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洲免费av电影一区二区三区,日韩爱爱视频,51精品视频一区二区三区,91视频爱爱,日韩欧美在线播放视频,中文字幕少妇AV,亚洲电影中文字幕,久久久久亚洲av成人网址,久久综合视频网站,国产在线不卡免费播放

        ?

        尋找江湖

        2007-01-01 00:00:00吳相應(yīng)
        清明 2007年1期

        方老太

        一條黑影飄然而至,悄無聲息。月光很好,方老太卻看不清黑影的臉。黑影一舉手,柴屋的門就開了,黑影貓腰鉆進柴屋,轉(zhuǎn)眼就拎著“老二”走出來。方老太看見“老二”驚恐萬狀,拼命地掙扎著,雞毛都一片片地落下來。方老太眼睜睜地望著,想攆上去奪下“老二”,無奈雙腿又酸又軟,邁不出一步。想喊抓賊,嗓子竟也啞了,發(fā)不出一絲聲音。

        方老太又氣又急,驟然驚醒,竟是一夢。

        天已放亮,“歡歡”還蜷在屋角熟睡。方老太一骨碌爬起來,一邊慌亂地穿衣服,一邊喊,“歡歡”,“歡歡”!“歡歡”警覺地睜開眼,站起來抖抖身子,疑惑地望著方老太。方老太說,“歡歡”,“老二”被偷啦!“歡歡”顯然聽懂了主人的意思,發(fā)出一陣惶急的哼叫,方老太跌跌撞撞地拉開門,它就箭一樣奔了出去。

        柴屋的門緊閉著,“歡歡”立起來,兩只前爪把門板抓得呼哧作響。方老太推開門,屋角里隱約有一團白影,定睛看去,那正歪著頭一愣一愣看著她的,不正是“老二”么?

        方老太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方老太嗔怪道,“老二”,嚇?biāo)牢伊?,真以為你被偷了?“歡歡”也高興起來,用嘴親熱地蹭“老二”的羽毛,又伸出爪子去撓,逗得“老二”咯咯咯地叫。

        這是一個清冷的早晨。柴垛、屋頂,還有光禿禿的樹枝上,都覆蓋著一層濃霜。天空是一片純凈的藍(lán),太陽還沒有升上來,只在東邊山與天的相接處映出一片發(fā)亮的銀灰。方老太回屋舀來小半瓢稻谷,撒在場子上讓“老二”啄食,“歡歡”卻不肯安靜下來,[KG*4]繞場子飛奔著撒歡。方老太也不喝斥,她仍然感到奇怪,怎么就做出這樣的夢呢,不會是“老二”真要出什么事吧?

        熟悉方老太的人都知道,她是個能和雞狗說話的老人。你要是路過方老太門口,十有八九能聽到她在屋里絮絮叨叨。方老太家來客人了?你進屋去,看到的也就是她一個人,還能看到的,便是“老二”和“歡歡”。一個人,一只雞,一條狗,就是貌似熱鬧的一家子。

        跟柳溪大多數(shù)婦女一樣,方老太每年都養(yǎng)著一群雞鴨。早些年,她就是靠這些家禽下蛋換錢,給孩子添置衣服,給丈夫補養(yǎng)身體。后來丈夫沒了,兒子三元也出門打工去了,吃用不愁,按說不必再勞那份神了,但方老太就是放不下,居家過日子,沒有幾只嘰嘰嘎嘎的雞鴨,就冷冷清清缺了一股生氣,農(nóng)忙季節(jié)倒還好,一旦閑歇下來,一顆心就空落落的沒個安放處。每天早晨,方老太第一件事就是放雞覓食,看著這些家伙屋前屋后地轉(zhuǎn)悠,方老太才覺得踏實平和。抹凈了灶臺掃凈了屋子,方老太站到場上呼喚一聲,雞們就撲棱棱聚回來,或蹲或站圍在她身邊。方老太坐到門檻上,給“老大”摸摸嗉囊,為“老二”理理羽毛,探探“老三”的屁股,再掂掂“老四”的分量。這是方老太一天中最滿足最溫馨的時刻,四只雞就是四個承歡膝下的孩子,把寂寞從方老太身邊通通驅(qū)走。

        但這樣的日子已經(jīng)一去不復(fù)返了。兩個月前的一個早晨,方老太照例開門放雞,柴屋里卻赫然只剩了“老二”!方老太當(dāng)時一下子慌了神,發(fā)瘋般找遍了柴屋和鄰居家的雞舍,都不見蛛絲馬跡。打電話給在杭州的三元,三元說你要是早聽了我的話都給宰了,不就賺啦?去年春節(jié)前三元回家了,橫豎看不慣那四只雞,要方老太趁著年邊給宰了制成臘貨,方老太死活不依。方老太說兒呀,你爹沒了,你又長年在外,要是沒這幾只雞伴著,我不就跟孤鬼一樣了?這話說得三元心酸欲淚,幾只雞才得以保全下來。

        丟了雞,方老太幾天都失魂落魄的,連飯都吃不下。沒了同伴,“老二”也蔫了許多,總在屋里打瞌睡,偶爾出去覓食,也顯得步履蹣跚。方老太都擔(dān)心死了,真怕“老二”再出點什么事,直到從親戚家抱回了“歡歡”,家里才漸漸恢復(fù)了生氣。

        太陽升上來,照射在屋后的山頂上,“老二”啄光了地上的稻粒,一搖一擺地鉆進了屋后山坡上的枯草叢里,方老太這才憂心忡忡地走回屋去。抹灶臺的時候,她還在琢磨著清晨的夢。方老太做夢素來靈驗,丈夫臨去的前幾天,她就夢到家里闖進了兩個奇高奇丑的無常,抖著鐵鏈把丈夫鎖了去。五年過去了,方老太每次想起都要后悔,自己有了預(yù)感卻還是沒把丈夫照顧好……家里發(fā)生過的大事幾乎都曾在夢里出現(xiàn)過預(yù)兆!

        “老二”,“老二”呀!一股陰云籠罩在方老太的心里。

        早飯很簡單,是頭天晚上的剩粥。很久以來,方老太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習(xí)慣,晚上熬半鍋粥,吃剩的第二天早上熱一熱,再剩的就摻些稻糠,拌勻了喂老二和歡歡。畢竟六十出頭的人,胃不好,動不動就脹痛,尤其是最近,沾著米飯就噎,勉強咽一兩口,一路下去如同針刺刀剮,到了胃里還不服帖,木棒一樣杵著。難受的時候方老太就想到丈夫,丈夫年輕時就有胃病,后來成了癌,半個月里水米難沾,瘦得皮包骨頭,痛起來卻有撕裂床單的力氣……方老太經(jīng)常這樣想想丈夫又想想自己,想著想著就要抹淚嘆息:閻王爺也給我送信來啦!

        吃過早飯,方老太準(zhǔn)備出門。昨天三元寄回了一張兩百塊錢的匯款單,方老太這是要去郵局取錢。她猶豫半晌,還是喚回了“老二”。

        她把“老二”趕進了柴屋,又在門上加了一把鎖。轉(zhuǎn)身的時候他看到一個孩子走了過來。

        方老太認(rèn)得,他是韓冬的同學(xué)。

        韓冬

        韓冬是柳溪初中三年級學(xué)生,還有半年初中就能畢業(yè)。韓冬算不上一個好學(xué)生,他不喜歡讀書。讀書有什么用呢,那些老師倒是讀過許多書,還不個個寒磣得要命?為了從學(xué)生的腰包里掏錢,他們真是費盡了心機。有的老師在自己的宿舍里擺了攤,賣飲料和零食給學(xué)生,有的經(jīng)常在班上推銷學(xué)習(xí)資料,學(xué)生不愿買,老師就干脆挑明了,每個單元的測驗,題目都將從資料中選。這一招奏效得很,誰都想考分高些,哪還敢不買呢?韓冬也買,心眼里卻實在瞧不起這些惟利是圖的老師。韓冬覺得自己早把這些老師看透了。他們挖空心思從學(xué)生身上賺錢,在課堂上卻對學(xué)生吆五喝六惡聲惡氣,只有到了期末,教導(dǎo)處要召集學(xué)生代表開評教座談會的時候,他們才會變得和氣起來,就連平時最暴躁的老師也變得和藹可親了,他們找學(xué)生談話,甚至不顧羞恥地暗示學(xué)生幫自己多多美言。韓冬覺得他們真是毫無尊嚴(yán),把臉面都丟盡了。

        那么多的老師中,只有毛小小讓韓冬覺得親切些。

        毛小小是韓冬的班主任兼語文老師,人長得漂亮,脾氣也好,從不大聲訓(xùn)斥學(xué)生。但韓冬覺得毛老師最近也變了樣。

        幾天前,毛老師在班上告訴學(xué)生,她要評中一職稱了,下周一要上一堂考評公開課,毛老師還講,到那天學(xué)校和教辦的領(lǐng)導(dǎo)都要來聽課。同學(xué)們不清楚什么是中一職稱,卻猜測得到這堂課對毛老師很重要。幾天來,毛老師一直在反復(fù)地試教著《背影》這一課,教了兩三遍,同學(xué)們似乎都沒有厭煩,每一遍演練,課堂氣氛總那么熱烈。同學(xué)們知恩圖報,對別的老師也許會陽奉陰違,但對毛老師,他們惟命是從絕不拖后腿。講到父親過鐵道買橘子那一段時,毛老師總要流淚,教室里就一下子肅穆起來,有幾個女生還很懂事地陪著毛老師流淚。

        韓冬就看不慣這些,往往暗自冷笑:純假招子!韓冬不喜歡讀書其實還有另外一個主要原因。韓冬知道自己是沒指望念高中的,更別說大學(xué)了。就算成績好又有什么用?就算再用功又有什么用?舅舅能湊合著供他混完初中,已算仁至義盡,還能繼續(xù)往下供?他是個孤兒,這就決定了他會過跟別人完全不同的生活!

        韓冬是個孤兒,父母離開他已經(jīng)五年了。

        五年前,他和父母都在常州木櫝。父親在工地上做瓦工,母親在工地上燒飯,他在鎮(zhèn)上的民工子弟小學(xué)上學(xué)。每天早晨,父親都騎車送他去學(xué)校。從租住的平房出來,再穿過一條長長的巷道,還要穿過兩條大街,父親踩啊踩啊,把破車踩得吱吱響。他叉腿坐在后面,緊貼著父親的后背,心里無比溫馨踏實。那壯健沉穩(wěn)的背影,多像偉岸的山啊!

