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宗
二哥陳雄明天發(fā)嫁閨女。吃罷晚飯,陳雄扒拉完兩碗豆雜面條,抹嘴大喊:來!小五,明個你去坐上客吧。外人說咱陳村的麻雀都能喝半斤,你在咱家量不算太大,也不得掉酒桶底下吧?陳萬排行老五,是陳家最小的爺們。
天剛麻麻亮,娶親的隊伍就朝著陳村來接新媳婦。領(lǐng)銜的新郎騎著棗紅馬,一幫響手們把腮幫子吹成了山包,四人抬著花轎,后面是八個抬禮盒的,一路吹吹打打過來。
日上三竿子時,陳萬套了一輛驢板車,一路哼著:鳩山設(shè)宴和我交朋友,千杯萬盞會應(yīng)酬……顛顛地來到楚莊。
村西頭一棟明三暗五青磚瓦房門前,搭起了大棚,幾十張八仙桌擺齊了盅筷。李爺,上客來了。有人通報支客。支客很熱情,哦,這不是陳萬嗎?屋里請。說著,吩咐人招呼。李爺是李寨的,和楚莊一河之隔。楚莊和陳村不遠,上下五六里地,河?xùn)|河西趕的都是螞蝦集。陳萬認識李爺,上次陳村娶媳婦,陳萬陪的是李寨的上客李爺。李爺這種上客好陪,他喝酒不行,陳萬沒咋喝著酒。李爺走后,他又重喝了二茬酒。
楚莊人講面子,專門找?guī)讉€能喝的來陪上客。不一會兒涼菜上來,四葷四素,白紅綠黃,擺得好看。李爺摟著酒壇子進來,撕開封蓋,往里倒了幾碗“井拔涼”,來回搖晃幾下說,破破好喝些。其實就是稀釋一下,摻了水的酒不上頭也不噎嗓子。陳萬一看便放心了許多。這酒相當瓶酒四十多度,在家天天喝這酒,熟酒正好對他胃口。不一會兒,外邊放起了長鞭,起席了。這一帶喜酒有規(guī)矩,三個門杯后,就敬酒。陳萬一個花生豆沒嚼完,就有人站著敬他。來時哥哥有交待,不要多說話,話多酒就不少喝,不要回敬,但敬酒要喝,不能栽面子。其實,他哥給支的招是防守反擊。要敬酒的都有理由,喝個哥倆好吧。咱們來個桃園三結(jié)義……要這樣喝下去,我非小雞曬翅膀不可。陳萬想好后說,爺們,鄰莊鄰村的都不是外人,恁看,我喝酒也實在,這樣,咱每人打個通關(guān),要不甜飯一上,我就得走。說完,倒上滿滿一碗酒,端起來一飲而盡。立時有了咂嘴聲。陳萬拿起一雙筷子,放在倒?jié)M酒的碗上。都明白這是壓令酒。筷子一放上,就得守規(guī)矩,誰犯規(guī)罰誰。陪客的相互瞅瞅,沒人持反對意見。于是,把酒杯換成盞子。盞子是用來盛醬油和醋的,一盞子倒?jié)M了有一兩酒。幾圈下來,有四個搖晃著出去了。剩下的三個,端著盞子光說話,就是不往肚里進。陳萬一看,桌上就三人喝了。陳萬便和他們碰著喝。喝著喝著又一人趴在了桌上,那人吐得一身到處都是,另一個短著舌頭說,我去方……便方……接著上來一大碗,碗里放八個雞蛋,四個白煮的,四個油炸的,炸的叫虎皮蛋。這道菜一上,就要上甜了。上甜飯時,上客把紅包放在托盤里,這是給廚子的,包個三塊五塊的。這時上客起身走人。不識相的,話說得也不好聽,甜飯上了,該滾蛋了。
送客的鞭炮響起來。陳萬剛站起身,剩下的那人一把抓住陳萬說,老弟不能走,咱弟兄倆喝個得勁。外邊噼里啪啦地炸著鞭,陳萬堅持要走,那人拽住死活不讓。推搡了一陣子,陳萬說,好吧,我不走了。兩個人放開喝了起來,那人的確有些量,第三壇剩下的酒,兩人碰著又喝完了。第四壇他倆繼續(xù)喝。陳萬覺得臉上黏黏糊糊的,起身去抹把臉。轉(zhuǎn)身不見了那人,低頭一看,只見他嘟嚕在桌底下了。陳萬咧嘴一笑,心說,統(tǒng)統(tǒng)地給我拿下了。他轉(zhuǎn)身到洞房里對侄女說,好好過日子,想家就回去。出了門,陳萬捋捋頭發(fā),大搖大擺地出了驢棚。門口一撥人站在那兒都愣了,又矮又瘦的他,那么多酒他能擱哪地兒盛著?
