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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陽臺是什么地方

        2007-01-01 00:00:00蒲小元
        清明 2007年1期

        陽臺。沒錯,我要說的就是它。

        陽臺,看起來像一個多余的物件兒,從一塊方塊形狀的單元中,也就是我們的住宅中脫凸而出,一個多余又無法切除的器官;或者,像一個展翅欲飛的欲望?

        我常常忍不住觀望那一套套、一個個房屋的這個部位,那最明顯也最易被忽略的角落。

        1

        在A市冬天的一場大雪到來之時,春光舞團的錄取通知書也到了。我的興奮只維持到第二天報到的第一分鐘,接著,我就遭受了顏面掃地的重創(chuàng)。這重創(chuàng),緣于一記響亮無比的大巴掌,而這記大巴掌的實施者,正是我的母親。

        一夜大雪讓路面上了凍,道路濕滑難行,等我騎著吱嘎作響的二六坤車趕到團里時,整團人已經(jīng)在大雪紛飛中跺腳搓手地等了一刻鐘。我的母親,我的精力旺盛、永不甘落于人后的母親,自告奮勇從她獨居的舅舅的家騎車率先趕到的母親,從人群中首先沖了出來,將一聲響亮的耳光甩在了我的臉上。由于天寒地凍、北風(fēng)凜冽,除了僵硬的麻,我的臉上并未感受到太多的疼痛,只是這個早晨兩塊變得堅硬的物質(zhì)相碰擊所發(fā)出的聲音有些驚心動魄?!芭?”的一聲,脆而果斷,全團陌生的同伴們?nèi)紘鷶n上來,不乏好奇者、好笑者,以及幸災(zāi)樂禍者,誰讓我造成了大家在風(fēng)雪里無辜地站了那么久,要知道那可是A市少有的零下十度!

        “丟人丟到家了!”不肯放棄的母親責(zé)罵著。人群里走出一男一女,他們勸阻母親消消氣,并說了天氣不好路不好走等替我開脫的話。彼時,我已羞恨難當(dāng)?shù)劂对诋?dāng)?sh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男的,后來我知道他叫劉震,是春光舞團負責(zé)管理的老師。從外表看,一個手腳修長、脖頸端正的男子,有著玉樹臨風(fēng)的一切條件。我不禁下意識地想,這樣的身材如果隨便旋轉(zhuǎn)一下,輕盈地來一個大跳,一定非常瀟灑。另一位輕柔地笑著勸解母親的女子,看樣子也就三十歲,后來我知道她叫杜薇,是我們的伴奏老師。不跳舞的杜薇也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文藝氣質(zhì)。這氣質(zhì)包含著年輕與成熟,清明與隱忍,這令一個正在成長的女孩羨慕不已。

        我就這么與杜薇劉震們相識了。杜薇像一個榜樣,像一陣早來的夏天的風(fēng),有淡雅的香氣,曠遠的溫柔,這是我從我的中年之后脾氣暴烈的母親身上從未看到過的。

        2

        春光舞團:一棟幾乎荒廢的舊蘇式樓房,一樓是辦公室;二樓一半是排練廳,另一半成了我們年輕學(xué)員的宿舍;除了二樓有一圈獨一無二的超大陽臺,三樓到六樓全是一條黑乎乎的長走廊貫穿到底。走廊里常年亮著垢跡斑斑的昏黃燈泡。如果不是那一苗燈光,走過走廊的人一不留神就會碰撞到誰家的蜂窩煤、大白菜或者木板雜物上。那條白天大多寂靜而黑暗、夜晚卻幽暗而喧鬧的走廊,卻常年進出著昂首引頸、肢體修長、行色匆匆的氣質(zhì)男女。即使是那些團員家屬似乎也受到藝術(shù)氣氛的濡染,進出全然高昂頭顱、旁若無人,格調(diào)顯然高于一般市井小民之上。

        我和小露住一室。轉(zhuǎn)眼兩個月過去,季節(jié)已經(jīng)到了初春,我也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舞團的排練作息。一個大雨初停的夜晚,小露約會回來了,一進門就大嚷著說:“你還有心思躲在這兒聽音樂,我回來看到破樓道在往下一勁掉泥塊兒呢,人說這破樓會不會讓這一場雨給整塌伙了啊!”

        “你操這個心干嘛,杜老師劉老師他們?nèi)也欢甲∵@兒嘛!”我摘了一側(cè)耳機聽清楚了小露嚷嚷的內(nèi)容,不以為然地回了一句,復(fù)又戴上耳機,聽我的張國榮。

        “剛才我還看見劉老師往他們家搬水泥呢,說是屋頂漏雨了……”

        我終于讓張國榮停止了歌唱,摘下耳機說:“要不我們?nèi)タ纯?,需不需要幫忙什么?”

        我拉著小露一起爬上了六樓。在六樓走廊那盞似有若無的小燈下,劉震正拿把掃帚掃地。看來水泥是搬完了。我叫了一聲劉哥,說,漏雨了?要不要幫忙啊?

        他這才抬頭看到我和小露,直起腰笑了一下,說,不用,你們小丫頭能干什么?

        我笑笑,看看小露,她站在我身后,她不知道說什么好。

        遲疑了一下,劉震往屋里讓了讓我們:要不,進來坐坐?我看了看房內(nèi),屋里的光線竟然暗過走廊,什么也看不清。正猶豫著,就聽到一個低沉的近乎冷淡的聲音從里面冒出來,啊,進來坐坐吧?原來門里邊的椅子上坐著一個婦人,她一直就在看著我們,只是這會兒才開腔說話。

        我們幾乎被嚇了一跳,連忙說,不了不了,我們下去了。然后落荒而逃。小露說,乖乖,這下你見識了吧,那就是“小瘋”。我問她什么“小瘋”?她老練地說,這你都不知道?團里有名的醋壇子小瘋唄,見不得劉震跟哪個女的說句話。都是你,硬拉我來。哎喲媽呀,嚇?biāo)牢伊?

        我們沿著水泥扶手的樓梯快速地奔跑而下,在黑暗里笑得氣喘吁吁。除了我們的形體老師宋女士是從外團借調(diào)來的之外,無論是已婚的杜薇、劉震們,還是單身的舞蹈編導(dǎo)高強,都住在這棟樓上。一家一間十八平米的單房,居住環(huán)境的簡陋,仿佛沒有難住那些曾經(jīng)上過山下過鄉(xiāng)的男女們,像劉震、杜薇這樣年過三十的一群人,就常年進出于這樣灰暗逼仄的樓道、共用走廊里惟一的衛(wèi)生間、在狹窄的走廊做飯、在單間房里娶妻生子,好像一切都處之泰然。所不同的,只是杜薇的家收拾得更干凈整潔些,幾乎是一塵不染。

        這是我第一次見識小瘋,我不知道以后的日子,我還會與她狹路相逢。

        3

        平時排練打交道最多的,其實是負責(zé)我們舞蹈和形體的宋女士。宋老師終生未嫁,一把頭發(fā)高高束起在腦后,行為舉止遠比我們年輕人還要干凈利落。人到中年,卻永遠充滿干勁,永遠熱情洋溢。

        可進團半個月后的一天,當(dāng)我突然意識到我是多么怨恨她時,連我自己也吃了一驚!那天下午,一天的排練下來,大汗淋漓的我除了想喝水,根本不會產(chǎn)生像小露那么旺盛卻又不得不痛苦抑制著的食欲。我們房間的暖水瓶卻幾乎永遠是空的,如果我不去打水的話,小露——這個出身于富裕餐飲業(yè)家庭的后代,在家過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現(xiàn)在工作了,也仍然將每周換洗的衣服卷包帶回家去給老媽洗。當(dāng)然不能指望這樣嬌慣的寶貝在用空了屋里的暖瓶后會主動添滿它。所以,洗完澡回到宿舍,我只好解開頭頂?shù)拿恚靡幻栋l(fā)卡把濕漉漉的頭發(fā)盤到頭頂,提了暖瓶去水房打水。走到水房門口,我沒想到小露居然在里面,聽說話,還有團里的另一個同伴小娜。我沒有走進去,是因為我聽到了自己的名字。

        “灰灰有什么了不起啊,整天夸來夸去的,她也不嫌煩。不就是身體條件好一點嘛!”這是小娜的聲音。

        “灰灰的身體條件好?切,她的什么特別?不就是有個搞文藝的父親嗎?怎么不去拉大提琴,她那么悶,我覺得拉大提琴更合適些!”這是小露的聲音。

        我真恨自己每晚躺在床上時,和小露說了那么多有關(guān)我父母的話。我氣憤難當(dāng),卻不敢去當(dāng)面駁斥,我一向是“門背后的霸王”,這是我媽一直對我的評價。看來沒錯。我窩了一股子火,跑回宿舍扔下空的暖水瓶,一口氣跑到了二樓大陽臺。在這個令人神傷的時刻,一個如此孤寂靜默的陽臺,是那么的可親可愛,就像一個寬闊的懷抱。我倚在陽臺的水泥護攔上,去掉發(fā)卡,把濕乎乎的頭發(fā)披下來晾著。頭發(fā)上不斷滴下的水珠,和著我的不爭氣的眼淚,在地面點起一處處圓潤的土泡,然后塌陷下去,與塵土慢慢融和,塵土變成了深褐色的星星點點。頭發(fā)快晾干的時候,我也把眼淚擦掉了。我頗為睿智地發(fā)現(xiàn),這一切沒什么了不起的。

        陽臺下面正對著一處空曠的小廣場,看上去已廢棄了好多年。在團里樓挨樓,平房蓋得到處都是的情況下,這個小廣場卻被保留了下來,一定是那些年政治集會的需要才會這樣。廣場一角的兩個籃球場,籃架空空。我還從未看到過有人在這兒打籃球。也許陰盛陽衰永遠是歌舞團的特點,即使家里有少年初長成,也氤氳了文藝的氣氛,身材條件好的也學(xué)了本行舞蹈,差一點的,也學(xué)個京劇雜技什么的,總歸是要翹著蘭花指的行當(dāng),與籃球這樣雄風(fēng)激烈的對抗活動,風(fēng)馬牛不相及。這樣想著,我竟然也覺得一絲好笑。

        那時候,十八歲的我,尚且不懂“出頭的椽子先爛”這句老話兒的深意,只是本能地察覺到,我與伙伴們的相處從最初的熱情客氣,漸漸轉(zhuǎn)變成尷尬冷淡?,F(xiàn)在我終于明白了,造成這種局面的,就是宋老師!

        我站在陽臺上回想著每天宋老師在上課時說的話,她一邊揮灑著比我們還淋漓四溢的汗水,一邊總要不厭其煩的以樹立樣板的方式催迫大家。不幸的是,這個“樣板”是我。她的表達常常是這樣的:這身體的感覺是天然的,有些人一輩子唱不好歌,唱歌跑調(diào),這與內(nèi)心難以支配自己的身體、讓它很好地表達自己的內(nèi)心是一樣的;你們看,灰灰就不一樣,她的身體條件相當(dāng)有潛力,她協(xié)調(diào)性好,領(lǐng)悟力高,她一定會成為最好的一名舞蹈演員我不會看錯的;你們就懶吧,身體一天不拉開,半天就會收回去了,以前起早貪黑的功夫全都白費掉,以你們的身體條件還想偷懶,你們看看灰灰……

        這些紛至沓來的贊揚,宋老師自己一定沒有想到,以我的年輕懵懂,我也是在后來的日子才體會到它的分量——那幾乎是一支支帶響的弓箭,插在了我和同窗女孩們原來并不空闊的中間地帶,它們在一日日的嘮叨重復(fù)中漸漸密集,箭林叢生,我與同窗們可能發(fā)生的親熱友誼就此阻斷。

        終于有一天,少不更事的我冷冷地打斷了正在熱情贊揚我的宋老師,我可憐的反抗方式是這樣的:“行了,別說了。我也沒那么好……”

        宋老師愣住了,顯然沒有料到一個她平日如此看重的好學(xué)員,會給她一個如此生硬的難堪。我知道我得罪了她。但精氣神十足的她,很快就恢復(fù)得仿佛什么也未曾發(fā)生過——她是那么無所畏懼的一個女人。但這幾乎是無禮的做法,卻并未為我贏回同伴們的冰釋前嫌。這樣的情形下,漸漸變得形單影只的我,終于熱愛上了排練廳后那處闊大無邊的陽臺。我在那里進行充分的自艾自憐、天馬行空的想像以及自言自語。

