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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漂白

        2007-01-01 00:00:00羅偉章
        清明 2007年1期

        舟城晚報社在舟城市中心,最近三年,編輯記者大換血已歷兩次。年輕人都千方百計往省城成都跑。舟城離那片沃野千里粟富糧多的廣闊平原有兩百公里,在什么都提速的時代,這點兒距離實在算不了什么,可生活狀態(tài)卻天懸地隔,成都人在想一百萬元的時候,舟城人只要有十萬元就心滿意足了,成都人準備出國旅游的時候,舟城人只要去了趟北京上海,就算見過世面了。說起來,舟城也是川東北有著千年歷史的老城,但它怎么能與省城相比呢。

        除幾個老總,只有編輯部主任陳其光和副刊編輯余簡最能穩(wěn)住陣腳。余簡是個啥都無所謂的人,前一分鐘還在跟老婆打架,臉上被抓得紅艷艷的,后一分鐘就又坐在報社大院的黃桷樹下跟人下棋了。陳其光卻與他完全不同。陳其光沒動,是因為他不想動。從名牌大學新聞系畢業(yè)后,陳其光本來可以留在大城市,但他堅定地選擇了舟城。他祖祖輩輩都生活在這里,舟城的方言土語以及穿城而過的清溪河,早就在他血管里流淌,要他到別的地方去過一輩子,他真還覺得不可思議。那是一種沒根的感覺,他不喜歡。他一回舟城就進了晚報社,以其出色的策劃能力,迅速立穩(wěn)腳跟,不到兩年時間,就被提拔為編輯部主任,要不是因為兩個副總都沒到退休年齡,二十九歲的他早就是副總了。陳其光不想動,他妻子夏小雪也不想動。夏小雪是晚報社財務科職員,自從四年前嫁給陳其光,她就習慣于在人們贊許和尊敬的目光里過日子了。這么美好的一切為什么要改變呢,到一個新地方,人生地不熟的,凡事都需要重起爐灶,犯得著嗎?夏小雪說,成都算什么呀,成都又不是紐約!

        人們理解余簡,卻不理解陳其光。財務科的幾個女人總是說,小雪,你家其光還泡在這里干啥呀,要是我男人比得上他一根幺指拇,早就去成都了!夏小雪的回答是: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吧。余簡的老婆王淑坐夏小雪對面,像聳在對面的一堵墻——王淑不僅身坯子寬,嗓門也大,說話像倒竹筒,聽了夏小雪的話,她把桌子一拍:屁!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我不相信你們兩口子不是人!這話很鋒利,往往把夏小雪割傷,弄得她啞口無言。

        夏小雪把同事的話說給陳其光聽,陳其光一般不予理睬,如果夏小雪實在需要一個態(tài)度,他就說:女人么。夏小雪說我不也是女人嗎?陳其光嗤一聲,說女人也要分出許多境界。夏小雪喜歡聽這樣的話,這證明陳其光從感情和理智上,都很把她當一回事。

        話雖如此,夫妻倆卻并非沒有不舒坦的時候,想想三年前,也就是舟城——特別是晚報的年輕人向成都大遷徙之前,誰不是見到他們就目光發(fā)亮?誰敢說陳其光呆在晚報社是“泡”著?

        暗地里,他們不得不承認,自己光鮮體面的生活已經(jīng)流失了一部分,而且還在繼續(xù)流失。

        這不可避免地給他們帶來了失落感。陳其光的失落感更重些。他雖然只是編輯部主任,但以前老總們都非常重視他的意見,他策劃的選題,領導只是象征性地過一下目就批了,手下的人更不要說,哪怕比他年長二十歲,跟他說話也恭恭敬敬的,至于那些剛從學校畢業(yè)的“新毛團兒”,比如和他從同一所大學出來的小學弟武小強,說內(nèi)心話,陳其光基本上沒把他往眼里擱,想怎么批評都行——可現(xiàn)在不一樣了,不知是不是因為過于頻繁的人事變動使領導也有些靜不下心,陳其光提的方案,盡管也不挑剔,但響應得遠不如先前熱烈;手下雖依然敬重他,但眉目間的謙恭卻沒有了,當他否定武小強的想法時,武小強甚至敢于跟他辯論了。

        這樣的現(xiàn)實,在陳其光沒有足夠心理準備的時候,就骨是骨肉是肉地擺在他的面前。

        夏小雪明顯感覺到了丈夫的失落。她不是從丈夫的言語和神態(tài)上感覺出的,而是憑身體。陳其光做愛不像以前那么上心了,以前陳其光做愛從沒馬虎過,總是把夫妻間一件平平淡淡的事調理得濤聲四起,但現(xiàn)在他的興趣降低了,次數(shù)大大減少不說,就是要做,也怕耽誤時間似的,匆匆忙忙一陣,就翻身過去,墊上兩個枕頭看書。

        夏小雪覺得這樣下去不行,有一天中午,她對丈夫說:你也想去成都嗎?陳其光那時候剛洗過澡,夏小雪已經(jīng)洗過,裸著身子用浴巾幫陳其光擦背上亮晶晶的水珠。陳其光說舟城不是挺好嗎,為什么要去成都?夏小雪說就是,今天張遷從成都回來,見人就散煙,那副得意昏了的樣子!陳其光說他也到編輯部去了,是很得意。夏小雪說有什么得意的?我男人要是想去成都,今天想今天去,明天想明天去,犯不著像他們那樣,先要去接受人家的考核!陳其光笑了,你對自己男人就這么有把握?夏小雪說當然,要是你愿意加盟成都的某家報社,我敢說干不上半年,又會當上編輯部主任,說不定還會當上副總,哪像他們,做一個小人物,給人家打工,蜷著身子做人。夏小雪說到這里,陳其光就轉過身來,把她橫著一抱,朝床邊走去。

        自己的女人就是不一樣,陳其光想,她一眼就能看透事物的實質。想想也是啊,我有什么必要不平衡?真的要走,隨時都可以走的。

        那天晚飯后,陳其光和夏小雪去濱河路散步。此地十年前是三公里長的爛河灘,垃圾遍地,污水橫流,而今砌了十米高的堡坎,上面種植花草樹木,塑了表現(xiàn)環(huán)保主題的浮雕和圓雕,路面用花崗石鋪成,成為舟城人最樂意去的休閑場所。陳其光和夏小雪手拉著手,一路走過去。大多數(shù)男女,結婚之后就不再拉手了,可陳其光和夏小雪結婚四年,只要一起出去散步,夏小雪嫩白纖細的手指總是被陳其光握住的。陳其光臉膛方正,氣宇軒昂,身高一米七八,在四川人中算得上高個子;夏小雪比陳其光矮十公分,單看她身體的某一部分,顯得有些豐滿,可整體看去,卻是無可挑剔的和諧,她那微翹的嘴唇和細長的眉目,又給人機靈和樂觀的印象。這樣一對漂亮的男女手拉手散步,總讓人奇異地涌起某種感動。兩人的臉上都洋溢著幸福,尤其是夏小雪。夏小雪常常偷偷地感謝命運:如果陳其光沒回舟城,她會嫁一個什么樣的男人呢?每當她看到那些不管長相還是氣度都比不上陳其光的男人,她就會想到這個問題;她甚至覺得,陳其光之所以回舟城,就因為他知道有一個名叫夏小雪的女子在等著嫁給他。

        走到濱河路中段,兩人正準備在石凳上坐下歇息,卻看見晚報社一個退休編輯走了過來。何老師,陳其光喊一聲。何老師是陳其光初到報社時的指導老師,在整個舟城的報界都是德高望重的人,陳其光能那么迅速地當上編輯部主任,與她的大力舉薦不無關系。何老師笑瞇瞇地走了過來,夏小雪忙把手從陳其光的手里抽出,跑過去挽住了何老師的胳膊。夏小雪說,很久沒看到你老人家了。何老師說我到美國住了半年,前天才回來的。陳其光說何老師到你兒子那里去啦?何老師說是呢。聽說復旦大學希望你兒子到他們學校任教,他回來嗎?何老師說,我這次去,就是想勸他回來的,可他有他的想法。夏小雪說,他在美國念了碩士又念博士,博士畢業(yè)又工作了兩三年,習慣那里的好生活了。何老師抬頭望著夏小雪的臉說,我開始也這么想呢,去了才知道,啥好生活呀,我去的時候還是大冬天,雪下得扯天扯地,他早上四點鐘就起來掃雪!掃雪干什么?夏小雪問。不掃雪車開不出去呀,他住的地方離辦公地點有兩個小時車程,美國人時間觀念強,一分鐘也不能遲到的,掃了雪,匆匆忙忙地吃了早飯,他就上班去了,小雪你說這算得上好生活嗎?我對他說,你如果到了復旦,比這清閑一百倍!他說媽,我知道,但就是不提回來的話。陳其光聽上去有點不是滋味,就說,他可能更看重工作環(huán)境吧。何老師說就是,年輕人嘛,只要有理想就是好事,讓他自個兒去闖吧。

        陳其光突然想走,可夏小雪還挽著何老師的胳膊,眼簾也垂下來,盯住何老師蒼蒼的白發(fā),好像還在等著她說下去。何老師果然說了,何老師望著陳其光說,其光,我也一直在想你的事,你比我兒子還年輕兩歲,能力也強,為什么不到更大的世界闖蕩闖蕩?陳其光似乎早有準備,回答說:我覺得成都并不比舟城好……何老師打斷了他:誰說一定要去成都?你看不上成都,中國還有比成都更好的地方嘛,比如北京啦,上海啦,廣州啦,他們的報業(yè)都很發(fā)達,只要是真正的人才,哪里不需要?現(xiàn)在的世道又不像我們當年,我們是人家把你插在哪里,你就只能在哪里生根發(fā)芽,現(xiàn)在的人才都是盆景,可以隨便搬動的。夏小雪把頭偏在何老師的肩膀上,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問:何老師,你看我們其光算不算人才?何老師拍了拍她桃花似的臉蛋說,他要不是人才,我對他講這些話干啥呀;隨后又把目光轉向陳其光,語重心長地說:就說成都吧,你認為它不比舟城好?那你就錯了,成都年創(chuàng)上億元資產(chǎn)的報社數(shù)得出好幾家,舟城有嗎?不要說創(chuàng)億元,上千萬的報社也找不出一家,晚報社只有六百萬,拿到成都去比,頂不上一家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報;經(jīng)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這話目前還不過時,地方窮了,觀念也就跟不上了,——你怎么能說成都不比舟城好呢!