小藥子酒香,戀酥蘿卜脆,陳萬的小酒喝不醉。這個順口溜,四里八鄉(xiāng)無人不曉。
陳曲是在他爹的筷子頭上學(xué)喝酒的,吃飯時,陳萬調(diào)轉(zhuǎn)筷子頭,在盅里蘸一點酒,放到陳曲嘴里。那年,陳曲四歲。剛開始,辣得陳曲哇哇大叫。“酒”而“酒”之,一上菜,他就指指盅子,意思是要酒。大學(xué)畢業(yè)后,陳曲分在市政府辦公室秘書科。陳曲五短身材,人像個酒壇子。同事們戲昵他,你叫什么陳曲,干脆叫陳釀算了。陳曲平常不貪杯,除了必要的應(yīng)酬外,公開場合很少暴露實力。上班一年多,大樓里沒有幾個人知道他的酒量。
陳曲的酒量是一夜成名的。
一日上午,牛主任小解回來到秘書科門口,對陳曲說,省里賀副秘書長、吳副主任一行來檢查信息工作,中午安排在南洋國際大酒店,錢副市長、謝秘書長和我陪,你也參加。我還去嗎?陳曲嘴上有些打別。前幾天,江州市來考察武馬高速公路,牛主任叫他全程作陪,酒喝得都到位。甲方乙方兩敗俱傷,江州人走時開了一句玩笑:我們受到了重創(chuàng),我們受到了重創(chuàng)!陳曲生猛的表現(xiàn),讓同道驚嘆不已。開會、陪酒、寫材料,是咱當秘書的“鐵人三項”,小車不倒就得推。牛主任把剛發(fā)來的信息現(xiàn)倒現(xiàn)賣。我去就是了。陳曲應(yīng)道。上桌前,牛主任交待陳曲,中午你多喝點,下午有個會,賀秘書長主持會議,我記錄。知道了。陳曲點著頭說。今個這酒恐怕是場惡仗喲,這淹兩淮的酒仙酒圣,我恐怕要出水了。牛主任的話處在低音區(qū)。
一個半時辰,錢副市長和謝秘書長被人架著出來,幾個小秘書也不省人事,只有陳曲一人在戰(zhàn)斗。他制定的戰(zhàn)略是全面攻擊,采取的戰(zhàn)術(shù)是先廣度再深度。他和賀副秘書長放雷子,接著和吳副主任碰杯,倒鉤招是與賀副秘書長,回頭望月是他的殺手锏。果然,賀副秘書長和吳副主任拱手告敗,走著貓步被扶上車。晚上十一點多了,二人都還起不來,吃啥吐啥喝啥吐啥,吳副主任連黃膽汁都吐出來了,架到門診部吊瓶。這是后話。
陳曲到了三樓會議室,他把空調(diào)擰到適度,擺了擺椅子,又沖滿三瓶開水,一切都準備停當,他瞅瞅墻上的掛鐘,還有半個小時才到上班的點呢。他騎著自行車,到沙潁晚報送他的《歐陽修與潁州酒》稿子去了。
市長常務(wù)會議擴大了。議題很多,城建、交通、土地、環(huán)保、公安等部門的主要負責人到齊了。錢副市長怎么還沒來?謝秘書長哪兒去了,他是主持會的呀,胡市長問。電話打到家里。家里說,早上就上班去了,中午沒回來。所有的手機都通,就是沒人接。這么大的會議不能沒有記錄的,臨時把趙副秘書長喊來,趙副秘書長昨天才從澳大利亞回來,準備在家里理理賬填好報銷單,明天正式上班。見政辦多人缺席,胡市長當然不高興。會議開得郁悶,幾個局的口頭匯報和書面材料,胡市長都不滿意,個個挨得劈頭砍臉的訓(xùn)。中央臺新聞聯(lián)播結(jié)束了,還有三個議題沒完。不研究完不散會。這是胡市長的習慣。土地局正在匯報中心廣場拍賣的地價時,突然,室內(nèi)有人高聲叫道,賀老秘呀,我和你炸個雷子!接著又嚷道,我是手里拿著杯,誰來我跟誰拼。開會的回頭看,見謝秘書長躺在椅子上,閉著眼睛朝天吼叫,朋友啊,請你干一杯,干一杯!發(fā)音也是美聲唱法。所有的人都呆了。胡市長一臉鐵青,散會!說完,拿起茶杯走人。
三天后,有人透露:錢副市長在市委中心會議上作書面檢查,謝秘書長到氣象局當局長,陳曲可能到打井辦去。消息是真實的。一上班,牛主任一臉憂戚地進來,對陳曲只說了一句話,毀嘍!以沉重的心情工作,工作也會報答沉重。一連數(shù)日,牛主任一臉的梅雨季節(jié),來匯報請示的稍有不慎,他便使牛脾氣,弄得來人莫名其妙。怎么了?牛老板咋恁兇?秘書嗤嗤笑道,無可奉告。牛主任十一月退二線,他幸免于難與年齡有關(guān)。
星期五一上班,牛主任電話打來,小陳,今晚所有的弟兄都到場,錢副市長也來,為你送行。陳曲聽到這里,鼻子一酸險些落淚。開喝半小時光景,錢副市長一臉歉意進來,一把手親自安排的,實在推不掉,我和老牛意思意思就是了。說著,端起酒杯,小陳,來。陳曲看他的杯是滿滿的,就往自己杯里加。行了,你隨意,我光了。錢副市長仰脖進去。這事兒不能全怪你。錢副市長說得一臉責任。牛秘書長說,算了,喝酒吧。一晚上,牛秘書長沒有太多的廢話,與陳曲喝得也節(jié)制。此時,陳曲顯出冷靜,調(diào)侃道,那天我也是呂布戰(zhàn)三英,沒算丟人。錢副市長說,我可是滑鐵盧喲。陳曲說,現(xiàn)如今,板兒磚砸到我這兒了,我也是逼良……
分手時,牛主任的手在抖,眼里閃著淚花。他特別看重陳曲,無論寫材料處理問題安排接待,陳曲都是支撐他的三角架,支撐著他沒掉過價跌過臉。
到了新單位,陳曲很快適應(yīng)了業(yè)務(wù),主任的講話單位的總結(jié)報告由他一人寫,他的材料常在省政務(wù)快訊上發(fā)表,有的作經(jīng)驗材料交流。辦公室茍主任十月份年齡到杠,主任非陳曲莫屬。機關(guān)里幾乎沒人懷疑。近來,陳曲感到特別清醒,心情也高興。昨晚,他和幾位文友聚會,不設(shè)防的酒喝得痛快,喝了那么多,居然沒有醉意。八點不到,陳曲來到辦公室,朱主任的講話還剩下結(jié)尾,幾個標題也寫得新穎,有些詞語連他自己都感到意外。他長吸一口氣,拿著手稿去了文印室?;貋硪豢?,陳新坐在他辦公桌對面。作家陳新是剛加入省作協(xié)的會員,創(chuàng)作熱情很高。老師,這是我剛寫的一篇稿,請斧正。說著,把《歐陽修與潁州》稿樣遞上。寫作期間,陳新多次請教陳曲,書中的民間軼事多是陳曲提供的,比如在歐陽修治理潁州篇章里,他建議把歐陽修治潁寫成二三事,興農(nóng)桑,重水利;治西湖,修三橋;建書院,倡文風;愛賢才,薦后生;守廉貧,律己人……電話響了。好吧,你忙。陳新走了。電話是政府辦公室池秘打來的,陳哥,秘書長說江蘇省來人,中午安排在金玫瑰大酒店,對了,你同學(xué)點名叫的你。掛掉電話,陳曲犯嘀咕,江蘇的同學(xué)不少,和他最要好的要算是陳剛了,陳剛前些日子說他的工作又要調(diào)整,不會是他吧?走,朱主任,我江蘇的同學(xué)來了,請您陪一下。陳曲說。你是知道的,我不大喝酒,也不能喝酒。朱主任指著肚子說,我的老腸和老胃沒出息,沾酒就疼。不讓你喝就是了。陳曲說。那你可得保護我。朱主任說。