        我中年但一直渾身洋溢著年輕,頭發(fā)用一根簡單的牛皮筋高高束起的宋老師,不到五十歲就心臟病發(fā)作去世了。

        得知這個消息時,我正在遙遠南方的昆明旅行,不但遠離了那座城市,也在許多年后遠離了當(dāng)年年輕的我,以及令我與之相遇的木地板、木把桿都一律磨損得沉舊不堪的練功房。我只能在心里懷念她,并立即完全原諒了她真誠如火又天真直接的稱贊,給我的人生帶來的最早的棘藜。

        4

        進團那會兒,正是人們手中新版的第四套人民幣剛剛變得活泛起來的時候,與舞蹈團相鄰的城市接合部的村莊也在一夜間迅速成長、膨脹。攤販走卒支棚搭瓦,迅速占據(jù)了狹窄的土路,叫賣聲此起彼伏,房屋變成了主語,道路隱匿,人成了輾轉(zhuǎn)騰挪的狼狽。就連空氣中,仿佛都有一種令人緊張又恍惑的東西,在鼓舞著人們往前沖、往前沖。雖然許多人也許不知道該沖往哪兒。

        我們的舞蹈編導(dǎo)高強主任顯然是明白該往哪兒沖的。一句“寶貝們,沖啊!”,成為那時期高強主任嘴里經(jīng)常使用的語言,它幾乎可以濃縮高主任在他全盛時期的經(jīng)典形態(tài)。在高強主任這句口號的帶領(lǐng)之下,剛剛登上表演舞臺躊躇滿志的我們,擠擠挨挨地夾在裝滿服裝道具的舊金杯面包車里,一次次駛向城市迷離的燈火深處,開始打起了沖鋒,沖進那些新誕生的夜總會、星級大飯店,沖進迫切需要一些熱鬧和色彩參與進去而燈紅酒綠起來,以吸引剛剛紙醉迷金起來的客人新貴們。我們成了第一波掀起熱鬧、襯托繁華的鮮嫩無比的春天。

        對我而言,繁忙的排練和演出,正好彌補了我無所適從的空白。父母那個冰冷的家,我是不愿意回的——父親有他的象棋攤;母親有她的牡丹畫,我們家琴棋書畫樣樣不缺,當(dāng)然也不缺我。

        其實我在內(nèi)心早就遠離了我的父母親。我在心里暗暗幻想著我有另一對的父母,他們年輕而明凈,快活而爽朗。他們像他們該像的樣子,永遠微笑著,永遠關(guān)注著我,而不是他們頭破血流、傷痕深重、糾葛怨恨難以梳理的愛情。是的,他們也許還有愛情,不然不會離了再合,合了又離,分分合合,令我眼花繚亂,不知所措。

        我的父親,一個市級樂團的退休大提琴師,一生都坐在樂隊的角落里把弓運弦,在一場場音樂會上制造那些或者沉重、堅定,或者緩慢、微弱、持續(xù)的低音。這活計不但全面地影響了他人生方式,讓他變得低調(diào)沉穩(wěn)、消極世故,堅定逃避而不是迎接挑戰(zhàn),甚至全面的影響了他的婚姻——他遲至三十五歲的時候,才娶了我風(fēng)華正茂的母親;而我的母親,一位出色的創(chuàng)傷科醫(yī)生,常年只關(guān)注我們在踏進家門時,是否在第一時間洗干凈了自己骯臟的手。她不太關(guān)注一個低音提琴手除了把按琴弦的手之外的其它部分。這樣的婚姻,其質(zhì)量是顯而易見的。

        母親在更年期到來之時,和我的父親干脆地分了手,搬到了舅舅南下廣州后空閑下來的那套房子里,她說她想學(xué)習(xí)國畫,完成她年少時的理想,對其它的一切都不再有興趣了。這興趣里應(yīng)該也包括我的父親。于是在忽然變得空蕩蕩的家,我看到了終于放下提琴卻手足無措的父親。父親的頭發(fā)在一夜間白了大半,然后他就迷上了街頭的象棋攤。在夜夜與卡車司機、小巷口商店老板的酣戰(zhàn)過后,他心平氣和地上床并立即打起香甜的鼾聲。再也不會有人干涉他是否帶著被無數(shù)人揣摸過的骯臟象棋上的無數(shù)細菌而斥責(zé)他,從而妨礙了他平靜的心情及睡眠。當(dāng)然他不會花時間去關(guān)心我需要什么缺少什么。兩年之后,已經(jīng)平穩(wěn)地對付了自己更年期的潮熱、盜汗、心悸、易怒等諸癥狀的母親,帶著她畫的一堆姹紫嫣紅的國畫牡丹,回到了父親的身邊。父親卻并沒有在第二春的鳥語花香里迷醉掉,而是屢次搬起他的小凳奔向樓下的象棋攤。在數(shù)次爭執(zhí)拉扯之后,第二春的良好局面在半年后再次以分居收場。所以,在家庭以及情感問題上,我所受的教育只有:把手洗干凈,不管你干了什么事或干脆什么也沒干;把象棋藏起來,或者干脆消除所有的愛好。而這些,對于一位即將踏入青春戰(zhàn)場的女孩,顯然遠遠不夠。

        這就是我遇見杜薇、劉震他們以前的全部生活。

        5

        春天到來的時候,我與杜薇、劉震的相處也自然而然變得親密隨意起來。逛街、吃飯甚至郊游,他們都不忘記帶上我。

        一個周末的早晨,同伴們大都回家或外出約會去了。走廊里少了人聲的喧鬧,窗外的陽光無聲地一寸寸挪移著,就快要挪到我的床邊了,我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想,就這樣躺著曬一天太陽也不錯。宿舍的門卻被推開了,是杜薇。一樓全是女孩子的宿舍,懶得鎖門已經(jīng)成了習(xí)慣。杜薇不由分說地掀開我被子的一角,冰涼的手已經(jīng)伸到我的腋窩:“哎呀,懶灰灰,多美的天氣啊,你卻在這兒睡懶覺?!蔽倚χ汩W著,終還是敵不過她,只好起了床?!皠幼骺禳c,我們逛街去!”杜薇在我洗漱的時候不斷催促著。

        出了門,劉震已經(jīng)等在路口了,懵懂的我并未多想,只是朝他笑笑算打了招呼,三輛自行車迅速就匯入了街上的車流。

        街道上殘留的冰雪早已消融,春天的氣息蕩漾在街道上,浸入身體的每一個毛孔,讓你有說不出的癢癢的舒適感覺。楊樹初綻的楊絮在空氣里輕盈自由地徜徉,不停地撲粘在行人臉上,我們?nèi)蓑T車穿梭在自行車匯成的車流里,杜薇總比我們快一個或半個車輪,漂亮的咖啡色長風(fēng)衣的衣擺在風(fēng)里飄呀飄,仿佛一面青春的旗幟。我和劉震像是為了追隨這面旗幟而來的,我們的笑聲不斷地引來了路人的目光。

        在路邊的小飯館吃完一碗香噴噴的餛飩,我們就說笑著涌入A市惟一的那家外文書店。那時候的那個所在,用現(xiàn)在的語言說,可是一個擁有著“最新流行資訊”的場所,常常就擠滿了期待新鮮的年輕的耳朵和眼睛。貼滿墻壁的香港、臺灣的明星海報,還有臺灣販來的式樣新潮的賀卡、明信片,全都勾著我興奮的目光。而一側(cè)的傳統(tǒng)音樂、外國經(jīng)典音樂柜臺,顯然就冷清多了。一進外文書店,我就直奔流行歌曲柜臺而去,全然不理會早已奔到古典柜臺一側(cè)的杜薇、劉震的呼喚。

        一頓精神會餐的快樂點燃著我們,讓我們在夜晚的街道瘋狂地再飚著自行車回來。寧靜的街道被我們的笑聲和風(fēng)聲攪動得不再寧靜,我們的大笑聲被春天的微風(fēng)攜帶著飄得更遠……

        他們愛玩愛鬧的性格,有時會讓我產(chǎn)生他們比我還年輕的錯覺。一個春天的周日,我們?nèi)寺o目的地騎車出來,沒人想到要去哪兒,結(jié)果就在一條筆直的柏油路上飚開了,誰也不肯落后,終于一路騎到了北郊的田野里,除了彎曲坑洼的羊腸小道,再也無路可走。那時候油菜花已經(jīng)開得一片金黃耀眼。小麥苗剛長到小腿高,綠油油的,一陣風(fēng)就掀起一波柔軟的浪。劉震首先扔掉了他的坐騎,直接就倒在麥田里喘氣。我和杜薇也已筋疲力盡,也紛紛扔掉自行車,效仿著倒在麥田里。除了大口喘氣,三個人全都笑得累得沒了力氣。

        田野寧靜,偶爾傳來遠處農(nóng)人話語的回聲,和一兩聲鳥鳴。躺在我旁邊的杜薇,眼睛笑瞇瞇地望著天空,說,鳥鳴山更幽啊,古人說得真好!哎,灰灰,想不想聽我背詩給你聽?我說好啊好啊,快背,你要背誰的?我以為她背一首古詩,卻沒想到躺在遠處麥地里,嘴里叼著一支麥子青桿的劉震,卻已經(jīng)自說自話地背誦起來:

        無聊又憂愁,當(dāng)痛苦襲上心頭

        有誰來伸出援助的手……

        期望……總是空懷期望有什么用?

        只見歲月蹉跎,韶華難留!

        愛……去愛誰,衷情一時何足求

        而相愛不渝又萬萬不能夠。

        反顧自己吧,往事消逝無蹤了:

        歡樂、痛苦,一切不堪回首……

        激情是什么?這種病態(tài)的沉迷啊,

        遲早煙消云散,只消理智一開口;

        如果你向周圍冷冷的掃一眼,

        人生似兒戲,空虛、愚蠢真少有……

        劉震背誦完了,一時大家都不再說話??蛇@首韻律朗朗上口的詩歌,一下子就打動了我那顆年少易感的憂郁心靈。我打破沉默,追問道 ,這是誰的詩?為什么你們都會背?可他們?nèi)汲聊?,只有天上的流云在不斷地變幻著,似牛似馬,一會兒又幻化成一片斑駁的塊影,無從識別。

        有一次,劉震玩笑著教育我說,這丫頭怎么不是穿黑就是穿灰啊,整得像個小老太婆似的,我命令你明天買兩件鮮亮衣服穿,記住啊!杜薇卻反駁他說,小丫頭這年齡都是這樣的啊,要裝深沉的,你別管她,少要穩(wěn)重老要狂,過幾年就不一樣了。我只是笑笑,平日我就話少,在團里又常被一同進團的女孩們排斥,我的話就更少了,但這卻并沒妨礙成年人的劉震、杜薇的接納。這樣想的時候,我的內(nèi)心就被一種輕快的滿足感充滿了。

        那些單純快樂的時光,留存在我簡單美妙的青春記憶里。我曾不止一次地在心里偷偷地奇異地希望:他們就是我的父親和母親,該多好!

        許多年后,當(dāng)我回憶起那一起無所顧忌快樂出游的日子,我已經(jīng)知道了他們吟哦的就是俄國那位憂郁詩人萊蒙托夫的詩歌。可與他們在一起的時光,卻在我的回憶里衍幻成了顧城的詩句:

        你們真好像夜深深的花束

        一點也看不見后邊的樹枝

        6

        在身體放松練習(xí)時,宋老師常常讓杜薇休息一會兒,她親自彈琴給我們。她會彈一些舒緩、優(yōu)美的音樂,像《少女的祈禱》、《梁?!?、《月色》什么的。這時候的宋老師也變得不那么神色嚴肅、要求嚴格,常常是笑容輕松。她會說,來,小家伙們,感受一下美的東西,不要被舞蹈搞惡心了,那樣你就沒法再愛上它了。

        我也最喜愛這一段放松的時刻,汗已流盡、酸痛的肌肉也開始與身體慢慢和解??刹⒉皇撬械膱F員都喜歡這樣放松的時刻,小露就不喜歡。她有時候會在我耳邊嘟囔說,煩死了,整天都是《梁?!罚懿荒軗Q點別的?聽得想吐呢!我懶得理她,我沉浸在我的快樂里。人的身體在一場尖銳的勞累之后,會在隨之而來的小動作的恢復(fù)中體會到更輕盈的飛翔般的迷人快感。