        何老師說這些話的時候,夏小雪翻著她淡青色的眼皮,意味深長地看著陳其光。她發(fā)現(xiàn)陳其光面皮繃得很緊,證明他不高興聽何老師這些話。何老師說完了,就和夏小雪一起等陳其光的回答。但陳其光沒有回答,眼睛盯著旁邊一尊抽象派風格的雕塑。夏小雪覺得這很不禮貌,就一手挽何老師,一手挽陳其光,說,其光有時也想離開舟城,可他就是放不下這里的事。何老師說不要啥事都往自己身上攬,你不干了,讓人家來干,照樣干得好。陳其光有些尷尬地說,說不準哪一天,我說走就走了。何老師說那倒是,像你這種人才,走不走主動權在你,但必須趁自己年輕的時候,老了就不行了,你看何老師現(xiàn)在,到成都去守大門也沒人要。何老師爽快地笑了幾聲,就跟他們分手了。

        陳其光在單位上的脾氣本來就說不上好,而今變得越來越壞了。他脾氣壞了,并不是尋人吵架,而是比以前固執(zhí)。對副刊編輯余簡,他一般不多說什么。余簡編了好幾年副刊,已建立起一批比較穩(wěn)定的作者群,余簡只是策劃一下,比如情人節(jié)來了發(fā)情意綿綿的愛情散文,青年節(jié)來了唱意氣昂揚的奮斗之歌。全國的報紙都這么干,余簡這么干,當然無可厚非。而且,余簡是無所謂的人,表揚也好,批評也好,他就是那副態(tài)度,想跟他發(fā)火也發(fā)不起來。但是對武小強就不一樣了。武小強與余簡不同的地方在于他是有想法和有追求的人。張遷回來的時候,武小強特意請張遷去家里喝了酒,武小強工作不久,還嫩,眼下就到成都并不現(xiàn)實,他請張遷喝酒不是想讓張遷在成都幫忙介紹工作,而是因為張遷現(xiàn)在從業(yè)于省報業(yè)集團一家十分風光的報社,是見過大世面的人,武小強希望從張遷那里學一些東西,也想檢驗一下陳其光平時對他的批評有沒有道理。檢驗的結果是武小強覺得陳其光沒有道理。自那以后,他跟陳其光辯論的時候就更多了。只是這已經(jīng)說不上辯論,因為只有武小強一個人說話,武小強說完了,陳其光再作指示。指示的內(nèi)容與辯論之前一字未改。

        其實陳其光用不著這樣,武小強雖然不像有的編輯那樣只知道一聲不吭地服從,但他對陳其光是很敬重的。他上大學的時候,人們還在傳頌陳其光的名字,凡是那所大學新聞系的人,都知道陳其光曾是這里的高才生。武小強對陳其光的敬重,在大學時就建立起來了,能夠與這樣的學兄共事,他覺得很榮幸。就是現(xiàn)在,武小強照樣覺得很榮幸,如果有體面的生人來報社,武小強總要找機會表明他跟陳主任是從同一所大學出來的。

        領導方面,總編和副總照樣信任陳其光,而且比以前更加信任;理由很簡單,那么多能干的和不能干的都走了,但陳其光沒走!陳其光沒走,證明舟城晚報還有吸引力,還有希望。不說從私交的角度(陳其光和幾個老總的私交都不錯),單從策略上,他們也知道必須給陳其光更加廣闊的空間??墒顷惼涔庑睦镆延辛岁幱啊C慨斔毺幍臅r候,他就想起張遷到編輯部來散煙的情景,想起何老師的兒子在遙遠的美國凌晨掃雪的情景。他本來是那樣的熱愛舟城,也熱愛他在晚報社的工作環(huán)境,怎么突然間這一切就黯淡無光了呢?同時他也在想,夏小雪為什么要以那樣的口氣問何老師我算不算人才?為什么擅自認為我之所以按兵不動,是放不下這里的事?如果夏小雪不這樣說,就不會引出何老師后面的話——那些話實在太傷人了。

        陳其光的壞脾氣不僅表現(xiàn)在單位,也慢慢過渡到了家里。他沒有朝夏小雪發(fā)過火,他覺得自己永遠也不會朝妻子發(fā)火,但是,黃昏時分手拉手出去散步的習慣卻改掉了,即使跟夏小雪出去,他的手也是揣進口袋里的,而且他拒絕去濱河路。

        夏小雪知道陳其光的心思。夏小雪很心痛。和陳其光一樣,她也是祖祖輩輩生活在舟城的人,舟城給她生命,讓她出落成一個漂亮的女人,而且給了她這么好一個丈夫,她對舟城只有感恩的分。和所有平凡的女人一樣,能夠嫁一個又能干又標致且不嫖不賭的丈夫,是她最幸福的事情。她實在沒什么奢望了,就算偶爾有一點失落,也無法從根本上抹殺她的感恩之心,無法抹殺她內(nèi)心里的驕傲。當陳其光情緒低落的時候,夏小雪才明白,她的驕傲是建立在丈夫的驕傲之上的……

        這天晚飯后,夏小雪接到一個電話。是她一個初中同學從新加坡回來了,約她和她老公去茶樓聚一聚。

        放了電話,夏小雪說,阿春回來了。

        陳其光躺在沙發(fā)上看書,沒回夏小雪的話。

        夏小雪偎在他身邊,把書從他手里輕輕取下來說,阿春你認識吧?

        陳其光裝著想了想,是不是深圳的那個?

        夏小雪說是的,她前年回來過,我們還一起到鳳凰山玩過一整天。前些天他們到新加坡玩去了,昨天才從新加坡回來,約我們馬上去檀溪茶坊。

        你去吧,我不去了,陳其光說。

        夏小雪撒起嬌來,說反正是周末,跟我一塊兒去吧,前年阿春一個人回來,你還陪我去了,而且那時候你還不認識她,今年她和她老公一起回來的,你不去多不好啊。

        有什么不好的,陳其光淡淡地說。把書拿過去,將整張臉蒙住了。

        夏小雪沉默了許久。她本想以沉默來打動陳其光,但陳其光翻了一頁,又翻了一頁,翻到第五頁的時候,夏小雪說:其光,我去了。

        去吧,陳其光說,路上小心些。書像拿不掉的面具,始終蒙在他的臉上。

        夏小雪是凌晨一點回家的。屋子里很黑。陳其光早已經(jīng)睡下了。夏小雪輕手輕腳地洗了澡,輕手輕腳地鉆進了丈夫的被筒。陳其光猛地抱住了她。夏小雪一驚,沒睡著?陳其光說我想你呢。夏小雪說我也想你,我真不該去見阿春,煩死了。陳其光問為啥?夏小雪厭惡地說,煩她那個男人。陳其光來了興致,問阿春的男人煩在哪里。一股銅臭氣,夏小雪邊說邊把手在空中不停地搖動,好像要把那銅臭扇開。陳其光說而今這社會誰還提銅臭這詞。夏小雪說,一個大男人,滿手戴金戒指,你說煩不煩?還生怕人家看不到似的,隨便說句什么,都把手舉得高高的,就這樣不停地揮,像剛學游泳一樣。陳其光笑起來,既然煩,為什么不早點走?怪阿春啊,她自始至終把住我的肩膀,好像有說不完的知心話。陳其光說我記得阿春前年回來的時候是一個清清純純的人,現(xiàn)在變了?夏小雪說變了,但不管她怎樣變,都改不了清純的本性,正因為這樣,我才陪到這么晚的。阿春喜歡她男人嗎?陳其光問。嗨呀,喜歡得不得了,這是最讓我忍受不了的,她男人“游泳”的時候,她總是以又愛又敬的目光望著他,那樣子真讓我受不了!陳其光又笑,人家有錢嘛。有錢有啥了不起?夏小雪撇著嘴說,有錢沒品位!……夏小雪沒把話說完,身體就動起來了。

        事后,兩人都有一種疲憊的滿足,但睡意還沒有。夏小雪說,阿春還問你呢。問什么?還不是她兩年前說過的老話,問你怎么還泡在腿都伸不開的地方。夏小雪本來不想把這些話說出來,不知怎么她就說了。她還說:阿春說我們眼下不要孩子好,真要了孩子,根就扎在舟城了,哪怕以后去了成都或者別的大城市,孩子的根就賤了,根一賤,今后再怎么努力,也貴不到哪里去;那些大明星肚里的家伙都從胯里鉆出半截身子了,還急急慌慌地搭飛機往美國跑,為的什么?還不是為了把根扎在美國!

        陳其光不聲不響地起床,去衛(wèi)生間把身上洗了,回來說,小雪,剛才我犯了一個錯誤。錯誤?陳其光說忘了戴套子。夏小雪釋然道,沒關系,我提前吃過藥了。

        陳其光的腿繃得很緊,全身都繃得很緊。一種受了欺騙的感覺強烈地控制著他。

        他在床邊站了片刻,就去客廳把電視打開了。

        陳其光一離開,夏小雪已困得不行,她朝客廳喊了句什么話,大意是讓陳其光不要看得太久,否則天就亮了,但她沒把這意思表達完整,就睡了過去……

        天地在陳其光面前變得越來越窄,越來越失去色彩。他的聲音傳不出去,因而震蕩出回聲。也就是說,他不僅固執(zhí),而且暴躁起來。那天負責社會版的編輯武小強送給他一篇稿子,稿子揭露了某建筑公司拖欠民工工資、以及公司負責人授意保安毒打民工的事件,武小強說,陳主任,這是一個很嚴重的事件。陳其光問稿子是從哪里來的,武小強說是一個民工寫的,那民工平時就愛寫,商報上曾用過他好幾篇。陳其光頓時來了火氣,大聲訓斥:既然知道是嚴重的事件,一個民工寫來也能算數(shù)?武小強說當然不能算數(shù),我來請示,是認為這條新聞很有價值,如果同意做,我就讓社會版的記者去采訪。陳其光說弱勢群體的利益當然要保護,但做任何事情都不能因小失大。武小強不明白他的意思。陳其光的火氣更大了:城市要發(fā)展,要把西郊和南郊的農(nóng)田都變成高樓,依靠誰?是靠你靠我還是靠農(nóng)民工?

        說完這些話,陳其光就離開了。武小強站在主任辦公室里,好半天沒動,好半天都想不明白。自從他來到這家報社,陳其光很少對他客氣過,但他隱隱約約地覺得以前的陳其光和現(xiàn)在的陳其光有些不同,以前的陳其光基本上是正確的,而且他很有正義感,陳其光批評了他,甚至罵了他,他都心甘情愿地接受,而今的陳其光怎么會這樣?比如這篇稿子,雖然不能肯定它反映了鐵定的事實,但它傳達的信息至少是值得關注的吧?什么叫因小失大?作為新聞工作者,大事和小事你是以什么標準去區(qū)分的?

        第二天陳其光就出差了,武小強有些想不通,就趁他不在的時候把稿子直接拿給副總看。副總看后說,嗯,可以搞一搞。

        武小強和記者一道,從各個側面對那家公司進行了暗訪,結果正如預料的那樣,公司不僅拖欠工資,毒打工人,所用的建筑材料,有很大一部分也不是通過正規(guī)渠道來的,而是以極其低廉的價格收購的劣質產(chǎn)品;這是修的一家商廈,如果修成之后投入使用,后果不堪設想。

        那篇稿子發(fā)表的第二天早上,陳其光回來了。那時候,夏小雪已經(jīng)上班,昨天的報紙放在沙發(fā)上,陳其光獨自坐在家里,詳詳細細地讀了那篇報道。他感到震驚,既為事件本身,也為自己當初的輕易否定。作為報人,他覺得自己很失職,并深感內(nèi)疚。

        然而震驚過后,他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兒了,他想我已經(jīng)否定了武小強,武小強卻照樣把稿子采寫了出來……他沒有那么大的膽量,肯定是乘他出差越過他,找了社領導……

        第二天上午,他去了報社。

        剛進報社大門,辦公樓上就傳來尖利的吵嚷聲。陳其光加快腳步。走到三樓的編輯部,看見七八個人圍住武小強和一個記者,指指點點地怒罵,還對他們推推搡搡。陳其光知道是為那篇稿子的事了,他擰了擰眉頭,站在一旁觀看。當武小強說他們的光榮使命就是讓不法分子曝光的時候,陳其光看見一個臉上長滿紅疙瘩的家伙慢慢地向武小強靠近,他的袖口里,露出一截鐵棒!陳其光神經(jīng)一緊,連忙擠上前去,擋在武小強面前,以盡量柔和的腔調說:我是這里的負責人,你們有什么事跟我講。此言一出,目標就從那個記者和武小強身上轉移到陳其光身上,領頭的大胡子厲聲道:你他媽的負個卵責,事實也不調查明白就登報,這能叫負責?由于陳其光已經(jīng)認真看過那篇報道,憑一個新聞工作者的敏感,他可以判斷那篇報道陳述的事實非常清楚,因此胸有成竹地說,如果你們認為本報損壞了貴公司的名譽,盡可以上法院告去,要是我們輸了,該賠一百萬賠一百萬,該賠一千萬賠一千萬,該我去坐牢我去坐牢。大胡子一掌擊在寫字臺上:去你媽的!經(jīng)你們這一攪和,黃泥巴也說成屎了,我們再有信譽也說成沒信譽了,我手下那么多人,你能養(yǎng)活他們一輩子?陳其光冷笑道:你不要做出兇巴巴的樣子,嚇不倒人!我知道你們當中有些人還帶著兇器,那玩意兒同樣嚇不倒人!話音未落,陳其光的領口就被揪住了,武小強和那記者還沒來得及幫忙,身上就跟陳其光一樣遭到了猛擊。

        毆打持續(xù)了五分鐘左右,110巡警來了。是聞訊趕來的余簡撥打110的。

        陳其光三人雖多處受傷,但好在都沒有傷筋動骨。

        警察把打人者帶走之后,夏小雪才知道自己男人挨了打。夏小雪跑到編輯部,看到陳其光鼻青臉腫,頓時大哭。夏小雪只不過哭了幾聲,陳其光就暴吼一聲:又沒死人,嚎啥喪嘛!趕來的總編和兩個副總都嚇了一跳,夏小雪更是嚇得不敢吱聲。

        在總編的催促下,三個受傷者被人攙扶著去報社旁邊的醫(yī)院。夏小雪木呆呆的,站在原地不動,直到他們下了樓,她才發(fā)現(xiàn)余簡還留在編輯部里,余簡說,老陳實在沒必要去挨那個打,是聽說武小強他們跟那一伙吵起來后他才站上來了,只要他撥個110,什么事情都解決了,他實在沒必要去挨打。聽了這些話,夏小雪才回過神來,夏小雪說余簡,天底下找不到像你這么冷漠的人。余簡笑著攤了攤手,夏小雪厭惡地哼了一聲,咚咚咚地下了樓。

        三個人敷了藥,對出血的地方進行了簡單包扎,又回來上班了。

        總編主持召開緊急會議??偩幨擒娙顺錾?,辦事情不喜歡拖拖拉拉,而且習慣了把爭取最后勝利當成工作目標,既然那伙人那么兇惡,報社就監(jiān)督到底!

