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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靈照姑娘

        2007-01-01 00:00:00張廣晏
        清明 2007年1期

        這是一個關于唐朝少女靈照的故事。

        說靈照不能不說龐蘊,說龐蘊不能不說馬祖,說馬祖必然要提到他的師父南岳懷讓。

        清晨,懷讓禪師走出方丈,暮春的風迎面吹來,將衡山特有的爽氣和醉人的花香涂在他身上。他沿著般若寺的石徑徐徐地走著,幾步便來到傳法堂前,從半掩著的房門望進去,昏暗朦朧的光中,一個年輕和尚正在打坐,在懷讓印象里,他似乎已經(jīng)坐了很久了。

        懷讓踱到門邊,輕輕地問了句:“和尚,你坐禪為什么?”

        年輕人緩緩地睜開眼,兩手合十,慢慢答道:“為——作——佛?!?/p>

        懷讓沒說二話,走到院中撿了塊磚,在庵前的大石板上吱吱嘎嘎地磨了起來。年輕和尚見此情形非常納悶,揚聲問道:“師父,你磨它作甚?”禪師拿磚對著陽光照了照,又低下頭去繼續(xù)磨,一邊磨一邊學著他的口氣一字一頓地說:“想、作、鏡?!蹦贻p人一聽大為詫異:“磚能磨成鏡嗎?不可能!”話一說完,就見禪師把磚一扔,拍拍手立起身來,目光炯炯地望定打坐者,說:“是呀,磨磚是不能成鏡,可坐禪又豈能成佛?”

        懷讓的話好似一盆冷水,澆得年輕人五臟六腑都失了形態(tài),他默默地從座具上站起來,默默地走到院中,揀起了那塊剛才被禪師磨過的板磚,舉到眼前仔細地端詳著。剎那間,那磚仿佛真的化做一面銅鏡,將他通體照得澄徹透明,在一片清淅淅的光中,年輕和尚掄圓了臂膀,把那塊扁磚拍向自己的腦門……

        唐朝的磚很酥很脆,破碎后的粉塵涌入我的口鼻,因為相隔了十二個世紀,聞起來未免有些陳舊干燥,但同時又充滿了神秘和滄海桑田。接下來,我又寫道:這個自拍板磚的和尚便是馬祖道一,俗稱馬祖,后來成為靈照的父親龐蘊居士的師父。

        寫到這里我停下來,看看四周,時間已是深夜,網(wǎng)吧里只剩下寥寥數(shù)人,幾臺未關的電腦屏幕亮著,幽藍的光熒熒地閃著,空大的房間里便滋生出無盡的落漠和愁悵。我關上“帖子”,退出程序,點上根煙深深地吸了一口,忖度著明天“煙雨紅顏”看到“磨鏡子”的文字后會有什么感想。

        “煙雨紅顏”是我的網(wǎng)友,我們認識有一段時間了,現(xiàn)在想起來,我之所以對禪宗公案感興趣,很大程度上來自于她的誘使。

        我最初見到“煙雨紅顏”這個網(wǎng)名的時候,以為她是一個風塵女子,星眸竹腰含煙帶雨,后來聊得久了,卻發(fā)現(xiàn)并不是這樣,她的“煙雨”是“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的“煙雨”,而她自己又絕對是“紅顏”,絲毫沒有男扮女裝瞞天過海的行徑,因此這名字就讓初出大學校門的我感覺到很鮮活很詩情畫意。

        我叫“肝在風中”,男,23歲。大家千萬不要以為我的網(wǎng)名跟風干雞風干魚風干羊肉有什么瓜葛,其實我最受不了的就是那些陳年干肉咸膩膩臭烘烘的味道,我的名字寫成英文應該是“Gone with the wind”,即那本著名的小說《飄》,我只不過是把第一個單詞做了音譯,而將其它單詞意譯罷了。

        即便如此,我的名字聽起來還是血淋淋的,有點兒恐怖,你想想,蒼茫的曠野中,一副肝,連枝帶葉地掛在樹上,肅殺的秋風韌韌地吹著,肝葉就開始一翹一翹地飄,似乎還能聽見刷刷拉拉的碎響,你能不害怕嗎?

        我把自己弄得這么凄慘是有道理的,畢業(yè)前夕,同學四年相處四年的女友在沒有任何跡象的情況下離我而去了,“飄”入了學校所在城市的一個大款的懷抱。對此我并沒有過多埋怨,我非常理解女友的所作所為,誰讓我不能給她房子車子票子,不能為她在她心儀的城市里謀一份工作呢。面對女友的背離我只能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她飄我也飄,我不但讓我的名字“飄”,而且讓我的身體也飄向世界的邊緣,來到了這座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城。

        我是投奔朋友郭明而來的,郭明和我是在網(wǎng)上互扔“板磚”砸出來的哥兒們,特鐵。在小城,郭明算是個人物,他擁有這座縣城里最大的網(wǎng)吧,而且經(jīng)營著一個叫做“窮人大院”的網(wǎng)站。郭明的品牌意識很強,他想把他的網(wǎng)站辦成在全國范圍內(nèi)都有影響的“熱址”,這就很需要有人為他出力賣命,于是他就想到了我,名牌大學傳媒專業(yè)的科班生。

        在郭明的網(wǎng)吧里,我美其名曰“網(wǎng)管”,其實不過是幫他看看店,在他有事出去時幫他收收錢。而在“窮人大院”里,他絕對是“斑竹”,“不過數(shù)片葉,滿紙俱是節(jié)”,手里沒幾個錢還愛顯擺。他的網(wǎng)名叫“窮人郭發(fā)財”,他的標語是“發(fā)財是窮人最大的夢想?!彼麨槿颂幨鹿诺罒崮c,很重義氣,而且人也長得高高大大,戴副眼鏡,胳膊腿都一骨節(jié)一骨節(jié)的,很像竹子。

        郭明管我一日三餐,每月給個三五百的零花錢,他把我安頓在網(wǎng)吧最里邊一間小廈屋內(nèi),一桌一椅一床,便塞得滿滿當當了。我來的時候還是夏末,無論白天還是晚上,我的小屋里始終充斥著悶熱的氣息,煙味汗味臭腳丫子味,云蒸霞蔚,從墻頂郵票大的一個孔洞里升騰出去,我的心氣也像蠶繭抽絲一樣被一寸寸地拉長扯遠,消磨殆盡,如果不是結(jié)識了“煙雨紅顏”,我真不知道自己的精神還有什么寄托。

        “煙雨紅顏”上網(wǎng)一般都在下午,起初我們徜徉在聊天室里,后來我們有了各自的QQ號,便開始有事沒事就“扣”一下了。

        對于我們之間的交往,我從來都沒抱過多的奢望,網(wǎng)情網(wǎng)戀網(wǎng)婚聽得多了,早已失去了最初的興致,況且我的“肝”已經(jīng)被重重地“飄”過一次,如今已不是斜風細雨就能讓它動起來的年歲了。

        我們有關禪宗的話題起源于“煙雨紅顏”的名字,自從她告訴我網(wǎng)名的來歷后,我的思緒便由“煙雨”聯(lián)想到“寺”,由“寺”聯(lián)想到“紅顏”,再由“煙雨紅顏”想到了一個人,靈照,一個秀出于和尚堆中的妙齡少女。

        雖然靈照既不生活在寺中也不生活在庵中,只是一個生長在普通農(nóng)家的姑娘,但她卻在浩如煙海的禪宗典籍中留下了三則語錄,而這語錄的最后一則,是她在死前說的,那時也不過十六七歲。我把靈照的故事講給“煙雨紅顏”聽,讓她知道這才是真正的“煙雨紅顏”,而且應了“紅顏薄命”的古訓。

        靈照死時尚未婚嫁,年紀輕輕遽然逝去,讓誰也覺得不可思議,“煙雨紅顏”聽了更是如此,她不能想象一個女孩好好的為什么選擇死,為什么死時還那樣泰然自若,因此她讓我細細地把靈照的一生講給她聽,讓她細細品味一下公元八世紀唐朝少女的心路歷程。

        其實我對禪宗并沒有多少研究,為了能把靈照的故事編圓,把“煙雨紅顏”長久地吸引在“窮人大院”里,我不得不滿世界去找《五燈會元》、《景德傳燈錄》等禪宗文獻,然后把這些書生吞活剝地啃完,東拼西湊地粘在一起,分期分批地貼在我的“帖子”上,以換取“煙雨紅顏”一顆又一顆的青白眼球。

        我從達摩初祖講起,一葦渡江、九年面壁、只履西歸,再講二三四五六祖,好在中國禪宗在六祖到前都是一脈單傳,每個人也就那么兩三個故事,講完了也就完了,然而從六祖慧能以后,禪宗分為南岳、青原兩系,每系又各有宗派,再敘述起來就沒那么容易了?!盎ㄩ_兩朵,先表一枝”,前面提到的馬祖道一便是南岳系掌門人懷讓禪師的得意弟子。

        得道后的馬祖到江西聚徒說法,創(chuàng)建禪林,法席隆盛非常。一天,一個叫龐蘊的湖南青年來拜訪他,見面就問他世上有天堂嗎,馬祖說有。有地獄嗎,馬祖說有,有佛法嗎,馬祖還說有。龐蘊聽了很奇怪,說不對吧,怎么有人說無呢?馬祖問誰說的,龐蘊說希遷師父說的。

        石頭希遷是六祖慧能的關門弟子,論輩份應該是馬祖的師叔。

        馬祖說是這樣嗎,那我問你,你有妻子嗎?龐蘊說有。希遷有嗎?龐蘊說無。這不就對了,你有的他沒有,我有的你沒有,你從湖南跑到江西顛沛流離究竟是為了什么?龐蘊說,我想知道不與萬事萬物做伴的是什么?馬祖說等你一口喝干長江水我就告訴你。

        龐蘊記得他問希遷這個問題時禪師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差點兒沒把他給憋死,如今馬祖又讓他一口喝干長江水,難道想把他撐死不成?東跑西顛找不到佛法如何才能得道呢?為什么有的說有有的說無?而我有人家沒有的東西又在哪里?冥冥中,龐蘊覺得天空猛地一亮,心境霍然開朗,原來這就是佛法啊,我終于找到了!