        許多年后,當(dāng)我的腦海浮現(xiàn)出我在春光歌舞團的日子時,宋老師彈的一曲曲《梁?!房M繞不散。它像一把解開謎語的鑰匙,帶領(lǐng)著我回到深不可測又清澈見底的上世紀(jì)八十年代。這實在令我沒有想到。我忽然領(lǐng)悟到,我一直欠奉作為一個聽眾的掌聲。一個一生只戀愛過一次,而終生憑吊那份逝去愛情的女人,她就是宋老師,沒有人可能比她彈出的《梁?!犯玫牧?,我相信自己的結(jié)論。我在事隔二十年后,再一次在茫茫無涯的生命中,聽懂了時空逆回傳來的空曠絕響,無音的旋律撲面而來,如絲如縷,讓我在南方的城市里感受著生命盡可能擁有的陌生與新鮮。那些臨空而來的空寂的音色,再不受任何物質(zhì)與見識的阻擋,擺脫了鋼琴的琴鍵,甚至手指的操控,抵達了我遲到二十年的耳旁。我在這時候才真正聽懂了它。在我十八歲的陰晴圓缺中,梁山伯與祝英臺的故事太遙遠,而《梁?!穮s像一條絲帶,將那段歲月纏繞起來,讓我回到了那個年代,回到與杜薇、劉震、宋老師甚至高強共同生活的時代,他們在這已經(jīng)逝去的時光里漸漸清晰如初,遠去的昨天浮出水面。

        7

        就是在那處我喜愛的闊大無比的陽臺上,我看到兩個人悄悄滑過。

        那時候已經(jīng)是初夏,有微風(fēng)拂過那排高大的梧桐,發(fā)出寧靜的喧嘩聲。午后總是會有一種令人安慰的寬容意味。我在寬大的水泥欄桿上竭力伸展自己,讓半截身體躲進梧桐樹的濃陰,而腦袋卻暴露在陽光下。太陽暖暖的,閉著眼睛,就能看到眼睛里呈現(xiàn)出的那一片奇妙的紅色,我琢磨那是視網(wǎng)膜的顏色吧。一只小飛蟲飛到我的頭頂盤旋著不走,嗡嗡的,真討厭,我閉著眼趕了幾次,它卻頑固地不走。我不得不坐起來,揮手驅(qū)走這個討厭的小東西。這時候,我無意中看到了團外的那條小街道。于是我看到了她。

        她低著頭,不快不慢地走著,腳步像是從水面上走過,不帶動一絲風(fēng)。她的淺灰色的衣擺就那么柔柔地甩了一下,就被另一側(cè)灰黑的墻邊迅速切掉了,是杜薇。

        那幾秒鐘因為某種神秘而略顯漫長,其實那只是一個瞬間。午后的陽光靜默著,只有風(fēng)滑過,悄悄的,仿佛怕驚動什么。短短的幾秒鐘之后,另一個影子同樣從街角滑過去了,輕輕的,仿佛不愿驚動什么。那是個男子的身影,一個帥氣黝黑的男子身影——我一直不愿意稱他為“男人”,而是稱他為“男子”,因為他看起來還充滿著年輕的昂揚和挺拔。是劉震,我們的劉老師。

        那幾秒鐘的間隔,那神秘的步調(diào)一致的頻率,布滿了某種秘密的同謀氣息,讓充滿無限的不可理喻的年輕想像力的我,恍然一悟。

        她和他?他們。

        8

        為了即將到來的五一節(jié)和青年節(jié),我們排演了花團錦簇的《金色青春》。領(lǐng)舞的是我和小娜。我們這一小段問題不大,群舞卻總是參差不齊。宋老師只好揮手叫停,讓領(lǐng)舞的我和小娜在一旁休息,群舞繼續(xù)重復(fù)幾個旋轉(zhuǎn)的銜接。

        我坐在靠近門口的地板上用毛巾擦汗,小娜靠在我身后的把桿上。我突然就聽到她的呻吟聲。我轉(zhuǎn)過去時,小娜已經(jīng)抱著肚子蹲在了地上。我急忙問她怎么了,一邊下意識地想拉她起來。她顯然已經(jīng)直不起身,一屁股窩在了木地板上,頭上冒出的汗珠一下子比黃豆粒還大,呻吟聲倒小了。我抬起頭,宋老師嘴里正“嗒嗒”地打著節(jié)拍,舞蹈隊列也都全神貫注地行進著,沒有注意到我們的角落。遠在大廳另一個角落的杜薇和鋼琴,也輸送著持續(xù)不斷的旋律。我不由地大喊著快來啊,小娜……小娜病了。音樂聲湮沒了我的呼喊。恰在此時,劉震出現(xiàn)在排練廳門口,我大叫了一聲,劉哥,小娜好像病了!琴聲停止,大家很快向我們擁了過來。

        一番忙亂,杜薇、劉震把小娜送往醫(yī)院,宋老師一邊叫我也陪著去,一邊回頭制止了大家的議論,說,好了好了,回去繼續(xù)排練。后來聽說高強在我們剛剛離開就聞訊趕到了,他一路責(zé)怪著一定是宋老師的運動強度太大才致使團員受傷,隨即又掉轉(zhuǎn)頭趕往醫(yī)院。

        等高強趕到醫(yī)院,小娜已經(jīng)坐在了醫(yī)院熙攘的門診大廳,而不是安靜的婦科手術(shù)室里——小娜在半個小時前剛剛流產(chǎn)了一個不足兩個月的胎兒。

        劉震回了高強的傳呼回來,就急匆匆地趕到手術(shù)室門口,讓杜薇進去扶了尚在手術(shù)室里喘息呻吟的小娜出來,安排她坐到門診大廳里等高強。而我從整個事件發(fā)生直到此時,一直處于呆愣狀態(tài),一邊是替小娜害怕?lián)?,一邊是不知如何?yīng)付。而劉震就鎮(zhèn)靜得多。如果不是杜薇和劉震嚴密地封鎖這件事,在當(dāng)時的春光舞團,小娜說不定就被開除了。

        一路氣急敗壞地趕到醫(yī)院的高強,看到因“拉肚子”而虛弱不已的小娜,于是把對于宋老師的譴責(zé)適時地轉(zhuǎn)換成了對小娜整天外出鬼混、亂吃亂喝的訓(xùn)斥。小娜蒼白著臉,仍然不忘向我吐了吐舌頭。我早已嚇成木頭人了,一句話也不敢多說。

        9

        小娜的事被劉震、杜薇平靜地掩蓋過去了。杜薇還特意囑咐我別說出去,她說,對一個女孩子來說,這不是一件好事。我當(dāng)然點頭答應(yīng)了。團里也沒有人發(fā)覺小娜有什么異樣,都以為她得了一場急性腸胃炎。宋女士還特意讓她多休息幾天,讓身體恢復(fù)一下。

        幾天之后的一個下午,我再一次登上荒涼的大陽臺上極目遠眺。夕陽已經(jīng)鋪滿了西天,村子里人家的屋頂上,忘記收回的被子仍然花紅柳綠地張開著,非常富有鄉(xiāng)土氣息。我輕快地哼著歌,自得其樂。

        “小家伙在啊?”我停止了哼歌,轉(zhuǎn)回頭去。杜薇私下里對我使用的稱呼與劉震如出一轍,這實在有點意思。

        夕陽之下,杜薇的臉被鍍上一層橙黃的溫潤,金色的光線讓她臉上細微的絨毛都顯現(xiàn)了出來,我恍覺這張臉仍然充滿著年輕的秀美,像春天等待愛情的花朵,正開放呢。那頭漆黑的長發(fā)被她在腦后用一根紅發(fā)帶隨意地束著。她的笑容在黑色睫毛之下,顯得美而迷離。

        我不禁贊嘆地說:“你真漂亮!”杜薇笑了起來,拍了一下我的頭,小家伙說什么呢?

        我們并排站著,眼睛望向低矮的村落。是晚飯的時候了,人家的屋頂上斷續(xù)地升起陣陣淺煙,把遠方的天空渲染得昏暗起來。她問我晚飯吃什么,我說還沒想好。她笑了,抓起我的手看,“小家伙,這大姑娘家家的,手也不知道保養(yǎng)啊?瞧這皮膚讓你整得,模樣挺好,手怎么能這樣呢?”

        我的手,有著修長的骨骼,表面的皮膚卻枯皺生澀,缺乏滋潤讓它顯得骨節(jié)偏大。除了演出不得不化濃重夸張的油彩妝、粘厚厚膩膩的假睫毛,下了場我情愿臉上什么也不涂不抹,干脆把手也給忘記了。再看看杜薇的手,指頭修長整齊、皮膚細膩白皙,隱隱泛著一層青白潤澤的光。

        杜薇接著笑我說:“一個漂亮丫頭怎么能有這樣一個老媽子的手啊,哈哈!以后怎么找對象?嗯?”杜微放下我的手,又拍了一下我的腦袋,我也笑了起來。

        這從未令我關(guān)注的問題,讓我重新審視自己。我回想我的母親,在前些年除了命令我和爸爸把手上的細菌洗干凈,卻從未教育過我,一個女孩應(yīng)該要有雙好看潔凈、保養(yǎng)良好的手。在后幾年,她投入到她晚年起步的國畫事業(yè)當(dāng)中去,除了偶爾想起來打個電話訓(xùn)斥我一番,就像剛進團那天她突然閃現(xiàn)一次一樣,其余時間,她大多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要把失去的光陰追回來,哪還顧得上我的手,甚至我爸的手會怎么樣。想到我的父母,我不想再說話,杜薇也沉默著。我們一起舉目眺望遠方的村落,它們在夕陽漸漸隱去的時候,也陷入了一片蒼茫之中,看不真切了。

        杜薇突然打破靜寂,問我:“哎,對了,我一直想問你,為什么你叫我‘杜老師’,卻叫劉老師‘劉大哥’呢?”

        那個年齡沒有足夠的自省,我不知道這稱呼的微妙到底指向了哪里。

        “啊?”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細一想,的確是這么回事,我不禁有點臉紅,囁嚅著說:“這樣的啊……我都沒有感覺啊?!倍呸毙α似饋?,把一對兒酒窩笑得深深,然后拍拍我的肩頭,說:“好了好了,不問了。這傻丫頭。哎,對了,你有沒有男朋友啊,我給你介紹一個怎么樣?”

        我當(dāng)然不要,那時候已經(jīng)有一個男孩在追求我了,他叫安,還在上大學(xué)三年級,學(xué)工民建,還有一年就畢業(yè)了。我告訴了杜薇,我愿意讓她分享我的秘密。杜薇問,你愛他嗎?我肯定地答,當(dāng)然了啊。杜薇復(fù)又笑笑,輕輕搖了搖頭,說,年輕就是好,說愛是那么容易??梢異?,卻也難啊……

        我疑問地看著杜薇,想了想,才問道:“杜老師,你……一定也愛過吧?”

        杜薇歪著頭看我,眼神中含著一絲探究的意思。

        我趕忙補充說:“你一定是被黑師傅追的吧?”黑師傅是她丈夫的姓,一個奇怪的姓。

        “哦,這個,是啊,我們那時候沒有時間想愛啊不愛的,生活一步步,走到了那里就……”她忽然打住了,笑了起來,說,“不對啊,小丫頭,現(xiàn)在是我在問你問題啊!”

        我笑得有些頑皮,這問題在我的內(nèi)心里有著故意的成分,但我也只敢問到這兒。我的腦袋被杜薇輕拍了一下,拍完又摟著我的肩膀說,等你長大啦,你就明白啦,你盡管戀愛,但記著不要輕易結(jié)婚就是了,呵呵?!?/p>

        除了杜薇言簡意賅的忠告,也許是年齡的差距使然,我們并未就此話題深入地討論下去。許多年后,我不斷回想這一段談話,我拿不準(zhǔn)即使我們談?wù)撓氯?,我能聽得懂一個成年人的愛情觀嗎?

        10

        自從小娜流產(chǎn)的事被劉震和杜薇善意隱瞞了之后,小娜對我的態(tài)度也明顯友好了一些。她可能一直想找個機會表達一下她內(nèi)心對我們的感謝,所以這一天,下午排練完而晚上沒有演出時,小娜就興沖沖地叫住了我,又拉了杜薇和劉震,說,整天吃路邊的小館子,實在是吃夠了,我們?nèi)コ渣c好的吧?

        劉震笑了,看看小娜,又看看杜薇。我看出他理解小娜的意思,顯然又有些躊躇,不太想去。杜薇卻笑著說,那好啊,出去吃,但要我請,你不要花錢啊!

        我明白小娜的心思,接過來說,行啦,你別為小娜操心了,她哪里會缺錢啊。

        我們四個人說笑著往團外走,小娜堅持請大家去“霸王魚莊”吃魚,那時候這座河流環(huán)繞但產(chǎn)魚很少的內(nèi)陸A市剛剛興起了時髦的吃魚熱潮,南方的海鮮尚未登陸這里,但魚的吃法已經(jīng)新鮮時尚了起來。出了門迎面就碰上了高強主任。這個時候他冒出來,大家都沒想好該怎么說話。小娜勉強笑了一下,跟高強打招呼說,高老師,干嘛呢?