陳剛電話打過來,大曲,你可知道我把誰帶來了?誰?陳曲問。程大同,他是特意請假來的。歡迎,歡迎,熱烈歡迎!陳曲叫著。中文系一班同學(xué)里,陳曲和陳剛愛好相同水平相當,打籃球陳曲是攻擊性后衛(wèi),陳剛是主力前鋒,踢足球陳曲是主力前鋒,陳剛是進攻形后衛(wèi),打排球陳曲是主力二傳,陳剛是副攻。不僅如此,兩人酒量都大得驚人。程大同教現(xiàn)代文學(xué),又當班主任。師生關(guān)系成為酒友是在偶然的一次機會。一天大早,陳剛的父親說,今天是周末,請陳曲到家吃午飯。陳剛和陳曲出校門時,見程老師拎著菜籃子。陳剛說,程老師,別做了,到我家喝酒去。好。程老師答應(yīng)非常爽快。他愛人去北京學(xué)習一個月。愛人走的這半個月,他非常不適應(yīng),買菜做飯洗衣服,晚上還要備課、寫東西。一看兒子的老師也來了,好客的陳父又加了幾個菜。程老師的學(xué)問和酒量令陳父贊嘆不已,酒喝到下午四點方散。陳父送到門口說了一句,英雄所飲略同。三人在學(xué)院里公認為華師院的“酒壇三友”。
紅底黑字的“金玫瑰大酒店”橫匾赫然醒目。
陳曲站在那兒看看,頓生一股華貴感。市里誰有這么大的氣派?酒店是溫州一個房地產(chǎn)商投資的,豪華與奢侈同在。今年“五一”長假,陳曲隨省政府辦公廳去西北考察,聽甘肅的王主任說,整個蘭州的大商場讓溫州人買斷了,美國的紐約、芝加哥、鹽湖城,都有溫州人炒買地皮,大有吃通世界的胃口。這個世道,真它媽不可預(yù)測。陳曲感慨萬千。
秋海棠包廂很大,帶會客廳和衛(wèi)生間。陳剛先作介紹,這是朱夜青教授,南京文學(xué)院宋朝文學(xué)研究所所長,研究歐陽修和蘇東坡的專家。朱老滿頭銀發(fā),一件大紅的短襯衣,手執(zhí)一柄文明棍,看得見的學(xué)者氣度。寒暄后,依次入座。陳曲問,今天喝什么酒?陳剛說,你說呢?酒鬼,酒鬼。咱們怎么喝?陳剛叫起來。三杯過后盡開顏。三人會目一笑。陳曲先敬朱夜青酒,兩人對喝。朱夜青捋捋長須,說,朱主任,我敬你個滿杯。我不能搞,半杯吧?朱主任說。那不行,這桌上就我倆姓朱。來個滿的。我實在不行,請教授諒解。叫他們看看,咱朱家不僅能吃,尚且能喝。我少些行嗎?不行,你還沒有我歲數(shù)大,小朱子,我豈能讓你?朱夜青倚老賣老地笑著。沒辦法,朱主任勉強飲完。陳剛站起身來,尊敬的朱主任,陳曲是我同學(xué),還請你關(guān)照,來,小輩滿敬一杯。我實在是不行。朱主任臉泛難色。這樣吧,你喝半杯,我滿杯。程老師也不怠慢,他和其他人碰杯后,拿起酒瓶子過來,主任,我打的來敬你。我實在是喝不下去了。我喝兩杯,你喝半杯總可以吧?程老師說。不行,天底下也只有這樣喝法了。朱夜青看不下去了。沒辦法,朱主任只得喝完。陳曲擋駕,別再難為我的領(lǐng)導(dǎo)了。算了,饒了他吧。見朱主任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大家便罷。程老師端著酒杯提議,今天不談師生關(guān)系,我們是朋友加酒友,我也不稱你教授,來,四個共同。陳曲,你和朱老喝一個,他是研究宋代文學(xué)的。你不是對歐陽修也有見地嗎。這是一個建設(shè)性的意見,朱夜青說,聚首就是緣分,來,小陳。陳曲忙著站起來,我敬您朱老。兩人互敬開來。朱老侃侃而談,一代文史大師陳寅恪先生有言,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shù)千年之演進,造化于趙宋之世。在中國兩千多年的封建社會中,有宋一代占據(jù)了七分之一的歷史歲月。在長達三百多年的宋代,文化發(fā)達,學(xué)術(shù)繁盛,群星璀璨,遠邁歷代。其中作出劃時代貢獻,在文化藝術(shù)諸多領(lǐng)域都取得了卓越成就,從而領(lǐng)袖群儒,成為當之無愧的文壇泰斗的則是歐陽修和蘇軾。即使在整個中國文化史上,他們也都是震古爍今的巨人,潁州人一直以歐陽修、蘇軾曾經(jīng)做過潁州太守為驕傲,有著濃厚的歐蘇情結(jié)。尤其是對歐陽修的作為和詩詞更為崇仰和珍視。陳曲聽罷,站起來敬朱老酒時,帶著顫音吟誦起來:醉翁昔日飲酒聽歌、陶醉于西湖之上……朱夜青唱和,焦坡八月新酒熟,秋水魚肥如玉。小陳,這是歐陽修先生贊美你們家鄉(xiāng)的詩篇。美人清歌蛾眉揚,一酹濃烈回春陽。舞踏落輝留醉客,歌遲檀板換新聲。陳曲接著,高山流水詩千首,明月清風醉一船;放鶴去尋三島客,約梅同醉一壺春。
見兩人沒完沒了,陳剛說,你倆暫且不討論歐蘇好吧,我們還沒成醉翁呢。朱主任覺得自己的頭像笆斗,晃晃悠悠坐不住了。再堅持一會兒,這個時候走,不太禮貌。他心里想。此時,誰也沒有注意到沙發(fā)上躺著的朱主任。朱主任知道此時沒人理會他,便撥通了120,捂著肚子悄悄堅持到大門口。
酒喝到深夜十二點,四人一路趔趔趄趄,陳曲挽著朱夜青胳膊,醉眼惺忪地說,我們,都……都還是,昏昏然飄飄然,還知所以然哪。人生要學(xué)歐陽醉,咱們喝得還不到位。歐陽不醉我不醉,歐陽醉了我也不醉。陳曲跟著到朱夜青的房間繼續(xù)小酌,直到雞叫聲起伏,兩人才罷。
早晨起來頭很沉,陳曲連連喝了三杯水,也沒緩過勁來,胃里火燒火燎的難受??纯幢硪咽蔷劈c一刻了,他連忙穿上外套來到辦公室。見主任的門緊閉著,便問,主任呢?