        他那時真是個乖孩子。父親說冬冬要好好念書啊,韓冬甜甜地說,嗯!父親說冬冬將來要考上大學(xué)啊,韓冬還甜甜地說,嗯!父親說冬冬念了大學(xué)干什么?韓冬就說,我要買好大好大的房子給你和媽媽住,我還要買好多好多好吃的給你和媽媽吃!父親就在大街上旁若無人地大聲笑了,父親的笑聲那么爽朗,父親把自行車踩得更響了。父親把韓冬送到學(xué)校,就要拐上另一條街去工地了,父親說,冬冬,放了學(xué)別亂跑,等媽媽來接你。韓冬很聽話,韓冬放學(xué)后就站在學(xué)校門口等。有一回媽媽來得晚了,老師問韓冬,爸爸怎么還不來接你呀?韓冬說,爸爸忙。老師說媽媽呢?韓冬說媽媽也忙。老師說,那就讓老師送你回家吧。韓冬不同意,韓冬說,媽媽要是接不著我,會著急的。老師就陪著韓冬,后來還在媽媽面前直夸韓冬懂事。韓冬就是這樣懂事,他很少讓父母操心。讀一、二年級時,逢著雙休日,父母上工地時總要把他反鎖在家里,他不哭不鬧,一個人搭積木玩機器人,玩膩了就趴在窗口看來往的行人。到三年級時父母就不鎖他了,不上鎖他也不出去亂跑,一個人寫作業(yè),在煤爐上自己煮午飯吃。

        父親的工地他去過兩次。第一次是他央求父親帶他去的。父親在高高的腳手架上爬上爬下,一邊跟工友們大聲說笑,他遠(yuǎn)遠(yuǎn)地仰望著,覺得父親像個英雄。第二次是父親的一位工友把他從學(xué)校接去的,他去的時候父親被一張竹席覆蓋著,地上有一大攤血,令人觸目驚心。

        父親是從四層樓上摔下來的,摔在了一堆亂磚上。接下來的幾天紛紛鬧鬧,在蘇杭一帶打工的老鄉(xiāng)們趕來了,有四五十人,個個摩拳擦掌嚷著報仇,包工頭早被嚇跑了,他們就沖進承建單位的辦公室困住里面的人。后來還來了許多警察。記憶里,那幾天母親不停地給人磕頭,母親跪下他也跟著跪下,母親哭得幾次昏厥過去,他也哭得聲嘶力竭。

        十天后,孤兒寡母回到了柳溪,隨身的,是父親的骨灰和工友們湊捐的幾千塊錢。

        韓冬成了柳溪鄉(xiāng)中心小學(xué)的學(xué)生,他很快就適應(yīng)了新老師新同學(xué)。

        但他無法適應(yīng)那個試圖填補他父親角色的男人。

        五個年頭過去了,韓冬還清楚地記得那個男人涎著臉皮的樣子。他討厭那家伙,但母親喜歡,總是笑臉相迎。男人一來,母親就想方設(shè)法把他支開。這讓他又失落又憂慮。母親是屬于父親的,屬于他的,除此之外不屬于任何人??赡赣H一次次背著他,跟那個涎著臉皮的家伙在一起!他們之間究竟有什么隱秘的事情呢?

        終于有一次,他在被支走后又悄悄折返回來。母親的房門緊掩,找不到一絲縫隙,只隱隱聽到一種奇怪的聲音,忽緩忽疾,含混不清。他又驚又疑,鬼使神差般轉(zhuǎn)到窗下,用凳子墊了腳向屋里偷看。里面的情形讓他暈眩,他看見母親正赤身裸體地騎在同樣赤裸的男人身上,母親拼命地?fù)u動著,母親忘乎所以的樣子讓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以至于差點從凳子上摔下來。

        他把舅舅喊來的時候那男人已經(jīng)走掉了,母親正在村子里四處找他,母親神情焦急,然而在他看來,竟顯得那么虛偽做作。

        舅舅那天說了母親許多不是,舅舅說話的時候母親始終一言不發(fā),只是垂著頭流淚。舅舅起初還鐵青著臉,說著說著臉色就緩和下來。最后舅舅長嘆一聲說,姐啊,你好自為之吧,說完這句話舅舅就徑自走了,

        母親并未有所收斂。男人依然常來,有時干脆就在家過夜。這個無恥的家伙顯然就要把母親搶走了,然而韓冬無力阻止,這讓他感到無比難過和無助。他開始摔東西、絕食、逃學(xué),以此表達(dá)他極度的憤怒和抗議,但他們充耳不聞視若無睹。一天,廚房里的菜刀提醒了他,一個大膽的念頭冒了出來。殺死他!殺了那個無恥的家伙,母親就會和他相依為命了。他被這個念頭刺激得睡不著覺,滿腦子想的都是怎樣才能要了那家伙的命。

        第二天放學(xué)回家,那男人正跟母親在房里嘀嘀咕咕。他跑進廚房拎上菜刀,闖進母親的房里。他一邊叫嚷:我要殺死你!我要殺死你!一邊揮舞著菜刀向男人亂砍過去。

        他沒有砍中男人。男人在短暫的驚愕之后,敏捷地躲開了,男人一腳就把他踹倒在地上,然后男人就奪門而出。他從地上勾起頭來,沖著男人的背影咬牙切齒地罵道:別讓我再看到你!

        說過這句話,他感到了無比的快意。當(dāng)母親把他從地上揪起來又扇了他一巴掌,他不僅沒有生氣,反而咧開嘴,沖臉色慘白的母親笑了。他知道,那男人是不敢再來了。

        但他不會料到,一星期后,母親走了。那個夏天的早晨,他起床后發(fā)現(xiàn)母親不見了,家里空蕩蕩的。他隱隱感到一絲不妙。他找遍了屋前屋后,都不見母親的蹤影,后來他知道,母親是和那男人私奔了。

        他的世界一下子變得天昏地暗,他撕心裂肺地哭了一個上午。

        那年他十一歲。十一歲他就過起了寄人籬下的生活。十一歲他就開始懷疑一切。親情是什么東西?書本里的那些又是什么東西?一切都那么虛偽可笑!

        他只向往江湖。他相信,遠(yuǎn)方一定存在著一個聲勢浩大的江湖,那里刀光劍影血雨腥風(fēng),但絕無背叛和遺棄。他盼望著盡快混到初中畢業(yè),踏入江湖過那來去如風(fēng)快意恩仇的真實生活。

        這個早上,韓冬是被舅媽桂香叫醒的。

        舅媽悄悄地推門進來,站在床前喊,冬兒,冬兒。舅媽的聲音很輕很節(jié)制,但韓冬還是一下子就醒了。他聽得出舅媽聲音里的忐忑不安甚至能感覺到舅媽小心翼翼又猶豫不決的樣子,但他就是不敢睜眼看她。

        昨晚的事情太尷尬了,他不曉得該如何面對舅媽。他無所適從,干脆閉著眼睛,蜷在被窩里一動不動。

        直到聽見掩門和推車的聲音,估摸著舅媽是上班去了,韓冬才從枕頭上抬起頭來。

        陽光剛剛照到窗戶上,玻璃上白白的霜花還沒來得及融化,一只麻雀在窗外倏地飛過。也許是昨夜沒有睡好,韓冬覺得腦殼里昏昏沉沉的。他發(fā)了一會兒呆,確信舅媽已經(jīng)走遠(yuǎn)了,才摸出一根煙來吸。

        韓冬躺在床上,吐了幾個煙圈,他覺得自己吸煙的樣子真是酷斃了。吸完這根煙,他彈指一揮,煙蒂就朝著對面墻壁激射而去。武俠小說中不是常有摘葉飛花皆可傷人的功夫嗎?自己彈射煙蒂這一手不也算是同路嗎?韓冬這樣想著心情就好了一些。

        韓冬感覺到了餓,他剛穿好衣服,鄰居方老太在窗外叫他:韓冬,韓冬,你同學(xué)找你!

        韓冬走到窗前,看到同班同學(xué)李勇站在外面。韓冬剛拉開門,李勇就擠了進來。李勇說,韓冬,你這么貪睡,真跟豬一個樣子。

        你才跟豬一樣!韓冬說,反正是星期天,起那么早干什么?

        玩唄。李勇說,我跟你講,老大又弄了兩只狗,正在家剝皮哩!

        韓冬狐疑道,你怎么知道的?

        我剛從老大家來的。李勇說,老大要你去一趟。

        韓冬洗漱完畢沒顧上吃早飯,就對李勇說,我們走吧。

        來子

        院子里臥著一只死狗。它顯然死不瞑目,藍(lán)瑩瑩的瞳仁大而無光,也許是痛悔自己太貪嘴,以致招上了殺身之禍。

        另一只狗正被倒吊在院子南側(cè)的一棵棗樹上,后半身的皮已被剝了,倒披下來,露出半截光溜溜血糊糊的肉身。來子半蹲,左手扯住狗皮,右手執(zhí)刀,熟練地削剝著。

        今天的運氣真是太好了。直至此刻,來子還興奮不已。他從未碰到過今天這樣一箭雙雕的好事。入冬以來,許多人家都把狗用鐵鏈鎖了拴在院內(nèi),這使他難以下手,以至于覺得這活兒一年比一年難做了。清晨出門的時候,他想的也只是用一個上午的時間搞到一只狗。他騎車穿過了還沒有醒過來的柳溪街,又晃晃悠悠騎出了五里地,這時他看到兩只狗在路邊的麥地里追逐。四周悄無人影,真是天賜良機。他把車撐在路邊,然后蹲下來,模仿著發(fā)出一陣狗吃食時的哼哼聲。那兩個家伙果然停止了嬉鬧,稍作張望就朝他這邊跑過來。他不動聲色地等狗靠近,然后輕輕地拋出備好的藥餌……

        他把剝了皮的狗從樹上取下來,放到案板上,開始剖解。他有些氣喘。他的身子并不強壯,甚至有些瘦弱,但他的手藝真是好極了,剁、劈、切、剔、割,不大工夫,一只狗就成了簸箕里分門別類的幾小堆。

        偷雞摸狗的生涯使他練就了非凡的屠宰手藝。當(dāng)然,這種生涯也給他的身體留下了無數(shù)創(chuàng)傷。他經(jīng)常失手。

        才干上這一行時,他曾經(jīng)用貓肉冒充兔肉,賣給了柳溪初中的幾位老師。事情在老師們大快朵頤之后不慎敗露。老師們找上門時還個個欲吐欲死的樣子:我們教過你書,你還騙我們?

        這算是幸運的一次,退了錢也就了了事。后來的兩次失手卻讓他在柳溪臭名遠(yuǎn)揚。

        一次是栽在一個回鄉(xiāng)的小混混手里。他正在給那只狗開膛剖肚,混混帶著一幫人擁了進來。

        天地良心,我不曉得這狗是大哥你家的。他對混混說。

        混混扇了他一個耳光,混混說,別跟老子裝!老子只問你,這事咋辦?

        大哥,我賠錢。他忙不迭地說,我賠五十塊錢行嗎?

        混混極其輕蔑地笑了。老子不要錢,老子要給你留個記號。老子要你記著,有老子在柳溪,你就給老子放乖些。

        他恐懼地看著混混,但后者不為所動,幾個人擁上來,抓住他的手按在案板上??粗旎爨氲爻槌龅蹲樱^望地大喊,慢!

        他從地上撿起了屠刀,手起刀落一截小指就迸落在地上。他齜牙咧嘴地拾起斷指,遞到混混面前說,大哥,用這個賠你,行嗎?

        還有一次他付出的代價更大。他出了柳溪十里地才弄死了一只狗,他把狗藏在車后的編織袋里,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地往回趕。

        沒走多遠(yuǎn),后面就有車追了上來。

        他扔了自行車,抄小路沒命地奔跑,但還是在河邊被追上了。他實在跑不動了,癱倒在河邊的枯草里,氣喘吁吁。

        對方的口氣竟和上次的混混如出一轍:我要你一只手!