        悟得佛法的龐蘊從此寄情山水云游四方,家中撇下了他身懷六甲的女句女俞娘子。

        為什么得了道的人都不回家呀?“煙雨紅顏”問,這幾天里,她已經(jīng)讀完了關于馬祖和龐蘊的兩張“帖子”。

        你怎么知道他們沒回家呢,出家人四海為家,走到哪哪就是家。我說。

        我指的是他們的家鄉(xiāng),像龐蘊怎么就舍得下他的妻子家庭呢。

        這都是他師父馬祖道一教導他的,馬祖是四川成都人,得道后他原本是想回老家弘揚佛法的,他祖上在成都靠編簸箕賣簸箕謀生。馬祖回到成都,人們聽說有個得道高僧來講法,都趕來觀瞻,誰知一看卻是城北馬簸箕家的兒子,大家一哄而散再沒人膜拜了,因此馬祖感慨萬千地說了一句:“得道不還鄉(xiāng),還鄉(xiāng)道不香。”于是就乘船順江而下到江西傳道去了。

        怪不得龐蘊得道后也不回家呢,是怕他老婆笑話他。

        那也不見得,自己家人未必就不信,馬祖回家的時候,有一個嫂嫂就對他很虔誠,當他再次離家遠行時,嫂嫂就求他傳授佛法,馬祖聽了笑笑說,你要信我的,就拿個雞蛋用線吊起來,每天早晚把耳朵貼上去聽,什么時候雞蛋開口說話了,你也就悟道了。

        馬祖當時是戲言,他嫂嫂卻當真了,果然照他說的在門楣上吊了個雞蛋,一天兩遍湊過去聽,很多年過去了,一直不見雞蛋說話,可他嫂嫂仍堅信不疑,每天照聽不誤,忽然一天,在她聽蛋的時候,由于年歲久遠,細線糟爛了,輕輕一碰,線斷蛋落,啪的一聲摔在了地上,嫂嫂猝不及防,陡然一驚,發(fā)現(xiàn)雞蛋真的能說話了,她因此徹悟了佛理。

        OOOO,你又胡說八道了,是不是雞蛋里還蹦出只雞來,見風就長,轉(zhuǎn)眼就變得和你一般大了?

        你不信就算了,是你要聽故事的又不是我逼你的,講過了還挨你編排,算了不說了,這兩天為了給你貼帖子我覺都沒睡好,今天我得早點兒休息了,886。

        敲完上面一行字我退出了“窮人大院”,坐在那里注視著屏幕,默默地回味著歷史與現(xiàn)世的往復交融。因為“煙雨紅顏”的不信任,我的內(nèi)心怔怔忪忪,非?;臎?,特別是在她提到“雞”這個字眼之后。

        趙玲就是一只“雞”,一只瘋瘋張張呆頭呆腦的“雞”。

        我到小城的第一天晚上就與趙玲結(jié)識了,那天郭明給我接風我喝得有點兒高了,暈耷拉乎地說著一些垂頭喪氣的話,為了安撫我那副破碎的下水,他決定帶我去洗個頭。

        位于小城西郊偏僻一隅的“霖澤”洗頭房,門前約定俗成地嵌著一根色彩繽紛的螺旋彩條燈柱,隨著燈柱的轉(zhuǎn)動,集束的彩帶狗雞巴似的擰著勁地往上鉆。透過鋁合金門上的毛玻璃,屋里淡紫淺紅的光氤氳出來,渲染著小城夏季寧謐而隱秘的夜晚。

        郭明領著我推門而入,只見巴掌大的門廳里,擺著一張靠背椅和一個長沙發(fā),一黑一白兩個女子分別坐在椅子和沙發(fā)上。

        椅子正對的墻上有一面大鏡子,鏡下突出一條隔板,上面放著刀剪梳篦,瓶瓶罐罐。坐在鏡前的黑衣女子見我們進來趕忙起立,媚笑著向郭明打招呼:喲,是什么風把郭老板吹來了,我說今天左眼皮怎么一個勁地跳呢。是嗎,我最會治眼皮跳了,拿舌頭舔舔就好了,你想不想試試。郭明說著,就朝女子身邊偎過去。女子卻將他胳膊一推,指著我問:你還沒介紹這位朋友是誰呢?他可是大城市來的洋學生,專搞計算機的,姓甘。喲,怪不得甘老板長得一表人才呢,原來是科技精英,請問甘老板今天來想做點兒什么?我,我想理個發(fā)。我說,我的頭發(fā)是有些長了。到這兒來理什么發(fā)呀,明天我?guī)闳ァ皽厝嵋坏丁蹦兀肿?,讓阿玲給他敲敲背,郭明說。

        我們說話的時候,白衣女子一直坐在沙發(fā)上悶頭看著電視,聽郭明這么說,她把電視一關,麻利地站起拉開旁邊的一襲布簾,微笑著對我說:甘老板,請這邊來。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正對洗頭房房門的墻壁上,一左一右開著兩扇小門,門口用布簾遮了,里面是木板隔開的兩個小房間,我進的是右邊的一間,緊挨著木板墻放著一張棺材匣子樣的窄床,棺材蓋上加了海棉墊,蒙了人造革,在稍稍翹起的一端擺了個小孩兒尿片大小的枕頭,就在我猶猶豫豫要進不進的時候,郭明那邊已經(jīng)和林子掐掐摸摸推推搡搡地進了另一個隔間。

        來吧,喝了酒敲個背,很舒服的。阿玲站在床邊說,眼神里漾動著幽怨企求的光,在這一剎,我忽然想起了我曾經(jīng)的女友。

        我服服帖帖地躺在棺材蓋上,乖乖地閉上雙眼,聽任阿玲的一雙手在我胸前腹下恣意游行。

        一只即將做繭的蠶,昂起它白胖渾圓的上半身,向四周的環(huán)境索取著安家落戶的場所。阿玲就是那只蠶,用她突出的吻,前后左右地啐啄著,探尋著,碰觸著,撩擾著,在混混沌沌的夜色中,閃動著朝露般靈性的光芒,帶著桑葉青翠生鮮的汁水的芬芳。

        龐蘊就是在這種清晨的光亮中回到了他的家鄉(xiāng)湖南衡陽,與他一同回來的還有寓居衡山的懶殘和尚。

        龐蘊是在云游途中遇到的懶殘的,懶殘一見龐蘊就說:龐居士,南岳懷讓通過禪林傳出話來,說你娘子快要生了,讓你趕緊回家。龐蘊一聽喜出望外,他當初就是因為妻子不孕才去廟里求神拜佛,耳濡目染后又喜好佛理參禪訪道的,如今已修得正果妻子又生產(chǎn)在即,不能不說雙喜臨門,于是兩人風餐露宿晝夜兼程,終于在孩子出生的那天早上趕到了龐家門前。然而就在龐蘊聽到新生兒清亮的哭聲的同時,接生婆告訴他他的娘子因為產(chǎn)后崩漏已經(jīng)撒手人間。聞此噩耗龐蘊頹然坍塌,一屁股坐在自家門坎上,此刻他才真正體會到什么叫“福無雙至”。站在一旁的懶殘和尚頌一聲阿彌陀佛,說:靈靈昭昭,昭昭靈靈,富貴在天,死生由命,一切都是定數(shù),就給孩子取名叫靈照吧。

        龐蘊得的是個女兒,我在“霖澤”的那個晚上,沒有想到唐女靈照的出生會這么富有悲劇色彩,這是我近段時間以來為了給“煙雨紅顏”發(fā)帖子才覺察到的。那天晚上我們離開的時候郭明問我感覺怎樣,我低著頭專心致志地走路沒有回答他的問話,在那段耳鬢廝磨瑣瑣碎碎的過程里,我只弄清了一個問題,那就是阿玲姓趙,和我同齡。

        在那之后我又到“霖澤”去過幾次,趙玲也來網(wǎng)吧找過我,白天再看她就很有一副“雞”的態(tài)勢。從里到外都透著松散,凌亂,廉價。她的身材偏于小巧,卻喜歡穿窄而緊的服裝,弄得一件件都像缺斤短兩,不管坐著還是站著,她總不時地揪扯著衣服的前襟和下擺,因為那些地方不定什么時候就會綻放出一塊罩著皇帝的新裝的肌膚。而在其他地方,比如肩頭袖口,又總多出一些布片或線頭,伴隨著她蹦蹦噠噠的步伐在人群中招搖撞騙,仿佛夏天里換毛的雞,掛著一翅膀似掉非掉的羽毛在庭院里互相追逐,互相詢問著各自“可大可大”的部件。

        實事求是地說,趙玲的關鍵部位還是挺大的,整個胸脯在她躍進的過程中始終保持著斗志昂揚的精神狀態(tài),正是這一優(yōu)越的自然條件使她在男人面前從來沒有感到過自卑。趙玲的面貌也算得上姣好,皮膚平整細嫩,又被她用脂粉加以修飾,大有“白里透紅與眾不同”的境界,那張臉配上垂掛的長發(fā)精細的眉毛掠起的眼梢猩紅的嘴唇,令我不由自主地想到“狐媚”二字,隨之由狐媚想到狐貍,由狐貍又想到了“野狐禪”。

        你是誰?百丈懷海笑吟吟地望著眼前的白發(fā)老者,輕聲問道。禪師每次上堂說法時,這個老者都隨同眾人前來聽法,眾人進他也進,眾人退他也退,從不逗留,但今天他忽然不退反進了,來到了百丈跟前。

        百丈看他面容,真是“心如滔滔江水,臉似靜靜湖面”,如同海底蟄伏的海嘯,一陣長久的沉悶過后,一聲厲響浮出水面:禪師,我并不是人,實系一只野狐,過去古佛在世時,我是此山方丈,因為說錯了一句話,誤犯因果,五百世墮為狐貍身,世世竄伏于荒野之中,不得親聞人道,痛苦難堪,如今求禪師指點我一語,以求解脫狐貍身。

        你當初說錯了什么?

        實不相瞞,當年一學僧問我,道行很高的人,是否仍會落入因果輪回之途,我一時倨傲心起,隨口答他不落因果,沒想到就這一句話便造了口業(yè),讓我跌入野狐禪,淪為野狐身,請禪師渡我!

        百丈點點頭,做了個“原來如此”的微笑。窗外松風陣陣拂過,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清香,綿密的木魚聲從遠處傳來,幽幽微微,一個精靈在燦爛的陽光里偃仰、屈伸、默坐、匍匐……百丈嘆一口氣,慈悲滿懷地說:請問吧。

        老者目光晶瑩,慚愧而感激地合掌問道:道行很高的人,是否仍會落入因果輪回之途?