        高強說,正找地兒吃飯呢。你們呢?說完疑惑問地看看大家,他心里一定會疑問這四個人怎么會湊到一塊兒。

        小娜順著嘴就說了一句,啊,我們,我們也是吃飯去,要不,我們一塊吃吧?

        高強樂不得地折身就跟我們走了,還興致很高地拍著劉震的肩膀,說,好啊,我要和劉老師好好喝一杯。

        我注意到了劉震一瞬間的表情,他微微皺了一下眉,隨即又笑了笑,什么也沒說。杜薇看看劉震,也隨即笑笑說,好啊,一起去吧。

        小娜沒想到高強能這么快地就坡下驢,可話已出口,再收回已不可能。她想在飯桌上表達的謝意,看來也只能靠多點幾個價格不菲的菜來彌補了。

        小娜手里是有錢的——上次致使她流產(chǎn)的那個男人,她的大款男友,據(jù)說常年在四星的賓館里包房,談個生意喝個咖啡也一定要在星級賓館的咖啡廳里喝,說別處的咖啡不是現(xiàn)磨的不正宗;磚頭一樣的大哥大據(jù)說就有兩個。乖乖!小露告訴我說,小娜現(xiàn)在不缺錢了,她缺的是,怎么和這個有錢的大款結(jié)婚。

        杜薇即時制止了小娜的奢侈浪費,只讓她點了醬扒魚頭、清蒸魚籽、香煎魚肉丸以及兩三個喝酒的涼菜。菜還沒上齊,高強就開始叫嚷著服務(wù)員先拿酒來。他一邊主動擰開蓋子倒上酒,一邊和我們說,不和你們女的喝啊,你們自己吃啊。然后開始一輪一輪不停地跟劉震勸酒。

        這頓飯吃得幾個人心里都不太舒服,高強成了主角,大家說話都有點辭不達意,也沒了平時在一起的輕松勁兒。又因為大家都心照不宣的秘密,這頓飯吃得還有點緊張。高強對一切一無所知,似乎只對桌上的劍南春感興趣。他一杯一杯地與劉震較勁,視其他三位女士形同虛設(shè)。最后的結(jié)果,當(dāng)然是這個飯局中搶做了男主角的高強老師喝醉了。他半趴半窩在劉震的懷里,哭得稀里嘩啦。任誰也拉不動。劉震只能費力地推扶著他,任由他把眼淚一把一把地沾在劉震比他高半個頭的肩膀上。這一頓飯,折騰到很晚,后半段,我們?nèi)齻€女的在一起閑聊,高強嘴里只一勁地說,我怎么啦,我哪點不好啊你說啊之類的胡言亂語的表演??焓c了,大家才將就著扶著酒醒了一些的高強回了團里。

        我和小娜私下議論,覺得高強一定是失戀了。這人想想也挺可憐啊,三十大幾了,事業(yè)倒是風(fēng)光了,到底還是個孤家寡人。

        11

        是不是所謂“情場失意,賭場得意”,在我們看來,高強的事業(yè)就像一次次的賭博,而次次他都順風(fēng)順?biāo)貌恍小_@一段時間,高強又開發(fā)了西華樓、翡翠賓館幾個新興的熱點消費場所和演出場所。那段日子,我們的宵夜常常吃到半夜三四點鐘。

        一晚,演出完回來,杜薇輕輕拉了我一把,讓我跟她走。我下了車,故意磨蹭走到最后,跟著她到了她五樓的家。也許那時候已經(jīng)成熟了一些,知道了避人耳目就是避免嫉妒的一個簡單方法。

        聽說黑師傅是西郊一家起重機械廠的工人,每天與濃重的油污機械打交道;而歌舞團的作息時間是與正常工作顛倒了一百八十度的。這時候,黑師傅和他們的孩子一定早就睡了,屋里黑著燈,靜悄悄的。我腳步輕悄地跟在杜微后面進了她的家門。杜薇沒有開燈,而是躡手躡腳地進入了黑乎乎的房里。屋里有一股清淡香味覆蓋之下的陳舊氣味,我的心跳不由也加快了,有一種偷偷摸摸的刺激感覺。她在黑暗中朝我招手,把我叫進隔簾的里側(cè),——那道隔簾成了臥室與客廳的分界。我發(fā)現(xiàn)臥室另一角,居然還有一張小床空著,看來她的丈夫和孩子是睡在一起的。她招手讓我在床邊坐下,這才打開了一盞昏暗的小臺燈,然后變魔術(shù)一般,從床邊拿出一件桃紅色的無領(lǐng)襯衫,領(lǐng)口像個大荷葉般開得極低,即使在昏黃的燈光下,仍能看出那些繡著的彩色花朵,枝葉繁復(fù)纏綿,非常美麗。

        我征詢地望著杜薇,她竟然低聲嘻嘻地笑起來,說好看吧?送給你。

        剛演出完的神經(jīng)仍然處于興奮當(dāng)中,我盡量壓低說話的聲調(diào) ,可聲音仍然不小:“啊,這么好的衣服送給我……”

        噓!杜薇將手指豎在嘴唇上笑望著我。我意識到,趕忙噤了聲。杜薇又用極微弱的聲音,幾乎是用口型在說,這是一件她最喜歡的衣服,我穿一定好看!我問她為什么不穿了?她搖搖頭說,買的時候很喜歡,可買回來就覺得不適合自己,一直也沒穿。

        我拿了衣服告別杜薇,看她含笑輕悄地掩了門,才一步三跳興高采烈地回了宿舍,然后就發(fā)現(xiàn)沒睡的不止我一個。高強、小娜還有小露全在宿舍里一邊喝酒,一邊胡亂地聊著天兒。

        我進去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喝得差不多了。高強看到我,大叫著:“回來了,來來來,罰酒三杯,跑哪兒去啦,約會去啦?男友送禮物啦?”

        小露和小娜倒沒理會我手里拿的什么,兩個人只在桌子上尋找著空酒杯。小露說,喝這杯喝這杯,遞過來一杯酒。我看了一眼,那杯酒盛在她的刷牙杯里,我才不喝。我環(huán)顧四周,尋找我的水杯——它在高強手里。我只好找了自己的刷牙杯,才讓她們呼叫著倒了滿滿一杯啤酒,滿到溢出沫來。小露已有三分醉意,高聲喊著,哎呀呀你來晚了,沒聽到高老師的那首《愛你在心口難開》啊,直追鳳飛飛啊,真棒啊!小娜也說,再唱一遍再唱一遍,我還想聽呢。高強卻一再搖頭,說,我,我我才不賣唱……又不給錢。我們都哄著說給給一定給。平日在團里,我們最怕的人就是面前這個總是神色冷凝曖昧、吹毛求疵的高強老師;而一旦玩鬧起來,大家最不怕的,可能也是他,他極具現(xiàn)場表現(xiàn)力和感染力,喝醉了好玩又沒架子——反正他第二天酒醒了什么也不記得了。此時正是這樣的時刻,但高強整晚始終未再開口唱歌。

        喝到最后的時候,小娜先吐了,吐完了又哭了起來,小露忙著安慰她。我知道她最近其實一直心情不好,也不好說什么。高強卻帶著酒意,搖晃著腦袋,拉拉我的胳膊,要跟我說話??晌易⒁獾剿难劬?,卻是清醒而鎮(zhèn)定的:喂,我告訴你啊灰灰,你們可不要跟劉震走得太近了啊,聽我一句啊。我沒想到他會說出一句這樣的話來,有些奇怪,心里有些不高興,但沒表現(xiàn)出來,只問他為什么。他,他年輕時可是犯過錯誤的。高強打了個酒嗝,回答我。小露和小娜都安靜下來,追問他劉震老師犯過什么錯誤?高強卻避而不談,轉(zhuǎn)移了話題說,我們是不能跟你們比的,這身體條件你們是天生的,但對舞蹈的感覺,你們誰也比不上我,不是吹的。聽他這么說,大家表現(xiàn)出了少有的不以為然,在酒精的作用下,沒有人再在乎誰是領(lǐng)導(dǎo)誰是小菜頭。大家又按著高強的頭,罰他大喝了一杯酒才作罷。

        那晚大家都開心得不行??珊鹊胶髞?,劉震突然推開門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時,弄得大家都有點措手不及。那時候高強正抱著一只酒瓶子大哭,而我們幾個女孩則在一旁肆無忌憚地大聲嘲笑他。

        劉震沒有遲疑,一把奪了高強手中的瓶子,說,多大了你,鬧成這樣!而高強的酒在一瞬間就醒了,他竟然表現(xiàn)出一種小姑娘似的羞澀。

        我當(dāng)時就在內(nèi)心對高強產(chǎn)生了極大的鄙夷——二十分鐘前,他還在給我們重復(fù)關(guān)于不要接近劉震的告誡,并且在我們不依不饒的強大壓力下,還招供了有關(guān)劉震的陳年緋聞。此刻再次見到這個瀟灑黝黑的男子,我突然自覺對他充滿了了解:年輕時出過男女問題,弄到聲名狼藉,最后只好撿了一個鄉(xiāng)下來的無依無靠的農(nóng)村姑娘結(jié)了婚。兩個人打鬧著過日子,打進了團就成了全團的笑柄。嘿嘿,我了解他了,盡管他從不露聲色,盡管他也玉樹臨風(fēng)得不行。

        高強在劉震的修理下,耷拉著腦袋不再鬧了。而劉震卻也裝出一副輕松的樣子坐了下來,勉強笑了一下,說:“我下樓買煙,看到你們的燈還亮著,你們的聲音也夠大的,你們不睡,別人也不睡啊?”

        我和小露都歪靠在床旁邊,笑而不答地看著他。小娜倒是一直感念他的,這時候趕忙說,我們就散了,就散了。劉震卻搖了搖頭,微微笑了一下,說:“不要那么大聲影響別人休息就好了。來哪個還想喝啊?和我喝一杯!”

        他突然來的這么一句,卻讓我注意到在昏暗的燈光下他臉上那抹悵然的表情,我忽然有些心酸的感覺,不知道為什么。

        我于是大叫著:“我我,我來和你喝一個!”高強在一邊呆呆地看著我和劉震,神情竟然有些癡呆。我想這個家伙也不過是銀樣蠟槍頭,見了劉震不也屁不敢放一個。

        12

        一個中午,同伴們相邀著逛街去了,我不愿跟她們一道在人群里擠擠挨挨弄出一身臭汗,與小商小販為一元兩元討價還價,只為做工粗糙、造型夸張的廉價塑料耳環(huán)、質(zhì)地可疑的口紅眼影,或者毫無用處的大眼娃娃等等,還不如去逛書店呢,于是小娜和小露一起走了。一個人呆著又無聊,我不知不覺就晃到到了排練廳的陽臺。陽臺外也實在沒有什么風(fēng)景可看,村莊里那條小土街因為一場短暫的雨變得濕潤起來,不再塵土飛揚。而這時候午市已過,小販們忙著收拾攤棚,酷熱夏天的一場雨讓人難得地可以睡一個涼爽的午睡。小街靜悄悄的。我從來不睡午覺,我覺得那是浪費時間,而坐在陽臺上發(fā)呆,我卻不覺得浪費時間。

        “這小家伙不午睡嗎?”回過頭,是劉震站在我身旁,看來已經(jīng)有一會兒了。我被他突然的一句嚇了一跳,轉(zhuǎn)身看他時,他的腦袋卻高昂著,并不看我,眼睛望著遠處灰蒙蒙剛剛發(fā)晴的天空,好像他是在和遠處虛空里的某個人說話。

        這讓我有點不服氣,我從坐著的陽臺上跳下來,跳到他身邊,不由地仰起頭細看他的半邊臉。我驚異地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非常標(biāo)準(zhǔn)的側(cè)面——鼻梁、嘴角,都有一種雕刻刀精細到分毫才能出來的美的效果。我有點吃驚,以前從未這樣近、這樣仔細、這樣大膽地凝神過這個人。一陣風(fēng)掃過陽臺,劉震頭頂?shù)囊豢|頭發(fā)在風(fēng)里微微地顫動著。我輕吸一口氣,慢條斯理地吐了一句話:“你……和杜薇,對么?”

        這句沒頭腦沒來由沒鋪墊的話起到了戲劇般的效果。劉震被這句話驚得身體一顫,這才收回了眼睛,調(diào)轉(zhuǎn)來凝神望著我,可眼神里分明都是躲閃和掩飾,他吐出了一句笨得沒命的話:“……沒這回事……你,你從哪里看出來的?”