        他竟然笑了。他伸出少了小指的左手,他說,大哥,我這手已經(jīng)少了。

        對方冷漠道,老子要你右手。

        他不寒而栗地看看右手又看看對方,對方臉上如同罩著一層寒冰。他二話不說就轉(zhuǎn)身跳進了齊腰深的刺骨冷水。

        對方在河邊守了近一個小時,后來一言不發(fā)地走了。是圍觀者把他從水里拉了上來。他在家焐了整整兩天,然后才能下地輕微地活動。自此,每逢天氣驟變或季節(jié)交替,下半身的關(guān)關(guān)節(jié)節(jié)就痛楚難當(dāng)。

        這兩次非凡的經(jīng)歷讓他臭名遠(yuǎn)揚。他曾經(jīng)為此擔(dān)憂過,他怕的是他的無本生意會做不下去了。然面事實并非如此,他的活兒竟越做越順當(dāng)了。對一個敢于自殘的蟊賊,誰敢為丟雞失狗的事兒深加追究呢?柳溪人所能做的,也就是嚴(yán)加防范而已。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防范算什么,他有的是叫人防不勝防的招兒。

        他成了柳溪人懶得沾惹也不敢沾惹的角色。這讓他在一段時間里深感寂寞。然而這種寂寞感并沒有持續(xù)多久,他漸漸在幾步之隔的柳溪初中擁有了一批追隨者。在那些涉世未深而又無心學(xué)習(xí)的學(xué)生眼中,他狼狽不堪的經(jīng)歷是那么叫人心醉神迷。他沒有驚人的武功,也不豪氣干云,他們卻叫他老大。他真的喜歡那種被崇拜的感覺。

        來子剛把第二只狗料理停當(dāng),韓冬推開院門進來了。韓冬的臉被外面的冷風(fēng)吹得有點紅,額前有一綹頭發(fā)拖下來,罩住了右眼,韓冬就透過那綹頭發(fā)看著來子。來子歪著腦袋打量著韓冬,來子的臉上帶著笑容,來子心里很快活。來子很欣賞韓冬,在來子看來,這個少年具有一種冷漠寡言、藐視一切的秉性,而這種秉性對于做他這一行太重要了,他深知,惟有冷漠寡言才會心思縝密,惟有蔑視一切才會無所畏懼。但心思縝密又無所畏懼的能有幾個人呢?所以兩個月前的一天晚上,當(dāng)韓冬背著弄來的三只雞站在他門口時,他不禁喜出望外。

        他當(dāng)時有一種找到了同道的感覺,他很興奮地說,韓冬,你狗日的還算有兩下子!

        那天韓冬站在門口的暗處不吭聲。他又說,哪兒弄的?

        我舅家隔壁的。韓冬說,抵了借你的錢,我以后不搞了。我只搞這一次。

        他看著韓冬丟下雞,匆匆地消失在夜色里,他當(dāng)時不無遺憾地想,韓冬要是跟他一起干,該有多好啊。

        遺憾歸遺憾,他后來真的沒再叫韓冬搞過。他知道對韓冬這樣的人,強迫是沒有用的。

        但是,現(xiàn)在他真的忙不過來了。鄉(xiāng)政府和中小學(xué)都在迎接各項年終檢查,為了招待好尊貴的客人,他們恨不得鎮(zhèn)子周邊的雞狗都貢獻出來,在柳溪也只有土雞和土狗肉了。這幾天他的貨俏得很哩,一到夜晚,他就恨自己分身乏術(shù)。有多少只雞狗在等他去搞啊,他覺得自己迫切需要一個幫手,一個像韓冬這樣膽大心細(xì)的幫手。

        狗日的韓冬,好幾天也不來老子這兒,哪兒去了?他在一塊抹布上揩掉粘在手上的狗血和狗毛,取出煙來甩給韓冬一支。他說,老子今天真夠走運,老子一下子就搞到兩只。

        韓冬看看簸箕里攤放的狗肉,說,老大給包煙我抽。

        他愣了愣,笑罵道:人心不足,還要蹭老子一包。

        過幾天還你。韓冬說,我暫時不想跟我舅媽要錢。

        還什么還,一包煙算個球。他答應(yīng)得很爽快,他這是瞅出韓冬正跟舅媽慪著氣,零花錢斷了來路。既然韓冬有求于他,有些話他就好開口了。他把韓冬領(lǐng)進屋,給煙時他不失時機地說,韓冬,幫老子搞幾只貨吧,老子都忙死了。

        我上哪里去搞?韓冬看看手里的煙,遲疑道,我搞不到。

        毛小小

        毛小小覺得自己很晦氣,在職評這件事情上總是趕不上好時機。三年前毛小小就符合評中一職稱的條件了,但那時柳溪初中的中一編制被填得滿滿的,毛小小苦等了三年,終于等到學(xué)校有了一個名額,卻也等來了兩名競爭對手。三年前毛小小符合條件的時候,那兩個黃毛丫頭還差得遠(yuǎn)哪,但現(xiàn)在她們要跟毛小小進行同一檔次的競爭了,這讓毛小小覺得很沒面子。更讓毛小小惴惴不安的是,她實在想不出自己有什么優(yōu)勢。論學(xué)歷,人家是正規(guī)的本科畢業(yè)生,自己呢,只是個函授的專科。論教齡自己雖有十五年,但真正在中學(xué)任教的時間只有八年,前七年她一直在小學(xué)當(dāng)老師。她現(xiàn)在隱隱有些后悔調(diào)進中學(xué),要是一直在小學(xué),她的高級教師職稱早就解決了……

        比較來比較去,得到的結(jié)果只能令她沮喪。此刻,她只想恨恨地罵一句:先養(yǎng)的竟不如后操的!

        她從書桌前站起身來,覺得雙腿有些麻。早晨,柔柔一起床就吵著要去姥姥家,姥姥家的母貓生下了三只可愛的小貓咪,才十來天的小東西還走不大穩(wěn),就已經(jīng)淘氣地滿屋亂滾,柔柔這幾天一直念叨著。吃過早飯,管愛國帶著柔柔去了,家里清靜下來,毛小小才坐下來整理職評材料。

        書桌上攤放著兩本剛填好的評審表,還有一個鼓鼓囊囊的資料袋,里面裝著職評用的各種證書、工作總結(jié)和備課筆記。毛小小揉揉腿,把評審表和資料袋又細(xì)細(xì)檢查了一遍。做完了這些,毛小小并沒有感到輕松。她在為明天的考評課擔(dān)心。

        公開課她不是沒有上過,但這一次不光是公開課,更是考評課,意義不一樣。幾天來,她精心地設(shè)計了教案,并在反復(fù)試教的過程中不斷地修改完善著。她希望用最完美的教學(xué)設(shè)計征服職評組的評委們,她曉得,惟有如此,自己才有可能從三名競爭者中勝出。

        毛小小關(guān)上門,出了鄉(xiāng)政府宿舍樓。她要上街去打印店。路過一家臺球室時,毛小小看到了她班上的學(xué)生韓冬。韓冬叼著煙,斜舉球棒,松松垮垮地靠在球桌邊。毛小小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素來不喜歡這個沉默寡言的學(xué)生,毛小小本想把他喊過來,問問他小小年紀(jì)怎么就學(xué)著抽煙?

        街上人來人往,毛小小站在那兒猶豫片刻,還是把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作為班主任,毛小小經(jīng)常聽到其他老師反映,韓冬老在課堂上開小差,常不交作業(yè),還動不動就頂撞老師。街上這么多人,韓冬要是不理不睬甚至頂撞她,她會下不來臺的。再說明天的考評課還得學(xué)生配合,她目前不想讓任何一個學(xué)生產(chǎn)生對抗情緒。想到這些,毛小小盡管心里堵得慌,還是加快步子走開了。她走得那么匆忙,似乎怕別人注意到她。

        毛小小幾乎是躲躲閃閃地進了打印店,她的腦子里還晃動著剛才看到的一幕。

        回去的時候毛小小避開了那家臺球室,從一條小巷子插了過去。

        毛小小爬上四樓,一眼就看見自家的門縫里滲出一片水漬。她一邊開門一邊叫,管愛國,你怎么搞的,都淌成河了!

        屋里寂無人聲,客廳里到處汪著水,陽光從陽臺射進來,落在積水上,映照得屋里一片明晃晃的。毛小小顧不上換鞋,巴噠巴噠沖進衛(wèi)生間,自來水正嘩嘩地開著,從瓷盆周圍翻滾而下。毛小小忙不迭地關(guān)了龍頭,懵了半晌,才恍惚記起自己出門前似乎洗過手。

        看著一片狼藉的客廳,毛小小虛脫般地靠在了墻上,多日來的憋悶、焦慮、勞累瞬間襲上心頭,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放聲痛哭起來。

        這些天她一直處在極度的焦灼之中,職評給她帶來的壓力太大了,以至于讓她經(jīng)常丟三落四,經(jīng)常有心力交瘁的感覺。她真希望這件事能盡快過去,甚至能否評上一級教師也不管不顧了,但這樣的念頭總是一閃而過,現(xiàn)實的問題是,一級教師的職稱對她來說很重要,評上一級教師,工資就會比現(xiàn)在提高許多,更要緊的是面子,在柳溪初中,除了她毛小小,還有誰教了十五年書沒有評上一級教師呢?

        好在兩個臥室沒有進水,毛小小正忙碌著擦水,門外傳來了丈夫和女兒的說笑聲。

        管愛國推開門,一腳踩進了水里。他和柔柔一起驚呼道,怎么搞的?家里都淌成河了!

        毛小小頭也不抬地說,忘了關(guān)自來水。

        管愛國識趣地從毛小小手里拿過抹布,蹲到地上擦水,管愛國問毛小小,怎就忘了關(guān)水龍頭呢?

        毛小小一下子煩躁起來:我不是故意的!

        管愛國一時想不清楚妻子何以忽然生這么大的氣,他苦笑道,我看你變得有些不可理喻了!

        我一個中專生,當(dāng)然不可理喻,毛小小說,你倒是大學(xué)生,又有什么名堂?不就是個可有可無的公安員?

        管愛國這才恍然大悟,妻子是因為職評的壓力而對自己的學(xué)歷變得敏感了。黃昏時分毛小小又去打印店拿打好的材料,在回去的路上她想,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等忙完了職評的事情,不論結(jié)果如何,她都要好好放松放松。她正暗自盤算著,迎面碰見一個女人,毛小小認(rèn)得是韓冬的舅媽,就點點頭準(zhǔn)備走過去,但女人叫住了她:毛老師。

        毛小小只得站住了,她看著眼前這個頗有姿色的女人,女人神態(tài)焦急地說:毛老師,你看到過韓冬嗎?女人東張西望,心神不寧的樣子。他一天都不在家,聽鄰居說他上午就被同學(xué)喊了出來。

        毛小小望一眼四周,天正在暗下來,那家臺球室已經(jīng)關(guān)了門。毛小小有些不耐煩地說,沒看見,今天是星期天。

        女人顯然感到了毛老師的不悅,問她,韓冬最近在班上好嗎?

        不好。一直有老師反映他自由散漫目中無人。毛小小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對這樣的學(xué)生,如果放任自流,那他將來很可能會走上邪路的。作為監(jiān)護人,你應(yīng)該對他多加管教,配合老師搞好教育。

        女人滿面愧色,嘴唇翕動著還要說什么,但毛小小堅決走開了。暮色已經(jīng)降臨,她不想跟這個沒完沒了的女人多費口舌。

        桂香

        桂香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她開了燈,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呆如木雞。

        灶間的飯菜放在那里,桂香不想吃。韓冬沒回來,她就吃不下。

        她傍晚下班回來,不見了韓冬,尤其是發(fā)現(xiàn)早晨做的蛋炒飯還原封未動放在鍋里,桂香頓時覺得胸口像被塞進了一個大石頭。做晚飯的時候她一直留意著門口的動靜,她多么希望韓冬能像往常一樣從外面噔噔噔地跑回來,闖進廚房嚷一聲,舅媽我餓了。然而到她把晚飯做好,仍不見韓冬蹤影。于是她上街去找,問遍了附近韓冬的同學(xué),甚至死皮賴臉地攔住了毛老師,都沒有一點消息……

        韓冬啊,你這是上哪兒去了呢?