        百丈靜靜地望定虛空,門外翻卷著天光云影,似有萬丈塵沙簌簌而落。他慢慢說出一句:不落因果。

        老者聞聲驟然抬頭,雙目圓睜,嘴唇瑟瑟抖著,半晌說不出話來。良久,回復了平靜,含淚作禮,向百丈致謝道:我已脫離野狐身,遺骸留在山后,請禪師以亡僧禮例葬我。

        同樣一句話,禪師說可渡人成仙,老者說則淪為野狐。

        第二天,百丈率領寺內(nèi)眾僧來到后山巖洞下,用禪杖挑出一只野狐的尸體,依亡僧的禮例火葬了它,火光中,似有悠悠的歌聲在山梁上飄揚——

        濁者自濁清者清,菩提煩惱等空平。……

        龐蘊坐在家中,回憶著他游方時親歷的一幕,百丈禪師的慈悲胸懷為龐蘊所景仰。百丈懷海是馬祖道一的入室弟子,按說還是龐蘊的師兄,師兄弟之間本應該多多交流習禪心得,然而懷海住在江西百丈山,遠水不解近渴,不能天天討教,好在湖南也是個高僧云集的地方,就拿龐蘊家門前的衡山來說,就有好幾位禪宗大德居行其間。南岳懷讓住般若寺,石頭希遷住山南寺,至于離他家最近的,就是懶殘和尚,他是衡岳寺的執(zhí)役僧,一個專干雜活的角色。

        懶殘是個怪人,體態(tài)肥胖,相貌丑陋,出語無定,行為怪誕,一天到晚背個大布袋,挾一領破席,沿街乞討,隨處寢臥。每次要到東西,吃進嘴里總要再吐一口出來存到布袋里,看見的人無不側(cè)目掩鼻,是說他好吃懶做,又懶又饞,不想世人以訛傳訛,竟變成了“懶殘”。

        懶殘的師父是嵩山普寂,普寂是六祖慧能的師弟,因此,論輩份龐蘊該喊他祖師爺。不過在龐蘊他們晚輩面前,懶殘從來沒有倚老賣老過,相反倒是極力提攜后學,他這次與龐蘊結(jié)伴回鄉(xiāng)就是為了點化一個人,此人后來對靈照的死有著至關重要的影響,他就是丹霞天然。

        天然那時候還不叫天然,只是一個風流倜儻的少年書生,他從老家河南鄧州出發(fā),一路蜿蜒而行,前往京城長安趕考。逆旅之中,忽夢白光滿室,醒來去卜一卦,占夢者說:“這是悟解萬物皆空的吉兆?!睍耄约簩W富五年,滿腹經(jīng)倫,應試中舉易如反掌,等選了官衣錦還鄉(xiāng),該是何等的榮華,何等的光耀,這人竟算我要出家當和尚,真是豈有此理,不信也罷。書生想著,繼續(xù)奔長安而去。

        行到潼關附近,迎面遇上一個邋遢和尚,布袋搭肩破席覆背,拄著禪杖,拖著臃腫的身體一步一頓地走著,邊走邊唱:

        臣愛睡,臣愛睡,不臥氈,不蓋被,片石枕頭,蓑衣覆地,南北任眠,東西隨睡,轟雷掣電泰山摧,萬丈海水空里墜,驪龍喊叫鬼神驚,臣當恁時正鼾睡。閑想張良,悶里范蠡,說甚曹操,休言劉備,兩三君子,只爭些小閑氣,怎如臣,向清風嶺頭,白云堆里,展放眉頭,解開肚皮,一覺睡去,管甚玉兔東升,紅輪西墜!

        聽到這里,書生記起了他做過的那個夢,心中似有活物撲刺刺一動,便駐足路旁靜候和尚到來。

        和尚走到書生近前,停住腳步,問他往哪里去,他說長安。去長安做甚?選官。選官怎比得上選佛?和尚說道,并隨口頌偈一首:十方同聚會,個個學無為,此是選佛場,心空及第歸。那選佛該往哪里去?書生問?,F(xiàn)今江西馬大師出世,是個選佛的好場所,你可以到他那里去。書生聽了,果然不再求官,直赴江西尋找馬祖道一去了。

        正如讀者猜測的那樣,這個和尚就是懶殘,他從衡山追到嵩山,終于在潼關攔住了天然。

        郭明看了,說這個好,“窮人大院”里就需要懶殘這種人,人窮志不短,埋汰不委瑣。不做本·拉登就做薩達姆,再不就學毛澤東,帶領泥腿子鬧革命,農(nóng)村包圍城市,武裝奪取政權。

        郭明今天很興奮,言語里透著慷慨激昂,臉上每一個坷坷都泛著紅光,他到“霖澤”去過了,而且去得曠日持久。雖說他早已有家有口,但仍喜歡和年輕女子親密接觸,古今中外,干大事的人都有這愛好。

        不過趙玲對他的評價卻不高,說他這人在女人面前太下作,軟磨硬泡死皮賴臉,怎么看怎么覺得像哈巴狗,平時見了人又板著個臉,怎么看怎么覺得像哈巴狗,平時見了人又板著個臉,翻著個眼,愣充大尾巴狼。對郭明的形象趙玲有詩為證:遠看像捆禾,近看背駝駝,洗臉又藏水,搽粉要半籮。作為答謝,我回復一首“四大喜”改版的“四大悲”:久旱逢甘霖——不停,他鄉(xiāng)遇故知——借錢,洞房花燭夜——不舉,金榜題名時——他人。趙玲聽了喜不自持。

        郭明到林子那兒,常常一磨嘰就是半天,有時茍且一把,有時什么也不做,只是東扯葫蘆西扯瓢,神侃一通國內(nèi)國際時事。郭明在的時候,趙玲就來我這里,陪我在網(wǎng)上玩會兒游戲,看看電影聽聽音樂,躲到小屋里親個嘴抱個腰的,生活似乎也過得豐富多彩有滋有味。

        沒有“煙雨紅顏”的日子里,我與趙玲的來往頻繁多了。她有個習慣,喜歡下班后到舞廳去坐坐,“霖澤”關門一般在晚上十點,林子先走,趙玲留下來看店。趙玲收拾好店面鎖好門后,就會打電話給我,讓我在網(wǎng)吧門口等她,然后我們一起打車出去。

        具體去哪一家舞廳并不固定,但里面都一律的黑,而且低檔。這些舞廳通常是不收門票的,你進去只要付一杯茶錢,就可以在靠墻而設的沙發(fā)椅或火車座里呆上兩三個鐘點。

        趙玲在舞廳不唱歌也不跳舞,只是坐在我的身邊,靜靜地聆聽著或鏗鏘或柔曼的舞曲。舞廳內(nèi)五顏六色的光斑四處揮灑,舞池里你擁我抱的男女悠來蕩去,燈影中,趙玲就將頭倚在了我的肩上,清涼的發(fā)絲松松地貼近我的面頰,滑滑的,潤潤的,讓我怦然心動,此時此刻,我又想起了那個令我“肝飄”的女孩。

        大學里,我們經(jīng)常逃課去上網(wǎng),特別是下午上自習的時候。那段時間,網(wǎng)上最流行的是玩“泥巴”,水漲船高泥多佛大,我們的撒尿和泥,柔情作蜜,最終堆成了一個大“瓦屋”,泥盆子一樣朝下奮力一摜,嘭地一聲,盆底崩得粉碎,她破土而出得了自由,可我卻成了永遠拘囿于“泥潭”的“網(wǎng)蟲”。我不是不想做龍,只是龍不是誰想做就能做的,我不甘于當蟲,然而卻有一股力量把你往泥土里按,使你不得不斂起羽翼收起足爪緊貼著地面爬,此時的我才領會到,唐朝和尚為什么如此憚精竭慮不辭勞苦地參禪悟道。

        且說天然見到馬祖,一言不發(fā),只是拿頭巾不住地撲打自己的額頭,馬祖認真地盯著他看了半天,然后說:“南岳廟的石頭希遷才是你的師傅,你找他去吧。”天然聽罷直奔衡山,見到希遷,還是做出原來的動作,不停地用頭巾拍打額頭,希遷比道一還干脆,說聲“到伙房去吧?!庇谑翘烊痪偷交锓孔隽恕盎镱^僧”,淘米劈柴,燒火做飯,一干就是三年。忽然一天,希遷對寺里眾人說:“明天到殿前除草?!钡诙煲辉?,寺里的和尚行者們,扛鍬的扛鍬,荷鋤的荷鋤,紛紛來到佛殿前集合,唯獨天然,既不扛鍬,也不帶鋤,卻端了盆水在大殿前洗頭,見希遷過來,便水淋淋地跪在他面前。

        見此情形希遷哈哈大笑,眾人正要怪罪天然,卻聽禪師叫人拿剃刀來,當場把天然腦袋上的“草”刮得精光,使他正式成為一名和尚,至于其他的行者何時剃渡,大概只能等下回“鋤草”時再說了。

        希遷為天然剃完頭后便要為他說戒,可天然聽也不聽捂起耳朵就跑了,一跑又跑到了馬祖道一那里。

        這回天然沒有先到禪堂去見馬祖,而是徑自闖入大殿,攀上寶座,騎在了一尊佛像的脖上。守殿的和尚見了大驚失色,一邊喊人趕他下來,一邊飛快地跑去報告馬祖。馬祖聞訊趕來,見是三年前那個拿頭巾拍額頭的人,遂夸贊一聲:“我子天然!”意思是說,真是個天真率然的孩子。天然一聽便跳下佛像,拜倒在馬祖面前說:“謝大師賜我法號?!睆拇耍烊痪驼娴某蔀樘烊涣?。

        就在天然東奔西走求法覓號的時日里,衡山腳下的靈照也在父親龐蘊的照料下一天天成長起來,因緣厚重天生聰慧的她被衡陽這片富含禪意的水土深滋漫養(yǎng)著,漸漸省悟了佛的道理,因此在她年滿三周歲的那個早上,制造了她生平中的第一則禪林語錄。

        那天清早龐蘊離開禪床走出門外,通宵的打坐使他的心智深深地隱沒在禪想之中,面向初夏的朝陽,他靜靜地體會著生命的真實與恒常。輕風襲來,院外漫天的細草隨風而動,濃重的露水折射出霓虹的色彩,把周圍的空氣都染得一片碧綠。望著點點抖動的草莖和葉梢閃爍的露珠,龐蘊不由地感嘆道:“明明百草頭,明明祖師意?!边@話剛巧讓正在他身后追蜂撲蝶的靈照聽到了,她嘴一撇說:“爹爹這么大的人了,還說這種話?!饼嬏N聽了覺得很奇怪,就問:“那你說該怎么說?”“明明百草頭,明明祖師意?!膘`照回答。