        他安排了工作,又表揚了武小強和記者。大家都以為會表揚陳其光的,但總編沒有。

        會議結束后,武小強來到主任辦公室,對陳其光說,陳主任,今天全靠你的搭救。

        陳其光斜睨著武小強,好像要看透他的骨頭。

        足足過了一分鐘,陳其光才說了一句:我瞧不上你這種人!

        對那家建筑公司的繼續(xù)監(jiān)督已經(jīng)沒有必要,那篇報道出來后,引起了有關領導的重視,命令公安進行偵察。事實證明,報道的內(nèi)容完全屬實,商廈停工了,公司的主要負責人也被拘留。與此同時,還挖出了一個政府部門的局長,這位局長與那家建筑公司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這件事使晚報聲譽大振,那些天,陳其光走在大街上,凡認識他的人,都向他豎大拇指。為此,陳其光感到很難受。他不是貪功的人,別人做出的成績,他決不愿列入自己名下,他覺得別人的夸獎是對他的嘲諷。每當看到別人豎起來的大拇指,何老師的那句話就敲鼓一樣在他耳邊響起:不要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攬,離了你,人家照樣干得好。這讓陳其光特別沮喪。更讓他沮喪的是,他弄不清自己為什么要說瞧不起武小強。他最初的意思,是想找個機會真心實意地向武小強承認錯誤,表明自己當時粗暴地否定他是不對的,但武小強主動來辦公室向他表示感謝的時候,他怎么就說出那句話來了呢?

        好些天來,每當陳其光想起那句話,就特別的厭惡自己……

        對不上三十歲的男女而言,身體好好的,又沒分居兩地,卻連續(xù)一個月不做愛,無論如何也是有問題的了。但陳其光就是提不起興趣,夏小雪多次暗示,他像聽不懂,也看不懂。有人說,凡漂亮的女人,都有些性冷淡,這話不知道對不對,但夏小雪有些性冷淡卻是真的;也就是說,她身體的欲望并不強烈,她暗示陳其光,只不過希望通過身體得到心理上的某種確認。她那辦公室里,幾個女人除了聊別人家的事,就是聊丈夫、孩子、還有性。聊性的時候非常多。以前,夏小雪雖不積極參與,卻也嘻嘻哈哈地聽著,還罵她們個個是蕩婦,現(xiàn)在,她的心情沒那么輕松了,她總覺得她們都看出了她和丈夫有許久沒做愛了。尤其是余簡的老婆王淑,不管談論什么,都要在后面綴上一句:小雪你說呢?聽到這句話,夏小雪的自尊心仿佛遭受了侵犯,臉也陰沉下來。自從跟余簡爭執(zhí)以后,她就對王淑有了另外的看法,在夏小雪的心里,王淑由沒有心計因而值得信賴的大姐,變成了愛管閑事的長舌婦。每當王淑津津有味地說到性的時候,夏小雪就想:做那事,至少兩個人都應該是懂情趣的吧,不然有什么意思?可她實在看不出面前這個肥胖的大嗓門女人懂什么情趣,也看不出余簡懂什么情趣。余簡比陳其光大兩歲,由于膚色黑,又瘦,很老相,說他比陳其光大十歲也不過分;關鍵是他對什么都無所謂,沒在人們可見的任何場合表現(xiàn)出他對老婆的溫情。夏小雪認為,兩個人果真是相愛的,彼此會情不自禁地表現(xiàn)出關不住的溫情,哪怕在大庭廣眾之下,這種溫情也會自然流露,但余簡和他老婆從來就沒有過這樣的時候。

        ——可那又怎么樣呢,王淑把做愛說得如此香甜,仿佛咀嚼一枚芬芳香甜的果子,她夏小雪卻有一個月沒品嘗過那種滋味了!

        這天晚上,夏小雪躺到床上去后,陳其光還在書房里看書。陳其光看得很晚,當他疲乏地走進臥室的時候,聽到夏小雪捂著被子在哭泣,哭得被子一聳一聳的。

        陳其光怔住了,他把燈打開,看見夏小雪滿臉是淚。怎么啦?沒啥,夏小雪一面用手抹淚一面回答。

        陳其光坐在床上,把夏小雪的頭抱在自己腿上,問,到底怎么啦?真的沒啥,夏小雪說。

        陳其光脫了衣服上床,剛躺下去,夏小雪就猛地鉆到他的懷里說,我想要個孩子,你給我個孩子吧……夏小雪的臉和身體都滾燙滾燙。

        一種難以言表的情緒涌上陳其光的心頭,他說,不怕孩子把根扎在舟城啦?

        不怕,夏小雪急切地說,只要我們好,我什么都不怕。夏小雪又說,我們本來就是舟城人,為什么不讓孩子的根扎在舟城?來吧親愛的,給我一個孩子!

        可陳其光卻偷偷地戴上了套子。夏小雪知道他在干啥,心里浮上一層無法化解的惆悵……

        幾天之后,陳其光把一份報紙遞給夏小雪看。那份報紙是成都辦的平原都市報。夏小雪看到有一版三分之二的版面都被一條廣告占據(jù)了:平原都市報招聘編輯。該報是成都一家大報,不僅在成都有名,省內(nèi)有名,在省外也很有些名氣,何老師說的年創(chuàng)收過億元的幾家報社,平原都市報就是其中之一。

        你什么意思?夏小雪小心翼翼地問。

        我想去試試,陳其光說。

        夏小雪突然覺得有些傷感,有這個必要嗎?

        陳其光不回答,眼望窗外。

        窗外是一條狹長的天空。

        我看就不去了吧……夏小雪說。

        陳其光沒回話,眼睛依然望著窗外。

        夏小雪勾住了他的脖子說,其光,說實話,我也曾動搖過,那時候我想,稍微有點兒辦法的人都進大城市了,我們?yōu)槭裁床辉撊?但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不那么想了,生活到底是自己的,我們喜歡舟城,就在舟城呆下去吧。

        陳其光內(nèi)心的矛盾和痛苦也正在這里,他明顯感覺到有一種力量把他往外面拽,他再不付諸行動,就會永遠生活在矛盾和痛苦之中,因此他說:這可能只是個習慣問題,到了成都,過些日子以后,你就會知道成都畢竟是成都了。

        已經(jīng)決定了嗎?

        決定了。

        夏小雪吻了他一下,動情地說,既然決定了,我就支持你,不管你干什么,我都支持你!

        三天之后的上午,陳其光在妻子的陪同下到了成都,來到平原都市報門前,只見人山人海。夏小雪說,哇,這么多人!陳其光說我們出去逍遙一下,下午再來應聘。夏小雪說既然來了,就把正事辦完再逍遙吧。陳其光心想,原來夏小雪還是很想來成都的。

        直到此前一分鐘,陳其光還在猶豫,現(xiàn)在他沒什么可猶豫的了。

        應聘者都領到一張表格,表格上有身份證號碼、年齡、畢業(yè)學校、工作簡歷、聯(lián)系電話等等,填完表格,就交給考官。

        實話說,前來應聘的,能夠達到陳其光這種水平的人屈指可數(shù),因為多半是大學剛畢業(yè)或者快畢業(yè)的人。陳其光不屑于跟他們比,只仔細地看了看和他年紀差不多的人,卻沒有一個能入他的眼。夏小雪也覺得沒一個入眼的,她悄悄地對陳其光說:要是你不來的話,人家又可以多一個機會了。這是她的內(nèi)心話,她覺得三十多歲的人拋家別子地出來讓人挑選,看上去實在有些可憐,他們都畏畏縮縮的。她丈夫就不一樣了,不僅有老婆陪著,而且他是那樣優(yōu)秀!他不是在讓人挑選,而是給平原都市報一個面子。

        交了表,陳其光就和夏小雪到杜甫草堂喝茶去了。招聘方說,他們將加班加點看完各位的表格,明天上午八點左右通知被選上的人前來參加考試(如果九點還沒接到通知,證明已經(jīng)落選)。由于是星期六,草堂內(nèi)喝茶的人很多,但都像害怕打攪了杜甫老先生的詩興,舉止文明,說話細聲細氣。在陳其光夫婦的茶桌旁,右邊古木森森,左邊的浣花溪靜靜流淌,陳其光突然產(chǎn)生了一種沉醉的感覺。連最細微的神經(jīng),也發(fā)出音樂般的顫動。夏小雪被他的情緒感染,臉上春山隱隱,顯得越發(fā)的漂亮迷人。她禁不住向丈夫感嘆:你說得太對了,成都畢竟是成都。

        他們不像是夫妻,而是像交往了一輩子的朋友,邊喝茶邊聊天,話題扯得很遠。黃昏時分他們從草堂出來的時候,自己也覺得比以前干凈些了,甚至偉大了。

        次日一覺醒來,陳其光摸出手機一看,已七點五十。他正把手機往褲兜里塞,手機就響了。

        通知他去平原都市報大樓,九點半鐘準時參加筆試和面試。

        那么多人前來應聘,有資格參加筆試和面試的,只有二十人。

        報社騰出了兩個辦公室,一個辦公室放了十張桌子。陳其光走進二考室的時候,發(fā)現(xiàn)只有兩張桌子是空著的。考官發(fā)試卷的時候,一個左臉上長塊紫色胎記的人剛走進來,占據(jù)了那最后一個空位。

        筆試時間是兩個鐘頭,題目不算多,無非是為一條消息擬標題,修改一則導語,為一篇通訊寫簡評,闡發(fā)自己對現(xiàn)代新聞的認識。筆試完畢,分四個辦公室進行面試。對陳其光的面試不到十分鐘,考官就面帶贊賞的微笑讓他走了,考官叮囑:回去等消息吧,不會超過十天。

        夏小雪在樓下的大廳里等陳其光。見陳其光第一個出來,而且喜色盈盈的,知道事情順利,忙跑上去挽住了他的手。兩人走到大街上,都覺得這里的一切以前是屬于別人的,不久的將來,也會有自己的一份了。

        他們乘坐晚上的火車回了舟城。

        第八天,平原都市報的電話來了。

        然而,這電話不是讓陳其光接,而是讓武小強接。

        平原都市報對武小強說,你來上班吧,今天就可以來,最晚別超過后天;跟以前招聘人才一樣,試用一段時間,試用期滿,如果雙方都覺得滿意,就留下來。

        武小強接到這個電話,實實在在的有些懵了。八天前,他也去成都參加了應聘,也參加了筆試和面試,可他是一點也不抱希望的,因為他參加筆試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了陳其光!他本來跟陳其光一道分在了二考室,當他走到門邊的時候,看見陳其光正準備坐下。他立即退了出來,向考官說,希望能換一個考室,理由是二考室有人抽煙,他聞不得煙味??脊贊M足了他,讓那個臉上長胎記的人跟他調換了。雖然認認真真地完成了試卷,可武小強真的不抱希望,因為都市報這次只招兩個編輯,陳其光肯定能中,如此,就只剩下一個名額了,武小強想,就算我僅次于陳其光,平原都市報也不可能在同一家報社招兩個人吧?