        外面已經(jīng)完全黑下來,桂香更加坐立不安了,她一會兒到門口瞅瞅,一會兒到韓冬的臥室看看,潛意識里希望韓冬已經(jīng)趁她沒注意的當(dāng)兒悄悄溜了回來。臥室里當(dāng)然沒有人,臥室里很亂,被子馬虎地堆成了一團,寫字臺上胡亂地放著書包,還有一副三節(jié)棍。寫字臺上方的墻上,貼著一幅《笑傲江湖》劇照,李亞鵬飾演的令狐沖披頭散發(fā)似笑非笑,很孤傲地斜睨過來。桂香還注意到地上有一些煙灰和幾顆煙蒂,桂香吃了一驚,想這孩子什么時候連煙都抽上了呢?想到毛老師的話,桂香心里更加沉重了。

        擱在平時,桂香會把這些亂七八槽的東西收拾干凈,但現(xiàn)在她不敢了,她不敢隨意翻動韓冬的任何東西,她知道,從昨天晚上開始,自己的任何舉動都只會招來韓冬的反感和厭煩。韓冬不愿回來,正是不愿見到她,他是在躲著她啊。

        想到這一點,桂香真是難過死了。她覺得自己是吃了一生的齋,到頭來全被一口狗肉湯斷送了。

        她自己沒有孩子,把韓冬從一個孤兒撫養(yǎng)成英俊少年,桂香做了多大的犧牲啊。五年來,她沒再跟著丈夫外出打工,一個人留在家里,照顧韓冬。為此她承受了多少寂寞,尤其是夜晚,這種寂寞感就更為強烈,來自身體的渴望總折磨得她五內(nèi)如焚。為了分散精力,她拗著丈夫,把一度拋荒的田地重拾了回來,拼命地勞動。后來有浙商投資在柳溪辦了眼鏡廠,她才丟了莊稼,進廠上班。她仍然拼命,逢著輪休日也很少歇班,希望藉此封殺身體的欲望。但一切都是徒勞,甚至相反,身子越疲乏,體內(nèi)的魔鬼在夜晚就活動得越猖獗,它順著她的血脈到處游走、撕咬、撩撥,弄得她渾身顫悚,欲禁不止。她多么渴望丈夫的愛撫,但丈夫只能在春節(jié)回家呆個十來天,然后就丟給她一個漫漫長年。無數(shù)夜晚,她把枕頭咬著、抱著、攥著,輾轉(zhuǎn)半夜方可睡去,她覺得自己想男人想得都快發(fā)瘋了,她有時甚至無恥地想,干脆來個暴徒破門而入,把自己給干了……

        不管怎么說,這些煎熬她都忍受過來了。她并非一個淫蕩的女人,她從未招蜂引蝶。

        然而昨天晚上,她鬼迷心竅了,當(dāng)時她剛洗過澡,她撫摸著自己飽滿光滑的身子,就有些情不自禁。后來也不知怎么的,她就喊了起來,她喊韓冬,韓冬!當(dāng)韓冬推開她的房門,韓冬怔住了,韓冬顯然是被眼前的情形驚呆了,等他回過神來,他就砰的一聲關(guān)上了房門,慌不擇路地奔回了自己的臥室。巨大的關(guān)門聲把桂香震得清醒過來,她一下子羞愧得無地自容。她恨透自己的身體了,她用手掐,掐得指甲都陷進肉里,掐得自己遍體鱗傷。韓冬是丈夫的外甥啊,是你帶大的孩子啊,你是哪根筋出了毛病呢,你作孽、混賬、騷貨……桂香用盡自己想得起來的惡毒語言,咒罵自己,她都恨不得一頭撞死算了。

        今天在車間里她仍然魂不守舍,有幾次手里的鏡片掉到地上她都渾然不覺,同事跟她講話,她總嗯嗯啊啊答非所問。她在心里譴責(zé)著自己,她一直想著,該怎樣彌補自己的過失。

        可是韓冬不愿回來了,這個她撫養(yǎng)了五年的孩子,因為她的原因,如今躲避著她了。

        墻上的掛鐘已指向了八點。屋子里一片冰冷,桂香直感到渾身徹骨地冷。桂香始知,韓冬早成為這個家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了,韓冬不回來,家里就了無生氣。

        桂香木然地起身,在火盆里生了炭火,韓冬要是回來了,也好暖和些。

        做過這些,門外響起細(xì)碎的腳步聲。桂香條件反射般地,幾步迎到門口

        黑暗里站的卻是鄰居方老太,歡歡跟在旁邊,搖頭擺尾。方老太問桂香,韓冬還沒回來?桂香很失望,說沒有。她跟方老太是隔壁鄰居,雖說一老一少,卻都因孤單而很處得來,喜歡互相串串門嘮嘮嗑,但此刻桂香心亂如麻,一個字也懶得多講。

        桂香啊,沒事的。方老太安慰桂香說,我看韓冬呀,話是少點,還算懂事的。他這是在哪玩糊涂了,他不會跟那些壞學(xué)生混在一起的。

        方老太講的壞學(xué)生桂香知道。柳溪初中的后山上有兩戶人家,主人出遠(yuǎn)門打工去了,這些男女學(xué)生就去撬了門鎖,借著現(xiàn)成的鍋碗床被,夫妻似的一對對過起了日子。住了十多天學(xué)校才發(fā)覺了,也受到了處分,但還是不時有學(xué)生去那里幽會。

        一語驚心啊。莫非韓冬也……

        桂香心里不由一陣驚悸,桂香不敢往下想了,她一刻也無法呆在家里了,她要去找韓冬。

        她心慌意亂地回屋取了手電筒,剛跨出大門,跟一個黑影撞了個滿懷,黑影顯然嚇了一大跳,桂香更嚇得叫起來,她問,誰?黑影不答。推開電筒一照,那張開手掌擋著強光的,不是韓冬是誰?

        懸了半日的心猛地落了地,桂香幾乎喜極而泣了:韓冬,你回來了!韓冬不答話,他低著頭繞過桂香,徑直進了自己的臥室。擱在平時,韓冬這態(tài)度也許會讓桂香生氣,但此刻桂香一點也沒覺得什么,韓冬回來了就好,怎樣對待她,她都甘愿承受。

        她到廚房把飯菜熱了一遍,她那么手忙腳亂,是擔(dān)心韓冬會餓著肚子睡了。熱好了飯菜,韓冬的門縫里還透著亮光,她隔著門喊,韓冬,吃飯啦!

        屋里靜悄悄的,沒有絲毫動靜。桂香不敢推門,就那么手足無措地站在韓冬門外,幾乎是哀求著又喊了幾遍。

        屋里終于有了響聲,門開了條縫,韓冬擠出來,又迅速掩上門,他看也不看桂香,進了廚房。他也許是餓了,在火盆邊嚼得那么香甜,盡管始終一言不發(fā),但桂香看在眼里,還是感到了莫大的欣慰。

        桂香覺得陰霾正在消散,而一股濃烈而祥和的親情正勢不可擋地聚攏來,令她心底澄澈,通體舒泰。

        這一夜,桂香睡得少有的安穩(wěn)。

        韓冬

        夜極靜。近處,有風(fēng)掠過樹枝,遠(yuǎn)處,柳溪河流水嘩嘩,這些聲音都隱約可聞。偶爾還有一兩聲瑣碎的聲響,從隔壁方老太屋里傳過來。

        舅媽平時總看電視到深夜,今天竟早早睡了,這種反常讓韓冬多少有些不安。

        對舅媽,韓冬已經(jīng)沒有了怨氣,或者說他在心里已經(jīng)原諒了舅媽。他甚至覺得舅媽有些可憐,尤其是剛才,舅媽是那么低聲下氣,韓冬看了都很難過。他覺得自己很懂舅媽,雖然他說不清楚也想不明白,自己懂的究竟是什么。

        盡管如此,韓冬還是覺得別扭。

        畢竟,他看到了他不該看的。腦海里關(guān)于母親的一幕還噩夢一樣糾纏著他,現(xiàn)在居然又看到了舅媽。

        畢竟,他已是十五歲的少年,他明白,她們是自己至親的人啊,看一眼都是罪惡!是的,他的心里充滿了罪惡感,簡直沒辦法再跟舅媽親密無間了。

        他煩躁地翻著身,毫無睡意。臥室里黑洞洞的,只有窗口還映著一小片微弱的光,那是從方老太屋里透出的燈光。他想,方老太怎么還不睡呢?他摸出一根煙來吸,他并不打算立即睡去,他有活兒要做。

        他中午是在來子那兒吃的飯。來子弄了火辣辣的狗肉,甚至還拎出了一瓶白酒。韓冬沒喝過酒,一小杯下肚就暈暈乎乎的??粗n冬的樣子來子快活得笑了,來子說韓冬你瞧你這尸從樣,你還混什么混呢。韓冬也不好意思,來子都喝半瓶了還面不改色,自己才那么一點就不行了。韓冬啊,搞一只狗嘛。來子說。來子指的是方老太家的歡歡,來子說,那死老婆子跟狗寸步不離,老子都注意好幾天了,就是不好下手,韓冬你就不一樣,你占盡了地利人和,你要搞的話,手到擒來。韓冬想也沒想就給拒絕了,他怎么也不會動歡歡的,歡歡見了他,都要迎上來,搖頭擺尾親熱一陣子。我不會搞歡歡的,你也不要搞,韓冬說,我給你再搞一只雞。韓冬這是想到了方老太家的“老二”。來子很不屑地說,就一只雞?韓冬說就一只,頓了頓韓冬又說,要不是怕對不起朋友,一只我也不愿再搞。

        韓冬說的是實話。他夢想的江湖里只有光明正大的廝斗,絕無見不得人的勾當(dāng)。他鄙視這種偷雞摸狗的事情。上次弄那三只,是為還五十塊錢煙賬,這次答應(yīng)來子,是不愿駁了朋友的面子,都是不得已而為之呀。他下定決心,搞過這次就真的不搞了,他希望能安安穩(wěn)穩(wěn)混到畢業(yè),然后就奔赴遠(yuǎn)方的江湖。

        可是,方老太怎么還不睡呢?

        困意漸漸襲來,韓冬起初還勉強睜著眼,后來眼皮越來越澀,他終于抵擋不住,睡著了。他做了個夢,他夢見自己混在嘈雜的人群里,人們晃動著各異的面孔,他覺得面熟,又似乎很陌生。這是在哪兒呢?他正詫異,卻發(fā)現(xiàn)自己飄了起來,一直飄到空中。一種莫名其妙的力量牽引著他推動著他,讓他毫不費勁又不由自主地飛行。飛得越來越快,下面的人群、村莊和山岡,都成了一片片模糊的影子,迅速地退去。他感到一絲隱隱的不安,更多的卻是強烈的快意。正飛著,身邊倏地冒出了許多人,他們有的在柳陰下舞劍,有的在月光里吹簫,還有的成群結(jié)隊在草地上奔走,個個衣衫飄飄神色冷峻。啊,江湖,這就是江湖!韓冬想我終于找到了江湖!韓冬狂喜不已,他使勁想停下來,可就是停不下來,怎么也停不下來。他急呀,急得氣都喘不過來了。

        他一下子驚醒了。夢里的一切不復(fù)存在,眼前只有一片漆黑。他喘了一會兒,回憶起夢境,不禁有些惆悵。

        韓冬靜靜地躺了好一會兒,這才注意到,窗口那一片微光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消失了。韓冬一激靈,徹底清醒過來,他摸過鬧鐘看看,已經(jīng)過了夜里一點。

        韓冬沒有開燈,黑暗能讓他更鎮(zhèn)定從容。他悄悄下了床,從書包里摸出一把手電筒和一根短鋼筋。柳溪初中住校生和走讀生各占一半,學(xué)校原則上只要求住校生上晚自習(xí)課,但也鼓勵附近的走讀生上,韓冬離校近,興致好的時候也去光顧光顧,手電筒就是為此而備的。鋼筋是撿來的,撿來了就一直揣在書包里帶在身邊,他覺得這跟劍客是一個意思,有了它,精神狀態(tài)就不一樣。他輕輕開了房門,像魚一樣滑了出去,又像貓一樣穿過堂屋,然后悄然撥開了大門。

        外面并沒有想像中那么黑。天上有無數(shù)星星,星光下,方老太的屋子就像一坨從土里長出來的巨石,就算踢上幾腳,大概也不會有什么反應(yīng)。她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太婆,就算被驚動了又能怎么樣?再孬我也能隱蔽地退回來!韓冬這樣想,心里還是咚咚地敲起了鼓。他稍稍穩(wěn)了穩(wěn)呼吸,然后躡手躡腳地靠近了方老太的柴屋。