不知誰把他喝的?胃大出血,住進了市二院,醫(yī)生說,再晚些恐怕就危險了。
陳曲傻眼了。
半年后,朱主任才出院。原本身體就差,這次的大手術(shù),他元氣大傷,每天只上半天班,有時是上午來,有時是下午來,不是特別重要的會議,他安排馬副主任參加。朱主任的身體狀況與日俱差,不久市委研究他為黨組書記,馬副主任任主任。馬主任上任不久,從師范學(xué)院畢業(yè)的大學(xué)生中,挑了個字寫得好的當秘書。馬主任說,字是門面,文章材料可以錘煉。每項工作都安排有人,陳曲成了沙鍋煮豬蹄子,擔在那里了。開始,他心里不是滋味,慢慢熬吧。他找來宋代詩詞選和關(guān)于歐蘇的書籍,做著讀書筆記。是金子遲早都會發(fā)亮。和你們生分,不值。陳曲心里說,這是我的生活觀和工作觀。
回到家里,妻子王蘊就嗅到了一股酒氣,見陳曲還在沉睡,便去廚房忙活。今天,她特意穿一身米色套裙,肉色的長筒絲襪,淺口的高跟鞋,口紅和眼影都是淡淡的玫瑰紫,看上去光彩照人。陳曲近來老在外面喝酒,她理解丈夫。今天是陳曲三十歲生日,孩子一大早就讓她送到外婆家去了。她要單獨給丈夫過生日。茶泡好了,是黃山產(chǎn)的綠茶。揭開茶杯蓋,就能聞到一股淡淡的清香。一切都準備停當了,她喊醒陳曲。燭光吹滅的那一瞬間,陳曲哭了。王蘊過去用毛巾擦掉他傷心的淚,倒?jié)M一杯酒端起來說,老公,今晚,我陪你喝?;⒙淦疥柲?陳曲說,我本是擼鋤把子的,不想在這兒受鱉氣,此處不留爺自有爺去處,我走人。王蘊認為他說的是氣話,誰知第二天陳曲真的寫了一份報告,要求到陳橋鄉(xiāng)工作,沒有其它條件和要求。時下,許多鄉(xiāng)鎮(zhèn)干部擠破腦袋朝城里鉆,可他偏偏要求下去。有人看不懂。
文件很快下來,陳曲任陳橋鄉(xiāng)副鄉(xiāng)長,掛職兩年。
陳橋鄉(xiāng)政府離陳村不到半里地。母親說,在家鄉(xiāng)好好干,都是老少爺們,小小不言的事兒能擔待。在哪兒跌倒不一定非在哪兒爬起來。陳曲賭咒說,再喝多我生出的小孩沒屁眼。母親聽后不聲響。兒子賭這樣的咒,當老的還能說什么。他爹看看陳曲,沒說話。他的話在兒子面前沒有分量。陳曲看著他爹一臉的酒斑,氣在心里。爹能喝酒,可喝得太爛。早上一睜眼,第一件事兒就是先扌周上幾口,中午喝,晚上喝,半夜里起夜,還得喝上兩口才能入睡。家有金磚,擱不住一天三端。陳曲從高中一直到大學(xué)畢業(yè)的生活費,大多是三叔資助的。三叔先是村黨支部書記,后是鄉(xiāng)黨委書記,他和陳萬是同太爺?shù)挠H戚。俺大伯是喝了人家一輩子的酒,不知道啥叫個醉,哪像你這酒鬼,家讓你喝得吊蛋精光。一提起陳萬的酒,三叔便氣上心頭。
上河工的任務(wù)下來,陳曲找到書記說,我去鍛煉鍛煉吧。計劃生育誰也不愿意管,陳曲說在黨委的領(lǐng)導(dǎo)下,我來抓抓看。陳曲走村串戶,一家一家地做工作,講明基本國策,說明優(yōu)生優(yōu)育的好處,把工作直做到外出打工的年輕人。催要農(nóng)業(yè)稅,社會治安綜合治理等難事兒苦差事都是他上前,而且處理得恰到好處。鄉(xiāng)里評價他,陳鄉(xiāng)長工作實在,水平也高。
就喝酒那么點小事,把俺侄子整到鄉(xiāng)下來。書記感慨地說,叔幫你看看,咱上面有人。陳書記說的是組織部尹強部長,他和尹部長是1968年一個火車皮拉走的,當戰(zhàn)士時兩人一個班,后來,他當連長,尹強是指導(dǎo)員,陳書記比尹強早回來五年,一個鄉(xiāng)一起上學(xué)一塊當兵,自是鐵桿哥們兒。中秋節(jié)快到了,陳書記對陳曲說,晚上跟我到部長家。我就不去了吧。陳曲說。不是我說你,政治上不成熟的嫩瓜,不知道加深印象嗎?坐了一會兒,書記說,老尹,我得走了。你真走我也不留你。到門口,部長說已經(jīng)考慮了,提成副書記。書記握過手說,越快越好。
陳書記,早上好!有人招呼他。陳曲點點頭,也不爭辯。產(chǎn)房傳喜訊——陳鄉(xiāng)長人家升(生)了。有人當面開他的玩笑。陳曲笑笑,算是默認。陳曲工作以外,繼續(xù)他的《歐陽修的潁州情》書的三校,他的《戲說歐陽修》也要年底交稿,朱教授經(jīng)常電話里催,電視劇《潁州太守歐陽修》里的男一號女一號都已敲定,就等本子了。他連天加夜地趕,頭發(fā)和稿頁成反比地掉。不到六點鐘,他便早早來到辦公室,打算趕再早寫一章。看門的老黃頭過來說,陳鄉(xiāng)長,你的電話。電話是朱夜青打來的,讓陳曲參加歐陽修與蘇東坡詩詞研討會。放下電話,三叔陳書記進來,媽的,晚上尹部要來。陳曲問,他來干嘛?這老家伙絕對能喝酒,我是陪不起他呀!那你就不喝。陳書記說,不行,不喝他不高興。我來陪他。陳曲自告奮勇。好吧,書記說,你的事已經(jīng)研究了,下星期宣布。