        我笑了起來,笑得幾乎彎下腰去,內(nèi)心頗為自鳴得意。隨后,我就得意地跑掉了。

        以我當(dāng)年的稚嫩,我只沒心沒肺地預(yù)見了揭人傷疤的快感,卻根本看不到那一點小心藏起的甜后面,那苦的烈。其實那毋寧說是生長的甜,不如說是焚滅的苦。

        13

        夏末的A市總會經(jīng)歷一次漫長的雨季,雨淅淅瀝瀝地下了停,停半天又下。好容易放晴了,又刮起了風(fēng),氣溫也隨著降低了。這一個周末,團里轟隆隆地開進一輛大卡車,車幫車輪全濺滿了泥土,看來一路走得挺辛苦。車上滿載著綠葉覆蓋的西瓜。全團人歡呼而出,從車上卸西瓜。西瓜被全部卸在了排練廳外面的走廊。辦公室主任老孔開始吆喝:大家快來登記,一人五個啊。

        大家剛剛忙出一身汗,誰也懶得現(xiàn)在就排隊領(lǐng)西瓜,一堆年輕團員全在一邊打鬧,一抬頭,我看到站在人群后面的杜薇與劉震的對話。她輕聲地來了一句:小心感冒了,把外衣穿上吧。身著白色背心的劉震攤攤手,一手的污臟,他笑著說不忙。杜薇看看他,沒再說什么。這時候大家像過節(jié)一樣興奮,沒有人注意到這個簡短的對話細節(jié)。

        我于是轉(zhuǎn)了身,跑到排練廳,劉震的衣服就掛在一排衣服架上。我認出他的深藍色外套,一把抓了往外走,外套的口袋沉甸甸的,一個硬硬的東西壓著我的手背。我好奇地掏了一下,拿出一個傳呼機。那時候傳呼機還是新鮮玩藝,更別說是雙排顯示的漢字機了。團里也只有少數(shù)幾個人有。我不禁好奇起來,胡亂地按了幾下就鬼使神差地顯出了一行字:

        已經(jīng)過去的,就讓它們過去吧。還記得我們同樣喜愛的《少年維特》嗎?我們一起背誦過的話。我們不要再掀起波瀾了。

        我將傳呼機小心地放回去,感覺到自己的手心里已經(jīng)沁出了一層細微的汗水。我走到排練廳門口,若無其事地把衣服遞給了劉震。劉震有點意外,但很快高興地穿上了。杜薇遠遠看著,也報還我以微笑。我什么也不說,只耐心等眾人鬧鬧嚷嚷地分完西瓜,各自找人往家運,才趕緊把我的那份丟到排練廳里了事。然后我騎了車去了新華書店,在書架之上費力地尋找了半天,終于在外國文學(xué)那欄看到了《少年維特》的書名,淡綠底色的書皮,封面上有一個黑色的少年剪影。準(zhǔn)確地說,它的全名是《少年維特之煩惱》。

        我?guī)缀跏且粋€晚上一口氣讀完了它。合上書頁,我忽然覺得自己的心變得沉甸甸的,之前安放它的地方,那個平靜蒙昧的所在,怦怦跳動著,涌著一股酸酸熱熱的東西,揮之不去。

        我就是在那一瞬間長大的。

        當(dāng)我看到維特最后開槍殺死了自己,我恨綠蒂為什么不及時趕來。我恨她為什么看不出一個被愛之火焚燒的少年的最后一夜的絕望……我掩面倒在床上,淚流了一夜。

        而那句優(yōu)美的話語就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里:

        “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如果你在一個美麗夏日的黃昏登上山崗,你可別忘了我啊,別忘了我也喜歡上這兒來。然后你要眺望西邊公墓里我的墳塋,看我墳頭的茂草如何在落日的余暉中讓風(fēng)吹得搖曳不定……”

        遠山青黛,落日寂寥,一些干枯的草,在夏日的最后仍然挺在原野,它們在金黃色的余暉中搖曳著細瘦的枝桿……有風(fēng)在微拂著整個世界,仿佛安慰著許多顆曾經(jīng)在愛情中破碎過的心。

        自此,我才明了,原來他們早就相識,早在我看到他們一同出現(xiàn)在我面前。他們肯定也曾經(jīng)相愛過。只是不知什么原因,他們分別了,又重逢了。

        我像往常一樣,按時排練、演出、休息。以我的年紀(jì)和閱歷,我不能夠?qū)λ麄冋f什么,或幫他們做什么。那樣復(fù)雜的世界,是我不能夠勝任的。

        我忽然有點想念我的父母親,不知道他們都各自過得好不好。

        14

        母親打來電話,讓我回家一趟,我沒問哪個家,我知道她從未把她借住的舅舅家的房子當(dāng)自己的家——雖然那是一套兩居室的樓房,冬天有暖氣夏天有空調(diào)。舅舅一家兩年前調(diào)去了廣州的一所美術(shù)學(xué)院。那套房子一直空著,他們也不想租出去。母親在電話里說,舅舅又來信了,讓我一定回家一趟。

        我知道回到家。又是一堆讓我去廣州上學(xué)的廢話。我不愛聽,但母親打了電話來,這個家我還是要回的。雖然從她給了我匆匆的一巴掌,又惱怒地匆匆走掉后,幾個月過去,她從未就此向我做過解釋或道歉——如果那樣,那就不是我母親的性格了。她也給團里打過電話,例行公事般地詢問我的工作情況學(xué)習(xí)情況上臺演出的情況。我挺煩她這樣的,還不如像我的父親那樣,什么也不問,這反而說明他對我放心。

        周日那天,我睡起來已經(jīng)過了中午,洗了一把臉,又拿出后來特意買的挺不便宜的珍珠霜,在臉上和手上一番涂抹,才懶洋洋地騎車回了家。

        幾個月沒回家,一進門,發(fā)現(xiàn)母親竟然在我前面到了。我一天沒吃東西,進門已經(jīng)饑腸轆轆。父親坐在沙發(fā)上抽煙,看到我進門,笑了笑,說,丫頭回來啦。我隨口應(yīng)著,看了一眼母親的背影,她正低頭在一個柜子里翻著什么。我沒理她,徑直奔向我家的老冰箱。那還是幾年前,醫(yī)院處理醫(yī)用舊冰箱時,母親廉價買回的便宜貨。冰箱壓縮機轟隆隆地響著,內(nèi)里卻只有半碗冷咸菜和一個冷饅頭,兩包方便面。我一邊費力地關(guān)上老冰箱厚重的門,一邊嘲笑說,老爸,你也真是的,方便面不用放冰箱里,又不是什么寶貝。

        父親說,別翻了,冰箱里沒什么東西,我也不常在家吃……我們出去吃飯吧。說罷,他抬眼征詢地望著我的母親。

        母親好半天才從她翻騰著的木柜子前直起腰來,說了一句:“我記得那本趙之謙的牡丹就放在柜子里啊。”然后隨意地瞟了我一眼,樣子有些不耐煩,不知道是為了她找不到的牡丹大師生氣,還是因為看到了我。頓了一下,才說,餓了?

        我看看她,這已經(jīng)是她不錯的態(tài)度了,只好說,是啊,一天沒吃飯了,剛起床……

        行了,行了,母親打斷我的話,果斷地說,出去吃,去遠點,這附近也沒什么好館子。其實,我知道她心里想的是別讓鄰居們看見了。她這人就是死要面子。

        出門之前,母親照例又拿出了舅舅剛來的信,說,又催你了,今年早點去,能趕上趟兒。你那個什么春光舞團不是正干之類的一堆車轱轆話。

        在讓我去廣州繼續(xù)上學(xué)這個問題上,父親和母親難得保持著高度的一致。我知道再糾纏下去,結(jié)果仍然是不歡而散,于是拉著父親說,快快,餓死了先吃飯吧。

        我們?nèi)チ死系胤降臇|四路老川菜館。

        在我的記憶里,這老字號的國營川菜館打我童年起就存在著。小時候生活拮據(jù),來這兒吃一回飯像過節(jié)一樣,而這里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要排隊等座兒的?,F(xiàn)在新式餐館如雨后春筍般冒出來,各種花樣的菜式就像我們舞蹈圈各個團的時尚舞蹈一樣開始花樣百出、爭奇斗艷,這里的生意才稍顯清淡了些;但因為口味正宗,又是老字號,只是少了排隊,等座也還是常有的事。我喜歡這里,藉此回味著我永不再會回來的童年溫馨。父母喜歡這里,是因為這里的菜呢,還是他們也需要憑吊一下年輕時代的愛情?但我知道的是,什么都不可能讓時光倒流了,現(xiàn)在想再這樣全家光臨一次,也難了。

        我點了母親百吃不厭的老三樣:糖醋丸子、砂鍋豆腐和魚香肉絲。又給父親點了他愛吃的麻婆豆腐和松鼠魚。事隔很久,再一次聞到我熟悉至極的餐廳的味道,我心情甚好,大聲宣布今天的飯我請客。母親冷冷地說,你那倆錢,自個留著吧。我分辯說,我現(xiàn)在有獎金呢,我們的舞蹈可火呢。父親卻在一旁和藹地說,不用不用,丫頭,爸爸有錢。爸爸請你們。

        父親情緒良好地點了一根煙,這又給熱衷于訓(xùn)導(dǎo)他人的母親找到了教育題材。你能不能少抽一點啊?在家抽也就行了,在外面餐館也抽,不怕熏著隔桌的客人啊?父親并不搭理母親,任由她嘮叨著,一直脾氣很好地低著頭抽煙。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于看到這樣的場面,也懶得理會,抬頭看窗外的街景。

        菜上來了,母親的話并沒有停,又開始說起父親吃飯的吃相來。她說,你能不能慢點,看你像餓了八輩子啊。我不想打斷她,那樣會讓她的注意力又轉(zhuǎn)移到我身上。我可不想引火燒身,只低頭夾菜吃飯。許多年后,當(dāng)我的母親成功地逾越了她的更年期,再次一勞永逸地回到我的父親身邊,并至今再也沒有離開之時,我才漸漸學(xué)會怎么與母親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地溫柔的較量并降服之。那個時候,還是那句話,我服從于一切強勢的力量,或者溫柔的接近。就像對于劉震杜薇,或者安。

        再說那頓又一次導(dǎo)致一家人不歡而散的晚餐。

        當(dāng)松鼠魚的魚刺終于卡在了一邊聽著喝斥一邊吃飯的父親緊張的喉嚨的時候,母親終于爆發(fā)了。她幾乎是低聲咆哮著說,跟你這樣的人一輩子,丟死人了!全然不顧父親拼命的咳嗽和漲紅的臉。

        我急忙倒了一杯水遞給父親,父親痛苦地咽了下去,卻一點作用沒有。我又夾了一大筷子米飯給父親塞到了嘴里,這才把那枚卡在喉嚨里不能上下的魚刺滑動下去。父親掏出他用了多年的那方灰藍手帕,擦了擦已經(jīng)浮現(xiàn)灰白胡茬的嘴角的汗水,倒均了一口氣,終于平和地望著母親開口了:“你這個人,白活了一世,太在乎別人的看法,你永遠都是附庸風(fēng)雅,永遠不知道什么是饕餮之樂,什么是真名士自風(fēng)流!”

        母親哪里容得下這樣的譏諷和嘲笑,勃然大怒地回擊道:“你自己好好風(fēng)流去吧!話不投機半句多!”筷子一丟,拂袖而去,全然不管其它桌客人的睽睽眾目。

        我想挽回這場好容易得來的晚餐,跟到門外拉母親。無奈母親去意已絕,說與父親一輩子不見,也不愿意再多看他一眼,騎上車揚長而去。我只好灰溜溜地回到父親身邊。

        我們的晚餐就這樣草草結(jié)束,我回了宿舍,父親拒絕了我陪他走走的提議,說要一個人走走。我只好推車站在川菜館門口,看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

        15

        又一次在我們宿舍喝醉了,高強彈著我那把紅棉吉他,一遍遍地唱著那首《想斷腸》:

        柳絲長,情也長

        想你想斷腸……

        愿你快把情誼來傳

        莫讓我想你斷腸……

        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高強的歌聲。沒想到高強的嗓音竟然是雄厚的男中音,我不得不承認這個翹著蘭花指的男人還是有些內(nèi)在力量的。

        我和小露坐在一旁,在他的歌聲里安靜起來,漸漸竟被這憂傷的旋律陶醉了。可我們卻看到了高強的眼淚,在他那張白白的、微胖的圓臉上無聲地流淌而下。那一瞬間,我很想等他的歌聲停止后問他,你為什么不結(jié)婚呢?可沒等我問出這個愚蠢的問題,吉他最后一個音符的余音仍在,牙尖嘴厲的小露已經(jīng)沒心沒肺地沖口而出了:“高老師,你為什么不結(jié)婚呢?是不是被哪個沒心肝的女人給甩了呀?”