        門上加了鎖!韓冬暗暗慶幸自己帶了鋼筋,許久以來,它還是第一次派上用場。他把鋼筋插進鎖環(huán),緩緩用勁一別,隨著嗒的一聲微響,鎖開了。

        接下來的關(guān)關(guān)節(jié)節(jié)韓冬都做得很順利。他從來子那兒聽得多,來子的道兒,他早已爛熟于胸。他很容易就摸清了“老二”的位置,猛地推亮了手電筒。強光的照射下,“老二”的兩只小圓眼顯得茫然而癡呆,片刻之后索性閉上了。老二顯然被照得暈頭轉(zhuǎn)向,它蹲在地上一動也不敢動。有那么一會兒韓冬也沒動彈,他屏息聽著四周,要是有任何風(fēng)吹草動,他都會迅速撤退,但滿世界一片死寂,他只聽到自己劇烈的心跳。他不再遲疑,左手抄到“老二”腹下,托住了“老二”,然后他一咬呀,右手死死地掐住了“老二”的脖子。

        這是最讓韓冬擔(dān)心的環(huán)節(jié),只要稍稍松手,“老二”就會扯著嗓子叫喚。韓冬當(dāng)然沒讓“老二”叫出來,他把老二緊緊夾在雙腿之間,右手用力一擰,老二的脖子就斷了。他閉上眼睛,感覺老二在雙腿之間掙扎了幾下,在一連串的痙攣之后,老二漸漸安靜了下來。

        外面依然一片靜謐,就像什么也不曾發(fā)生。夜太深了,他有些猶豫,是把雞立即給來子送去呢,還是……一陣風(fēng)吹過,韓冬不禁打了個寒噤,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竟是穿著單衣出來的,而單衣早已汗?jié)?他在黑暗里自嘲地笑了,操!你還是膽小。

        他拎著雞,悄悄地溜回了屋子。他站在黑咕隆咚的臥室里,到心跳基本上恢復(fù)正常了,才拉亮了燈。“老二”的身子還是溫?zé)岬?,但已?jīng)發(fā)僵了。到天亮方老太發(fā)覺后,她會怎么樣呢?韓冬這樣想著,心里就有些歉疚,但他很快就抑制了這種情緒。他把“老二”往書包里塞,書包很大,但老二還是顯得肥胖了些,他把書拿出一些,這才把老二連同手電筒和鋼筋裝了進去??酆脮?,端詳端詳,覺得書包雖有些鼓漲,卻并不很引人注目;他東瞅瞅西看看,見臥室跟平時并無異樣,這才放心地熄燈睡了。

        管愛國

        管愛國六歲以前一直叫管全國。這個氣勢磅礴的學(xué)名是他那當(dāng)小學(xué)教師的父親給取的,其中寓意不言而喻。管愛國還是管全國的時候,不停地害著各種古怪病,小學(xué)教員和妻子為此受盡愁苦,甚至一度悲觀失望。后來,一個過路的瞎子把這一家從困厄中解救出來。管全國!能管著全國的是什么人?這名字取大了,只會折孩子的陽壽,趁早改掉!小學(xué)教員本來不信這唯心的一套,但畢竟兒命關(guān)天,性命尚且不保,何談管理全國,兩相權(quán)衡,還是無奈地聽從了瞎子的建議,于是管全國成了管愛國。名字改了,那些古怪病竟然奇跡般地不治而愈。

        管愛國在學(xué)生時代很為自己的姓氏得意。從小學(xué)到大學(xué),他一直當(dāng)著班干。當(dāng)組長的時候同學(xué)說,管組長,你的權(quán)力跟班長是一樣的,都管著組長啊。當(dāng)上班長了同學(xué)說,你都管著班長了,起碼也得是個老師。對于同學(xué)的戲謔,管愛國一貫的反應(yīng)是不置可否,他覺得有這個姓真是好,當(dāng)什么就管什么,總把他的身份往高里抬一個檔次。也就是從那時起,管愛國下定決心以后得真的管點什么,否則就糟蹋了自己不同尋常的姓氏。當(dāng)然,管愛國不像他父親那么野心勃勃,他的理想也就是當(dāng)一任鄉(xiāng)長,管個兩三萬人口。管愛國這個人生目標(biāo)是在十年前樹立的,那時他剛剛大學(xué)畢業(yè),完全有理由相信未來的柳溪就是他的天下。然而十年過去了,管愛國仍然只是個鄉(xiāng)政府的公安員。柳溪鄉(xiāng)沒有派出所,治安等事務(wù)由鄰鄉(xiāng)的派出所代管,鄉(xiāng)政府只設(shè)了一名治安干事,稱為公安員,實則是一個幾乎無事可做的閑職。管愛國真是倒霉透了,居然在這個位置上呆了十年。

        十年里,他只有過一次提拔的機會,但他把那次機會讓掉了,讓給了鄉(xiāng)教辦女主任的丈夫。當(dāng)然不是白白地拱手相讓,條件是教辦主任答應(yīng)把毛小小從小學(xué)調(diào)進柳溪初中。他那時畢業(yè)才三年,既年輕高傲又貪慕虛榮,覺得在中學(xué)教書比在小學(xué)體面,而新婚妻子毛小小的體面也就是他的體面。至于自己,他自詡是一塊金子,是埋沒不了的,升遷的機會多的是,絕無可能長期沉淪。七年后的今天管愛國再回頭看,覺得自己那時是多么的幼稚無知啊。在他讓掉機會不久,袁鄉(xiāng)長被人扳倒了,李副鄉(xiāng)長收集了袁鄉(xiāng)長挪用和貪污公款的證據(jù),把袁鄉(xiāng)長告到了縣里,縣里的領(lǐng)導(dǎo)就把袁鄉(xiāng)長擼了,把李副鄉(xiāng)長提拔成了李鄉(xiāng)長。而管愛國作為袁鄉(xiāng)長的親近者,從此被冷落在了公安員的位置上。幾年過去了,與管愛國同時進鄉(xiāng)政府的一批人都得到了提拔,其中一個大專生已經(jīng)做到了副鄉(xiāng)長,兩個中專生也都成了部門負(fù)責(zé)人,真正在原地踏步的,只有他管愛國。他的自信和傲氣差不多已被消磨殆盡。

        管愛國常常為當(dāng)初讓掉機會而懊悔不已,他覺得那真是策略上的嚴(yán)重失誤。在重大事情上,哪個家庭不是先考慮男人的呢?男人才是家庭的頂梁柱,男人的風(fēng)光就是家庭的風(fēng)光,男人上去了,還用愁女人上不去?然而他當(dāng)初就沒有這樣深刻的認(rèn)識,完全忽略了男主女次的原則。妻子是進中學(xué)了,但妻子的風(fēng)光永遠(yuǎn)只能是她個人的風(fēng)光啊。每次想到這些,管愛國都追悔莫及地敲打自己的腦袋。他覺得自己的前程算是廢了。都三十四歲了,還只是個普通干事,哪里還有什么前程可言?

        窗簾上已經(jīng)映著微弱的晨光,臥室里光線還很暗淡。管愛國從被窩里伸出胳膊開了床頭燈,看看墻上的掛鐘,五點半。他睡眼惺忪地瞅瞅身側(cè)的毛小小,妻子還在熟睡,大半邊臉藏在零亂的頭發(fā)里,她秀眉微蹙,顯然在睡夢里還有所憂慮。管愛國微微打個哈欠,輕手輕腳地起床穿衣。

        管愛國起這么早,是要為一家人準(zhǔn)備早餐。自從毛小小調(diào)入了中學(xué),幾乎所有的家務(wù)事都落在他身上。毛小小總是忙,除了教兩個班語文,還帶了一個班的班主任。管愛國是個知冷知熱的人,他完全理解妻子的辛苦,覺得由自己做家務(wù)并無不妥,甚至理所當(dāng)然。

        管愛國正在廚房里煎雞蛋,毛小小也起床了。毛小小洗漱之后,拿著一摞紙在客廳里念念有詞,管愛國知道她這是在為上午的考評課做準(zhǔn)備,就連忙掩上廚房通向客廳的門。家里的抽油煙機壞了,還沒來得及修理,管愛國怕熏著吵著妻子。

        煎好了雞蛋,管愛國又煮了掛面,這才喊起了柔柔。柔柔在中心小學(xué)念一年級,離家只有幾百米,用不著接送。吃過早飯,柔柔蹦蹦跳跳上學(xué)去了,毛小小也變得緊張起來,她匆匆忙忙收拾好東西,準(zhǔn)備出門。管愛國跟著毛小小到了門口,他很想對妻子說幾句安慰和鼓勵的話,他還想吻吻妻子,他相信這樣做會使妻子放松一些。他喊了一聲小小,毛小小答應(yīng)了,但并沒有停下來,毛小小一邊下樓一邊頭也不回地說,什么事?她的語氣是那么不耐煩,于是管愛國一肚子的話頓時咽了回去。

        管愛國從窗戶里探出了身子。他看見毛小小已經(jīng)出了宿舍樓,快要走上柳溪街了,清晨的寒風(fēng)把她的頭發(fā)吹得有些亂,她急匆匆的身影顯得那么單薄弱小。管愛國感到一陣心酸。

        七時四十分,管愛國走進了鄉(xiāng)政府辦公樓,管愛國天天都這么準(zhǔn)時。

        進了辦公室已有勤雜工送來的熱水,管愛國沏了茶,然后就坐到椅子上發(fā)呆。他沒有什么公務(wù)需要處理,他的工作一向清閑,主要是年初做一份冶安工作計劃,一個季度做一份小結(jié),年終一份總結(jié)。至于平時,群眾要是有什么要緊事,都去鄰鄉(xiāng)派出所辦了,找到他管愛國的,無非是些雞毛蒜皮的鄰里糾紛,而且很少,一個月難得有一兩回。閑得無聊的時候他只有看報紙,要是沒有那些報紙,他都不曉得怎么打發(fā)漫長的日子。現(xiàn)在他照例取過報紙,翻了翻,卻沒有看下去。他啜了口茶,有些心神不寧地踱到窗前。透過窗戶,可以看到柳溪初中白色的教學(xué)樓,甚至能看到教學(xué)樓走廊上有人影晃動。管愛國在想著毛小小,她的考評課是不是正在上著呢?

        這時候從樓道上傳來了急匆匆的腳步聲,根據(jù)聲音,管愛國知道來的不是同事,因為干部們走路一般是不疾不徐的。腳步聲在他門口停下來,他轉(zhuǎn)過身,看到門口站著個面熟的老婦人。

        管公安員!老婦人剛才走得急了,有些喘。

        管愛國漫不經(jīng)心地問,你找我有事?

        我是柳溪村的,就住在中學(xué)旁邊。老婦人咳嗽起來,一口濃痰落在地上,老婦人連忙伸腳去擦,地上就拖開一道臟乎乎的潮印。

        管愛國厭惡地扯開目光說,我曉得,你姓方。管愛國想起來了,這個方老太來辦公室找過他。

        我以前找過你,我那次丟了三只雞。方老太說。

        我記得,你當(dāng)時懷疑你們村的來子,我之后去查過了,他不承認(rèn)。說過這些,管愛國耐著性子又問了一遍,你今天有什么事?

        方老太的聲音猛然高了起來,方老太說,我家“老二”丟了!

        “老二”是誰?