        龐蘊聽了,粲然一笑。

        在這張“帖子”的末尾,我也會心地粲然一,因為在此之前,我又遇上了“煙雨紅顏”。

        煙:我看到你的“狐媚子”了。

        肝:什么呀,那叫“野狐禪”。

        煙:這些日子你跑哪去了,是不是讓“野狐貍”給拐走了。

        肝:瞧你說的,真有“狐貍精”纏我我幸福死了。

        煙:除了“狐貍”就是“懶饞”,你們“窮人大院”怎么盡是這些東西呀。

        肝:這就是我們的特色,窮則思變,百變則通,就像我們的口號那樣,發(fā)財是窮人最大的夢想。

        煙:你們發(fā)財了嗎

        肝:沒有

        煙:為什么

        肝:因為像你這樣的好人太少了

        煙:我真的有那么好嗎

        肝:你的點擊為我們帶來了經(jīng)濟效益

        煙:這樣吧,我給你出個對聯(lián),是個絕對,對出來我給你錢

        肝:說吧

        煙:火車失火,救火車救火車

        肝:水車灑水,灑水車灑水車

        煙:不行,這個不行,水車灑水為什么又被灑,沒道理

        肝:水車漏了,一邊灑人家一邊灑自己

        煙:你這是強詞奪理,錢不能給,回去想好了再Q(mào)我,拜了

        “煙雨紅顏”走了,我就想不通,自己怎么這么賤,讓女人三包好話就唬得順順溜溜的,如同過了季的小青菜,五毛錢一大堆,回家炒炒,還絲絲拉拉的嚼不動。想當初,家人已幫我在家鄉(xiāng)聯(lián)系好了工作,可為了那個她,我發(fā)不了“冬雷陣陣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的誓言,堅決不與家人妥協(xié),結(jié)果弄到了今天這個地步。

        從網(wǎng)吧出來,我去了趙玲那兒。天剛下過雨,水泥路面潮潮的,在路燈的照耀下浮動著橙紅的光,一層一秋雨一層涼,我縮著膀子,叭噠叭噠踩著薄薄的積水,來到了“霖澤”門前。

        這天只有趙玲一個人在,我進去時,她正若有所思地坐在鏡子前發(fā)呆。見到我,嫣然一笑迎了上來,用手臂框住我的脖子,小腹就貼在了我的胯下。

        怎么,想我了?趙玲仰著臉盯著我的眼睛問。她就這點好,對飲食男女的情饑欲渴從不藏著掖著,想就想了,要就要了,末了還會倒貼點兒羅曼蒂克給你。

        時間已經(jīng)十點多了,趙玲拉下了卷閘門,從里面鎖死,然后到小隔間里把床鋪好。被褥就放在“棺材”中,她掀開“棺材蓋”,把鋪蓋一條一條地從里面拖出來,蓋好床蓋,再把墊子床單棉被一層層地擺布好,示意我在床沿上坐下,自己則到相鄰的隔間里洗漱去了。

        在等候趙玲的時間里,我忽然有了一種居家過日子的感覺。

        趙玲回來的時候隨手關掉了外間的燈,隔間里暗紅色的小燈立馬變得朦朧異常,稀薄的燈光如同干燥的粉塵,懸浮在屋內(nèi)狹窄的空間。我躲在被窩里,看著趙玲背對著我一件件地脫掉衣服。脫光后她沒有急于轉(zhuǎn)過身來,而是抱著膀子在床邊坐了片刻,裸露的背脊好像剝了皮的青蛙緊繃繃地弓著,大臂的內(nèi)側(cè),能隱約看到因為壓迫而膨出的乳房的輪廓。

        洗頭房的棺材床根本沒辦法讓兩個人同時躺平,我倆只能面對面或背對背側(cè)著或一上一下疊羅漢,沒有任何鋪墊的全方位接觸使我們很快進入了狀態(tài),取出了內(nèi)容物的床體上重下輕易于振動,不大一會兒,節(jié)奏鮮明的空通聲將我和趙玲轟擊得群情激昂。

        在這件事上,趙玲向來很吃苦耐勞,她微蹙著眉頭,大睜著雙眼,神色凝重地咬著下嘴唇,濡濕的上牙稍稍閃過一絲釉白,粗野的鼻息隆隆而過。此刻是她在上面,紛紛亂亂的頭發(fā)潑灑開來,不時遮住額頭眉眼,一對錐形的大乳馬奶子似地垂掛下來,在我胸前白波滌蕩,直晃得我眼花繚亂,迷離中,我又回到兒時鄉(xiāng)間的田野。

        暮歸的老牛漫步在芳草萋萋的田間小徑上,晚霞夕陽,短笛悠揚,牛蹄一搖三擺地踩在淖軟的路面上,發(fā)出撲哧撲哧粘滯的聲音。伴隨著村口的炊煙裊裊升起,騎在牛身上的牧童腹內(nèi)轆轆做響,他拿柳條拂一下牛背,牛便拖沓地加快了腳步,再抽一下,竟翻騰四蹄,小跑起來,顛簸搖蕩,越來越快,越來越快,終于沖入了家門,新米的飯香洋溢在靄靄的暮色中……

        身為居士的龐蘊自然不甘于永久地蝸居在衡陽的茅廬中,女兒靈照三歲一過他就開始盤算著下次游方的去處了。

        他第一個要參的便是南泉普愿,普愿也是馬祖道一的弟子,是龐蘊的同學。普愿在禪林中最有名的公案就是“瓶中鵝”。有一天,南泉山屬地安徽宣州的最高長官陸亙大夫來找普愿,說有個問題要求教,普愿問他什么問題,他說古時候有個人,在瓶里養(yǎng)了一只鵝,后來鵝一天天長大了,由于瓶口狹小,鵝受困瓶中無法脫身,如今想把鵝取出來,既不能打破瓶,又不能傷著鵝,應該用什么辦法?

        普愿聽罷,臉兒一整,叫聲:陸亙!

        陸大夫隨聲應道:在。

        出來了,普愿說。

        在普愿看來,鵝也好,人也好,受困的不是形體而是知見,一旦沖破了大小好壞的辨別,對事物不再以俗常的眼光去區(qū)分,無論瓶中的鵝還是塵世的人都不會再受知見的鉗制,身心從此也就自由了。

        正因為傾慕普愿的道行,龐蘊才決定將此次行腳的第一站放在宣州南泉。

        龐蘊是帶著靈照一同前往的,因為家中再無其他成員。他們到達南泉院的時候正趕上吃午飯。教義規(guī)定和尚一天只吃兩頓,一粥一飯過午不食,普愿當然也不例外。飯后他請龐蘊到方丈去喝茶談禪,而靈照則隨僧眾在院內(nèi)玩耍。

        二人話鋒正健,忽聽窗外人聲嘈雜,普愿擔心靈照有什么閃失,趕忙出來查看究竟。

        他走到院中,見東西兩堂的和尚正圍著一只小貓吵吵嚷嚷。

        這只貓方才一直跟靈照游戲,東堂和尚見靈照喜歡,就說送給她做禮物,可西堂和尚聽到不高興了,說這貓本來是西堂的,要送也應該他們送,東堂的人憑什么做主。于是兩堂為了貓究竟歸誰爭執(zhí)起來。

        普愿不聽他們理論,分開眾人進到里面,一把將貓抓起,高高揚起手掌,大喝一聲:“你們爭的什么?說!說對了就救了這貓,說錯了我就一掌劈死它!”兩堂的和尚都目瞪口呆,一個個說不出話來,普愿的掌寒光一閃,對著貓頸直剁下來……

        #!貓死了嗎?“煙雨紅顏”問。你說呢?我反問。

        肯定被砍死了,這和尚的心怎么這么狠呀,不是說出家人慈悲為懷不殺生嗎,他為什么還把這么可愛的一只貓給劈了?

        要不怎么說禪師都有點兒怪呢,這事肯定給靈照幼小的心靈造成了創(chuàng)傷,否則她才不會年紀輕輕就去尋死呢。

        那靈照后來還跟他父親去云游嗎?

        去呀,他們幾乎走遍了湘贛兩省的每一個州縣。

        他們還去了哪個地方?

        不能光我一個人講啊,這么長時間了,你也該給我講個故事了。

        可我講不好。

        隨便講一個嗎。

        好吧,我講。從前有個太監(jiān)……

        講啊。

        沒有了。

        下面呢?

        下面沒有了。

        我忽然記起來,上大學時,她也給我講過這個故事,這本來是個流傳很廣的段子,但能從女孩嘴里說出來的畢竟是少數(shù),難道“煙雨紅顏”就是“她”?不可能吧,天底下哪有這么巧的事兒,你還真以為是編故事了,我為我的“瞎想”搖搖頭。

        這個故事不好,要看好故事還是到“窮人大院”,最近我用“福拉屎”做了個動畫,你可以過去看看,我對“煙雨紅顏”說。

        OK!“煙雨紅顏”應下來,下線了。我想象著她看到我那個動畫時的情景,估計嘴上會生出一連串的###。

        我那泡“屎”是這樣“拉”的:

        飯店里,老板正在吧臺后算賬,一個破衣襤衫的乞丐行色匆匆地走進來,問老板要根牙簽,老板給了,然后接著算賬。不多久,又一個乞丐進來,又要牙簽,老板又給了,可心里卻納悶,這幫叫花子今天是咋的了,平時連飯都吃不飽怎么忽然都要起牙簽來了,是不是哪家飯店開慈善會招待他們大魚大肉了,我得好好問問。正琢磨間又一個乞丐來到老板跟前,問他有沒有吸管。老板給他拿了根吸管,并問,為什么剛才他們要牙簽而你卻要吸管呢?乞丐丙嘆了口氣說,甭提了,誰讓我動作慢了呢,前面拐角處有人喝醉酒吐了,來的早的拿牙簽把干的撈凈了,我只能用吸管喝點兒湯了。沒等他講完,老板那邊已經(jīng)一扭頭,喔——。見此情形乞丐丙沖出門外,沖著街口大喊,兄弟們快來呀,這邊又有吃食了!