        高強愣愣地看著小露,又調(diào)轉(zhuǎn)了眼睛看向我。那眼神我一輩子也忘不了,里面充滿 了一種無法挽救的徹底的悲傷。這種強大的悲傷,竟然讓高強在一瞬間里變得深刻起來。他沒有回答小露的問話,沉默了一會兒,拿起酒杯仰脖猛灌了一口酒。

        我趕快打破僵局,說,高老師怎么會被人甩,他不甩別人就不錯了!

        高強突然深嘆一聲,眼睛紅腫著,幽幽地來了一句:我是一顆風(fēng)里的種子,注定了只能流浪。

        這可能會靠近某個人內(nèi)心最隱秘角落的時刻,卻被接下來爆發(fā)出的一陣我和小露的大笑徹底敗壞了。我們笑得喘不上氣來,仍然沒忘了評價:“詩人!真是詩人!我們高老師是詩人!”

        可能有些人,你永遠不能用“尊敬”一詞形容與之相處的感受,盡管他讓你有時畏懼,有時驚詫,但滑稽的感覺如果已經(jīng)先入為主,那你就無法與之正經(jīng)起來,即使他在那一瞬間是嚴肅的,充滿了非滑稽性。也可能,我們那時候太年輕,經(jīng)不起深刻或沉重。

        16

        一天下午,小露告訴我,宋女士叫我到辦公室去一趟。我磨蹭了半天也沒出門,就是不想去。我知道宋老師叫我為了什么。

        那陣子,越來越多的商業(yè)演出,已經(jīng)讓我們疲于奔命。天天老調(diào)重彈,在一片參差變幻的舞臺燈之間,看著臺下的杯籌交錯、吃吃喝喝,看著那些因為財富因為得意而面紅耳赤、腦滿腸肥,高興了叫兩聲好,不痛快了喊聲下去吧,更有甚者,直接就喊著沒勁沒勁、來點露的,來點帶勁兒的每一個晚上……我已經(jīng)夠了。我終于認識到,這五星級酒店也不是天天都涌入五星級的人的。舞蹈在我眼里,不再具有當(dāng)初的神圣、光芒與激情,代之而起的是被欺騙感、滑稽感,以及深深的失落感。在這種心理狀態(tài)下,我上場常常出錯,有兩次還與換位的演員撞在了一起。雖說沒出什么大的亂子,可在幕縫的宋老師全看在了眼里,只是一直沒當(dāng)面批評過我。我想,今天她是不是打算新賬舊賬一起算啊?打從我抗議了她的贊揚之后,她和我的關(guān)系一直處于一種微妙的狀態(tài)。

        我耷拉著腦袋出了宿舍,一條走廊靜悄悄的,下樓幾步就走到了辦公室的門邊。我屏住呼吸,心里默念不要怕,想想怎么說……我可不想和她吵架。宋老師要是發(fā)起脾氣來,連高強都得讓她三分……正在辦公室門口徘徊著猶豫的時候,我聽到門內(nèi)傳來的一陣壓抑的交談聲。

        好奇心讓我耳朵貼近了門縫。是宋老師低沉的話語:“行了,別哭了,多大的人啦!哭沒有用的,這時候要提一口氣,做你該做的事情,有些事情解開了反而好辦了。你要聽我的!不要誤了自己的一生!聽我的啊!”

        這讓我不知道是該往前走好,還是回頭走掉。后來我選擇了后者,我聰明地認為,這不是一個恰當(dāng)?shù)臅r候,于是我解脫了一般奔向了大陽臺。半個小時后,我從陽臺張望到一前一后走出辦公室的宋老師和杜老師。

        杜老師顯然沒能提起宋老師讓她提起的那口氣,她低著頭,徑直向團大門口走去。即使這樣快消失的一個背影,說是我看見了杜薇哭泣后紅腫的雙眼,不如說是我感覺到了。

        那一整天,我變得悶悶不樂。安來接我的時候,我仍然情緒低沉。我把這種低沉的情緒帶給了安,我們吵了一架。

        在晚上我回到宿舍時,我敲開了收發(fā)室的門,給他打電話道歉。我說,我不知道人們成年了,仍然還會有那么多煩惱,就像我的父母,我?guī)缀醪挥浀盟麄兛鞓愤^。這所有的一切,讓我懼怕長大懼怕婚姻。我請他不要生氣,說我不是沖著他來的。

        我的很好的安靜內(nèi)忍的安,原諒了我。

        我沒想到我自以為了解的人,杜薇,竟然也會不快樂。或者說,我才知道她其實是不快樂的,雖然她總像春天的風(fēng)一樣輕盈從容。

        在此之前,我以為成年人的智慧遠遠足以應(yīng)付所有的變化和不測,就像他們應(yīng)付艱澀平板、密不透風(fēng)的生活一樣。可我忘記了我的父母雖然不流淚,卻堅硬而沉默,就像打開人生的錦囊,本想收獲一枚金色的果實,卻發(fā)現(xiàn)只有一顆不起眼的土坷垃時,他們也會不動聲色、眼睛不眨地照單全收一樣。

        17

        其實那時候,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團里早已傳遍了有關(guān)杜薇和劉震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

        而把這些傳到我的耳朵里,卻是高強。不知道什么原因,他喜歡和我說話。也許因為許多場合,別的女孩子合伙斗膽譏諷他,只有我在一邊默然不語。他覺得我是個善良聽話的小姑娘;也說不定是因為杜薇劉震對于我的特殊的關(guān)愛和接納,讓他不知不覺間,也下意識地接受了我吧。一天,他把正在把桿前拉腿的我叫到一旁說,過來過來,我告訴你個秘密,別只顧練功。他問我有沒有看到陽臺上晾的衣服?我回頭望了一眼陽臺,遠遠的,陽光下一片色彩斑斕,有一片紅色的誰家的大床單分外耀眼,我又轉(zhuǎn)過頭,疑惑地看著他,那……有什么好看的?他說,笨蛋啊你,是杜薇她們家的衣服。哦,這倒有點特別。

        前面說過,團里那棟破舊的小樓沒有陽臺,大家晾衣服一般都在外面的露天走廊,或者二樓的大陽臺的一角。走廊里常有人來人往,各家的小孩子跑來跑去,常常誰家剛洗干凈晾著的床單衣服上就會被抓上黑乎乎的臟手印,所以二樓陽臺口那一角,成了許多家屬晾衣服的首選。那里場地寬大,也少人去。別家的女人會大大咧咧地把衣服一直掛在那兒——反正也礙不著誰,多曬幾天才收回去,才不會管第二天上班的人們在窗內(nèi)是不是瞻仰到了他們家的生活細節(jié)??啥呸辈煌?,她總是算好時間,及時收掉衣服,不愿意讓這些衣服在人們眼皮底下開展覽會。而這一次,杜薇卻意外地破例了,她讓那些家里的大大小小的衣服、被單一直暴露在眾人的目光之中。

        因為那些床單被罩衣物,在一夜之間被人全部用刀劃了許多道口子,無一例外。它們干凈又整齊地懸掛在陽臺寬大的空間,又絮絮縷縷地飄蕩著,在藍天白云的映襯下,破碎與完整形成了強烈的視覺沖擊。這無數(shù)面迎風(fēng)招展的參差不齊的大小旗幟,宣告著一件丑聞的誕生和正在進行。

        聽了他的講述,我才明白最近幾天女孩們交頭接耳,而我后知后覺的故事——杜薇被人報復(fù)了,準(zhǔn)確地說,是杜薇家的衣物床單被人當(dāng)成了報復(fù)的對象?!翱上О?”高強嘆息著說,“你知道為什么嗎?”我不知道他說的可惜是指那些漂亮的床單衣服還是別的什么。

        還不是因為劉震!高強的語氣已經(jīng)不是可惜,而是憤懣了,說的同時,一枚蘭花指在空中凌厲地滑過。一定是“小瘋”干的,大家全都這么說,否則誰犯了神經(jīng)病,干這樣的事兒!我糾正他說,不是神經(jīng)病,是精神病。

        我明白了一切。其實,我早在一片混沌之中就明了這一切,以我年少的直覺和促狹,我也曾得到過劉震異樣的默認。但我一直保守著這個秘密。在最初的時光里,我看到杜薇和劉震的時候,他們就在一起。在那個大雪的清晨,在我狼狽不堪地被母親在人群里扇耳光的時刻,他們就在一起。他們一起微笑地望著我,他們一起走上前來,勸止了母親的怒罵。他們在一起,站在我們的身后,看我們一排排玉樹臨風(fēng),伸手引頸,舞出劃一的節(jié)奏……他們出現(xiàn)在我的視線的時候,就是在一起的。仿佛他們天生就是在一起的。他們看上去是那么的合襯,就像一枚溫潤的玉,與它體貼的錦囊在一起;就像一只輕靈的劍身,與它沉穩(wěn)的劍鞘在一起。

        雖然,那時候的我尚且不知道,他們遠在年輕最早的起點,就曾經(jīng)在一起。他們一起上山下鄉(xiāng),他們一起在一個叫黃泥坂的小村里度過了五年青春寶貴的光陰。但他們沒能一起回城。時光荏苒,他們各自步上了不同的生活軌道;舊夢重現(xiàn),他們出現(xiàn)在同一個屋檐下?,F(xiàn)在,所有的觀眾全部列席了,臺上臺下風(fēng)起云涌,刀戈相見。所有人看到的只是不屑的丑聞、恥辱的傷痕、夜半的廝打以及飲泣后的眼袋。人們互相輕聲謔笑著,謔笑他們明白的一切。或者以為明白的一切。我卻一直沉默著。

        我仍然保守著這個已經(jīng)大白于天下、盡人皆知的可憐的秘密。

        我忽然就分外明晰地理解了杜薇與劉震。

        18

        自此,我不敢再走近那寬闊的陽臺,那處為我所愛的陽臺。因為它正上演著一出無言的戲劇,沒有燈光音響,但觀眾精神亢奮、眼神光亮。

        我只能遠遠地偷瞄幾眼,好像劃破撕爛人家衣物的事是我干的。它成為了一個象征,成為杜薇抗?fàn)幍淖顝娏乙舴?,深深刻在我記憶的深處。我不敢走近它們,好像那樣,我會撕開一個新鮮的傷口,張望到里面奔騰不息的紅色液體。那樣,我的心會跟著一起疼痛。那些衣服懸掛得超出了它通常晾干所需要的時間,在接受了全團人的注目觀禮和指指點點之后,在其后的一個黑乎乎的雨夜,它們終于被無法忍受的劉震悄悄收走了。

        它們就像一出排練完整的戲劇,在觀眾全部虛席后,就無聲無息地取消了正式演出。而臺下看不見的黑暗座席里,卻風(fēng)起云涌,云蒸霞蔚。我沒有看到劉震與杜薇就此進行的任何舉動,我只看到了杜薇對劉震開始了輕淺的冷淡和躲避。然后劉震恰在此時出差了,我不知道這是團里的安排還是巧合?;仡^看我回憶的這一段歷史,我發(fā)現(xiàn)我總是回避那些真實的東西,那些在我的生長至關(guān)重要的時刻,令我同樣疼痛的,別人的事物。雖然,它們的傷口不是長在我的皮膚上,可那種疼痛,卻無比真實。我替他們成長著我的成長。我替他們疼痛著他們的疼痛。

        19

        我還是與“小瘋”狹路相逢了。

        春光舞團外的小街,這半年漸漸興隆成了一條頗具規(guī)模的飲食小街,我中午隨便找了家小店吃了碗涼皮當(dāng)午飯。返回團里剛走到收發(fā)室,就被收發(fā)室的眼鏡老頭叫住了,他從窗口伸出腦袋,沖我喊道,灰灰,你上樓嗎?幫忙給帶封掛號信吧。他們家人也不下來,真急人。我接了信,一看是劉震的。那會兒他正好出差深圳聯(lián)系演出。而據(jù)說他家里那口子,也就是被人戲稱為“小瘋”的,難得下樓一回,可說是深居簡出。來團快一年了,除了那個大雨的半夜,我和小露曾有幸見過她的半張臉,大多數(shù)年輕的團員至今還未曾見過她的廬山真面目呢。發(fā)生了杜薇家衣物被劃的事,我倒挺想見見這位聲名在外的始作俑者現(xiàn)在的樣子。

        爬上六樓,我伸手敲了敲劉震家的門,卻無人應(yīng)聲。我耐心地等待了一會兒,又敲了幾聲。在等待開門的時刻,我突然想起“小瘋”這個綽號的含義。我不由心情緊張起來,不知道這個真實姓名叫做李彩鳳的人會不會難為一個主動給她送信上門的人。門打開了,緊張的我站在門外,不敢輕易邁進一步,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面前這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干瘦支楞,眼神中充滿戒備和疑問,頭發(fā)紛亂,顯然剛從床上爬起來的。我吞吞吐吐地說:信,掛號信……李大姐讓送來的。說完我發(fā)現(xiàn)我竟然說錯了話,一定是一路上我反復(fù)念叨可別說走嘴叫成“小瘋姐”一定要叫“李大姐”給惹的。