        難道真的把我和陳其光都招了?第二天一早,武小強走在去主任辦公室的路上,又想,萬一沒招他只招了我呢……他在門外站了很長時間才進去。

        陳主任,滿臉緋紅的武小強結結巴巴地說,陳主任,我想跟你商量個事。

        自從那篇暴露稿出來并惹了一點小小的麻煩之后,盡管武小強多次向陳其光表達他的歉意和感激之情,盡管陳其光因為說了瞧不起武小強而多次自責,但兩人心里都明白,他們的關系事實上不是在緩和,而是更趨于緊張。一種微妙的緊張。武小強對陳其光的敬意淡了一層,陳其光也不再動不動就拿上司的口氣跟武小強說話,他要么同意武小強的意見,要么不同意,總之不是以前那個味兒了。

        武小強進來的時候,陳其光正處在遐想當中。他想的是自己進入平原都市報之后,應該如何盡快進入角色,就像當初來舟城晚報一樣,讓領導和同行很快認識到他的價值。從讀幼兒班開始,沐浴在別人關注的目光中,就成為了陳其光的習慣。由于正想著這些事,他的情緒非常好,聽武小強要跟他商量事,他以少有的平和語氣說:但愿這件事不會又讓我們挨打。說罷他就笑起來。武小強也笑。武小強邊笑邊想:他肯定也被聘用了。于是,武小強的膽子大起來,說:陳主任,我昨天接到平原都市報的通知,讓我今明兩天就去上班,希望你能放我一馬。

        陳其光不再笑了。其實他還有半聲笑沒有發(fā)出來,就喑啞了。但他只靜默了幾秒鐘,就說:好哇!接著他問:你什么時候去應聘的?武小強已經(jīng)看出些苗頭,他說:三個月前他們招過一回,我就是那時候去的,過了這么久,我以為沒戲了,沒想到又讓我去上班。陳其光知道他在撒謊,三個月前成都的報社是招過人,有四五家,但絕對沒有平原都市報;他從武小強回避的眼神中也得出了判斷。他奇異地想起那個最后時刻才被填滿的座位。那個座位本來是武小強的嗎?……這么說來,武小強一定發(fā)現(xiàn)了他!

        你是說……你昨天接到電話的?陳其光又問了一句。

        是的,武小強回答。

        好哇,陳其光說。他走到武小強身邊,把雙手壓在武小強肩上,我這里放你沒問題,他說,你去跟副總和總編通個氣吧,如果有什么麻煩,我會幫你的。

        老總們以前都沒大注意武小強,因如前所述的那次事件,才使武小強在他們心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當武小強去向他們請求放人的時候,遭到了斷然回絕。近幾年來,舟城晚報流失的人才太多了。分管編輯部的副總很會做工作,他說武小強,你就那么敢肯定平原都市報最后會把你收入麾下?平原都市報那么好進?萬一試用期滿人家不要你怎么辦?從舟城晚報出去的人也不少了,你看誰又進了平原都市報?每一句話都問到了武小強的命門上。武小強雖然沒結婚,無家室拖累,干事業(yè)也很玩命,但骨子里卻是不喜歡把自己生活弄得七零八落的人,聽了副總的話,他就猶豫起來。

        陳其光說話算數(shù),是他幫了武小強,他對武小強說,你比我年輕好幾歲又無家室拖累,既然邁出了這一步,就昂首挺胸地向前走,畏首畏尾,不會有出息;不管怎么說,舟城晚報之于平原都市報,就如家庭小菜之于滿漢全席,你有事業(yè)心,但要想鬧出點動靜,躲在溪溝里不行,非要闖入大江大河不可。陳其光就這樣鼓起了武小強的勇氣。不僅如此,陳其光還去向領導說情,破例給武小強辦了個停薪留職。他對武小強說,順利的話你就好好干,要實在不順,隨時歡迎你回來……

        武小強只被試用了一個月,就回來辦調動手續(xù)了。之所以這么快,是因為他去報社的第三天,就要求由編輯轉為記者,領導說我們招的是編輯呢,武小強說讓我試試吧,我只采訪一篇稿子,你們要不滿意,再換過來就是了。得到同意后,武小強獨自化妝成黑道上的人,不要命地深入成都西郊暗訪,查明情況后,他報告公安,一舉端掉了一個盜賣自行車的巨大窩點。這件事情,在成都引起軒然大波,得到市民的衷心擁戴。成都人更換自行車的頻率相當快,使用兩個月還沒被偷,那輛自行車就算長壽的了,許多時候,上午買來,下午就易了主人。偷車賊遍布街頭,你把車鎖在商店門口,進去買包鹽出來,就再也見不到它的蹤影,只留下一兩把被鉸斷的鎖,可憐巴巴地癱軟在地上,嘲笑著你。武小強來成都當天買了輛自行車,第二天就被盜了。他強烈要求由編輯轉為記者,就是以此得到的靈感。

        武小強回舟城辦手續(xù)的時候,先請了總編、副總、陳其光和編輯部幾個要好的同事,之后他又單獨請陳其光夫婦。陳其光答應下來,而且代武小強通知了夏小雪。那天下班后,夏小雪去編輯部找陳其光,意思是免得回家,跟他一起直接去武小強約定的酒樓。陳其光不在辦公室里,夏小雪找了要聞版、社會版等好幾個部室,都沒有陳其光的影子,于是她又去了副刊部。她不喜歡去副刊部,主要是不喜歡見到余簡;不知怎么,她一見到余簡那黝黑的面孔就有一種無法言說的厭惡感,以前這種感覺不分明,現(xiàn)在卻一點也不含糊。她總覺得余簡不僅看穿了自己,也看穿了別人,包括看穿了陳其光,這讓她心里很難受。副刊部里恰好只有余簡一個人,夏小雪把頭伸進門的時候,余簡發(fā)現(xiàn)了她。余簡說,小雪,坐啊。他完全忘記了夏小雪曾罵他冷漠的事。這讓夏小雪更加難受。她認為一點也不記仇的人,本質上是油滑的,跟齜牙必報的人同樣可怕。但夏小雪絕不是沒有教養(yǎng)的人,人家給她打招呼了,她不會不做出回應,她說不坐了,看到陳其光了嗎?余簡說他二十分鐘前從我這里出去,好像是回家了。

        夏小雪給家里掛了個電話,陳其光果然已經(jīng)回家。夏小雪說出來吧,我在報社門口等你。

        要去那家酒樓,反正要從報社門口過的。

        陳其光嗡聲嗡氣地說:不去了。

        夏小雪以為武小強有急事,取消了這次聚會,怪遺憾地收了電話,也回了家。

        還沒放下手袋,家里的電話就來了。夏小雪正要去接,沙發(fā)上的陳其光說,我來。隨即身子一撇抓了聽筒。哦,小強啊,陳其光說,我要開一個緊急會議,來不了啦……是,下午我們一直在開會,不準開手機……吃了飯還要去開會,真煩人,你在報社呆過那么久,也知道這情況……真來不了,不過沒關系嘛,以后還多的是機會,我出差到了成都,肯定找你……

        陳其光放了電話,又臥到沙發(fā)上去。

        夏小雪說,那我弄飯吧,你幾點鐘開會?

        開什么會呀,陳其光有些不耐煩地說。

        夏小雪感到很吃驚,那……既然武小強事先約好了,為什么不去?

        約好了的還多呢,每個約會我都去,除非我有孫猴子的本事,扯根毫毛就能分身。

        可是你今晚并沒有其他約會吧?再說,武小強畢竟跟其他人不同嘛,你們一個學校畢業(yè),他又在你手下干了好幾年,現(xiàn)在到了成都,鄭重其事地單獨請你,你又答應了人家,怎么能說不去就不去呢?

        陳其光厭惡地閉上了眼睛。

        即使不想去,夏小雪又說,也應該提前打聲招呼才對呀,現(xiàn)在都六點半了……

        陳其光猛然坐起身子,含譏帶諷地說:你好像對這個聚會很感興趣?你舍不得放棄,就一個人去吧。

        夏小雪像不認識陳其光一樣,盯著他。陳其光也盯著夏小雪,兩人互相對視著。

        陳其光的目光很硬,夏小雪的目光很軟,在最終分出勝負之前,陳其光又躺了下去。

        夏小雪進了廚房,將門一關,就流下淚來。她蹲在地上擇菜的時候,淚水吧嗒吧嗒地掉下去,她的心是屬于陳其光的,但她不明白陳其光為什么對她說出那樣的話來。從他們戀愛那天起,展示給對方的靈魂就是平滑的,那些在最柔軟的天性中也會存在的嶙嶙峋峋的東西,被平靜而溫潤的情感泡開了,他們躲在彼此的心房里,看到的是一馬平川和藍天白云,呼吸的是從青草和湖泊上吹來的空氣……可而今的陳其光,為什么用那樣的口氣跟她說話?

        當夏小雪把做好的飯菜端到餐桌上時,陳其光飛快地看了夏小雪一眼,眼神里充滿了愧疚。還有比愧疚更復雜的東西。他走到餐桌邊來,幫助夏小雪往調料里加醋。

        兩口子吃到一半,都沒言聲。這種情形以前是沒有過的。夏小雪婚前就聽人說,關系再好的男女,結婚一年,最多兩年,就找不到什么話說了。要說也是些重復的老調,只會讓人厭倦,因此大多數(shù)追求平穩(wěn)的夫妻就聰明地選擇了沉默。這曾經(jīng)給夏小雪帶來恐懼,誰知她的擔心是多余的,結婚一年后的陳其光對她說的話不僅沒減少,反而增多,更加繾綣纏綿了;結婚滿兩年的時候,她想,如果兩年后陳其光不再跟她交流,她也就認命了。事實證明,這一次擔心又是多余的。他們的日子永遠都像新婚,在單位上嚴肅干練的陳其光,一旦回到家里,就變成了一個小男生,對情感的依賴,一點也不亞于夏小雪。幾年來,夏小雪已經(jīng)習慣了這樣的狀態(tài),她根本就沒想到這種狀態(tài)會在某一天突然改變。

        陳其光其實也適應不了這樣的沉默,他突然問:小雪,你說武小強看見我們沒有?我是說去成都應聘的時候,他看見我沒有?

        你在想這個?

        也不是想……你說他看見我了嗎?

        恐怕沒有吧,初選那么多人,筆試你們又不在一個考室,面試又分了好幾個地方。

        我總覺得他已經(jīng)看到我了。你想想,要是沒看到,他何必說自己是上一次去應聘的呢。

        看到了也沒關系呀,武小強打心眼里佩服你,這是他自己說的,我也相信;至于平原都市報選了他沒選你,也說明不了啥,每個報社有自己的用人標準,這你比我清楚。還有,你畢竟是編輯部主任,大大小小是個官,他們怕你去了不好安排吧……

        陳其光沉吟片刻,認真地問:這么說來,你也認為他看到我了?