        這個動畫的誕生令“窮人大院”的人氣指數(shù)直線上升,郭明見了喜形于色,他說再這么下去他要開網(wǎng)上超市了,專門賣牙簽和吸管。

        說歸說,郭明的心思并沒有用在做小買賣上,他是一個大智若愚大象無形的人,他認為最合他脾性的還是懶殘,他把懶殘的飯缽畫在他的“大院”門口,做成他的“吉祥物”,上面用小篆描著一首偈語:

        一缽千家飯,孤身幾度秋,

        不空亦不色,無樂還無憂。

        日暖堤頭草,風涼橋下流,

        非空亦非色,明月水中游。

        我看著飯缽如“小球病毒”一般在屏幕上左沖右撞,心想郭明從什么時候開始也對禪五迷三道了。

        告別普愿龐蘊帶著靈照繼續(xù)行進在廣袤無垠的禪林之中,冬去春來,光陰似箭,轉(zhuǎn)眼靈照又長了幾歲。出家和尚四方游化,靠的是乞食化緣,而龐蘊父女四處游歷卻是靠賣簸箕為生。編簸箕的手藝自然是馬祖教的,禪師在教人悟道的同時仍不忘教人如何生存。

        龐蘊背著簸箕彎著腰吭吭哧爬上一座小橋,靈照牽著父親的衣襟如影隨形地跟在他身后。這天的雨下的真大,傾盆傾峽透肚白腸,淋了雨的石板橋光潤溜滑,下橋的時候,龐蘊一不小心就摔了一跤,見父親跌在泥水里,靈照也伏身倒在他身邊,龐蘊問你這是干什么,靈照說見爹爹倒了我過來扶你。龐蘊從地上爬起來拉起靈照,朝四周望了望說,傻孩子,幸好沒叫旁人看見。

        以上便是靈照的第二則語錄,龐蘊嘴上說女兒傻,心里卻為她感到自豪,靈照不愧是靈照,聰明伶俐心機敏捷,在佛法大義面前父女二人心照不宣。

        靈照見到天然是在他們返回衡陽的路上。龐蘊父女浪 跡叢林數(shù)載,悟得禪理無數(shù),飽學之余不免懷念衡山的靈山秀水,況且山中還有那么多先師故友,出來久了,也該回去看看了。

        回家的途中,龐蘊專程拜訪了他的老師馬祖道一,幾年不見,馬祖似乎比原先更年輕了,牛行虎視精神矍鑠,見了人依舊喜歡伸出他特有的長舌去舔鼻頭,做出一副怪相逗后生們開心。龐蘊參拜完馬祖就到寺中寮房里轉(zhuǎn)轉(zhuǎn),一進門,便遇到在這里習禪多日的丹霞天然。

        龐蘊和天然是老相識了,當年天然攀上佛頭的時候在下面看的也有龐蘊,賺得法號的天然曾經(jīng)問過龐蘊為什么不出家,龐蘊回答:有男不婚,有女不嫁,大家團欒頭,共說無生活。有男不婚是僧,有女不嫁是尼,雖然都是光頭,卻不一起生活,龐蘊的意思是說,只要心里有佛,出不出家都一樣。

        事隔多年,兩個人又故地重游,偶然巧遇,不能不說是上天的安排。一見面天然就問,昨日相見何似今日相見?龐蘊說,那咱們用法眼看看昨日的事情如何?天然說,若用法眼看,哪里還有你龐蘊?龐蘊說我就在你眼里。天然說我的眼窄,安不下你。這個眼哪里有寬窄,這個身哪用得著安呢?天然聞此,不再言語,龐蘊卻緊追不舍,說,你再說上一句,這話頭就圓滿了??商烊贿€是默不作聲,片刻,龐蘊低聲自語道:是啊,這一句,是沒有人能夠說出來的。

        靈照在一旁目睹了兩人交談的全過程,真正領會了日常修行中禪機的迅捷犀利,這是她第一次見到丹霞天然,此時的天然二十余歲,正是年華盛開之際,靈照對他昔日的異舉早有耳聞,如今又親眼看到他奕動的神采,清秀的面容,超然的形態(tài),一舉一動一笑一顰都深深烙在靈照腦海里,雖然她還不能理解這是什么,但她卻在朦朧中意識到,這種思緒離禪很遠。

        我的思緒一直沉浸在網(wǎng)絡中,枝枝蔓蔓絲絲縷縷,如同積年的蛛網(wǎng),迎風寸斷,墜地有聲。

        我告訴“煙雨紅顏”,她的絕對我對出來了。

        是什么?她問。

        火車失火,救火車救火車:垃圾被拉,拖拉機拖垃圾。

        拖拉機,拖,垃圾,不行,這個“垃圾”不是那個“拉機”,不能算。

        只要聲對就行了,我們不是正在語音聊天嗎。

        那也不行,比如把你的“肝”換成“甘甜”的“甘”,你愿意嗎?

        我當然愿意了,那樣我就成名人了,F(xiàn)rrast Gump知道嗎,就是那部美國電影《阿甘正傳》的主人公,傻乎乎的多可愛啊。

        既然你這么喜歡傻子我就給你講個傻女孩的故事吧。從前,有個女孩,大學畢業(yè)涉世之初,感覺一切都那么新鮮,那么美好,她自恃年輕漂亮,找了一個有錢人做老公,得了一份輕松優(yōu)裕的工作,可以說生活的無憂無慮,然而有一天,她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少了點兒什么,到底少了什么呢?她想啊想啊,最后終于想明白了,她少了一份真誠。老公天天忙著賺錢,很少與她交流,在這座城市里她人生地不熟,也沒有朋友,因此她整個人就像被澆了層蠟,雖然透亮,卻總像與世界存在著隔閡,于是她開始懷念自己的大學生活,懷念大學里處了四年的男友,她知道他喜歡上網(wǎng),所以她總在他習慣的時間來網(wǎng)上找他。

        你是……

        我不是。再見。

        “煙雨紅顏”掛斷了話機,我從她最后的話語里,聽出了一絲慌亂。難道真的是她?她聽出我來了嗎?

        人與人之間心靈的默契是不需要任何解釋的,對禪者來說更是如此,龐蘊追隨天然舉家遷往湖北襄陽就是一個例子。

        和龐蘊在馬祖那兒唇槍舌劍探討過“法眼”之后,天然就回老家河南鄧州丹霞山開壇弘法了。住寺之后,天然請龐蘊去了一次,在前往鄧州的途中,龐蘊路過襄陽鹿門山,喜其景致,愛其風土,而且又離鄧州很近,當下就決定將家搬來長住。

        如今,龐蘊來襄陽已經(jīng)兩年多了,兩年里,他行遍了四周的名山大川,尋訪禪林的高僧大德。北邊的丹霞天然就不必說了,襄陽南面,還住著一位著名禪師,那就是湖南澧州的藥山惟儼。

        龐蘊去惟儼那里的時候是冬天,談禪結(jié)束后天下起雪來,因為龐蘊是第一次來,所以惟儼對他格外重視,專門派了十名禪客前去送他。走到山門口時,龐蘊指著漫天飛舞的雪花說:“好雪啊好雪,片片不落別處!”

        送行人中一位姓全的禪客接茬問了一句:“不落別處落在哪里?”

        龐蘊聽罷抬手就扇了全禪客一巴掌。禪客不服,說:“打了人不能隨隨便便就算了!”

        龐蘊說:“你這樣的人也能叫禪客,閻王爺肯定饒不了你!”

        全禪客說:“那閻王爺對龐居士你又怎么樣呢?”

        龐蘊一聽又給他一掌:“看見了還裝瞎子,說著話還扮啞巴?!?/p>

        我寫到這里看看郭明,他也正坐在電腦前,歪把葫蘆似的癟著嘴裝啞巴。

        不知為什么,近段時間郭明一直窩在網(wǎng)吧里沒出去,從早到晚掛著個臉,戴副耳機一動不動地聽音樂,我問他聽的什么,他告訴我是《廣陵散》,要不就是《蘇武牧羊》。我不知道這是什么曲子,有天我按他說的網(wǎng)址打開來一聽,才明白是古琴演奏的,聲音鏗鏗鏘鏘,崢崢嶸嶸,我欣賞不了,真搞不懂郭明怎么會喜歡這玩藝。

        這天晚上網(wǎng)吧里沒人,我正準備關門睡覺,郭明過來對我說,走,陪我出去喝兩杯,我這幾天忒郁悶。

        時間已近午夜,路上人車稀少,郭明和我蹀躞在深秋的風里,好像兩張失落的郵票,不知道自己寄向何方。

        我們朝市區(qū)的方向走著,遠遠地,就看見了一幢本地特有的“紅房子”。這其實不能算是房子,只是挨著路邊,用紅雨布搭成的一個帳篷。由于年代久遠,紅也紅得低三下四,可是因為冷,因為燈光,卻給人一種溫馨可靠的感覺。我們進到里面,點了菜,要了酒,等菜的功夫,我問郭明這幾天怎么不到“霖澤”去了,他說他老婆不讓他去。為什么?我問。女人嘛,誰知道為什么。郭明答,看得出來,他是有心事。

        菜上來了,是一個清燉子雞,防止它涼,下面加了酒精爐。一瓶“金六?!保液凸饕蝗艘槐归_,剩下的小半瓶放在一邊。

        幾口酒下肚,郭明的話匣子就打開了,先從他常聽的古曲開始,《廣陵散》、《秋夜讀易》、《蘇武牧羊》,再談到古人,顏回死而孔子做《殤》,俞伯牙知音鐘子期,荊珂行而高漸離擊筑:“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不復返?!惫髡f著,就拿筷子在碗邊上敲起來,一邊敲還一邊和著拍子哼哼。我實在受不了了,才說,發(fā)財兄,請你別唱了,你想敲筷子,我們來老虎杠子雞吧。

        老虎老虎蟲!

        老虎老虎雞!

        老虎老虎杠子!

        老虎老虎老虎!

        老虎老虎蟲!

        老虎老虎蟲!

        郭明有點兒醉了,他認準了一個勁地出“蟲”,老虎老虎蟲!老虎老虎蟲!