        我真后悔沒有叫上小露或其他人一起來送信,或者干脆不管他們家的狗屁掛號信。都怨自己該死的好奇心。

        女主人大概聽明白了我前言不搭后語的話,終于笑了一下。她的笑容有些發(fā)青,看上去病怏怏的。瘦削矮小的女人,背后是陰暗混亂的房間。女主人道了謝,我也準(zhǔn)備要抽身走人時,女主人李彩鳳卻叫住了我,口氣像一位部隊首長對下級的話語:“小妹妹,別忙著走。來,進來坐坐,陪我坐坐?!?/p>

        我那時候還不懂得,“拒絕”也是一種重要的品質(zhì),是一個人成長之中應(yīng)該學(xué)會的許多東西之一,它也許比學(xué)會“接受”更重要??晌夷菚r候青嫩不已,總覺得拒絕別人就是拂逆了別人,會被誤解為不夠真誠與善意。其實不會拒絕,就等于讓自己提前承擔(dān)了不能負擔(dān)的沉重事物或結(jié)果。我只好頗為僵硬地進了門,環(huán)顧四周,一道深棕色的布簾隔開里面的床與門口的兩具人造革沙發(fā),顯然外面就是客廳了。我猶豫了一下,選擇靠門口的那張坐下來,然后雙膝并攏,等待對方下一步的談話,或者不如說是命令。

        偷眼打量狹小的室內(nèi),隔簾外的地上堆著亂七八糟的衣服褲襪,有大人的,也有小孩子的,看來是未來得及洗的。空中斜拉著一根紅塑料繩,一些尚未晾干的衣服隨意地懸掛在上面,皺巴巴的,讓這個房間顯得更加凌亂不堪。地上還堆著尚未清理的書籍雜志和幾塊顏色不明的抹布樣的東西。狹小的空間有一股東西沒有充分晾干的餿舊味道。我腦袋開小差地暗想道,不錯嘛,在家晾衣服了,怕報復(fù)啊?

        小瘋的問話打斷了我?!皥F里很忙吧?看你們整天一堆女孩子進進出出的,啊,都很漂亮嘛!”她的口氣聽上去不太像是贊嘆。

        我不由自主地挪動了一下,隨之座下響起一片彈簧老舊鋼硬的吱嘎聲,我不敢再隨便挪動,坐直身子,盡量簡短地回答:是,演出任務(wù)挺多的。

        “劉震……他都忙些什么呢?嗯?說說?”

        我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劉老師(這時候我還記得應(yīng)該稱他為劉老師而不是劉大哥)主要負責(zé)聯(lián)系演出……他不太管理我們的……再傻我也聽出來了一種調(diào)查審問的意味。

        李彩鳳大概看出了我的呆傻不是裝出來的,實在是經(jīng)歷太少的稚嫩,于是放棄了追索,轉(zhuǎn)而說:“你看,我這一身病,腰痛,肩膀痛,這一家子忙里忙外,臭臭也讓我煩得不行,你能不能幫我個忙?”我說行啊,竟然又挪動了一下身體,簡陋的人造革沙發(fā)隨即又回答給我一串吱吱嘎嘎。抬眼看看另一具沙發(fā)上那個神色不明的婦人,我覺出這是個不好對付的女人,比我的母親更難對付。我的腦袋又開小差地冒出了我剛強的母親。

        “那小灰,你能幫我個忙,下樓買點饅頭嗎?對了,再買幾個西紅柿,幾個雞蛋,幾根大蔥,我腿痛,不想下樓。就這點兒小事,你能幫我做嗎?”

        我只好再答應(yīng)一遍??晌铱此D(zhuǎn)身到隔簾里取錢時,腿腳有著說不出的利落和輕便。

        接了小瘋遞過來的毛票,我像接到命令的士兵一樣,馬不停蹄地跑下樓再上樓,完成了“小瘋”交給的任務(wù)。

        誰知道一周之后,當(dāng)劉震回到團里,聽我無意間笑言當(dāng)了一回“保姆”之后,他竟勃然而怒,大罵他的老婆有病,嚇得我趕忙噤了聲,也把大家嚇壞了,都說沒見過劉老師發(fā)這么大的火。

        杜薇卻在一旁含意微妙地笑了。她笑的樣子真好看。我脫口而出說,杜老師,你不當(dāng)演員真是可惜了。你真漂亮!

        也許稚嫩的我,正是靠了自己的簡單透明、口無遮攔,才讓杜老師對我喜愛有加。

        但那些在青春歲月里最早的人際關(guān)系帶來的挫折,其實在我無所謂的表面下,仍然讓我耿耿于懷。記得有一次,我嚅嚅地問來找我的男友安,為什么,為什么我總是快樂不起來呢?為什么團里的女孩們都不愛和我玩,而我拼命找,也找不到可以和她們聊的話題呢?我很苦惱。大我三歲的工民建專業(yè)大學(xué)生,到底比我這個高中畢業(yè)就進了舞蹈團的人有思想,他神氣定閑地停下腳步,摸了摸我黃毛一樣的長發(fā),說,玩不來就不玩唄。別勉強自己,寶貝。他的話讓我釋然。他是我青春歲月最早的一顆星,亮在我年輕孤獨的頭頂。

        20

        轉(zhuǎn)眼到了進團第二年冬季,團里對年輕學(xué)員的管理明顯松散了許多,在幾個同伴如小娜、方方等紛紛因為冬天沒有暖氣,居住環(huán)境的惡劣而要求搬出得到批準(zhǔn)后,小露的搬出幾乎沒費任何力氣。她的開著幾家連鎖羊血泡饃店的富裕父母和開著私人電器行的有錢的男友均無法容忍她再住在條件如此惡劣的地方。父母給她買的新的商品房已經(jīng)裝修完成,而她與男友的生米煮成熟飯似乎也沒太出她父母的意料,這樣的情況下,小露快樂地搬了出去。而我的男友卻一直規(guī)規(guī)矩矩,從不越雷池半步,更不要說一起外出租房子住了。那個初冬,即將畢業(yè)的安和同學(xué)去了武漢實習(xí),春節(jié)也不能回來了。

        環(huán)顧小露搬空后留下來的略顯空蕩的房間,我忽然有些想念我的父親。我記得和他就是在這樣一個略顯空蕩的房間迎來了母親的離棄的。我決定回一趟家。可我看到的是父親與酒店老板的女人在為一瓶酒錢推讓,或者說是磨唧,或者說是女老板與我的父親調(diào)情,我憤而轉(zhuǎn)身回到了我的宿舍。

        回到宿舍的我只好因陋就簡地點起那個六百瓦的小電爐,給自己煮飯吃,其實也是為了打發(fā)周末下午的無聊。

        沒想到,劉震卻敲開了我的房門。他環(huán)顧四周,笑著說,這下清靜了吧?劉震還沒坐下來,高強就出現(xiàn)在了門口。這時候高強的到來,卻讓我笑了起來,我說你們一天一個來陪我,是不是看我這么孤單全來了啦。高強勉強笑了笑說,劉震也在啊?我就是來看看灰灰,小露搬走了,可能你一個人呵呵……

        他們忽然都顯得有些尷尬,一時沒人再接著往下說。

        那天我們?nèi)齻€人一起外出吃了一頓氣氛多少有些怪異的晚飯才散。我有一種感覺,當(dāng)劉震和高強一同出現(xiàn)時,哪里的氣氛都會變得怪異起來。這與劉震與杜薇一同出現(xiàn)是那么的不同,那時候,我只能感覺到一種琴瑟合鳴的舒暢??上н@樣的時刻看來也不再會有了。從那次衣服被劃事件之后,杜薇除了上班,就是回家,兩點一線。我很少能在之外的時間看到她。

        一個寒冷的傍晚,劉震又一次光臨我的宿舍。這一次,沒有高強的干擾,他不用一秒鐘就已經(jīng)看清了我所處的一切——一個人守著一本書和一個小電爐子,旁邊是一地的瓜子皮和半袋瓜子。他拉了我的胳膊,說,跟我走,給你買個煤油爐去,你總得要做飯吃。這個小電爐做完飯你會吃到天亮的。他說的不對,但我沒有反駁他。成年男人身上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讓你不由地服從他,跟他走。而這種不由分說的力量恰到好處,不像我父親那樣低徊猶豫又虎頭蛇尾,也不像我的男友安那樣逆來順受又小心克制。

        我喜歡這種恰到好處的力量,像喜歡一個應(yīng)該在命里出現(xiàn)卻一直沒有出現(xiàn)的哥哥應(yīng)該具有的那樣。

        21

        自從上次宋老師讓小露帶話找我,我卻爽約之后,宋老師竟然一直再沒找過我。我們天天見面,卻誰也不提這件事,好像那只是小露隨口編造的一個騙我的謊言。

        連著幾天,杜薇沒有出現(xiàn)在排練廳,聽說是有事外出了。宋老師坐到了鋼琴前給我們伴奏。劉震也比平日來得勤了,他靠在排練廳的柱子上,望著我們,常常一言不發(fā),像是來監(jiān)工,就像高強常干的那樣,可他對我們時常的懶惰也視而不見,眼神中透著一絲迷惑。宋老師并不常與劉震說什么。這樣的情形下,劉震感覺更像一個局外人。有一次聽到宋老師不無嘲諷的輕輕一句,膽小了吧?怕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來了吧?劉震苦笑。小露卻偷偷告訴我,杜薇沒有外出,而是躲在家里——她的臉被她丈夫打傷了,沒法兒來團里上班了。我心里猛的緊了一下,可想了半天,我也不敢上樓去看望她。她是那么自尊的一個人,這時候是存心躲了起來。我再不懂事,也不該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在她面前。

        這天中午,人們都吃飯去了。我走出排練廳就看到劉震的背影,在我前方的走廊慢慢晃著。他的背影有些微駝,我腦海中不禁冒出了剛進團時看到的那個玉樹臨風(fēng)的人。我忽然醒悟到:愛情在沒有得到公眾認可的時候,或者說永遠不能公開的時候,它是傷人的。不知道杜薇被丈夫打的事,他是否已經(jīng)知道了。我緊走了幾步,追上劉震,在他微駝的后背大力拍了一下,好像下意識地想讓他挺起身子。我說:“劉哥,在哪吃飯啊?”其實我是明知故問——他那個懶得什么也不干的老婆,幾乎是天天等他進門做飯的。

        劉震遲疑了一下,看到是我,輕笑了一下,仿佛有些抱歉的樣子,然后才說:“我,還不清楚。”

        “小瘋姐不在家?”

        “哦……她……哦,她去她姐姐家了。”

        我一拉他的胳膊,說那到我宿舍吃吧,我們煮方便面。

        其實我想的是,到了我的宿舍有些話就好說了,盡管之前我曾用一句話揭過他的傷疤,但那之后發(fā)生了那么多事,我在他面前卻只字未提。我覺得這個時候他應(yīng)該有所行動了,而且,中午黑師傅是不在家的。

        等劉震一邊嘲笑著我的手藝難找個婆家,一邊隨意地坐在了對面空出來那張單人床板上時,我告訴了他杜薇被打傷的消息。

        劉震長嘆一聲,并沒有我想像中的沖將起來往樓上跑的行動,只是沉靜地坐著,面容恍惚,一言不發(fā)。

        我收拾著前一晚沒洗的飯碗,看他不說話,只好沒話找話地說,你們,劉哥你們以前就認識?