        我沒這么說,我只是認為,即使看到了,也沒什么關系的。

        陳其光不再言聲了。

        那天夜里,陳其光情緒很壞。夏小雪知道了其中的原因,但她覺得有些不可思議。男人永遠無法在最細微之處理解女人,反過來也一樣。夏小雪希望陳其光的情緒好起來,就約他去濱河路散步。這是他們中斷了很長的生活。陳其光說不去了,看到的反正都是那條河,都是那些人,沒什么意思。夏小雪說我們不是去看河,也不是去看人,我們是去散步。陳其光握著電視遙控板,翻到了文藝頻道,文藝頻道里正在直播一場晚會,某歌星噢噢地尖叫著,然后就抓耳撓腮,之后又大叫:大家一起唱!隨即將話筒朝向觀眾。這是陳其光最反感的那類歌星,認為他們遠不如擦鞋師傅敬業(yè);同時他也反感欣賞這類歌手的觀眾,因為這樣的觀眾不知道自己和歌星的關系,他說如果擦鞋師傅自己拿一只鞋刷,把另一只鞋刷遞給消費者,大叫一聲:大家一起擦!消費者會是什么反應?平時只要看到這樣的歌星占據(jù)電視,陳其光就會換頻道,夏小雪以為陳其光今天又會換頻道,可是陳其光沒有,他像很有興致一樣,看得特別投入。

        悲傷的情緒再一次敲擊著夏小雪。

        丈夫遭遇了打擊,這是顯而易見的,但是夏小雪理解不了丈夫受傷的深度。

        陳其光不去散步,夏小雪當然也不去。陳其光看那個節(jié)目,夏小雪也跟著看。那臺晚會很長,幾乎全是鬼姿鬼態(tài),鬼調鬼腔,因為這已成為演出的時尚。夏小雪記得,陳其光曾引用一位大人物的話說,對時尚的追逐給社會帶來的破壞力,決不亞于一場戰(zhàn)爭。夏小雪此時就仿佛聽到轟隆隆的槍炮聲,覺得自己快要喘不過氣來了。

        當全體演員自鳴得意地走上臺去跟觀眾揮手再見的時候,夏小雪松了一口氣,她沒經(jīng)過陳其光同意,起身把電視關了。屋子里陡然間啞靜下來。

        夏小雪突然意識到,歡樂也罷,瘋狂也罷,那都是別人的,與自己無關。

        她偎到丈夫身邊,柔聲說,你先洗還是我先洗?

        陳其光像在夢游,不回她的話。

        夏小雪又搖了搖丈夫的肩頭,故意浪聲浪氣地說:要不,我們一塊兒去洗?說完這句,夏小雪果然就激動了,身體里有了微妙的顫抖,臉上升起紅潮。

        陳其光終于回過神來,但他沒聽清妻子說些什么,而是問道:你說武小強到底看見我沒有?

        夏小雪看到了人生另外的風景。當她獨自走在濱河路上的時候,以前那種被托在云端里的感覺已蕩然無存了。幾年來,她一直覺得自己是最幸運也最幸福的女人,至少在舟城如此,現(xiàn)在她不這么認為了。以前她對其他男人很淡,現(xiàn)在卻產(chǎn)生了興趣,她有時候躲在一棵樹下,偷偷地把一個陌生男人研究老半天;她想看一看其他男人是否也有丈夫的苦惱,更確切地說,是否也有丈夫的軟弱。答案總是否定的,別的人盡管看上去粗俗了些,卑賤了些,但他們都很快樂,他們讓妻子或兒女挽著自己,帶著自信的微笑,認認真真地傾聽著。夏小雪沮喪到了極點。

        就這樣,她把因為婚姻而產(chǎn)生的優(yōu)越感丟掉了,把對婚姻帶來的驕傲感也丟掉了。

        其實陳其光還是以前的陳其光,在單位里,他依然受到領導的重視和同事們的敬重。哪怕最超脫的余簡,陳其光給他安排的事情,他也會不折不扣地完成。可夏小雪有夏小雪的感覺,那是沒辦法抹掉的東西;正因為如此,才會讓她那么沮喪。

        回到家,陳其光也終于不再提武小強是否看到他的事。隨著時間的推移,那件事在他心里已經(jīng)淡了,或者干脆忘記了。武小強在那邊干得越來越出色,關于他的好消息不停地傳到舟城來,然而舟城畢竟距成都有二百公里,平原都市報也不是舟城晚報,武小強干得再好,也不會礙著他陳其光什么事;何況武小強只要一遇到舟城的熟人,就說陳其光的好話,表明自己之所以有今天,全靠陳其光的栽培。那些熟人把武小強的話帶給陳其光,陳其光初聽有點過意不去,現(xiàn)在早已經(jīng)心安理得了。他曾經(jīng)對武小強的小視、刁難和苛刻,而今都演變成了這是他對武小強的嚴格要求。鑒于此,陳其光不僅不忌諱提到武小強的名字,還把這名字常常掛在嘴邊,哪怕他跟夏小雪單獨相處,也會拐彎抹角地把話題扯到武小強身上去了。

        陳其光不知道夏小雪對此有多么反感。如果男人知道女人對自己是怎樣由愛變成不愛、由崇敬變成鄙薄的,就不會做許多傻事,但很多男人不知道這一點,他們往往沉醉于自己的天空,那里只有屬于男人自己的云朵,男人們玩弄著這些云朵,不知道女人就埋伏在近旁,觀察著他們的一舉一動。當然,這樣說話,并不表明夏小雪就已經(jīng)不愛陳其光了,恰恰相反,她的愛成了深沉的憐愛。只是崇敬不再有了。

        當夏小雪明白這一點,她才發(fā)現(xiàn),一旦不再崇敬陳其光,他就成了一個普普通通的男人。

        陳其光被自己的刀鋒割傷了。夏小雪同樣受了傷,傷她的武器,來自同一把利刃。雖然那把刀子插在陳其光身上,但夏小雪傷得更重,因為陳其光受了傷,他自己并不知道,而夏小雪不僅知道,她還要開始暗地里舔撫自己和丈夫的傷口。

        這天,陳其光又在飯桌上談到武小強的時候,夏小雪進了里屋,不一會兒拿出一張報紙,說:其光,我今天去日報社,在這張報紙上看到一則廣告,成都又招聘人才,你有興趣嗎?

        陳其光沒接夏小雪手里的報紙。他的臉色很難看。

        夏小雪從背后摟住他的脖子,柔聲說:親愛的,我知道你心里一直不好受,其實有什么必要呢。我還是以前那話,你想什么時候去成都,就能夠去。我對自己的老公有信心。

        你怎么知道我想不想去成都?陳其光陰沉地問。

        夏小雪說,你不斷提到武小強,并不是真的沉迷在武小強對你說的那些好話里,而是因為他成功了,你沒成功,你看不起自己,你以這種方式懲罰自己。

        陳其光放下碗,沉默許久說,不要自作聰明了,不要以為你是我老婆,就能夠把我的一切都看透……上次我就不該聽你的話,到那該死的平原都市報應聘。我為什么要去呢,我在舟城晚報不是干得好好的嗎?!

        夏小雪說,我以后再不會提這事了。

        她碗也沒收就躲進臥室,委屈得淚眼婆娑。

        這天晚上,陳其光有事去編輯部加班,夏小雪獨自坐在家里,看了一會兒電視,覺得沒意思,又拿出一本時尚雜志,同樣覺得沒意思,書一放,她突然感到恐慌起來,把客廳里所有的燈都打開了。頂燈、壁燈,還有臺燈,加起來不下300瓦。自從住進這套房子,她從來沒在這么強烈的光線下注視過,她已經(jīng)習慣了在昏黃的燈光下和陳其光偎在一起,說話,或者來些上床前的小動作,當300瓦強光齊放,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對這里的一切陌生得可怕!比如掛在墻上的空調,那么大一個東西,不用的時候,她竟然就忘記了,還有放在墻角的冰箱,每天她都要開關數(shù)次,可她根本就沒注意到那是一臺冰箱,更不要說墻角的蛛網(wǎng),還有地板上黯淡的拖鞋印……總之,她好像住在別人的房間里。

        這種感覺對一個女人而言是不愉快的,她像逃避一樣,慌忙地把燈關掉,披上外套,走了出去。

        小區(qū)離報社很近,夏小雪站在街的對面,能夠清晰地看到報社大門內(nèi)的景象。她情不自禁地挪動腳步,幾分鐘之后就進了報社大門。左邊的那個小花園里,余簡又在跟人下棋。不知為什么,夏小雪現(xiàn)在有些懼余簡。這說不出理由的懼怕,使她心里很難過,這讓她覺得窩囊。她輕手輕腳地朝編輯部走去,生怕被那伙人發(fā)現(xiàn)了??墒怯嗪喓孟襁€是看到了她,因為她聽到余簡在說:大多數(shù)人都在盡量像別人。夏小雪覺得這句話是針對她說的,更確切地講是對她老公說的。當她隱身在樓道里,才猛然間感受到余簡那句話的力量。說真的,陳其光真的不是自己了,而是在盡量像別人,余簡完全把他看透了。夏小雪更加討厭余簡,討厭得渾身起了雞皮疙瘩。

        她悄悄走到主任辦公室門口,伸了頭看。陳其光伏在案上,異常專注地工作著。他的頭發(fā)已經(jīng)很久沒剪了,顯得有些亂,也有些滄桑。男人就應該這樣,不為生活的表面所左右,而帶有一絲滄桑感。這才是夏小雪心目中的陳其光。

        一股強大的愛的潮水淹沒了夏小雪,她真想沖到丈夫面前,親他,吻他,就像以往陳其光加班一樣,到他辦公室一直等著他,待他忙完之后,再一起回去,到了街上,說不定還要到小攤上吃串串香,或者進冷飲店去坐上個把時辰。

        但今天夏小雪沒有。以往她每次到編輯部來,都要打擾丈夫的工作,本來一個小時可以辦完的事,總要拖兩個小時甚至更長時間。她不想打擾丈夫,希望他快點把事情辦妥。她覺得自己有太多的話要對丈夫傾訴。當然,這些話只能在家里說,甚至只能躲在被窩里說。

        夏小雪靜悄悄地撤退了。

        下了樓,下棋的人也剛剛結束,余簡站在石桌旁伸懶腰,看到夏小雪出來,他說,小雪,又接老公來啦?夏小雪沒回答他,加快腳步向外面走。余簡說,其光那家伙真幸福。夏小雪厭惡地閉了一下眼睛,出了報社大門。

        回到家,她坐在沙發(fā)上,不看電視,也不看書,只一心一意地等陳其光。

        等了近兩個小時,陳其光也沒回來。

        余簡說的那句話,再一次扎進夏小雪的腦門。她覺得這句話實在太惡毒了。正在她胡思亂想的時候,電話鈴突然響了,那些刺激她的思緒,被嚇得躲了起來。

        是武小強打來的。武小強剛剛去監(jiān)獄采訪到一篇大稿子,顯得格外興奮。武小強說,他雖然在成都結識了一批新朋友,但在他最快樂的時候,還是希望跟陳主任聊一聊,把他的快樂和陳主任分享。夏小雪說感謝你,太感謝你了。她本來可以說陳其光不在家,但她沒這樣做。她似乎害怕武小強就會把電話掛斷,而她渴望從武小強那里聽到一些新鮮的消息,這消息不是指某些事件,也不是指某些人,而是一種氣氛,一種活法。武小強果然給她講起了去監(jiān)獄采訪的細節(jié),他說為了摸清服刑者真實的內(nèi)心世界,他就不能以記者的身份出現(xiàn),只能以犯人的身份出現(xiàn),因此他是戴著手銬、被民警押送著走進監(jiān)獄的,除了監(jiān)獄長,誰也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武小強講到這里,就不講了,他說陳主任在嗎?夏小雪已經(jīng)聽上了癮,她說哎呀你煩不煩人?你先講給我聽又怎么了?武小強就在那邊笑,他說下面的話不適合女同志聽。有什么大不了的?夏小雪說,非要讓武小強接著講下去。武小強說嫂子,那我就講了?夏小雪說講吧!但武小強到底沒放開講,在舟城晚報的時候,他跟夏小雪從沒有過真正意義上的交流,對夏小雪也像對陳其光一樣,畢恭畢敬的,因此他只是籠統(tǒng)地說,他在監(jiān)獄里認識了一個情圣,此人已經(jīng)五十歲,但一直沒結婚,之所以不結婚,是他舍不下自己的女朋友;那女朋友是他十九歲時談的,后來拋棄他,嫁了別人,可他忘不了,而且下意識地把那女人當成了自己的妻子,當那女人的丈夫出差之后,他就去騷擾她,后來終于感動了她,兩人便偷起情來,時間長達二十年之久,去年才被那女人的丈夫發(fā)現(xiàn)。丈夫發(fā)現(xiàn)了,自然不能容許這樣的事再發(fā)生,但他既沒罵女人,也沒打女人,只是不讓他們偷情。事情本來可以就此了結,誰知那情圣找上門來,對那女人的丈夫說:這女人是我的,一開始就是我的,你為什么不讓我跟她在一起?是可忍孰不可忍,丈夫一拳打在他的胸脯上。遺憾的是,他不是情圣的對手,不僅被情圣打倒在地,還殘了兩條腿。當然,情圣就進了監(jiān)獄。武小強說,我在監(jiān)獄里問他,你后悔嗎?他吃驚地看著我說,后悔?我做自己愿意做的事,為什么要后悔?……說到這里,武小強又問道:陳主任在嗎?夏小雪只好無奈而不舍地說,不在家,他出差了……

        放了電話,夏小雪就在想武小強說的那個男人。這不是一個社會化的男人,或者說不是一個秩序化的男人,但他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情,哪怕進了監(jiān)獄也不后悔,這一點真的讓夏小雪感動。然而,哪些事是自己愿意做的,哪些事是不愿意做的,又有多少人分得清呢?