        雞呀。我原來有四只雞,老大、老二……

        管愛國有些哭笑不得,他很不客氣地打斷了方老太:我還以為是個人呢。

        我拿它當(dāng)人嘛,我兒子又不在家,只有“老二”和“歡歡”給我作伴。

        管愛國不知道“歡歡”又是誰,但他沒有再問,既然方老太能把一只雞稱作“老二”,那“歡歡”也就不外乎是個畜類。門口不時有路過的同事向里面張望,管愛國對他們微笑,心里的感覺卻是羞愧得不得了。如果報來的是殺人縱火斗毆賭博之類重大案子,就算管不了,他也會覺得很神氣,可方老太煞有介事的,實際上只為一只雞呀,這就讓他沒辦法神氣了。他感到很丟臉很窩囊,他說,方老太,你這么大聲叫,都影響到其他人工作啦。

        方老太嗓門低了下來說,也不曉得是哪個要死的,偏偏偷我一個老婆子作伴的雞。

        管愛國說,你怎么肯定就是被偷了?也可能是被黃鼠狼叼了去,或者是上山覓食跑丟了,這些也很正常嘛。

        瞎扯!方老太激動起來,嗓門又高了。我是上了鎖的,鎖都被撬壞了!黃鼠狼再厲害,難不成還會撬鎖?

        管愛國被駁住了。對于方老太的粗魯,他很反感,但又拿她毫無辦法。他訕訕地看看桌上的臺歷,這天是1月11日。他取過筆,在這臺歷空白處寫下幾個小字:1·11案件。

        八時四十分,管愛國到了柳溪村來子的家。來子的院門虛掩著,管愛國把臉貼到門上,從門縫往里看,并不見來子的人影。身后猛然響起一個聲音,喲,管公安員!管愛國被嚇了一跳,回頭看,來子正笑嘻嘻地站在身后。管愛國很不高興地說,也不打個響聲,你這家伙就是賊相!

        來子毫不在意地遞過來一支煙,管愛國給擋了回去,來子就自己點上了。公安員,你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找我有何貴干?

        明知故問。管愛國繃著臉說,方老太又丟雞了,難道你不曉得?

        來子很冤的樣子叫起來,我說領(lǐng)導(dǎo)啊,好事攤不上我,怎么一有壞事就想到我頭上啦!

        你有前科。管愛國冷漠道,你別跟我嬉皮笑臉,一句話,你究竟干沒干?

        來子仰臉向天,噴出一口煙道,我有我的規(guī)矩,兔子不吃窩邊草。

        拉倒吧,你還講規(guī)矩?管愛國嘲笑道。

        來子收回目光,看著管愛國說,天地良心,我是真沒干。我要是干了,我是狗日的!

        管愛國半信半疑地瞅了來子半晌,他不想跟來子糾纏下去,他還要回家為妻子孩子做飯。他嚴(yán)肅著臉對來子說,我警告你來子,以后別做偷竊扒拿的事情。沒有人舉報,我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有人舉報了,我就不會放過你。

        毛小小

        同一時刻,毛小小走進柳溪初中三(1)班教室。之前在教務(wù)處抽簽,決定了她和另外兩名老師上課的次序,她抽到的是第一堂。她覺得手氣不太好,因為根據(jù)她的經(jīng)驗,任何競賽性質(zhì)的活動,第一個出場的總難以得到最好的評價,這對她的情緒多少有些影響,特別是教室后方那幾道目光齊刷刷地向她投來時,心跳劇烈得她都快承受不了了。那是評委們的目光,毛小小能感覺到那里面的挑剔。

        毛小小控制著腳步,不緩不疾地走上講臺。她曉得,一進教室,自己的一舉手一投足就都成了考評內(nèi)容,她希望能給評委們留下從容不迫的印象。她把書放到講桌上,然后微笑著環(huán)視一圈臺下,這時她注意到第四組倒數(shù)第二排有一個空位。她一時想不清楚缺的是誰,她也沒有時間去節(jié)外生枝。她把目光在那空位上停留了片刻,然后就移開了,她說同學(xué)們,讓我們用熱烈的掌聲歡迎各位領(lǐng)導(dǎo)來我班聽課指導(dǎo)。教室里頓時掌聲雷鳴,許多學(xué)生一邊鼓掌一邊回頭看。毛小小看那些評委,兩個年長些的老師緊繃著臉,毫不買賬的樣子,倒是教辦主任和校長站了起來,向毛小小和學(xué)生微笑致意。

        毛小小漸漸放松下來,掌聲停了,她就開始講課。她早已成竹在胸,她講得很順暢。講到課文中父親過鐵道去買橘子那一節(jié),毛小小尤其動情,就連語調(diào)也有些哽咽了。學(xué)生們明顯受到了感染,幾個懂事的女生甚至抹起了眼淚,教室里一下子充盈著嚴(yán)肅而深沉的愛意。毛小小很滿意,她要的就是這種氣氛。她鄙視有些老師的課,看似新意百出,實則浮光掠影嘩眾取寵,觸及不到深層的東西。她相信自己的課就沒有那種膚淺的花哨,而別有動人之處。她還想把這種動人之處發(fā)揮到極致,于是她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同學(xué)們,深沉的父愛讓朱自清先生潸然淚下,那么我們呢,我們的父母同樣深愛著我們,我們的記憶里也一定珍藏著與此相關(guān)的感人場景,你能回憶并描述嗎?

        問題提出來,教室里頓時一片寂然,學(xué)生們個個眼觀鼻鼻觀心的樣子,評委們也都正襟危坐低眉順目,似乎陷入了對往事的回憶。毛小小不禁暗暗得意,她覺得自己差不多已經(jīng)把評委們打動了。她走下講臺,在學(xué)生中間踱著步,她的腳步很輕很溫柔,像是怕驚擾了學(xué)生的美好回憶。她這是在等著學(xué)生發(fā)言。

        不大一會兒,有學(xué)生舉手了,漸漸的手越舉越多,成了一片小小的森林。毛小小很欣慰,她首先肯定了學(xué)生們踴躍發(fā)言的學(xué)習(xí)態(tài)度,接下來就要指名學(xué)生發(fā)言了。這時候,韓冬出現(xiàn)在門口。

        韓冬挎著書包,氣喘吁吁地站在門口。眾目睽睽之下,他顯得有些局促不安,他怯怯地看著毛小小,喊了一聲報告。毛小小也看到了韓冬,她在心里叫了一聲冤家,你遲到得真是時候啊。但她的目光很平靜,她待學(xué)生向來溫和,此刻更顯得和藹可親,她對韓冬點點頭,用一種盡量悅耳的語調(diào)說,進來吧。

        韓冬低著頭,快步走向自己的座位。毛小小不去看他,她怕敗壞了自己的情緒,她正要請學(xué)生發(fā)言,教室里忽然響起啪的一聲,這聲音那么突兀,那么響亮,在安靜的教室里不亞于一聲炸雷。毛小小被嚇了一跳,學(xué)生們也都嚇了一跳。原來韓冬的座位靠著墻壁,他進去時把后桌李勇的文具盒碰到了地上,韓冬正慌手忙腳地?fù)熘隽艘坏氐奈木?,李勇也離開了座位,蹲下來給韓冬幫忙。教室里一點也不安靜了,到處是的聲音。毛小小偷眼瞟瞟,見評委們都在冷眼旁觀,個個不動聲色的樣子,毛小小渾身的冷汗就都出來了,心頭也突突地躥起了火苗。她控制著自己,沒有讓這火苗躥出來,等韓冬進了座位,她喊起了學(xué)習(xí)委員,讓他就前面提出的問題發(fā)言。學(xué)習(xí)委員講的是他家很窮,開學(xué)時母親為他借學(xué)費,清早出門很晚才回家,他忘不了暮色里母親疲憊的身影……毛小小一邊聽一邊嗯嗯啊啊地加以肯定和引導(dǎo),同時注意到,第四組有幾個學(xué)生又在偷偷地回頭張望。順著這幾個學(xué)生的目光,毛小小看到韓冬雙手插在書包里,正找著什么,而韓冬的座位離評委那么近,他的小動作是那么刺眼。毛小小遠(yuǎn)遠(yuǎn)地注視著韓冬,希望他能自覺地停下來,可韓冬正找得不亦樂乎,頭也不抬一下。這個韓冬,也太過分了!學(xué)習(xí)委員的發(fā)言已經(jīng)不入毛小小的耳了,她朝韓冬踱過去,強壓著怒火提醒道,韓冬!她的聲音很低,但是很嚴(yán)厲。韓冬慌亂地抬起頭,他看著毛小小,小聲結(jié)巴道,我……我找語文書。毛小小威嚴(yán)地瞪著韓冬,她的意思是有書沒書不要緊,只要老老實實坐著別動就行。她希望韓冬能堅持安靜十分鐘,或許七八分鐘也就下課了,到那時你韓冬就是飛上天,也不礙我毛小小多大事了。但韓冬在驚慌之下顯然領(lǐng)會錯了毛小小的意思,毛小小還沒轉(zhuǎn)身,他就把書包抖了個底朝天。

        這下糟了,書沒出來幾本,倒是手電筒和鋼筋全溜了下來,跌在課桌上,又骨碌碌滾動著摔到了地上。緊接著是幾片雞毛落下來,甚至有兩片絨毛飄了起來,晃晃悠悠的,飄出了老遠(yuǎn)。

        所有人都吃驚地注視過來,教室里一下子變得極靜。但這僅僅是一瞬間,等看清了是怎么回事,許多學(xué)生都偷偷地笑了起來,有兩個男生還伸手去捕捉那飄飄蕩蕩的絨毛。一切都亂了套。

        韓冬這時嚇呆了,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耷拉著腦袋瑟瑟地抖著。毛小小瞪著他,眼睛里都像要滴出血來。她只覺得頭腦里一片混亂,又一陣陣發(fā)暈,她已經(jīng)失去理智,已經(jīng)沒有辦法收拾這樣的局面了。這還算什么考評課呢,她苦心經(jīng)營的情境早被這個韓冬折騰得蕩然無存了,她已經(jīng)在評委面前出盡洋相了,這課還怎么往下上呢?完了!毛小小覺得一切都完了!她慘白著臉,沖韓冬吼了一聲:韓冬!……

        在評委們驚愕的目光中,毛小小跌跌撞撞地沖出了教室。

        毛小小都不曉得自己怎么回的辦公室,她一屁股坐到椅子上,趴在辦公桌上哭了。那個韓冬并不是經(jīng)常遲到的,今天竟然遲到大半堂課,而且趕上了她的考評課,她真是倒霉透頂了。為了這次職評她等了三年,為了這堂課她準(zhǔn)備了那么多天,到頭來卻被韓冬搞得這么狼狽,她都恨不得把韓冬一口吞了。

        她不能設(shè)想自己留給領(lǐng)導(dǎo)的印象會壞到什么地步,她的心都碎了。

        這時候校長走了進來,校長說毛老師你也不要太生氣,課堂上出現(xiàn)這樣的突發(fā)事件也是正常的嘛。毛小小抬起頭來揩揩淚眼,她說校長,我這是考評課啊,這次職評我肯定黃了。校長說不一定嘛,你還有工作實績,你這幾年教學(xué)還是很突出的嘛。我看你還是有希望的。毛小小呆呆地看著校長,校長的安慰并沒有讓她寬下心來,她有些難以啟齒的樣子說,校長,能讓我重新上一節(jié)考評課嗎?校長抱歉地笑了,校長說這恐怕不好辦,畢竟是三位老師競爭一個名額嘛。我們要講究公平公正,不然其他老師要講話的。說過這句話,校長就走了,他還要參加其他老師的考評課。

        下課鈴響了之后,毛小小讓學(xué)生叫來了韓冬。她真想抽韓冬兩巴掌,可她實在沒有力氣了,她鐵青著臉一動不動,就那么嚇人地盯著韓冬。

        韓冬哭喪著臉,韓冬抖得連身子都在搖晃了,韓冬半晌才低低地叫,毛老師……

        你不要叫我老師,你眼里還有我這個老師!毛小小心中的怒火終于噴薄而出。你早不遲到晚不遲到,偏偏我的考評課你就故意遲到!你說你是不是故意跟我作對?