摸黑,尹部長坐著桑塔納2000來了,隨從兩名干事。下車便指導(dǎo)陳書記,不許搞特殊啊。食堂簡陋,三間磚瓦房是吃飯的地方,旁邊又蓋了一間廚房,桌椅板凳都是白茬,油污兮兮的。菜做得大氣,紅燒公雞,母雞燉湯,現(xiàn)逮的鯉魚活蹦亂跳,辛店的鹵狗肉,展莊的豬蹄子,擺滿了桌面。大家落座,尹部長說,不錯不錯,不過,菜太多了。都是土菜。陳曲說。好吧,你知道嗎,我喝酒有個日本名字。你啥時候流竄到日本去了?陳書記開著玩笑。你別打岔,我叫“三口一瓶”,我老婆外號是“不用杯子”。部長說得呵呵笑。陳書記知道,部長今個是想大喝了。于是,撤掉酒盅用茶杯。不一會兒,六瓶都空了。部長意猶未盡說,白酒對我無所謂。再拿一瓶。陳曲說。陳書記說,打住吧,每人都是一斤出去啦。部長不說話。書記說,不是不讓喝,酒有的是,關(guān)鍵是你們哪個也不是部長的對手。老尹,弄點啤酒漱漱口吧。部長打個酒嗝說,書記決定,我們通過。晚間新聞結(jié)束時,第二箱金盛年華啤酒又撕開了。部長說,咱一人一瓶吹喇叭。他和陳曲連吹了兩瓶。陳曲想讓部長多喝,拿著偏杯慢斟。部長就說,你這是歪門斜倒。陳曲沒接話,和部長碰了一杯。部長見陳曲杯子不滿,便拿起酒瓶,沿著杯壁邊往下倒。部長,你這是杯壁下流。陳曲說。部長白眼看他,沒說話。陳曲敬他,部長說我不喝。你為啥不喝?我就是不想喝,你咬我呀。你比別人光棍咋的?陳曲大著聲說。我看你像妓女,明碼標價越來越像明星啦……兩人借酒斗氣。見陳曲的話離譜,陳書記有些蓋不住面子,沉著臉示意陳曲。部長把半截煙摁在煙缸里說,我方便一下。陳曲跟著出去。屋外四周漆黑。涼風一吹,兩人都是搖搖晃晃的。陳曲說部長,我扶著你。我敢勞你大駕嗎。盡管部長講話難聽,陳曲怕出意外,把他扶在一棵小楝樹下,這樣保險系數(shù)大一些。楝樹不大,只有搟面杖粗。陳曲挨著部長的右肩解開褲帶。部長右手托住物件,左手捋著頭發(fā)說小子,你是癩蛤蟆墊床腿,硬撐哪。不知是天黑還是喝多了,部長連小樹一并系到褲帶里了。轉(zhuǎn)身要走,動不了。他以為是陳曲拽他,你松手,干啥抱著我不丟?不是我抱你,是你抱我。陳曲也是動不了,他把腰帶系到部長的腰帶里了,兩人纏繞在一起。部長氣急敗壞,不是你拽我,是哪個孬種拽的?是你把我給拽住了。陳曲埋怨部長。他和部長像狗戀蛋一樣,誰也走不了。部長個頭高,陳曲個子矮,陳曲往下一拽,險些把部長拉栽倒。部長緊緊摟住陳曲,要不是陳曲托住他的腋下,部長頭朝下就栽下去了。你扯我拽幾經(jīng)折騰,部長有些不耐煩了,熊孩子,你咋不松手?陳曲也是暈八醺九,他聽部長嘴里不干凈,他的話也不好聽,我是熊,你是啥,你也不是什么好鳥。部長氣不打一處來,小陳,你說的啥話呀!啥話?普通話,不是中國人的,聽不懂。部長覺得他的話嗆人,說,你不要光腚女人坐在石頭上,因(陰)小失(石)大。喝多酒的人就什么話都敢講。陳曲高聲罵道,我的陰部小,你的陰部大,比驢雞巴還大……
部長晃晃悠悠被扶進車里,幾乎聽不到他說的是什么,末了只聽清一句,這小樣還能用?說著倒頭便不省人事。
你是大俠,到了手的事兒讓你給喝飛了。三叔書記數(shù)落陳曲。我沒有飛。沒飛,你那叫啥?微醺。微醺?我看你是醺人。
寒冬臘月時,上邊來人宣布陳書記退到二線了?,F(xiàn)在是年三十打個兔子,有它過年沒有它也過年。有人說。陳曲實際上成了看守鄉(xiāng)長。我有什么錯?看守鄉(xiāng)長,那是你們高抬我,我算哪門子官,充其量算是小吏。收完小麥,陳曲休了長假。其實他到南京參加研討會了。會后,又和朱夜青去了秦皇島。出去半個多月,鄉(xiāng)里竟沒有打一個電話給他。回來后,陳曲心里總是酸楚楚的。
上禮拜,陳曲接到江蘇文學(xué)院的來信,背面附有短言:如來,可定副研究員職稱。陳曲見那熟悉瀟灑的字,釋然一笑。
不久,市委常委、宣傳部長李行找陳曲談話,小陳,你是潁州人,歐陽修在這兒做知府,他一生除在京城輔佐朝廷外,曾放逐流離,歷任十余州府郡縣的地方官職,其中七次來到潁州,并終老在這片古老的土地上。
不是七次是八次。陳曲補充道,歐陽修初到潁州是北宋仁宗慶歷五年,也就是公元1045年深秋時節(jié)。十月二十二日到達滁州……陳曲滔滔不絕。
上午,陳剛打電話說:你到底來不來?你在釣魚呢?你別多問,按我的意思去做就行了。
半月后,陳曲任潁州歐陽修蘇東坡文學(xué)院常務(wù)副院長。當晚,陳曲宴請親朋,大醉。
煙族