        將近子夜的時候,陳其光才回來。見夏小雪安安靜靜地坐在客廳里,有些吃驚:你這是怎么啦?夏小雪說等你啊。犯得著嗎?陳其光低聲咕噥著,疲憊地放了包,就進衛(wèi)生間去了。

        夏小雪本想告訴他武小強來電話的事,想了想,卻懶得說了。

        舟城晚報社面臨重大人事變動,老總生了病,去重慶西南醫(yī)院治療幾個月回來,病治好了,但他不想再干了,希望提前兩年退休。經(jīng)多次申請,宣傳部才批了。

        總編一退,按常理講,就有一個副總升任總編,空出來的副總位置,就應該由編輯部主任或者采訪部主任去填補。在舟城晚報社,編輯部比采訪部重要,因為編輯部的意義不僅在編稿,更重要的是策劃;因此,編輯部主任也比采訪部主任更受重視,也更容易得到提升。

        有人說,不管在哪家單位,只要有人事變動,都會在暗地里展開一場沒有硝煙的戰(zhàn)爭,即使提拔一個小小的股長,也會翻起大浪,鬧騰得本來就窄小污穢的地方烏煙瘴氣。其實沒這么嚴重,說穿了,去爭搶的人至少有爭和搶的資格,而有這資格的人并不多,因此即便戰(zhàn)爭打響,槍聲也不會太密集。比如舟城晚報,有資格爭總編的只有兩個人,有資格爭副總的也只有兩個人,加起來也不過就四個人,而且這四個人還分成了兩對,擺在了不同的戰(zhàn)場上。更何況,其中一個副總編快到退休年齡,上面不會考慮讓他接替總編位置,他自己也沒那份心思,這樣,實際的戰(zhàn)場就只剩下一個人。采訪部主任比陳其光大十來歲,也就是四十歲的樣子,正當盛年,而且他跟陳其光一樣,在舟城晚報干得兢兢業(yè)業(yè),能力也不差。當然,如前所述,由于所處位置不同,采訪部主任沒有陳其光風光,再說陳其光剛滿三十,要是前些年,三十歲跟四十歲比,顯得過于稚嫩,而現(xiàn)在,年輕十歲不再是劣勢。這么一分析,天平的砝碼事實上已經(jīng)向陳其光傾斜了。

        老總編正式退休半個月后,宣傳部就下了文,任命比較年輕的那個副總為總編,但誰升任副總,卻沒有任命。這讓晚報社的人有了不少議論,開始認定陳其光必升無疑的,也有了懷疑。當然僅僅是懷疑,因為誰也看不出采訪部主任有壓倒陳其光的優(yōu)勢。采訪部主任寬皮大臉,長著絡腮胡子,目光炯炯有神,很有些男子氣概;但由于他的絡腮胡太密太濃,平時很少有人看到過他的真實表情。他和陳其光的關系平時就說不上熱乎,現(xiàn)在也是,彼此都沒有因為處在特殊時期就故意顯出很親熱的樣子。

        陳其光為此著急嗎?不知道。連夏小雪也不知道。夏小雪唯一知道的,就是陳其光的確沒去送過禮。陳其光以前給領導送過禮,但決不是為當官的事,而是普通的禮節(jié),比如宣傳部長接兒媳婦、副總嫁女兒;禮也送得不重,跟著行情走而已?,F(xiàn)在他還是不送禮。其實夏小雪希望他送一點兒。夏小雪的觀點是領導也是人,送了禮和不送禮,感覺肯定不一樣,特別是在有競爭者的時候。比如這次提副總,如果采訪部主任送了禮,領導自然會考慮他,而把他提為副總,照樣可以服眾。夏小雪希望陳其光去送禮,卻不敢把這意思表露出來。如今丈夫變得那么脆弱,她怕因此而傷害了丈夫的自尊心……她覺得自己開始活得累起來了。

        這天,日報社慶祝他們出報一萬期,邀請宣傳部領導及舟城各報同仁去二十公里外的仙女洞開慶祝會,當然不是所有人都去,晚報社就只去了中層以上的干部。領導一走,大家雖照常上班,但比平時到底顯得散漫些。下午夏小雪遲到十多分鐘才去辦公室,進門時卻只看到王淑一個人。跟王淑單獨相處,夏小雪感覺有些沉重。這真是說不出道理的,王淑是個大大咧咧的人,不管說了多么刺耳的話,她也沒想到要故意冒犯誰,更沒想過故意冒犯夏小雪;不管夏小雪給她的臉色多么難看,她卻根本就不和夏小雪計較,還是把小雪喊得又利索又親熱,可夏小雪就是克服不了心里的那種距離。

        她沒給王淑打招呼,可是王淑卻說話了:小雪,我咋沒看到陳其光有啥動靜?

        該上班上班,該睡覺睡覺,咋沒動靜?夏小雪說。

        你別跟我裝蒜了,王淑說,這么久不宣布誰當副總,明顯是在看兩個人的表現(xiàn)嘛,你老實告訴我,你們給黃總(新上任的總編)和張部長他們送禮沒有?

        他們家又沒紅白喜事,為啥要送禮呀。王淑不屑地哼了一聲說,副總的人選是由黃總提名你知道嗎?他提了名,還要由宣傳部張部長審批你知道嗎?不送禮,你那陳其光就沒戲嘍!

        夏小雪心里很煩,因為王淑說陳其光“沒戲”的時候,聲音拖得很長,就跟唱戲一樣。她帶著恨意看了王淑一眼,沒好氣地說:你以為每個男人都是那種角色?

        王淑一點也不計較,還把臉湊近了些,為夏小雪出謀劃策:我知道陳其光不是那種人,可你夏小雪是干什么的?家里有男人要當官,女人就是他上升的梯子!王淑一口氣列舉了好幾個她們都熟悉的人,說男人拉不下臉送禮,女人悄悄去送了,男人的事也就辦成了。她還說,今天就是個好機會,領導走了,家里只剩下領導的老婆,領導一般不大好直接收禮,通常情況下是把這事交給老婆的,你借送禮跟領導的老婆講了,也就是給領導本人講了,領導表面上會在你面前做出不經(jīng)意的樣子,但暗地里已經(jīng)把你的事?lián)爝M籃子里了。

        夏小雪的心里動了一下,但她接受不了這種直白的談話方式,因為王淑實在算不上她的朋友。她反問道:你懂這么多,為啥不幫余簡謀個一官半職?

        他?王淑噘著嘴,又鄙夷又無奈地說,如果他是那塊料,心里有一丁點兒那個想法,不要說讓我做梯子,就是當牛做馬也在所不辭!

        又有人上班來了,她們的談話也就停止下來。但夏小雪的心里卻翻江倒海似的。對自己為什么一見到王淑心里就有點沉,她有些明白了。那不是別的,恰恰是王淑的心無城府,口無遮攔。以前,夏小雪從沒意識到心無城府也具有一種力量,而且是異常堅實的力量,當她連丈夫的心思也揣摩不透的時候,才懂得了這一點。仔細想來,她那么厭惡余簡,同樣是因為余簡能夠探測到別人靈魂的最深處,余簡根本不給你留裝假和申辯的余地!她曾經(jīng)覺得余簡和王淑都沒有情趣,現(xiàn)在她改變了看法,說不定,那兩口子生活在一起還蠻有意思的,該快樂就快樂,該吵架就吵架,吵架還解決不了問題,來幾拳也無妨……總之,他們不必小心翼翼,不必為破解對方的臉色和心思去費什么思量。

        下午的整個上班時間,王淑說的那些話,都像趕不走的蚊蟲,在夏小雪耳邊嗡嗡叫。

        不管夏小雪樂不樂意接受,她承認那些話是有道理的。她知道自己的丈夫不是平庸之輩,丈夫是有想法的人,特別是他沒能去成都,某些想法就更明晰,也更迫切,作為妻子,夏小雪覺得自己有義務幫助丈夫成全他的想法。

        去仙女洞的人至少要在夜里十點鐘才能回來,凡是這樣的聚會,白天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開會,晚上唱歌,跳舞,這是基本的程序。下班后,夏小雪泡了碗方便面吃過,就伏在窗臺上,怔怔地望著外面,好像成心等著天黑一樣。天色順了她的心意,很快就黑下來,夏小雪換了套更體面的衣服,還破天荒把陳其光送給她的那副價值三千元的心形項鏈掛在脖子上——這條項鏈她只在結婚紀念日和自己生日的時候才戴,而且不戴到公共場合去,只是到了晚上,要上床的時候才取出來,由陳其光親手給她掛到脖子上去。她又打開抽屜,從里面取出一疊百無鈔票,直接送錢當然是最便利的,可夏小雪覺得送錢太俗,她送不出手,還是送禮品吧。她打算去商店看了再說。

        走出小區(qū),她才明白,她,還有陳其光,都只是社會洪波中的小人物,他們都必須以尊嚴為代價,去獲取自己更大的生存的空間。

        想到這里,夏小雪像被人踢了一腳……

        她進了一家很大的超市。她在煙柜、酒柜和保健品專柜前轉悠,每看到一樣東西,仿佛都看到了丈夫的前途。在舟城,晚報社算收入比較好的單位,夏小雪和陳其光的父母都有足夠的退休工資維持生活,兩人暫時又沒孩子,因此手頭還算寬裕。然而,寬裕是相對的,他們不是生意人,不是暴發(fā)戶,掙來的錢也是有數(shù)的。因此夏小雪的眼睛首先盯著那些便宜點兒的東西。她甚至還把一條成都產(chǎn)的嬌子煙拿了起來,那煙一百多塊錢一條,在夏小雪看來已經(jīng)相當昂貴了,可她拿到手里,旁邊的中華煙立刻朝她冷笑了:哼,想給老公撈個副總,連我也舍不得送,休想!夏小雪分明聽到了中華煙的譏笑聲,嚇得立即把嬌子煙放下了。她把中華煙拿起來,可是酒又在譏笑她了,酒們說:俗話說得好,煙酒不分家,你送了煙,難道就不買上兩瓶酒?酒鬼酒、茅臺酒和五糧液譏笑的聲音更大:為了你老公的前途,你自己看著辦吧!這樣,夏小雪又把中華煙放下了。剛把煙放下,她就聽到另外的聲音,那是高級保健品,高級化妝品,高級珠寶首飾發(fā)出的聲音……這些嘈雜的音響敲擊著夏小雪的耳鼓,使她頭痛欲裂。她逃離了那個區(qū)域,走到降價服裝區(qū)里,那些聲音才全部消失了。

        然而,王淑的聲音又起來了,王淑說,不送禮,你那陳其光就沒戲!