        韓冬無所適從地看著毛小小,他的眼圈紅紅的,眼淚很快就出來了,他垂下頭,那淚珠就吧嗒吧嗒滴到地上。毛小小狠狠地拍著桌子,你說呀!你哭什么?上課時你不是花樣百出嗎,現(xiàn)在倒成啞巴了?

        韓冬可憐巴巴地望著毛小小,韓冬囁嚅道,我不是故意遲到的,我早晨睡過頭了。

        睡過頭了?這么長的夜你還睡不足?晚上偷人去了?睡過了就不要來嘛,哪個稀罕你來!少你這蘿卜還能不成席了?你給我講清楚,你書包里的鋼筋和雞毛是怎么回事?

        韓冬不吱聲了,他就那么縮手縮腳地站著,起初還可憐巴巴地望著毛小小,后來干脆垂下了眼瞼,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毛小小嚴(yán)厲地逼視著他,直到眼珠都發(fā)痛了,毛小小才眨了眨眼睛。她覺得渾身酸軟得沒有一點力氣了,她懶得再跟韓冬耗下去,她都傷心死了,考評課都砸了,還去追究那些細(xì)枝末節(jié)又有什么意義?她有些虛弱地對韓冬說,你滾吧,以后我的課你不要來了……

        管愛國

        管愛國站在床邊,看著趴在床上的毛小小。他怎么也沒有料到,妻子的考評課會發(fā)生如此意外。那個韓冬也太可惡了,遲到也就罷了,還一再地制造麻煩,管愛國都不敢想像,妻子是怎么面對那一次次突兀而起的變化的,她是那么嬌弱,她怎能承受得了那些連續(xù)而至的難堪!管愛國心疼極了,他決定下午去一趟柳溪初中,他要去見見那個韓冬,他恨不能帶上派出所給他配的電警棍,狠狠捅那韓冬幾下。從毛小小回來,他在想像中已經(jīng)把韓冬捅了無數(shù)遍,捅得韓冬齜牙咧嘴左閃右躲死去活來。

        管愛國有一種感覺,方老太的雞就是那個叫韓冬的學(xué)生偷的,否則他的書包里揣著鋼筋干嘛,何況還有雞毛呢?管愛國把自己的感覺給毛小小說了,但毛小小趴著不動彈,就像沒有聽見似的。管愛國輕輕地喊,小小,小小,起來吃一點嘛,我做了你最愛吃的紅燒排骨。小小不作聲,他就湊到小小耳邊喊。這一湊過去把自己嚇了一跳,他看到小小的眼淚水不停地流下來,把枕頭都洇濕了一大片。管愛國一下子肝腸寸斷了,他一向?qū)欀⌒∽o著小小,何曾讓小小這樣哭過!他伸手去給小小抹淚, 小小甩開他,嗚嗚地哭出了聲。管愛國心如刀絞,他撫慰嬰兒似的給小小輕拍著背。等小小哭聲漸歇,管愛國說,下午就別去學(xué)校了,我去給你請個假。小小沒同意也沒反對,管愛國遲疑片刻說,那我走了啊。

        管愛國坐在柳溪初中校長辦公室里,管愛國對校長說小小病了,他來請個假。校長說,毛老師上午的考評課出了點問題,估計她思想上有包袱。校長又說管公安員,你要好好開導(dǎo)開導(dǎo)她啊。管愛國勉笑了笑,話鋒一轉(zhuǎn)道,那個叫韓冬的學(xué)生也太過分了,聽小小說就是他把課弄砸了。校長點頭說,這個學(xué)生一貫無心學(xué)習(xí),經(jīng)常給老師制造麻煩。管愛國說,對待這樣的學(xué)生,學(xué)校應(yīng)該狠狠地處分。校長說我們會酌情處分的,不過這個學(xué)生盡管小錯不斷,畢竟沒犯過大錯,我們還是堅持以教育為主??粗iL的笑容,管愛國就有些難堪。校長朝管愛國傾過身子,推心置腹地說,管公安員,沒有外人在場,我講句老實話。

        管愛國于是把身子朝校長傾過去,作出洗耳恭聽的樣子。

        坦率地講,毛老師的課出了問題,她自身是占主要責(zé)任的。校長說,畢竟學(xué)生是活生生的人,這就決定了我們的課堂永遠(yuǎn)是動態(tài)的,隨時都會發(fā)生這樣那樣的變化,要講瞬息萬變也不算夸張,是吧。高明的老師總能化險為夷化出事為出彩,是吧。作為一個教學(xué)老手,毛老師是應(yīng)該具備處理突發(fā)事件的能力的,但她當(dāng)時就沒有注意處理的方式,致使意外一再發(fā)生,最后竟半途而廢了,這一點考評組成員很有意見……

        管愛國聽得心里直想罵娘。什么東西!你當(dāng)校長才幾年,就唱著高調(diào)打官腔了?要是你的課堂出現(xiàn)這種情況,你就會處理?管愛國心里暗流洶涌,臉上卻波瀾不驚,他似笑非笑地打斷了校長,他說聽小小講,韓冬的書包里揣著鋼筋還有雞毛,我懷疑他的遲到與晚上偷過雞有關(guān)。校長吃驚地看著管愛國,難以置信的樣子。管愛國說,早上我接到柳溪村方老太報案,有人幾次撬鎖偷走了她的四只雞,而韓冬正是她家鄰居。

        校長沉吟道,如果韓冬真做了這種事,我們就一定要狠狠地處分?,F(xiàn)在的學(xué)生真是不像話,什么樣的事情都能做出來。

        管愛國說,我想找韓冬了解了解情況。

        行。校長說,我讓保衛(wèi)科金老師配合你調(diào)查。

        管愛國面無表情地說,好的。

        韓冬

        韓冬之所以遲到,的確是因為早上睡過頭了。他睡得太沉,舅媽在門外叫他,他都沒有醒過來。他睜開眼的時候,紅通通的陽光已經(jīng)照到了床上。他驚得一骨碌爬起來,看家里靜悄悄的,舅媽顯然上班去了,他這才放了心。匆匆漱洗之后,韓冬拎起書包一口氣跑到來子家,把雞交給了來子,又一路小跑著來到學(xué)校。剛到教室門口站定,他就被嚇住了,教室后排坐著那么多聽課的老師,他何曾見過這樣的陣勢?他這才想起毛老師的考評課就在今天!他太慌張了,他是在一種神思恍惚的情形中走進教室的。他糊里糊涂就把毛老師的考評課給攪了。

        韓冬真的不是故意的,他怎么會有意跟毛老師作對呢?那么多的老師當(dāng)中,哪個沒有斥罵和挖苦過他?只有毛老師。哪個找他韓冬談過心?也只有毛老師。在內(nèi)心深處,他早就把毛老師當(dāng)作母親看待了。他經(jīng)常不寫作業(yè),但從不缺語文作業(yè)。他經(jīng)常頂撞老師,但從不頂撞毛老師。只有一次,毛老師說他的頭發(fā)留得長了,要他剪一剪,他沒有聽毛老師的話。他太喜歡那一頭烏發(fā),走起路來一閃一閃的,感覺好極了。然而今天,他把毛老師害了,他把毛老師的心傷透了。上午在辦公室里,他多想向毛老師道歉,他在心里把“對不起”這三個字說了無數(shù)遍,可就是難以啟齒。

        上午第二節(jié)本來還是語文課,韓冬坐在教室里忐忑不安地等毛老師。進來的卻是物理老師。物理老師說他的第二節(jié)課臨時與語文課調(diào)了,說過這句話就開始講課。韓冬一點也聽不進去,他滿腦子都是毛老師說過的話。毛老師說,以后我的課你不要來了,你滾吧……韓冬不曉得毛老師這話當(dāng)不當(dāng)真,但他記得毛老師說這話時,眼神里充滿了厭惡。想到這眼神,韓冬的心都痛了。這眼神明明白白地告訴他,毛老師就要把他遺棄了。遺棄,這是多么殘酷無情的字眼。就是這樣的兩個字,已經(jīng)鐫刻在他的心上五年了。那是母親親手刻上的,刻得那么深,至今鮮血淋漓無法平復(fù),永遠(yuǎn)都無法平復(fù)?,F(xiàn)在毛老師也要給他刻上這兩個字了,他那早布滿刻痕的心將更加千瘡百孔了。他想也許這就是命中注定。是的,他想到命了,也許,注定生來就要不斷遭受遺棄,你躲不開,逃不掉,只有接受它安排給你的孤獨,還有恥辱和悲傷……

        韓冬從未這么認(rèn)真地思考過問題,他奇怪自己今天怎么就思考了這么多。思考的結(jié)果是他驚奇地發(fā)現(xiàn),自己骨子里其實是比任何人都渴望得到愛的,一直都渴望!以往的所謂冷漠和沉默,其實都是對這無愛生活的無聲抗議,所謂懷疑和憤恨,其實都是對愛的另一種渴望。

        可是愛呢,愛在哪里?舅舅愛他,舅媽愛他,他們的愛卻只是讓他衣食無憂。他需要的絕不止這些。那究竟是什么呢,他說不好,他只知道他從毛老師那里得到過一星半點,可就是這一星半點,因為他的魯莽,眼看也就要失去了!

        韓冬那個悔呀,他把腸子都悔青了。毛老師可是早就布置了這堂課聽呀,你怎么就給忘了呢?你哪天不能遲到啊,誰的課你不能遲到啊,怎么就偏偏趕著今天趕著毛老師呢?悔來悔去,悔到了偷雞這件事情上。不偷雞就不熬夜,不熬夜就不會睡過頭,不睡過頭就不會遲到,不遲到就不會害了毛老師呀!

        千不該萬不該,你不該跟來子混到了一起。你還左一聲右一聲地叫他老大呢!

        路走錯了,可以轉(zhuǎn)回去。韓冬想事情做錯了,還能怎么辦呢?

        這是下課時間,韓冬孤單地坐在位子上,望著窗外。外面陽光很好,但韓冬感到出奇的冷。他不曉得毛老師請假了,他在想,下一節(jié)又是毛老師的課,毛老師到底會怎樣對待我呢?

        一個同學(xué)跑過來,碰碰韓冬。韓冬被他嚇了一跳,同學(xué)說,金老師在下面叫你。

        韓冬出了教室,韓冬跟著金老師進了保衛(wèi)科。里面已經(jīng)坐著一個人,韓冬認(rèn)得那是毛老師的愛人,鄉(xiāng)政府公安員管愛國。平時在路上碰到,韓冬覺得這人還挺和善的,此刻看起來,卻顯得嚴(yán)厲而冷漠。

        金老師朝韓冬努努嘴,韓冬愣了愣,很快就明白了金老師是要他靠墻站好。韓冬在心里冷笑了,他想毛老師啊毛老師,攪了你的課是我不對,你可以自己整我啊,你怎么讓你丈夫來整我呢?韓冬在一瞬間把心里的歉意和悔意剔除得一絲不剩了,他的心一下子變得堅硬起來,他松松垮垮地走過去,按金老師的示意靠墻站定,他半瞇著眼睛看著管愛國,他的臉上甚至掛著不屑的笑容。

        管愛國顯然是被韓冬桀驁不馴的樣子激怒了,管愛國盯著韓冬,聲色俱厲地問,你就是韓冬?

        是的。韓冬瞟了一眼金老師,后者正在筆記本上飛快地記著什么。

        我在問你話,你不要東張西望!管愛國呵斥道,你給我老實交待,今天早上你是怎么遲到了。

        早上睡過頭了。

        你撒謊!你是偷了方老太的雞,才遲到的!

        韓冬吃驚地看著管愛國,他根本沒想到管愛國能一語道破天機。管愛國繼續(xù)說,你用鋼筋撬的鎖,還把雞裝在書包里。我說得對吧?

        韓冬腦袋里一陣嗡嗡作響。他垂下眼瞼不說話,他這是默認(rèn)了,他不想抵賴,抵賴不是他的風(fēng)格。

        你說吧,你把雞弄哪兒去了?