冬季結(jié)束的時候,沙潁河落起了綿綿細雨,迷蒙的雨霧飄灑在河面上,空氣中彌漫著陰晦和濕潤。李大就在這樣的日子上了船。船里艙外船板上垛了滿滿煙葉捆。潁州一帶種植煙葉歷史已久,有書記載:沃土腴田,盡植煙苗,盛夏晴霽,彌望綠野,皆此物也。遍及方圓幾十里地,惟李寨的煙葉大而肥厚。周邊都給我拴牢了,用點勁,別讓江風給吹起來了!李大叼著煙袋,大聲吆喝著。李大有個好名,叫漢雄。在三十里鋪一帶沒人知道有個李漢雄,但都知道李大,且老老少少都喊他李大。他是泉陽人。泉陽出師爺?!袄顫h雄,順昌人也,多心計,嗜煙;專運煙葉,泛舟于豫魯江浙;由是業(yè)興日益,漸衰……”這是縣志記載從葉(煙)人氏的一段文字。頂風上水拉纖,吃力又費勁。纖夫的雙肩都磨爛了,血疤子一個壓一個。纖夫們說,掌柜的,風浪太大了,伙計們實在是走不動了,歇半晌再走吧?要不,到地方,每人再加兩塊大洋,總行吧。李漢雄沒有辦法,他和大掌柜陳洪咬有牙印,誰犯規(guī)誰賠錢。
雞叫三遍時,才到了鬼窩子碼頭。卸完煙包,天還沒黑透。結(jié)算工錢,大掌柜的領(lǐng)幾個保鏢來到船上,他來結(jié)賬。大掌柜叫陳洪,三十歲出頭,穿洋布長衫,黝黑粗胖,樣子嚇人。陳洪笑著說,老少爺們辛苦了,我在望潁樓做東,給大家洗塵。陳洪是陳州有名的富商,開有魚行、客棧、妓院,南北貨店,開封、信陽、洛陽、都有他的鋪面。陳洪挨個敬酒,一人一滿碗。那天他再勸,李大就是不喝。這頓飯吃得裝腔作勢。李大是抽著煙看里面的門道,他清楚,那酒里有殺機。也不明講,怕找茬。不要錢的好酒哪,貪杯貪色的都毀在里面了。李大心里說。船上去的都讓人給喝大了。晚上又被拉到春月院去。這妓院也是陳洪開的。酒壯色膽,一夜風流,去的人兜里銀子花了不少。吃罷飯,李大去街市給才八歲的兒子買了一包錫紙的黃金葉牌紙煙,為老婆扯了半匹洋布又買了一些零碎?;厝サ穆飞?,麥場正演《穆桂英掛帥》,他蹲在麥草垛旁,把煙往煙袋鍋里一揉,抽著煙一氣看罷戲。屋里黑洞洞的,臭鞋、爛腳散發(fā)出的味道很重。橫七豎八的,個個睡得死豬一般。他掂著衣物上了樓。李大有個習慣,一更天才能睡倒,三更天時起來撒泡尿,然后兩袋煙才睡。月亮在云里時隱時現(xiàn),整個大地都睡沉了。忽然,他聽見外面有動靜,響動雖不大,但他能聽出來。貼著門縫一看,十幾個黑影操著家伙摸了過來。這是陳洪雇來的殺手,他要搶錢殺人哪。李大一看,叫醒伙計們已經(jīng)來不及了,樓上的窗戶也用鐵筋固牢的,沒有出去的地方。天無絕人之路。他竟然從條幾上躥上房頂,扒開頂上的席草,趁著夜色逃了出來。
煙哪!救過俺爹的命。每每講到此事,李大的兒子李爺都是一臉凄凄。
早上眼一睜,李爺啥事不做,起身披上小褂朝床頭一靠,先點上煙,過足了癮后才下床。吃飯時,他把煙袋往飯桌上一擱,邊吃邊喝。吃了飯,嘴一抹就去拿煙袋。白天抽煙,李爺一根火柴能用到睡覺。晚上,不到子時他不睡覺,躺下也睡不著。早上五點鐘睜開眼。一天算下來,他也就五個小時的覺睡。李爺是個奇人神人。這習慣一直遵守著到他去世。李爺因為嗜煙也吃過不少苦頭。一天大雨,老表杜扁來,俺哥,六寧鎮(zhèn)上人來相親了,你幫我招呼招呼。說著,兩條恒大煙放在桌上。李爺?shù)派祥L筒靴子跟著杜扁去了。來人遞煙,兩人是吸吸相兮,屋里煙霧繚繞。
入席,幾杯酒下肚,李爺便醉眼迷糊。叼著煙袋正吸得起勁,突然聽到鎮(zhèn)長來了,急忙把煙袋窩插入靴子里。鍋中煙火沒有弄熄,痛得支持不住,又不敢彎腰,只得在鎮(zhèn)長面前站著。待到脫掉靴子時,皮膚已經(jīng)燒壞,瘸了好久才復(fù)原。過去李爺走路很快,人說他是“神行太?!?,現(xiàn)在戲他為“鐵拐李”。鞋子是借的。只好給人家買新的。不叫你抽你非抽,抽光了把我賣了你才會乖。他媳婦心疼買鞋錢。不吸不行嗎?煙是你的啥?大女兒怪他。非吸成煙鬼子,肺里稀巴爛你才罷休。小女兒也是數(shù)叨他。要不是會吸煙,我還能娶媳婦?要不是吸煙,能養(yǎng)成你們這幫小的們。李爺晃著煙袋桿說。
李爺不下地干活,專門為紅白事當支客。潁州這地方辦喜事喪事,不管上多少份子,一來就是一家子。小場子的上百口,大場有千八百的。面對亂哄哄的來客,得有人招呼。招呼的人就是支客。無酒不成席,酒席必有支客。支客在鄉(xiāng)下是有頭有臉的人物,有資格做支客的,一般說必須具備以下幾個條件:在當?shù)氐赂咄?,哪條道都絆不倒的;要能言善辯,見多識廣;此外,熟悉當?shù)氐娘L俗習慣。這些條件李爺無疑都一一具備。李爺出去很講究,一有活計,便拿出他那一身行頭,一頂黑色帶頂?shù)鸟R虎帽,一襲藏青色馬褂,一雙瓦灰色千層底布鞋,收拾得十分利索后才出門。這身打扮平時不穿,疊得整整齊齊放在箱子里。李爺天生一口純正的潁州話,洪洪亮亮的,老遠就能聽到。他指東擺西,應(yīng)前呼后,把工作安排得有頭有臉。事辦完后,人家包個三十五十元的,還捎有土特產(chǎn)。都知道李爺愛吸煙是從祖上遺傳的,走時給個一兩條煙也是常事。李爺一年到頭閑不住。請他的人家多,煙沒花自己的錢買過。每次回來時,把煙朝媳婦手里一放,說,給我包好了。他說的是煙,包在棉衣里免得受潮。狗窩里能放住剩饃?他媳婦說。