        蟲!蟲!蟲!蟲!一邊叫還一邊拿筷子指著我的鼻子,我當然也毫不客氣,你說“蟲”我就說“雞”,雞!雞!雞!雞!看不把你“蟲”啄食精光,讓你把酒喝干。

        喊著喊著,我覺得不對頭了,原來他把我當“蟲”了,網(wǎng)蟲,而我一口一個的“雞”,則像是在喊趙玲,郭明小子也真夠損的,壞人沒好報,他活該被我灌醉。

        我被凍醒的時候天已經(jīng)蒙蒙亮了,腦子還在一脹一脹地痛,這都是喝多了酒的緣故。昨天晚上郭明睡在我的小屋里,說要做一回懶殘,而我只好趴在桌子上睡了。熹微的晨光從狹小的天窗里滲進來,透著徹骨的寒氣,使我不由地想起一千二百年前天然燒木佛的那個夜晚。

        丹霞天然住寺以后一直沒閑著,除了講經(jīng)便是遠游,這天來到了洛陽慧林寺,當時正值隆冬,天氣大寒,把天然凍得坐不住,就將殿里的木佛搬出來點著烤火,寺主一看急了,驚詫地說,這是佛你怎么敢燒呢?天然聽了,不慌不忙地用禪杖撥了撥火說:我在燒舍利子呢。寺主沒好氣地說:木頭哪有什么舍利子。既然沒有那就再弄兩尊過來燒燒,于是天然又去扛了兩尊木佛。寺主見天然烤火烤得快活,也想湊過去享受點兒溫暖,不想剛到火堆跟前,火苗子就撲上來,燒光了他的眉毛,從此再沒有長出來。

        丹霞燒木佛,寺主有什么過錯?靈照問。

        寺主只看到了佛,龐蘊說。

        那丹霞又見到什么呢?

        丹霞看見的是木頭。

        龐蘊和靈照坐在家里烤火時說起了天然的故事,天然燒木佛的那個冬天就是龐蘊說“片片好雪不落別處”的那個冬天,也是德誠與道吾分手后抵達秀州華亭的那個冬天,也就是在那個冬天即將結(jié)束的時候,道吾遇上了夾山善會。

        道吾和德誠都是藥山惟儼的徒弟,他們征得佛法要旨后告別惟儼下了藥山,道吾準備尋找寺院弘揚佛法,德誠卻說你去吧,我這人性情疏野,受不得廟里的拘束,只愿寄形山水怡情自遣,圖個逍遙自在,他日師兄若知道了我的去處,請指點一個半個伶俐的后生到我這來,好讓我將從藥山師父那里得到的東西傳給他,也算不辜負師父的一片恩情了。

        兩人依依分別后道吾來到湖南潭州住寺開法,而德誠卻沿長江而下來到今天上海附近的秀州華亭。

        德誠到了華亭后就在吳江畔代人搖船,渡人謀生,號船子和尚。

        千尺絲綸直下垂,一波才動萬波隨。

        夜靜水寒魚不食,滿船空載月明歸。

        兔落烏升,日復一日,德誠唱著歌謠,靜候著機緣的降臨。

        趙玲的女兒要來了。秋天是打預防針的季節(jié),趙玲告訴我,她要把女兒帶過來打針。我說來吧,來了我?guī)ス珗@玩。

        趙玲有個剛滿兩周的女兒,是她和一個有婦之夫的私生子。男的是個公司的老板,來小城談生意,結(jié)識了當時還在飯店打工的趙玲,中年男人的風度和漲鼓鼓的錢包俘虜了少女初開的情竇,半月沒到趙玲便發(fā)瘋似的愛上了他。她父親知道了堅決反對,把她騙回來鎖在家里不讓他們見面,趙玲想盡一切辦法要溜出去,絕食,哭鬧,假裝上吊,終有一天因為父親的疏忽她逃了出來,跑到那個老板下榻的飯店,和他住到一起,等她肚皮大了男的卻要走了,他告訴她回去辦了離婚就過來接她,趙玲忍受著家人的白眼生下了孩子,可男的一走卻杳無音信,她父親嫌在人前丟丑不讓她住在家中,趙玲只好把未滿周歲的孩子寄養(yǎng)在親戚家,自己則進城做了洗頭房的小姐,靠青春和身體賺錢養(yǎng)活她。

        你應該找那男的要撫養(yǎng)費,別傻拉叭嘰的只知道自己吃苦,我對趙玲說。

        那又有什么法子呢,我不知道他現(xiàn)在在哪兒,再說即使找到了他也不一定認賬。

        你這人也太好欺負了,等哪天我碰上他準把他給騸了。

        算了,你還是先把自己的褲襠護好吧。趙玲說著,媚然一笑,又半咬著嘴唇,兢兢業(yè)業(yè)地忙活起來。哎,難道我會比那男的好多少嗎,非要裝出一副行俠仗義抱打不平的面孔?

        在唐朝那個時代,假裝悟道騙取虛名的和尚也不少,住寺京口的夾山善會就是其中之一。不過夾山好就好在他能聽進逆耳良言,并且敢于認錯改錯,最終成為一代圣僧。

        道吾到達京口夾山寺的時候恰逢善會上堂講法,他不露聲色地站在堂下聽,邊上有位和尚問夾山:什么是法身,夾山說法身無相。和尚又問什么是法眼,夾山說法眼無瑕。道吾聽了,就在下面吃吃地笑起來。這笑聲在寂靜的法堂上非常刺耳,夾山聽見了,非但沒有發(fā)火,反而趕緊離開座位,走到道吾面前問:我一定有什么地方說錯了,不然不會惹得你發(fā)笑的。道吾說,你說的沒錯,只是沒被老師教過。那請禪師告訴我究竟哪里說的不對。這個我不能對你講,你去秀州華亭找船子德誠吧,他會告訴你的。道吾始終沒有忘記師弟對他說過的話,為他選個聰明徒弟。夾山問德誠是個什么樣的人,道吾說此人上無片瓦,下無錐地,你要想去,得把身上這件上好的袈裟換換,穿得破爛一點,否則他不會理你的。夾山聽了不太受用,自己名氣已經(jīng)挺大了,如今又要出去拜師,也不知道值不值得。道吾見他低頭沉思,就說這事不要勉強,我只想讓你從他那兒學會什么是禪。道吾說完,就告辭走了。道吾走后,夾山左思右想,終于拿定主意,遣散眾僧,收拾好行囊,端缽持仗,奔華亭而去。

        夾山出行的時候已是春天了,在這春光明媚的日子里,遠在襄陽的龐蘊也開始了一年一度的參禪生涯。

        這些年,龐蘊的每一次游方都由靈照陪同,編織著換錢的簸箕,籌劃著父親的飲食。隨著年齡的增長龐蘊的活動范圍越來越小了,大都局限在襄陽周圍方圓百里之內(nèi),然而時光也將他的禪機打磨得越來越雄健,越來越鋒利了。

        公案一:龐蘊來到齊峰禪師的寺院,齊峰說:一個俗人常常跑到寺廟里來做什么?龐蘊四下里看了看,問:是誰在說話?齊峰聽了就呵叱他,龐蘊說原來在這里!齊峰說有什么話就當面講嗎,龐蘊說背后的呢?齊峰就回過頭去,說:看!看!龐蘊撫掌大笑,說草寇大敗!

        公案二:一天,松山禪師請龐蘊喝茶,龐蘊舉起茶托子說:人人都有份,為什么卻說不得?松山答:正因為人人都有,所以不能說。龐蘊說:那你為什么能說?松山說:總不能不說話呀。龐蘊說:當然,當然。松山就喝茶了,龐蘊問你喝茶怎么不招呼客人呢?松山反問:誰?龐蘊說:龐蘊。松山說:何必再招呼呢。又接著喝茶去了。丹霞天然聽說這事后,說如果不是松山,幾乎被龐蘊這老頭子作亂一場。龐蘊知道了,專門派靈照傳話給天然,說未何不在他舉起茶托子之前就這么說呢。

        公案三:龐蘊見到則川禪師,認認真真地盯著他看,則川說:還記得丹霞天然參見石頭希遷時的樣子嗎?龐蘊說:還望禪師重新講講。則川說:料你事情過去久了就忘記了。龐蘊說:禪師你年邁體衰頭腦昏亂快超過我了。則川說:咱倆年紀相仿,身體狀況又能相差多少呢?龐蘊說:龐蘊我健康活潑卻要勝過禪師呢。則川說:不是勝過我,只是我比你少一頂頭巾罷了。龐蘊摘下頭巾說:恰好與禪師相似。則川哈哈一笑。

        公案四:龐蘊遇到風干禪師,問:你怎么這么干啊?風干說:風大吹得了。龐蘊說:我為你求點兒雨濕乎濕乎吧。風干說:好,不過我先要問清楚是什么雨。龐蘊說:鹽雨。被鹽一腌,我不更干了嗎?不干!風干話音未落,鹽雨已紛紛而下,風干抱頭鼠竄,大呼:救命啊!

        這樣的“帖子”只有“煙雨紅顏”才想得出來,自從上次被我嚇了一下后,她又有幾天沒有露面了,我則因為郭明的忠于職守而經(jīng)常離開網(wǎng)吧,到“霖澤”陪趙玲聊天或去舞廳,因此與“煙雨紅顏”的聯(lián)絡又恢復到貼“帖子”的狀態(tài)。

        我已經(jīng)有意識地把“煙雨紅顏”當作那個她了,雖然理智告訴我這種可能性微乎其乎,但我還是愿意珍藏著一點兒幻想,書上說,沒有比保守一個秘密更能讓人保持年輕的了,估計船子德誠就是在這種心境下開始他的傳道之路的。

        這一天,德誠將船泊在岸邊獨自閑坐,一個過路的官員見一個和尚坐在河邊,就走過來問:什么是和尚的日常事。德誠聽了豎起橈槳,問他會嗎?那人說不會。德誠倍感失望,望著那人離去的身影,慨然嘆道:“棹撥清波,金鱗罕遇?!钡抡\原以為那人是個懂禪的人,沒想到竟這么沒有根性,只是附庸風雅耍幾句嘴皮子,看來要想收個有慧根的徒弟,難啊。

        趙玲的女兒叫田田,小田田打針那天我陪著一起去的婦幼保健站,打完針我們就去了人民公園,以此向趙玲證明我沒有食言。

        人民公園是小城里最大的公園,里面有人工湖、游樂場,還有一個小小的動物園,鐵籠子里飼養(yǎng)著幾只少皮沒毛的豺狼虎豹,狐貍豪豬。小田田對這些似乎都沒有興趣,她走的累了,站在路中伸開雙臂哼嘰著要趙玲抱,趙玲沒好氣地退回去把她抱起來,一面朝我這邊趕著一面說:煩死了煩死了,這孩子就會磨人,什么時候把她送掉算了!