        韓冬昂起頭來,他看看金老師飛速移動的筆尖,又把目光投到對面墻壁上。他還是不說話。一人做事一人當(dāng),拖別人下水也不是他的風(fēng)格。

        那你說,兩個月前,你是不是也偷過方老太的雞,那次是三只?

        韓冬仍然默認(rèn)了。在這個世界上,一次犯錯就把你決定了,既然如此,多認(rèn)一次又何妨?

        呵,小小年紀(jì),竟是慣偷!管愛國太興奮了,他覺得真是不虛此行,別的不說,光案子就一下破了兩個。接下來他又問了韓冬許多問題,他當(dāng)然只字未提妻子考評課的事,他沒有那么傻,他不會讓人說他小肚雞腸公報私仇。最后他對韓冬說,我會向你們校長建議的,像你這樣的學(xué)生,完全應(yīng)該被開除!

        韓冬出去時被金老師叫住了,金老師說,這是談話記錄,你簽個字吧。

        韓冬沒有回教室。他繞開教學(xué)樓,一個人爬上了學(xué)校后面的山岡。

        山岡上鋪滿了枯黃的落葉,滿山的灌木都露著光禿禿的枝條,倒是三三兩兩的蒼松在一片蕭瑟中還顯示著幾分生機。山下的柳溪街一派寧靜,高的矮的房屋擠擠挨挨。遠(yuǎn)處是層層疊疊的山峰,在慘淡淡的冬陽下顯得無比蒼茫。

        韓冬在山岡上坐了很久,他漫無目的,心里卻涌動著說不出的悲傷。夕陽變得越來越柔和,越來越西沉,就在墜落山梁的那一瞬,驀地發(fā)出了橘紅的光輝。天空一下子被照得通紅,群山也浸潤在一片神奇的光輝中,天地間沒有一點聲息。韓冬怔怔地看著,天空越來越亮,他的心也隨之一點點膨脹起來,脹得大極了,和天地一樣大,和宇宙一樣空曠。一股強烈的渴望驟然升騰,他要跑,要飛奔,他要不顧一切地沖向那光亮的深處,那兒一定有什么東西在等著他。于是他跑了起來,他滿噙著淚水向上奔去,荊棘拉破了他的衣裳,枯枝劃破了他的臉頰,風(fēng)把他的淚水吹得迷蒙一片,他都不管不顧,他只朝著如火的夕陽狂奔。

        然而夕陽很快就墜了下去,那些絢麗的光輝剎那間消散了,天空迅速昏暗下來。韓冬頹然撲倒在地上,他把臉埋在落葉里,一動也不動,孤獨像鐵爪一樣攥緊了他。

        天擦黑的時候韓冬下了山,他去了來子家。

        來子正在喝酒,韓冬說,老大你借給我一百塊錢。來子笑了,來子說韓冬你狗日的也太離譜了吧,搞一只雞就要老子一百塊?韓冬一本正經(jīng)地說,不是要而是向你借。來子驚奇地看了韓冬一會兒說,你狗日的要這么多錢干什么?韓冬沉默了一會兒還是說了,韓冬說搞雞的事學(xué)校曉得了,學(xué)??赡芤_除我。

        來子吃驚道,你狗日的是要逃跑?

        怎么叫逃跑?我早就煩念書了。

        去哪兒?來子的聲音有些顫抖。

        走到哪兒是哪兒。你借給我一百塊錢路費,我以后會還你的。

        來子呆了半晌,然后掏出了五十塊錢,來子說我只有這么多,來子又說,還不還老子無所謂,你狗日的要是混出了名堂,別把老子忘了就行。

        韓冬接過錢,看了看來子,然后走了出去。

        天空已經(jīng)東一顆西一顆亮起了星星,灰藍(lán)的天空顯得無比清冷高遠(yuǎn),一路上,有風(fēng)掠過樹枝,嗚嗚作響?;璋抵许n冬看到舅媽正站在門口,一股暖流陡然間涌進心房,他的眼淚就要下來了,他低低地叫了一聲,舅媽!

        吃飯的時候,韓冬低著頭對舅媽說,我要五十塊錢。擱在平時桂香一定要問清是交資料費還是補課費什么的,但今天她什么也沒問。韓冬終于肯開口跟她要錢了,這說明韓冬已經(jīng)原諒了她,終于云開霧散天地清了,她高興都來不及,還問什么?不就五十塊錢么,就算被韓冬浪費了她也絕不吝惜。她二話不說就給韓冬拿了錢。

        這個夜晚,韓冬睡得很遲,他房里的燈光一直亮了很久很久。

        方老太

        方老太一夜沒睡好,她總是一閉眼就似乎聽到“老二”咯咯的叫聲,她睡不安穩(wěn),起來查看了好幾次?!皻g歡”也跟著折騰了一夜,到早上方老太起來時,它也立即警覺得醒過來。方老太嘆息道,“歡歡”,你要是早這么精心,“老二”也不會出事的。“歡歡”嗚嗚地發(fā)著悲聲。

        吃過早飯,方老太去了田里一趟。老伴走后,三元就不同意她再做農(nóng)活,三元是要她享幾年清福。她卻閑不住,年年拗著三元,夏插稻秧,冬栽油菜,把兩畝水田侍弄得有模有樣。她對三元說,八十歲公公砍茅蒿,一日不死一日還要燒啊,不傷筋動骨的,勞一點總比不勞好嘛。

        油菜長勢不好,葉子剛蓋地,許多葉片被凍成了焦黃色,緊緊巴在地面上,卻沒有一棵草芽,這是方老太前幾天剛鋤了一遍。

        方老太在田里轉(zhuǎn)了一圈,沒什么好弄的,方老太就踢踢踏踏往回走。

        日頭已升到半空,方老太坐在門檻上曬太陽,一邊看場下公路上三三兩兩的行人。方老太惆悵了好一會兒,然后方老太站了起來,她準(zhǔn)備回屋看一會兒電視??纯措娨暎瑫r間就被打發(fā)了,三元是這么交待的。三元很孝順,三元不像有些子女,把老人當(dāng)賊防著,三元把他的大彩電放在她房內(nèi)。但方老太一般只看看晚間的天氣預(yù)報,一來她心疼電費,二來電視里打呀殺呀扭呀跳呀的沒個意思,她一看就來瞌睡。她現(xiàn)在是太無聊了,她的胸口常一陣陣作痛。她開了電視,一個甜美的聲音立即飄了出來。讓你一次大個夠,讓你大到受不了!方老太的胃口一下被吊起來了,她饒有興致地想,什么東西會這么大呢?到床沿坐下,再看,圖像出來了,一個女的托著自己碩大的雙乳朝她遞過來。方老太趕緊關(guān)了電視,好一會兒才弄明白這是在播豐乳廣告。她嘆了口氣,她想這女的怎么這么不要臉呢,捏自己的奶子還好意思到處炫耀。

        看看時間還早,方老太想不如去桂香家嘮嘮嗑。剛出門,管公安員和金老師從馬路上走過來,他們爬上土坡,上了場子跟方老太打招呼。方老太連忙把他們往屋里讓,金老師說不了,金老師問方老太,你這隔壁不就是韓冬家嗎?方老太說是呀。金老師就看看管公安員,然后兩人一前一后朝韓冬家走。

        方老太跟過去,方老太老遠(yuǎn)就去喊,桂香,來客人啦!

        桂香從廚房迎出來。金老師問,韓冬呢?桂香驚訝道,上學(xué)了呀,今天不是禮拜二嗎?金老師皺了一下眉頭,金老師說那他又逃學(xué)了,他不在學(xué)校。管愛國一直沒開口,這時管愛國忽然說方老太你不是丟雞了嗎,管愛國說著又把臉轉(zhuǎn)向桂香說,是韓冬干的。桂香的臉色刷地白了,桂香說不會吧?方老太也吃驚地說,不會的不會的,韓冬這孩子話都不亂說一句,還會做這種事情?金老師肯定地說,是他干的,昨天下午他自己都承認(rèn)了。他還承認(rèn)兩個月前就偷過你的雞。方老太和桂香都傻了。金老師對桂香說,這樣吧,你找到他,讓他下午一定要去學(xué)校。學(xué)校要召開師生大會,宣布對他的處分決定。桂香惶惶地看著金老師,哆嗦道,還要處分?管愛國哂笑道,這樣的學(xué)生還夠不上處分?要不是義務(wù)教育階段不允許開除學(xué)生……管愛國沒有說下去。

        方老太看看桂香,桂香也正用求助的眼神看著她。方老太嘆了口氣,方老太說就別處分了,這孩子就算做了這事也只是一時糊涂。不過是扁毛畜牲,丟了也就丟了。金老師笑了,金老師說那怎么行,國有國法校有校規(guī),學(xué)生犯錯,我們學(xué)校是絕不能偏袒的,處分他也是教育他,挽救他。

        管愛國忽然道,韓冬睡哪里?

        桂香忙不迭地開了韓冬的房門。房里依舊零亂,地上躺著七八顆長短不一的煙蒂。管愛國看看地下,又看看桂香,就這么來來回回地看,直看得桂香無地自容。管愛國有些咬牙切齒地說,這樣的學(xué)生,再重的處分也不為過!

        金老師站在寫字臺邊,忽然咦了一聲說,韓冬留了字條!

        桂香連忙搶上前去看,紙上只有寥寥幾句話:

        舅媽,我走了,去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你們不要找我,你們也找不著我。我永遠(yuǎn)不忘你和舅舅待我的恩情,我將來一定會報答你們的。韓冬。

        眾人面面相覷。桂香似乎都站不穩(wěn)了,她抱住門框,六神無主地哭起來。怪不得韓冬要五十塊錢,他是存了心要出走啊。怪不得都等不及吃飯,他是要趕車子呀,怪不得我講我今天歇班叫他回來吃中飯,他把頭低著都不敢看我……這孩子啊……

        金老師掏出手機給校長打電話,屋子里信號不好,金老師就走到場子前沿。電話撥通了,信號還是不好,校長在那邊喂了一聲,金老師也喂了一聲,電話就斷了。金老師就噌噌噌躥上了屋后的山坡。

        金老師終于把電話打通了,金老師把情況向校長作了匯報。校長在那邊罵了一句粗話,校長氣急敗壞地說,輟學(xué)率這么高,讓我怎么向上級交待?金老師問怎么辦,校長說,怎么辦,給我找回來!

        責(zé)任編輯倪和平

        插圖武建政

        久久这里有精品国产电影网| 亚洲av日韩精品久久久久久久| 午夜精品久久久久成人| 2022Av天堂在线无码| 台湾自拍偷区亚洲综合| 国产精品高清视亚洲乱码| 国产精品刮毛| 亚洲无码精品免费片| av网站影片在线观看| 久久精品蜜桃亚洲av高清| 人妻中文字幕无码系列| 四虎影视一区二区精品| 亚洲 美腿 欧美 偷拍| 亚洲第一区二区精品三区在线 | 日韩五码一区二区三区地址| 午夜时刻免费入口| 久久亚洲中文字幕无码| 中文亚洲AV片在线观看无码| 毛片在线视频成人亚洲| 免费看又色又爽又黄的国产软件| 精品少妇人妻av免费久久久| 日韩人妻无码精品系列专区无遮 | 人妻少妇精品中文字幕av| 国产高清视频91| 冲田杏梨av天堂一区二区三区| 91露脸半推半就老熟妇| 亚洲av综合久久九九| 九九九影院| 日本一级三级在线观看| 特黄aaaaaaaaa毛片免费视频 | 亚洲 日韩 激情 无码 中出| 免费xxx在线观看| 高清高速无码一区二区| 亚洲一区二区三区av资源| 国产成人综合亚洲看片| 五月天综合网站| 精品少妇一区二区三区四区| 国产大屁股视频免费区| 处破痛哭a√18成年片免费| 国产一区二区在线观看我不卡 | av免费观看在线网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