        夏小雪痛苦極了,猶豫著是不是應該回到剛才的地方。

        正在這時,她的肩頭被人拍了一下,她回頭一看,心頓時一緊。拍她的不是別人,正是宣傳部張部長的老婆。張部長其實是副部長,分管舟城各家報社。夏小雪說:黃姨……夏小雪的臉紅到了耳根。張部長的老婆慈祥地看著夏小雪,憐愛地說,結婚好幾年,還像個少女。夏小雪的臉更紅了,說黃姨你干啥來?黃姨說隨便轉轉,小雪你呢?夏小雪說我舅舅從北京來,我打算給他買點四川的土特產(chǎn)帶回去。她驚詫自己說這句假話時竟是脫口而出。黃姨笑起來說,你給舅舅買土特產(chǎn),該不會買減價服裝吧?夏小雪不知說什么好,囁嚅半天,未發(fā)一言。黃姨問道:你舅舅喝酒嗎?抽煙嗎?夏小雪輕輕嗯了一聲。黃姨說那就好辦,不由分說挽著夏小雪的臂彎,把她拉回到了煙酒區(qū),就送瓶四川產(chǎn)的郎酒吧,另外呢,再給買件燈影牛肉,加起來花不了多少錢,還算得上像模像樣的禮品,多好哇!夏小雪尷尬地說,謝謝黃姨。黃姨說謝啥呀,你買你的,我那邊轉轉。她走了。

        她剛在幾米外的貨架背后消失,夏小雪就像小偷一樣溜出了超市。

        既然這樣,她還怎么去送禮呢?

        她把自己隱身于街道邊高大的梧桐樹下,緩緩地向前走去。前面不是家,而是離家更遠的方向。她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就傻傻地往前走著。

        沒走多遠,她就碰到了何老師。她先發(fā)現(xiàn)何老師時,想躲,往道旁樹的陰影里鉆的時候,反而引起了何老師的注意。何老師說小雪,你一個人往哪里去?

        夏小雪只好向何老師走去。

        何老師說小雪,沒啥急事吧?

        夏小雪說沒有,今天日報搞慶祝活動,其光他們在仙女洞還沒回來,我一個人呆在家里悶,就出來隨便走走。

        我知道,何老師說,他們也邀請了我,說讓我去給他們提提意見,我退休好幾年了,早就跟不上形勢了,有啥意見好提呀,就沒去。

        夏小雪說何老師隨便說什么都是金玉良言呢。

        何老師哈哈笑了幾聲。但她立即就變得嚴肅起來,小雪,你跟其光到底準不準備離開舟城啊?

        一句話使夏小雪有些凄惶,她說我也不知道,可能不會了吧。

        何老師嗨呀一聲:既然不打算走,為啥不給我遞個信兒?前些天,宣傳部和黃總還找我去征求過意見,就是提誰任副總的事情。他們都傾向于提陳其光,但我從報社的發(fā)展角度著想,就給他們說,提拔一個干部,品德、能力當然是考察的重點,但還有一點不能忽視,就是這個人愿不愿意長期在這里干下去。

        夏小雪忙問,宣傳部和黃總怎么知道陳其光想離開舟城?她無法掩飾自己的緊張。

        何老師說,我倒沒把這話點透,可他們捉摸得出來的。我一直以為你們不久就會離開舟城……你們?yōu)樯恫唤o我遞個信兒呢?

        夏小雪強作笑顏,說沒關系的何老師,就算我們一輩子呆在舟城,其光當不當副總也無所謂的。

        怎么說無所謂呢!何老師說,我了解其光,他并不想平平淡淡地過一輩子,他是有理想的人,沒有一個施展拳腳的地方,怎么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老實說,我雖然鼓動過你們離開舟城,到更大的世界里去闖蕩,但我內(nèi)心還是希望其光就在舟城干下去。我不是說過嗎,現(xiàn)在的人才是盆景,被人搬來搬去的,搬起來倒是方便,但盆景終究長不成大樹!我是希望其光長成一棵大樹,他有這個能力。——可是,你們?yōu)樯恫惶崆敖o我說一聲呢?哎!

        夏小雪想說點什么,但她張了幾下嘴,啥也說不出來。她覺得自己快要癱下去了。

        然而,任命副總的文件在幾天后就下來了,不是采訪部主任,而是陳其光。

        文件下發(fā)到晚報社的各個科室,當財務科接到這份文件的時候,首先是王淑看到了,她大呼小叫:嗨呀小雪,你們其光終于當副總了。除了夏小雪,所有的人都圍到王淑身邊,看那張打印的文件??戳撕?,就過來對夏小雪表示祝賀。夏小雪心里直打鼓,她并不相信,因為這之前誰也沒找陳其光談過話。可是,當王淑把文件遞給夏小雪的時候,夏小雪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一點兒也不激動。實在沒什么可激動的。說穿了,舟城晚報社要提一個副總,除了陳其光還有誰呀。

        其實領導十天前就找陳其光談過話了,宣傳部的張部長找他談了,黃總也找他談了,張部長和黃總第一句話都是問陳其光是否打算離開舟城晚報,陳其光說沒有的事啊。他顯得有些惱火。領導說你是舟城晚報社新生代的頂梁柱,我們都希望你能以舟城晚報為家,好好干一番事業(yè)。陳其光說那是當然,我也是這么想的;接著補充道:真要走,我早就走了。為什么要補充這一句呢?他不明白,同時自己也感到惡心。領導相信了他,但還不完全相信,張部長說:我們準備提拔你任舟城日報副總編,但你得跟我們簽一份協(xié)議,那就是你至少還要在舟城晚報社干八年。張部長又說,像你這種成熟的人才,我們很需要,古人言,士為知己者死,我們不要你死,只要你再干八年。說畢張部長就笑,陳其光也笑,陳其光說,如果真需要簽,我簽就是了。于是張部長把早就擬好的協(xié)議書從抽屜里拿出來,推到陳其光面前,陳其光粗略地看了一下,就簽了字……

        這些事情,陳其光沒給夏小雪說過……

        文件下發(fā)的當天中午,陳其光沒回家,原因是報社要為他升任副總舉行酒宴,參加的人當然只限于中層以上干部。晚上回來的時候,陳其光還有醉意,臉膛和耳根留下一片紅。他剛進門,夏小雪就跑過去吻他。陳其光一把將夏小雪攬入懷里,兩人邊親吻邊后退,終于退到墻壁,陳其光就頂著她,越吻越深,越吻越瘋狂。陳其光嘴里殘存的酒氣浸入夏小雪的舌根,使她也有了醉意。她說其光,我們上床吧。

        陳其光很快完事了,可能是因為太激動的緣故,也可能是酒喝得太多的緣故,退出來的陳其光顯得特別累,他翻下去之后,夏小雪才看到他又戴了套子。他戴了套子,她竟然不知道,連身體也沒有感覺到!她情不自禁地涌起一種悲涼的情緒。她下了床,去把早就做好的飯菜端上桌,喊陳其光出來吃。

        兩人吃飯都有些懶心無腸。這是不正常的,他們應該高興,也應該喝點酒,可陳其光的醉意還沒消除,不要說再喝,就是提到酒,他的胃也會抗拒。夏小雪也沒提。然而這種氣氛到底是不相宜的,夏小雪就給陳其光夾菜,陳其光說你自己吃吧。他中午吃得太多了,現(xiàn)在根本就沒胃口??上男⊙┎灰溃彩菍⒁惑绮怂偷疥惼涔獾拇竭?,陳其光皺了皺眉頭,接住了,咀嚼得沒滋沒味的。

        收了碗筷,夏小雪說,其光,我們好久沒去濱河路了,今晚去看看吧,聽說那里又塑了兩尊雕像。

        我累得很,改天再去吧,陳其光說。

        夏小雪想想也有道理,他中午喝了酒,剛才又急急火火地做了那事,再強壯的人也被掏空了。她偎住陳其光,像貓偎著主人。陳其光撫摸著她的鬢發(fā),把那一絲又黑又亮的頭發(fā)抿到她耳后,又從她的耳后拿過來。如此反復十余次,陳其光突然問:小雪,你怎么把不該說的話說出去了?

        夏小雪吃了一驚,仰起頭問:我說啥了?

        你為什么給別人說我們要離開舟城?

        夏小雪想起了何老師的一番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她有些委屈,沉吟片刻說:你怎么突然提到這事?

        陳其光就把此前張部長和黃總找他談話的事說了,但沒說簽協(xié)議的事。

        這一下夏小雪就更委屈了,陳其光早就知道他要當副總,卻對她只字不提!

        她垂著眼簾,沒有吱聲。

        這事兒過去了也就算了,陳其光說,當了副總,恐怕一時半會兒就離不開這地界了。

        我從來沒強迫你離開,夏小雪輕聲說。

        是的,你沒強迫我。陳其光的語調很平滑,聽不出背后的感情。緊接著又說,小雪,都是過去了的事情,不談這些了。

        夏小雪哭起來了。

        陳其光很詫異,說我又沒怪你,你哭什么?

        夏小雪說我不是這個意思……其光,我們什么時候要孩子呢……我是女人,我想要個孩子!

        陳其光說,孩子嘛,終歸要有的,急什么?等我們的環(huán)境好一些再讓孩子出生,這樣對他也公平些。

        夏小雪摸不透他話背后的意思。兩人的情緒都跌到了谷底。

        當上副總的陳其光,還兼任編輯部主任,因此他更忙了。他是不怕忙的人,他的能力只有在不斷的工作中才能綻放光華。事實也證明,領導并沒選錯人,陳其光分管的編輯部和采訪部,不斷取得新的業(yè)績,舟城晚報呈現(xiàn)出前所未有的興盛景象。

        對一個事業(yè)心很重的男人而言,這實在是值得自豪的事情。夏小雪多么希望陳其光自豪起來,然而陳其光沒有,一點也沒有。恰恰相反,他的神情越來越陰郁,每當夏小雪向他說起別人是如何贊揚他的時候,他的眉頭就深深地鎖著,像遭受了意外的打擊。

        秋天來臨的時候,舟城鬧出了一件事情:十九年前,舟城市郊一戶農(nóng)家生了三胞胎,三個都是女孩子,由于產(chǎn)后瘋,母親不久就死去了。這家男主人叫周軍,本來就極度貧困,女人死了,又添了三張吃飯的嘴,更是一貧如洗,當時的舟城晚報發(fā)動社會捐款,并成立了專門的基金會。捐款源源不斷,十九年后,已積成了一大筆。今年,因三姐妹都考上了大學,舟城晚報就把所有的捐款都讓周軍自己保管了,三姐妹上大學不到兩個月,舟城就有許多傳言,說周軍因為有了一大筆款子,再不像以前那樣勤苦勞作,而是拿著好心人的捐款,成天去茶館賭博。這事傳得很遠,以至于遠在成都的平原都市報也聽到了風聲。因武小強已成為平原都市報的名記,加之他是舟城人,就派他回來采訪此事。武小強回來后,馬不停蹄地開展了工作,三天之后,他了解了所有的事實,回成都之前,沒忘記來拜訪陳其光。

        那天中午,夏小雪買菜回來,就看到武小強跟陳其光坐在客廳里。

        陳其光的臉色很難看,他說:這件事情我們已經(jīng)調查過了,傳言是假的,周軍的確去茶館打過牌,輸贏都在十元之內(nèi),談不上賭博,在目前的形勢下,那只能稱為娛樂,我們不能因為他手里握著捐款,就剝奪了人家娛樂的權利。

        武小強說,陳總,在這點上我不同意你的意見。周軍打牌的輸贏的確不大,但他是一個農(nóng)民,如果不勞動,他就沒有一分錢的收入,哪怕他每次打牌的輸贏不超過五塊,這五塊也是別人的愛心。愛心無價,一分一厘也不能糟蹋。

        那就隨你的便吧,陳其光說,你現(xiàn)在是大報的名記者了。

        武小強顯得異常尷尬,好在夏小雪已站在他們面前,武小強說,嫂子回來啦?

        夏小雪笑了笑問:小強是什么時候回舟城的?