        其實真讓她送她還真舍不得,趙玲之所以喜歡到舞廳去靜坐就是因為想女兒了。此時小田田團團的臉被風嗆得稍稍發(fā)紅,一雙眼眼烏溜溜的,顧盼間閃出聰慧而好奇的光。不知道因為穿得多了還是她本來就胖,整個人看上去有點兒泡,像發(fā)面饅頭似的塞在趙玲懷里,和媽媽細嬈嬈的身材很不相稱。趙玲抱著她如同捧著個大蛋糕磕磕絆絆地走著,依舊桃紅李白的面孔上透露出一百個不高興,看得出她這小媽媽當?shù)煤懿磺樵浮?/p>

        這怪誰呢,誰讓她那么投入那么執(zhí)著呢,到頭來受傷害的還是自己,哪如唐朝的禪師,對一切都那么通透曠達,澄明而恬靜地生活在俗界里。

        德誠見到夾山時的心情就是這么波瀾不驚,等這個陌生的破衣襤衫的和尚上了船,他第一句就問:住什么寺?

        夾山說:寺即不住,住即不似。

        那這不似又似的是個什么?

        不是眼前物。

        從哪兒學來的?

        在耳聞處。

        一句糊涂話,萬世變作驢,德誠說。不等夾山開口,德誠一槳將他打落水中,夾山好不容易浮出水面,德誠又沖著他喊:道!道!夾山正要說話,德誠又用槳把他按到水里,讓他咕嘟咕嘟喝了幾大口水,如此數(shù)次,夾山恍然大悟,再冒出水面的時候,便不再張口了,只是向德誠用力地點了三下頭,德誠知道他開悟了,這才伸出橈槳,將夾山拖上船來。

        “竿頭絲線從君弄,不犯清波意自殊?!钡抡\望著汩汩流淌的河水,幽幽地背出一句詩。渾身精濕的夾山聽到后問:“若把線和鉤一起扔掉,師父意下如何?”德誠說:“絲懸綠水浮,定有無之意?!眾A山說:“語帶玄而無路,舌頭談而不談。”德誠說:“釣盡江清,金鱗始遇!”夾山聽了連忙捂住耳朵,德誠說:“是了!是了!”然后囑咐夾山道:“你從此以后要記住,‘藏身之處沒蹤跡,沒蹤跡處莫藏身?!以谒幧綆煾改抢锶?,只明白了這一件事,你今天既然得到了,就別住在繁華市井了,只求在深山里,镢頭邊,找個把有靈性的傳傳道法,別讓它繼絕就行了?!?/p>

        夾山記下了老師的話,穿著滴滴答答淌水的衣服,一步一回頭地離開了德誠。正行走間,忽聽師父叫了一聲,善會!夾山忙回過頭去,只見德誠直直地舉起橈槳,說:你以為還有什么別的東西沒教你嗎?說完,他蹬翻了小船,沉到水里淹死了。

        心心相印,燈燈相傳,只要火傳下去,燈在不在已無所謂了。

        在藥山惟儼講完徒弟的故事以后許久,靈照還想像著船子德誠的橈槳立在水中魚浮子一般跳上跳下的景象,這些年靈照看見的聽說的禪僧之死太多了,但沒有哪個像德誠死得這么斬釘截鐵大氣磅礴。

        馬祖道一圓寂了,這匹踏遍天下禪林的黑馬在死前突然顯得非常不安,別人問他為什么時,他說了句“日面佛,月面佛”這希奇古怪的話便辭別人世了。

        石頭希遷滅度了,這個令許多禪僧滑倒在他腳邊的禪宗大師,在臨死那天對弟子們說:“給我洗洗,我要行腳去了。”然后戴上斗笠,穿上草鞋,腳還沒著地就去世了。

        懶殘和尚庵化得更早,他死時端坐在一塊巨大的磐石上,唱著“彌勒真彌勒,分身百千億,時時示世人,世人自不識”安然而化??墒呛髞砣藗冇衷趧e的地方看到他,仍舊背個大布袋,仍舊吃一口吐一口,大家這才體會到點兒什么,想起和尚死時唱的偈子,便紛紛為他畫影立像,儼然一副彌勒佛的形象。

        如今龐蘊也老了,靈照望著父親干姜癟棗的臉,知道他在塵世的時間也不會太長了。年老的龐蘊已經(jīng)很少出去云游,他不出門的時候,別的禪師就來家中拜訪他,而來的最多的就是丹霞天然。

        在靈照眼里,天然愈發(fā)道貌岸然了,杏黃的袈裟飄飄逸逸,進退間透著男人的睿智和成熟。二八芳齡的靈照也到了行云流水的年月,面容嬌嬌媚媚,身段裊裊婷婷,莞爾中漾動著性靈的純樸與率真,大得尤物天成的古意。

        然而靈照對自己日漸發(fā)育的身體感到很不可理喻,許多的話無從向父親提起,佛說煩惱既是菩提,她只好整日忍受著憂郁的折磨,那副悒悒不樂的神情,絲毫不亞于當年看見南泉普愿掌劈小貓。

        天然與龐蘊談禪的時候,靈照少不了在一旁添水倒茶,蕭蕭山風吹來,掠起靈照綿綿的秀發(fā),襯托出她的婉娩柔順。對于這些,天然不會視而不見,然而他淡漠惘然的眼神讓靈照感到無比惆悵。

        還好,來的人不只是天然,前些日子,襄州州牧于由頁也來看望父親龐蘊了,問他身體怎樣,父親說“神通與妙用,運水及搬柴。”意思是說他身子還硬朗著呢,至于究竟怎樣,他自己最清楚。

        于由頁也是個喜禪的人,經(jīng)常去僧院禪寺里參訪走動,他曾經(jīng)到河南唐州的紫玉山參訪過道通禪師,問道通什么是佛,道通呼喚一聲:相公!于公答在。道通說那就不要再問了。后來藥山惟儼聽說了這件事,就說:唉,可惜了,于家的漢子就這么被活埋在紫玉山了。這話傳到于由頁耳朵里,促使他專程去拜見藥山。見了面藥山問:聽說相公在紫玉山大作佛事,是嗎?于公說不敢。并問:聽說師父講過要救度我的話,因此特來拜謁。藥山說:有什么疑惑盡管問。于公說:什么是佛?藥山喊一聲:相公!于公答在。藥山說是什么?于由頁忽然有所省悟。

        寫到這里,我想起了陸亙大夫的“瓶中鵝”,我現(xiàn)在所缺的,就是一個能大呼一聲我姓名的人。一個人最大的敵人就是他自己,我身邊的人似乎都比我活得真實,活得具體,趙玲為著孩子,郭明想著發(fā)財,即使網(wǎng)絡中的“煙雨紅顏”,也關心著虛擬少女靈照的生死結(jié)局,而我卻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覺得我應該振作起來,找份正式工作,談個正經(jīng)朋友,重新開始生活。

        然而,一切并非我想象得那么簡單。

        首先是靈照死了,而且死在了龐蘊的前面。

        靈照死的那天本來是她父親死的,龐蘊為自己的逝去做了充足的準備。三天前,他已經(jīng)沐浴更衣,焚香持齋,把陪伴了他半生的經(jīng)書、木魚、禪板、蒲團都找出來,一一歸整清爽,打算屆時隨他一起焚化。他把多年來靠賣簸箕積攢的那點兒小錢搗騰出來,盤算著留給靈照,讓她為自己置辦點兒嫁妝,把自己體體面面地嫁出去,嫁個和和睦睦知書達禮的好人家??上引嬏N是等不到那一天了,愿女兒心想事成早結(jié)良緣。

        龐蘊做完這些便坐到他平日慣坐的曲錄床上,眼觀鼻鼻觀心心觀萬物,靜靜地期待著那個莊嚴神圣的時刻降臨。

        龐蘊說過,他要在這天正午時分示滅。

        “照兒,出去瞅瞅,時辰到了沒有?”龐蘊坐在禪床上,眼都沒睜地說。

        蹭蹭蹭,靈照去了,不一會兒,腳步聲又回來了。

        “爹爹,時辰是到了,不過天上有架飛機?!?/p>

        “什么,飛機?飛機是個什碼東西,待我出去看上一看?!饼嬏N說著,從座位上站起來,瞪著眼睛向外走去。

        碧空當中,正午的日頭高高懸掛,金燦燦的陽光渲瀉下來,蓄滿了小小的一個天井。遠遠鹿門山上,郁郁蔥蔥的松柏漫山遍野,隨著深秋的勁風發(fā)出陣陣轟鳴。龐蘊仰著臉瞇著眼對空中看了半天,除滿目充沛的陽光外再沒有看到其他什么東西,正當他轉(zhuǎn)過身來想問靈照那個會飛的機或雞長得什么樣時,卻發(fā)現(xiàn)女兒已經(jīng)坐在他剛才坐過的地方寂然亡化了。

        :!飛機?唐朝怎么可能有飛機?你不是在做夢吧?“煙雨紅顏”義憤填膺地說。

        你怎么就肯定唐朝沒有飛機呢?即使沒有飛機,會飛的雞總會有吧,而且唐朝的雞絕對比今天的雞飛得高,因為那時候還沒有生長素催肥劑人工受精,有的只是蛐蛐螞蚱屎殼郎,所有的雞都是吃蟲子長大的,體態(tài)勻稱身手矯健,要上墻上墻,想上房上房,說不定一高興還能飛到樹梢上,東西南北滴溜亂轉(zhuǎn),跟風信標似的。

        得了,得了,你就別瞎掰了,我這兒還有兩片退燒片,不行你先吃點兒,別燒壞了大腦留下后遺癥什么的,一天到晚斜著個眼歪著個嘴哼哼嘰嘰地淌哈拉子。

        謝謝煙小姐的關心,退燒片就免了,如果有偉哥倒可以考慮。

        你這人怎么這樣,說著說著就不正經(jīng)了,再這樣我可真不理你了,快向我道歉。

        道歉可以,不過你得先告訴我你的電話。

        0123—4567890

        小生這廂有禮了,望煙小姐寬宏大量饒我不死。

        我什么時候要你死了,虛情假意的,還是省省吧。

        我是沒死,可龐蘊死了,死在靈照的靈堂前。

        其實當時靈照根本沒提飛機的事兒,她只是對父親說了句“正午日蝕”。唐朝的天象跟現(xiàn)在相差不大,日食也是種很罕見的自然現(xiàn)象,龐蘊架不住好奇出門觀看,結(jié)果回來發(fā)現(xiàn)靈照已經(jīng)登上自己的座位,雙手合十端坐而亡了。

        望著女兒坐在屋內(nèi)澄澄澹澹的光中,面容忄音忄音,平靜安詳,龐蘊沒有悲傷,相反卻朗聲大笑道:“我女禪鋒捷矣!”意思是說靈照的禪機真鋒利快捷啊。出于對女兒的敬重,他決定將自己的生命再延長七天。

        到了龐蘊要死的那天,于由頁又來看他了,龐蘊對坐在床邊的于公說:“寧愿把存在看成空幻,切莫將虛無當作真實,好好把握人生吧,一切都像影子和回響一樣。”說完,就枕在于公的膝上遷化了。

        靈照的故事結(jié)束了,甚至還加上了一個龐蘊的尾巴,望著一屏滿滿當當?shù)摹疤印?,我忽然感覺心里有點兒空,空得有三千大千世界那么大。怎么會是這樣呢?