這年頭,真是風水輪流轉(zhuǎn),轉(zhuǎn)著轉(zhuǎn)著就離開了李爺。
李爺好長時間不當支客了?;顑罕灰粋€叫歐陽奮強的人給搶走了。
喜期那天,集上的和趕集的去看熱鬧。歐陽年方二十有六,個頭高且有模有樣,一口流利正宗的普通話,又是高中畢業(yè)生,出場是西裝革履,又有風度又有派。有一回,馬寨一天有兩份喜事,李爺支的是馬家的客,歐陽支的是楊家的客。兩家前后不到三百米。李爺暗下決心,一定要把這事干得利索些,讓你瞧著,姜還是老的辣。馬寨是個大村,與馬寨集挨著,準確點講,馬寨鄉(xiāng)就是在馬寨村的基礎(chǔ)上擴大而成。那天正好逢集,集上人山人海,嗩吶吹得爆響,大人小孩跑去看熱鬧。李爺搭眼一瞄,見火候到了,便拿起鐵皮喇叭說,老少爺們大姑娘小媳婦再加小朋友,今兒個是吉日良辰,你們猜猜看,這閨女長得啥模樣?那是咱這兒有名的俏姑娘,她穿紅著綠,隨風入景……正說得起勁,忽聽那邊的麥克風響了。麥克風比自制的鐵皮筒子聲音傳得遠,音質(zhì)也不一樣。渾厚高亢的男高音說,現(xiàn)在請新郎新娘向父母獻花。請新郎新娘互敬交杯酒。美酒像征著他們倆永遠的甜甜蜜蜜,恩恩愛愛,愛河永恒……各位來賓,俊龍先生與鶯鶯小姐的婚禮慶典儀式到此結(jié)束了。讓我們再次祝愿他們的生活像蜜糖般甜蜜,愛情像鉆石般永恒,事業(yè)像黃金般燦爛……
鄉(xiāng)下人哪見過這些洋玩意兒,呼啦,全跑過去了。
李爺栽啦!
李爺年輕時種過地,可除了種下五個兒女外,沒有種出什么家業(yè)來。家里地里全是李雁媽一個人操持。她心里埋怨,卻沒有責怪李爺。男人是家里的主心骨,家來家外都靠她一個人。她習慣了。李爺也早已習慣了。在李家,女人下地干活天經(jīng)地義。
我家族的煙啊,祖窮!爺難!母親苦!李雁說這是我自傳體小說里,對家族最精確的三句話。
李雁不喜歡他爺講他小時候偷煙吸的故事。特別是他爺夸張的描述和戲弄的話語:那天上午,我把煙袋往茶盤邊上一放,出去尿尿了。小家伙爬上椅子,拿著煙袋吸了起來。我沒嚷他。不抽煙的男人,不是真正的男人。我的觀點是,抽煙無妨大事,該你死你活不長,這是定數(shù)。不到一袋煙的時辰,他說困了。我抱著他,看看這孩子是不是吸煙的料。不到一個時辰,小不點醒了,這孩子還行。打那以后,李雁開始抽上煙了。小小年紀整天叼個大煙袋,走到哪兒吸到哪兒。外人看著,稀奇。小樣兒,個兒還沒有煙桿子高,夠牛的。那年俺雁兒才五歲。
我祖上的煙啊,家窮!母親苦!這是李雁的自傳體小說里最經(jīng)典的話。
他寫道,我的所有記憶,都與煙草有關(guān)。在母親彎腰勞作的園子里,我聽過蝴蝶的顫翅聲;在母親祈雨背水的后溝里,我聽過老狼的凄哭聲;在母親栽煙苗的田壟間,我聽過土蛙的鳴叫聲。今天我能寫日出日落的村子,寫我晴天雨中的祖宗,就是因為每天早晨,我第一眼看見的世界,都是在窗戶畫框里,母親梳著她的長發(fā)。我一來到人間就受了很大的苦,常聽娘說,見到胎頭以后都快一個多鐘頭了我才慢吞吞地來到世間,小腦袋在產(chǎn)道擠得長長的,就像個茄子種。當時急壞了我爹也急壞了我爺。兩個男人先是都坐在屋外的窗下,待屋里傳出哭叫聲,當接生婆出來說,是個半拉撅子。我爹大叫一聲,俺有后了!我降臨人間的種種情景竟如此殘忍如此驚天動地。那以后,我行動緩慢的時候,爹便說真是從小看大,趴在娘肚子里頭就懶得出來,長大了還是慢吞吞的;我若是毛手毛腳辦事過急,招來的指責也會與出生情景聯(lián)系起來,落草的時候你若是這么個性子,你娘也就遭不了那么多的罪了。
對此種種指責和玩笑,我從不對人鬧騰。以至于上學(xué)時很少使用農(nóng)村人常常使用的粗野之詞,盡力克服行動緩慢并防止辦事情操之過急。我對我娘極為孝順,一放下書包就干活,什么都干,不會便學(xué);對爺爺極為崇敬,我爺爺輝煌的一段時光我認為那是能人所為。爺爺雖不識字,可很會說話,幽默中不乏機智。他居然能笑說出吸煙的很多好處來,盡管幾近荒唐。
快立秋的時節(jié),樹上的葉子顏色變得重了些,天跟著就涼了。
村頭老槐樹下熱鬧起來,大人小孩,男人女人,端著碗拿著饃過來,吃著說著笑著打罵聲不斷。李爺一連抽了三袋葉子煙,把煙鍋往鞋底上磕磕,場子里跟眼前不遠的草河一樣,平靜下來。他們開始聽李爺講故事,貧苦的生活沒有讓李爺?shù)兔?。李爺開始白話了:
民國三十三那年,潁州旱、蝗、水三災(zāi)并發(fā),延續(xù)三年,有一多半的人口外出逃荒要飯,死于瘟疫和被餓死的不計其數(shù)。沙潁泉河一帶地勢低洼,惟有咱這兒地勢高,那年是好收成啊。偷富偷富偷著富,本地的外地的賊都來了。麥罷后,夜里,幾個賊蹲在俺家煙地里想撬俺家。見堂屋里燈滅了,正想動手,就見廂房里有一點紅紅的火光在忽明忽暗地閃,那是俺爺在抽煙提神呢??烊炝?,小偷正想下手,就聽東屋里吭吭嗨嗨咳個不停。賊怕的就是響動。又等了半個時辰,西屋的人又咳嗽起來,都沒睡沉。媽啦個巴子,今晚算咱倒霉,碰上這兩個煙鬼子。走時,把俺煙地菜地里的辣椒、蔥苗、番茄拔個精光。賊不走空路,這是道上的規(guī)矩。小偷們總結(jié)出一條經(jīng)驗,偷誰也不偷會吸煙的人家,風險大。這些事兒是賊兒們在外村被拿住時交待的。
此時,是李爺最愜意的辰光,老槐樹是他的舞臺,場子的人是他的聽眾或?qū)W生。直到有人喊上工啦,人群才散去。
我抽煙且煙癮很大。李雁從不否認自己的嗜好,有人說我,人家那是真正的抽家。他什么煙都抽,而且不論好孬,抽起來一根接著一根,抽得很猛,樣子貪婪,恨不能把吞進去的煙不吐出來。在這方面,比起我祖上的老煙鬼毫不遜色。我不光是抽,而且對煙草頗有研究,烤煙、曬晾煙、白肋煙、雪茄煙、香料煙、黃花煙的品種特性、栽培條件、調(diào)制方法、主要用途了如指掌。記錄了六十萬字的資料。前年,科研所馬萬榮所長帶隊來李寨科技扶貧。爺爺從里屋拿出一包臘梅煙來招待,馬萬榮說,我這兒有幾棵好的。說完,從兜里掏出一包紅皖來,遞給我爺一支。我接過煙抽了兩口,說,這煙是假的。馬所長說,不可能,這兩條煙是我內(nèi)弟給的,他是工商局市場科的科長。不會錯的,是假的。馬萬榮見他說得認真,便問,你知道這煙的產(chǎn)地嗎?你知道這煙的價錢嗎?這煙是合肥出的,市場上賣16塊錢一包,酒店賓館里有17元的也有18元的。你這包煙出自淮北一帶,亳州的煙絲,是私自加工的。馬萬榮仔仔細細打量著我。馬所長沒有想到,不到一年時間,我竟和他在一個單位共事了。
去年秋天,所里每人都下鄉(xiāng)包點,幫助農(nóng)民致富。我?guī)蓚€學(xué)生到瓦房村,村長說想搞十幾個蔬菜試驗地。我說,大棚煙苗來的快。在我的指導(dǎo)下,10戶人家都搭了塑料大棚,每家收500塊技術(shù)費。到了十月底,除去種子、化肥等必須的花銷外,家家都賺了4000多塊錢,我便有了成名的資本。馬所長負責搞的蔬菜大棚,都虧損了。在電話里,馬所長對我說,我二叔搞了個大棚,出了些問題,棚里死葉和爛煙苗的不少。我問,棚有多高,頂弧度是多少等等。所長答不上來。我說,大棚要根據(jù)當?shù)靥柕恼丈淝闆r,確定高度和弧度,否則就會形成有些地方聚光,像太陽能一樣,光照過強;有些地方散光,造成光照不足。你說的情況,很可能是弧度不對。不幾天,馬所長找到我,說,還是請你親自跑一趟。我和馬所長去了他二叔那里,對大棚作了改造,又指導(dǎo)他種了新S3號煙苗。當年,大棚一年純收入不下8000元。看著煙農(nóng)們豐收的樣子,我很高興。
市煙草種植技術(shù)研討暨病蟲害防治交流會上,我排在第六個發(fā)言。我的論文是《皖北煙草的優(yōu)勢與改良》,我一邊說一邊摁滅了一支煙,接著又燃著一支。我的口才發(fā)揮得也好。這篇論文獲得省科技進步二等獎。獲獎名單上清晰地寫著:馬萬榮、李雁的名字。馬所長激動不已,這是他一生第一次獲此殊榮。文章里面的論據(jù)與論證全是我提供和統(tǒng)稿的。記得是我調(diào)到專區(qū)走的頭天晚上,馬所長握著我的手,你有遠大的前程,高攀啊。如今,有人說我成大氣候了。不就是正高級農(nóng)藝師、省煙草標準技術(shù)委員會委員、分級技術(shù)委員會副主任委員的頭銜嗎?
村外的傍晚,太陽剛落,月亮還沒有升起,李雁從黑色奧迪轎車里走下來。李雁沒說話,朝著村人們點著頭,快步往家趕。雁回來了。李爺高興地說。我昨天晚上就到阜陽了。說著,李雁打開旅行包,這是給你帶的,上海的中華,浙江的大紅鷹,徐州的蘇煙。俺咋能吸這么貴的煙,留著你自個兒吸吧。李爺說。這煙是專門讓我給鑒定品嘗的。我是商務(wù)部煙酒司頒發(fā)的一級品煙員,品煙是我的工作。李雁說,俺爺,我馬上要到北京工作了。啥時去?也就是十來天吧。俺孩爭氣。李爺嗚咽著說。
打這以后,李爺便早早來到老槐樹下。俺雁來電話了,李爺?shù)纳らT恁大,北京那啥長安大道來著,那真叫個寬呀,并排能跑二十個手扶拖拉機,北京那樓高著呢,飛機都是貼著房頂過……
責任編輯苗秀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