        武小強說有幾天了??戳丝幢恚φf:喲,我得往火車站趕了。

        這么急嗎?夏小雪說,再急也該吃了飯再走吧。武小強說來不及了,我的車票是提前買好的,以后有機會再來看你們。他站了起來,叮囑陳其光和夏小雪如果到了成都,一定跟他聯(lián)系。陳其光沒做聲,夏小雪應了,武小強就提著包,急匆匆地向門外走。夏小雪把武小強送到門口,但陳其光坐在沙發(fā)上沒動。

        夏小雪關了門,陳其光把茶杯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這是何必呢,把茶杯的碎渣掃進垃圾桶后,夏小雪說,他報道他的,你報道你的,各人講各人的事實,井水不犯河水……

        我見不來他那卵樣!陳其光暴吼一聲。

        夏小雪像不認識一樣看著他。他是什么時候變得這么粗俗的?武小強只不過有自己的觀點和看法,武小強并沒惹他,對他說話依然是那樣恭恭敬敬的,他為什么要發(fā)這么大的火?夏小雪知道,這都是因為他還沉浸在過去的恩怨里,他對平原都市報和武小強一直耿耿于懷……她走到丈夫身邊,凄怨地把手搭在丈夫的肩上,說其光,你怎么了?你現(xiàn)在不是干得好好的嗎……上回碰到何老師,何老師說搬來搬去的人才是盆景,只有像你這樣的人才能長成大樹,她希望你……

        好了好了,不要給我說這些!

        夏小雪停住了,不說了。淚水靜靜地滑出眼眶,在地板上摔碎了。

        她一直不愿承認一個事實,可她此后經(jīng)常想到這個問題:我是不是已經(jīng)看不起陳其光了?

        想到這個問題,與其說給夏小雪帶來的是震驚,不如說給她帶來了痛苦。她實在是太痛苦了,無法自拔,她的生活像擺在案板上出售的豆腐,被人切走了一半,另一半還留在那里。她跟陳其光的話越來越少,很多時候,當他們躺到床上后,陳其光已經(jīng)睡去而夏小雪還清醒著的時候,她才發(fā)現(xiàn)兩人這一整天幾乎沒說過一句話……

        這天晚上,當陳其光又去報社加班之后,夏小雪突然想給阿春打個電話。

        接電話的是一個說粵語的男人,那就是阿春的老公。來舟城的時候,他說的是普通話,在深圳就說粵語,證明他也在改變自己,然而這種改變是為了尊重別人,而不是把自己的生活割裂得支離破碎,只憑這一點,就可以讓一個女人去愛他,阿春之所以用溫柔又安靜的目光盯著他,并非沒有道理。她問:是阿春家嗎?對方作了肯定的回答,接著是遞聽筒的聲音。我是小雪,夏小雪說。噢,小雪呀,你怎么想到給我打電話?想你了唄。鬼話!這么長時間不來電話,有你這么想我的嗎?你不是也沒給我來電話嗎?阿春就笑起來。笑過之后,阿春說,小雪,你現(xiàn)在在哪里?舟城啦,阿春說,你不可能在舟城,真的還在舟城,你不會給我來電話的。聽了這句,夏小雪突然覺得打這個電話實在沒有意思,她說,在舟城為什么就不能給你打電話?阿春說小雪,老實告訴我,你到了北京還是上海?夏小雪心里掠過一絲涼意,幾乎以冷硬的腔調說:我在巴黎。噢,強,小雪已經(jīng)到巴黎了,就是我們那次回舟城見到的那個夏小雪呀,已經(jīng)跟她老公一起到巴黎了。阿春還沒向她老公感嘆完畢,夏小雪就砸斷了電話。

        夏小雪的二十七歲生日到了。

        這天是周末。夏小雪感到奇怪的是,沒跟陳其光結婚之前,她的生日總是錯過周末,一旦結婚,生日好像都是在周末渡過的。夏小雪曾經(jīng)把這看成是上帝對她的眷顧。在她二十七歲生日這天,跟以往一樣,陳其光提出去城后的鳳凰山玩耍。

        兩人吃罷早飯,帶著相機,就朝鳳凰山走去。

        說山在城后,不如說它本身就是城的一部分,山腳是鬧市,往上爬一程,就進入世外桃源,鳥鳴深樹,泉響幽林,路上松苔沒屐,落葉如畫。山上山下,不光是景致的不同,還代表著城里人不同的心境。陳其光和夏小雪一路爬到著名的景點二龍?zhí)叮蝗幌缕鹆诵∮辍I缴媳緛碛性S多人,雨下起來后,人們紛紛向山下撤退,不一會兒,山就空了,除了野花野草,仿佛就只剩下陳其光和夏小雪了。雨越下越大,陳其光問:下山嗎?夏小雪說不,為什么要下山呢?說罷望著從石壁中伸出的兩顆石刻的龍頭,它們靠得如此之近,彼此偎依,共同承擔數(shù)百年風雨。兩條龍嘴里,長年不斷地引出山泉,匯聚于石壁下的潭水之中。潭水并不深,但清澈見底,細石粒粒,游魚尾尾,幾片落葉,在水面靜靜漂浮。

        夏小雪正在出神,陳其光猛地把她摟在懷里,抱到石檐之下,狂熱地親吻。

        一只打濕了翅膀的翠鳥,停泊在他們身旁的石柱上,好奇地欣賞著這一對忘情的男女。

        當他們平靜下來,發(fā)現(xiàn)天色早已放晴,石壁頂上的太陽,熟蘋果一樣懸著。

        山底下又有了人影,三三兩兩,有說有笑,踏著寬闊潤濕的石梯向上攀登。這些遙遠的、與他們毫不相干的人影,幫助夏小雪召回那種久違的幸福感。

        兩人一直登到山頂。山頂上有一個亭子,仿佛早就等著他們的到來,他們剛走進去,被野風吹得荒涼了的檐角間,頃刻充盈著溫暖的生命。陳其光雙手叉腰站在亭角,夏小雪透過他的臂彎,看到了一彎環(huán)形的藍天,藍天上有云悠悠地飄過,有鳥迅疾地掠過,夏小雪從那些云和鳥里看到了自己,也看到了陳其光。她實在沒有什么不滿足的,天地這么大,她又有這么好的男人,她實在沒有什么不滿足的。她走過去,靠在陳其光的肩頭上說。

        之后,陳其光讓夏小雪在花樹之間擺出各種姿勢,噼噼啪啪地撳動快門。妻子的美麗,對他的人生是錦上添花,陳其光一直是這么看的,此時此刻,這樣的感覺就越發(fā)的強烈。

        說真的,從家里出發(fā)往鳳凰山走的時候,夏小雪雖然像往年一樣興奮,可她內(nèi)心里在做著一種努力。跟丈夫去郊野,她卻需要努力了。這種努力對陳其光是傷害,對夏小雪自己更是傷害。不過,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忘記了這種努力,沉醉于真實的甜蜜和溫馨之中。

        時間過得飛快,當新一輪的倦意襲上來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西斜。兩人收拾下山。進城后,夏小雪提議在外面吃晚飯,陳其光不干,以前夏小雪的生日,都是他親自下廚,弄些夏小雪喜歡吃的菜,今天他不想例外。夏小雪實在不愿意把時間浪費在做飯和吃飯上,她希望盡快迎接那盛大的節(jié)日。她清楚地記得以往每個生日的情景:她盤腿坐在床上,雙目微閉,雪白的胸脯均勻地、近乎安詳?shù)仄鸱?;陳其光跪在她面前,把那掛心形項鏈擱在夏小雪光潔的額頭上,項鏈仿佛一滴液體,慢慢地往下流,流過她的鼻子,流過她的嘴唇、她的乳溝、她的小腹;然后,陳其光把這滴晶亮的液體從夏小雪的兩腿間捧起來,再以輕柔得近乎呼吸的動作,把它掛在夏小雪的脖子上……那種心醉神迷的感覺,那種幸福得直想叫出來的感覺,從很大程度上說,支撐著夏小雪越來越脆弱的神經(jīng),支撐著她對婚姻生活的信念……此時她說,其光,就在外面吃點吧。她完全沒有意識到固執(zhí)的要求使陳其光心里難受。但陳其光只好同意了。

        吃罷飯,兩人手挽手快走到家門口的時候,夏小雪還被包裹在葡萄酒一般微醺的氤氳里。

        然而,剛打開門,這一年來長久地控制著她的惡劣情緒就猛然向她襲來!

        陳其光把夏小雪臉上的紅暈當成了少女才有的羞怯,抱起她向浴室走去。夏小雪不停地鼓勵自己,企圖讓自己的身體變得柔軟起來,但事實上卻是越發(fā)的僵硬。陳其光說,小雪,你怎么了?夏小雪說,恐怕是有些累吧。陳其光沒言聲,像夏小雪以往的任何一個生日一樣,他柔情萬端地借助水的潤滑,撫摸著妻子的身體。

        他不知道,有一些東西,早就已經(jīng)毀滅了。

        那個曾經(jīng)讓夏小雪心蕩神搖的盛大節(jié)日,她已經(jīng)不再向往了。陳其光把她放到床上,希望她像以前那樣坐起來,微閉雙目,每一絲呼吸都傳達出熾烈的期待,但是夏小雪沒有。夏小雪仰臥在床上,一動不動的。

        陳其光從抽屜里取出那條項鏈,不知該怎么掛才好。

        正這時,客廳的電話響了。

        陳其光沒去接,夏小雪也沒睜開眼睛。

        電話不再響的時候,夏小雪說,為啥不接?陳其光說別管它。話音未落,電話再一次響了起來。夏小雪說,去接吧。陳其光猶豫片刻,將項鏈放在夏小雪的腿邊,接電話去了。他接電話的時間很長,回到夏小雪身邊的時候,夏小雪問是誰,陳其光說是他以前的同學,從武漢過來出差。夏小雪說既然是同學,如何不去見見?陳其光說別管,我今晚上哪也不想去,再說我跟那個同學以前的關系也很一般。夏小雪說雖然關系一般,人家大老遠跑來,你總該盡一盡地主之誼吧。陳其光不知該說什么了,靜默良久問道:你跟我一塊兒去嗎?我就不去了,夏小雪說,我累得要命。陳其光拾起夏小雪腿邊的項鏈,凝視片刻說,小雪你等著我,我不會耽誤多久的。夏小雪只是淡淡地應了一聲。

        陳其光把項鏈重新放進抽屜里,遲遲疑疑地向外面走去。

        他剛出門,夏小雪就哭了。她隱隱約約地意識到,自己這樣做,對丈夫是不公平的。再堅定的男人,也有搖擺的時候,猶疑的時候,軟弱的時候……但不管怎么說,這道理就是無法往她的心里去,無法改變她對丈夫形成的嶄新的看法。

        她裸著身子下床,把項鏈從抽屜里取出來,自個兒掛在了脖子上。這個曾經(jīng)被她視為一生幸福保證的情愛之物,而今為什么變得又冰又冷?

        她搖了搖頭,把頂鏈摘下又擱回原處,去衛(wèi)生間洗了淚痕,穿得規(guī)規(guī)矩矩,就出門。

        不久,她就到了濱河路公園。大河里春水浩蕩,夜晚的天空碧藍如洗,燈光亮在天上,星光灑在河里,一派盎然生機。情侶們對對雙雙的,說著和春風一樣輕柔的話語。此情此景,給予夏小雪的是空前的寂寞和惆悵。她選定一處人少的角落,倚在木質欄桿上,傾聽渺茫而又切近的人聲物語。這種傾聽不會消除她的惆悵,只會讓她的惆悵加重。她的淚水再一次涌出來,一滴一滴,飄灑在河里,不留任何一絲痕跡。

        小雪,你怎么一個人在這里?其光呢?

        夏小雪聽到了這個聲音,但她沒理會,因為這個聲音沒進入她的內(nèi)心。她的淚水不斷線地流出來,像從心靈的天空里下起的一場小雨。

        生活是自己的,想怎么過就怎么過,何必自尋煩惱?

        這是另一個聲音。

        夏小雪抬起頭來,看到了王淑和余簡。正是王淑和余簡在跟她說話。他們手拉著手,站在離夏小雪幾步遠的地方。

        誰煩惱了?夏小雪抹去淚水,帶一絲驚慌地說,莫名其妙!

        責任編輯倪和平

        插圖燕于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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