        這個下午我一直和趙玲在一起,在她的洗頭房里,在硬梆梆的棺材床上。

        我們從來沒有在白天做過這種事,因為小田田來了,林子就把“霖澤”借給她們住,這幾天暫不營業(yè)。我來的時候田田已經(jīng)睡了,睡在其中的一個小隔間里,趙玲正坐在沙發(fā)上吃午飯,見我進來,就把碗往旁邊一丟,走到我身后關上卷閘門,拉著我進了另外的一個隔間。

        那天我倆都很投入,翻來覆去顛三倒四,甚至有點兒窮兇極惡。我們?nèi)绱饲橥兑夂鲜怯性虻模@些天里我一直和她們娘倆在一起,陪她們吃飯,帶她們逛街,還給小田田買了一個布娃娃?,F(xiàn)在孩子已經(jīng)跟我混得很熟了,見了面就要我抱,要我和她玩。趙玲見了就很柔情蜜意,一個勁兒地把頭往我肩上靠,靠得我心里麻酥酥的,拉著她纖纖素素的手,我仿佛又回到了十八九,回到了大學校園,回到了那個與她最后訣別的夜晚。

        那天她很晚才回來,滿臉的疲憊和憔悴,唇角的口紅斑駁著,像殘存的血跡,一副逼良為娼的氣象,讓我看得無比心寒。來吧,她說,你想來就來吧。眼里滿噙著哀傷和怨毒。我實在不知道來什么,也不知道怎么來,我把手探進了她的衣衫,觸到的是一層昆蟲膜鞘樣的絲織物,指頭肚掠過之處,有著粘粘達達的感覺。她微瞑了眼,半癡半醉地將身體向后仰著,仰著……

        揭開那片衣物,我籠住的是一小團柔嫩的肌膚。她的胸懷坦蕩是我意料中的,我們好的時候我常常喊她V60,摩托羅拉V60,雙屏(平),平得氣球砸身上都彈不回來。令我難以置信的是,那層覆著膜鞘的杯殼竟那樣厚,厚得極不自然,極不真實,透過杯殼我看到了她內(nèi)心的虛榮和悲哀。在那種時候,我顯然不能成就什么,一切都了了草草,一切都徒有其表,用她的話來說就是“磨鏡子”,空空蕩蕩,閃閃發(fā)亮,卻沒有一絲一毫的本質(zhì)進展,遠不如南岳懷讓的“磨磚作鏡”,還磨出了一代宗師馬祖道一。

        昏昏暝暝中,趙玲說,田田快醒了我得起來看看了。我們穿好衣服,重新打開門,這時田田也正好醒來,晚上我?guī)齻兂鋈コ燥?。在飯店里坐好以后,我給郭明打了電話,讓他也過來參加一下,算是為我今天沒打招呼就跑出來做個補償。

        郭明來的時候臉色有些黯然,他說他中午跟老婆吵了一架,還沒緩過勁來。是不是因為林子啊,趙玲問。他嘆了口氣搖搖頭,沒說什么。后來趙玲追著田田到外面喂飯去了,郭明才對我說他老婆要跟他離婚。沒這么嚴重吧,我說,你們才結(jié)婚幾天啊就鬧離婚。離就離吧,離了我也好輕松輕松,這樣的日子我也真是沒辦法過了。郭明說的確實也是實話,這幾天我就看他拿個饅頭就著咸菜在網(wǎng)吧里啃了,我去給他買盒飯他還不讓,說要的就是這種感覺:苦不苦,想想紅軍兩萬五。如今看來,這苦他是吃夠了。

        為了讓他心里好受一點兒,我一個勁兒地勸著他喝酒,結(jié)果他沒喝多,我卻把自己給放倒了。

        郭明把我扶回網(wǎng)吧,往小屋的床上一撂就不管我了,估計是回家和老婆談條件去了,我迷迷糊糊的,又坐在了電腦前面,打開了“窮人大院”,一看壞了!里面全亂了:馬祖道一正拿著板磚一塊接一塊的地拍著自己的腦門,那架式就像吃了大力丸的江湖郎中,把個磚頭拍得落英繽紛;南泉普愿一掌接一掌地劈向小貓,寒光閃過,血糊淋拉的貓脖子便軟弱無力地垂向一邊;丹霞天然一尊接一尊地燒木佛,騰騰的煙霧將電腦屏幕熏得黢黑;船子德誠更絕,把他的橈槳生生地向電腦外面搗來,咣啷一聲搗個大洞,濕漉漉的木頭直指我的面門,我蹴然而起,已經(jīng)驚出了一身冷汗,透過天窗的一柱陽光早已曬上了我的腳頭,想想剛才,原來是夢,聽聽外面,卻真有什么響動,拉開門一看,可了不得了,網(wǎng)吧已經(jīng)被人砸得亂七八糟了,我正準備出去報案,發(fā)現(xiàn)郭明也在門口,正低著頭聽他老婆數(shù)落呢。

        郭發(fā)財你小子吃了豹子膽了,有倆小錢竟敢“包二奶”了,想離婚,沒門!別忘了你這網(wǎng)吧還是老娘出錢幫你弄起來的呢,我能抬你就能扁你,今天就讓你瞧瞧老娘的厲害,看你以后還敢不敢胡作非為!

        看著發(fā)財娘子咻咻不已的樣子,我非常知趣地躲到了網(wǎng)吧外面,清官難斷家務事,我這時候即使上去也救不了郭明,還是祈禱著“母老虎”早點兒發(fā)善心吧。

        然而有些事你躲是躲不掉的,這邊“母老虎”躲過去了,那邊110過來了,一個警察上前拍拍我的肩膀,說:你,跟我們走一趟。我說我跟這網(wǎng)吧被砸沒關系,你們找錯人了吧。警察說錯不錯到地方再說,你先跟我們上車。

        到了派出所,他們問我是不是認識一個叫趙玲的女的?我說認識。她現(xiàn)在因為賣淫給拘起來了,她說你是她男朋友,讓你拿五千塊錢來交罰款。我怎么成她男朋友了,憑什么拿錢來贖她,我著急地辯解道。不是男朋友是嗎,不是男朋友就是嫖客,一樣,罰款五千。那,那就算是男朋友吧,我無可奈何地說。哎,這就對了,她還有個小孩在這兒,你把她領回去吧,記住了,這星期要把錢送來,不然她就得收容教養(yǎng)了。

        我領著小田田從派出所出來,滿腹的悶氣無處發(fā)泄,這他媽都是什么事啊,真所謂“炒股炒成股東,泡妞泡成老公”??纯葱√锾?,卻依然安靜乖巧,沒吵沒鬧,一雙黑眼睛無辜地望著我,她手里拿著一個布娃娃,還是我送她的那個。

        我先打車去了“霖澤”,原想把孩子交給林子,讓她想辦法接趙玲出來,可是去那一看,洗頭房的門早被鎖死了,上面還貼了封條,估計林子的處境也好不到哪里去。于是我又回到網(wǎng)吧,這時里面已經(jīng)清理得差不多了,我買了份盒飯,連潑帶灑地給孩子喂了點兒,自己吃了剩下的一半,然后盤算著從哪才能弄到錢。我是一點兒積蓄沒有的,向郭明借也不可能了,他現(xiàn)在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去找趙玲的家人也不現(xiàn)實,他們連外孫女都不管還會管女兒嗎,說不定還找我要趙玲的青春磨損費呢。那還有誰呢?想來想去,我想到了“煙雨紅顏”,從與她的交流中可以看出,她有點兒錢,借個三千五千應該問題不大,可是我們連面都沒見過,非親非故的人家肯借嗎?可不找她又找誰呢?贖不出趙玲,孩子也沒法安頓,管他三七二十一,試試再說吧。我走到電話機旁,拿起話筒,遲疑地按下了“煙雨紅顏”的號碼。

        喂,我說,我是“肝在風中”。

        你好,什么事?

        我想問你借點兒錢。

        是不是因為上次對上絕對我沒給你錢。

        不是的,是一個朋友有難了,需要幫幫她。

        借多少?

        五千。

        “煙雨紅顏”沒有說話,我以為她會不借,誰知頓了頓,她說:可以,把你的地址告訴我。

        你為什么會相信我。說完地址,我問。

        因為我認識你。

        你真的是……

        我是。

        你在哪兒?

        你收到我的錢就知道我在哪兒了。

        我們還能見面嗎?

        也許吧。

        放心吧,借你的錢我會盡早還的。

        那好,再見。

        再見。

        我沒想到真的是她,世上竟有這么巧的事,可在網(wǎng)絡時代,還有什么事不可能發(fā)生呢?我是不是真的應該去看看她,反正現(xiàn)在網(wǎng)吧也用不著我了,等我把小田田還給趙玲就完全自由了。可她會怎樣對待我呢?她可是人家的老婆了,我難道想當討人嫌的第三者嗎?在等匯款的日子里,我一直思考著這些問題,照看著小田田的生活。

        這孩子大概是被大人舍慣了,自理能力很強,吃飯睡覺都很省心,沒事的時候就一個人在網(wǎng)吧里玩,這天不知她從哪里揀來個空果籃,把布娃娃放進去,一搖一晃地做游戲??粗粗液鋈幌氲揭粋€問題,如果“煙雨紅顏”騙了我,如果匯款寄不來,如果趙玲被收容教養(yǎng),那小田田是不是就永久地跟著我了?我又算她什么人呢?想到這里,我的肝葉子似乎又嘩啷嘩啷一陣脆響,再看那個裝娃娃的小竹籃,寬口闊底,扁扁淺淺,怎么看怎么就像,唐朝少女靈照編的。簸箕。

        責任編輯小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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