        “我們十幾歲的時候就認識了……”

        進團一年多之后的這個安靜的中午,我才聽到了一個遙遠的故事。他們的黃泥坂,他們的汗水播撒的地方,他們青春的故事。

        他們在一個生產(chǎn)隊,一個知青小組,因為是從一個城市來的,相同的思鄉(xiāng)之情,相同的熟稔的街道,讓他們的相處自然而然地親切起來。劉震出身高干家庭,琴棋書畫樣樣通,又拉的一手好風(fēng)琴。杜薇的父母全是搞文藝的,在那個年代,恐怕許多人都未曾見過鋼琴是什么東西,她卻會彈。廣闊天地里,只有麥田、玉米田和望不到邊的山崗,沒有鋼琴。她手癢了,就跟劉震學(xué)手風(fēng)琴。他們都是知青小組的文藝積極分子。而這樣兩個出類拔萃的青年人走到一起,是所有知青和黃泥坂的老鄉(xiāng)們意料之中的事。但三年之后,劉震率先回了城。他們在青青田野里無數(shù)遍重復(fù)的誓言,在杜薇兩年之后回到城里時,煙消云散。

        劉震說他對不起杜薇,說他沒經(jīng)得起誘惑,在小瘋瘋狂的追逐下,終于投降了。他知道他永遠失去了面對杜薇的勇氣。卻沒想到,陰差陽錯,杜薇竟然會分到這個歌舞團。

        在他緩慢又平靜地講述了之后,他倚在床后方的墻上自嘲地笑了笑,說,嗨,給你講這些干什么,小丫頭是不懂的啊。

        “……那就勇敢地去愛吧,既然已經(jīng)遲到了那么多年!”當(dāng)我說出這句話時,四野岑寂。仿佛我所容身的空間,不再是一間簡陋破舊的宿舍,而是某處遙遠的曠野,風(fēng)聲在我的耳邊嘯起,陽光在風(fēng)的后面,跟隨而來,又溫暖又恍惚。一種莫名的激動讓我渾身不由自主地輕輕顫栗起來。

        劉震就是在那個時刻抱住了我。他的胳膊環(huán)著我,不輕也不重。一瞬間,房間內(nèi)靜得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聲,我聽到了他的心跳聲,有力,快速。我的大腦尚未來得及面對這樣一個突兀舉動的反應(yīng)。我不知道該怎么應(yīng)付,只是本能地掙扎了一下。劉震并未就此放開我。他在我耳邊說,不要怕,我的內(nèi)心是安寧的。

        這句話,我用我全部的智慧也不能明白它的意義。我又愣了一下,這才反應(yīng)過來,試圖推開劉震,我輕輕說:“別這樣,我是屬于安的?!薄澳阏l也不屬于,你只屬于你自己。”這個叫劉震的男子在我耳邊淡定地說。

        我記住了它,后來一直不曾忘記。但我真正讀懂它,還在遠遠的,許多歲月飄搖,許多塵埃離散以后。

        可我到底屬于誰呢?其實,我并不知道“自己”是誰,她的靈魂在何處等待我的召喚;或者是我,等待著她醒來。就在我掙脫而出的同時,我看到了宿舍門外的一個人影。小露搬走后,我也總是忽略了去鎖上宿舍那扇吱嘎作響的門。它竟然無聲無息地敞開著,門外站著高強。我不知道他都看到了什么??傊湍菢右谎圆话l(fā)地站立在門口,我們的所作所為,盡入他的眼底。然后我和劉震目睹著他一言不發(fā)地轉(zhuǎn)身離去。

        22

        在我與劉震有了關(guān)于“他與杜薇”的微妙秘密之后、在他情不自禁地擁抱了也許他認為是難得的同謀與支持者的我之后,以我當(dāng)時的理解力,我覺得我受到了觸犯,卻不知道該如何消解這份難受的感覺。直覺告訴我,這個人冒犯了我,我不再完整、不再純潔了。我不可能將這難以啟齒的事件告訴遠在武漢實習(xí)的安。我也不可能告訴與之有脈脈情殤的杜薇。

        而這一切落入了高強的眼中。我不知道我還能做些什么,或解釋說明些什么,以及解釋給誰聽。我的猜測得到了證實——在我離團前的一個月中,杜薇對待我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徹底的,但是卻是極微妙的變化。我知道這一定是高強干的。與我這個猜測有關(guān)的證據(jù)是,在那處寬闊無比的大陽臺上,我目睹到了劉震和高強的一次爭執(zhí)。如果說,那是一場爭執(zhí)的話。

        自從杜微的私事,以一種劃滿傷口的衣物展覽的方式暴露在那個陽臺之后,我很少去那兒了。那把神奇的剪刀,仿佛也同樣刺傷了與此遙相呼應(yīng)卻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我。

        我記得那仍然是個黃昏,太陽已經(jīng)落山,冬天的風(fēng)在晚間的空曠中凜冽著,打著旋,將陽臺上誰家丟棄的廢紙片、舊塑料袋揚到半空,又鬼魅般地浮游回地面。與陽臺相鄰的排練廳黑著燈,只有樓上住戶的燈光在陽臺的地面投了模糊斑駁的影子。四周靜悄悄的。我低頭爬了幾階臺階,再抬起頭時,陽臺邊緣就呈現(xiàn)出一團黑色的影子,那影子比一個人大,靜止不動。那一定不是樹的影子。我忽然有種頭皮發(fā)麻的感覺,莫非碰到鬼了?看來小露說過這樓文革時候死過人是真的!我?guī)缀跻_跑掉,忽然就聽到了一聲脆響——沒錯,是一巴掌打在誰臉上的聲音。

        這一巴掌讓我靜止在臺階之間,恐懼消失了,我屏住氣仔細地看。原來那兩個黑影是劉震和高強,劉震顯然是剛剛掙脫了高強的一個親密的擁抱,并順手甩給他了一大耳光。

        “你有完沒完?嗯?你以為這樣,我就,我就……你讓我說你什么好?!”這是劉震怒不可遏的聲音。

        “哥……哥。你別生氣,我都是為了……”

        “你別叫我哥,我沒你這個兄弟,你為什么,你能為了什么,你還不是為了你自己?!我告訴你,你真是有病了你……”

        我以為我聽懂了,也不敢再聽下去,悄悄返身跑回了宿舍。

        我坐在宿舍的燈下仔細地回想剛剛看到的一幕,我斷定高強出賣了我和劉震,告訴了杜薇。我明白我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我所能做的,只是遠離劉震,連帶著,還有杜薇、高強。

        在其后的那個冬天,我與杜薇、劉震,甚至高強三個人的關(guān)系都變得奇異無比。這實在是令人疲累的事情。我的心里,因為一個匪夷所思的擁抱造成的困擾之外,又多了一道說不清道不明的傷痕。那個年齡,是會把“成年人”與自己,與我們,劃分得非常清楚的——我不會像小娜,愛上一個人到中年的大款男人還為他打了胎,我覺得那是令人不可思議的事。在我混沌未開的幼稚歲月里,我只能悄悄抬起頭,瞻望著我還不能靠近的成熟年華,充滿欣慕;同時,我深深地恐懼著成熟的他們,這可能來自于母親的耳提面命式的教育,她總是在與我起爭執(zhí)時,用威脅十足的語氣叫嚷著“以你這個脾氣,到了社會上就等著死吧,你會死得很快,我相信!”我當(dāng)然相信了她的威脅,我懼怕成長,我渴望成長。我感覺到,在春光舞團這塊并不巨大的冰面上,我已經(jīng)摔得鼻青臉腫了。

        我一直以為,劉震曾經(jīng)給予我的關(guān)懷,只不過是一個好心人在完成另一個好心人的關(guān)懷,杜薇的關(guān)懷。我從未向杜薇證實過。而這一切發(fā)生之后,所有的,都來不及證實,也不用證實了。

        我十九歲的年華,就在這樣一個荒蕪又紛亂的冬天降臨了。

        我并不特別思念誰,比如說我的初戀男友,我的工民建專業(yè)的被扔在幾千里以外武漢某個鋼鐵廠實習(xí)的男友。但看到那張安從家里拿來送給我的醬紫色的破舊紅毛毯時,我想他是愛我的,我要對他好,一直對他好,永遠對他好。我一直這樣告訴自己。雖然我可能不知道永遠是什么。在許多個歲月之后,我在曾經(jīng)美麗的長發(fā)不再輕飛飄揚,變得易于干澀圈曲之后,我才知道,“永遠”是一個永遠無法抵達的詞兒。

        23

        要過年了,從大年三十到初四,團里都沒有演出,我不用再與團里的任何人被迫出現(xiàn)在同一個幕前,我忽然發(fā)覺,回家原來也不像之前那么令人討厭了。

        母親居然在家。我走進門,就看到了一幅經(jīng)久未見的溫馨場面:母親站在廚房的鍋邊,與父親一起忙碌著,準(zhǔn)備過年的大餐。

        “難得啊!”我嘟囔了一句,順手撈起一塊剛剛出鍋的肉丸子,倚在門框上嚼起來。父親和母親顧自忙碌著,沒人搭理我小小的諷刺。我就是在這個看似庸常溫馨的時刻宣布了我戀愛的消息的。宣布之后,我在除夕的當(dāng)天,再次與父母大吵一架,并差點不歡而散。

        我告訴了他們我正和一個工民建的大學(xué)生戀愛的消息。他們的表情仿佛我們家就要進行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了。

        父親暫時忘記了沸騰的油鍋,放下手里正在煎炸的肉丸子,回頭皺眉看著我,表情呈現(xiàn)著從未有過的嚴肅,看了足有十幾秒鐘,看得我心里慌張起來,然后才用充滿詩意的語言緩緩地說:孩子,這不是一個適合你的人。你是一個需要音樂的女孩啊。你怎么能愛上一個整天和混凝土打交道的……粗人。

        母親的語速很快,也沒掉過頭來,她需要照顧隨時翻滾著的生動活潑的肉丸子們。她是這樣說的:這孩子這專業(yè),理工科的,將來會整天在工地干活兒?怎么可能?一天得洗多少次澡呢?能洗干凈么?

        我對父親的回答是,對了,我正是要找一個和混凝土打交道的。我對于那種神經(jīng)質(zhì)的文藝氣息濃郁的人,我受夠了我!

        我對母親的回答是這樣的,洗,你就知道洗!你知道不知道除了洗,臟著也是一種美感!

        然后我轉(zhuǎn)身離開了家,絲毫也不想留戀那份久違的剛剛溫暖起來的家的味道,以及過年的味道。直到接近午夜,穿著一件并不抗凍的薄呢大衣凍得半死的我,才灰溜溜地再次回到家里我的小床上。

        24

        春節(jié)剛過,大家回到團里,就聽到了高強出事的消息。他被公安局帶走了,聽說是因為在公園耍流氓,被受害人指認了出來。

        大伙震驚之余,開始紛紛回想,這個禽獸以前都做了些什么,怎么從來沒有表現(xiàn)出來?只有小露尖聲說,對了對了,他喝多了有一次抓了我一下手臂呢。被我搶白了一句,他還抓過劉哥、抓過我呢,這也算啊。

        劉震聽到我們幾個女孩嘰嘰喳喳地議論,走了過來,神情頗嚴肅地說,行了,都別亂說了。該干嘛干嘛。

        小露搶白他道,那劉老師,我們現(xiàn)在該干嘛呢?劉震看了小露一眼,冷冷的,沒理她轉(zhuǎn)身走了。小露在他身后吐了一下舌頭。我轉(zhuǎn)身也跟劉震走出了排練廳,自從上次在我宿舍發(fā)生了那件事后,我?guī)缀鯊奈此较赂鷦⒄鸾徽勥^。這時,我還是在他背后問了一句,高主任,他怎么回事啊?他轉(zhuǎn)過身,看了我一眼,眼神里竟然有一絲苦澀的東西。他輕聲地說了一句,你們別亂打聽了,他……不是耍流氓。

        我驚慌地問,不是?那,那是什么?

        劉震支吾著,仿佛找不到合適的詞語表達,尋找了半天,才困難地說了一句,不是,不是和女的耍流氓……

        我說,那是什么啊?那是和,和男的……和男的?!

        劉震無言以對,說,嗨,行了,小孩子,問那么清楚干嘛,我也不清楚。

        我望著劉震的背影,腦子里靈光一閃,就閃回到那天黑乎乎陽臺上的那狠狠的一巴掌。高強在我離開之前,一直沒有在團里露面。

        25

        我終于還是離開了春光舞團,在再次收到了在廣州美院的舅舅的信之后。他又一次不厭其煩地給我解釋了青春飯的短暫易逝、學(xué)習(xí)的重要、身有一技之長的重要,以及他所在的學(xué)院的條件便利。與之前的數(shù)次不同的是,這一次,他信上密密麻麻的話語竟然讓我覺得道理不錯,前景不錯。我放下信仔細地想,來團里一轉(zhuǎn)眼已經(jīng)快兩年了,再過兩年,自己真就跳不動了。團里老一撥的那些女孩子們,不都停止了跳舞,身體走形,每天臃腫著身子無所事事么?而且,新調(diào)來的團長在年前已經(jīng)同意了高強再招一批新學(xué)員的建議。如果再呆下去,我的前景在哪里呢?

        而且,最關(guān)鍵的,春光舞團,已經(jīng)在我的內(nèi)心變成了一塊面目全非的蜂窩,而我也是始作俑者之一。我無力面對這個千瘡百孔的局面。

        走的時候我跟杜薇做了一個簡短的說明式的告別,說我要到廣州去上學(xué)了,多余的話我不知道還能說什么。她竟然也沒表示出惋惜或挽留的意思,甚至有點冰冷的感覺。令我沒有想到的是宋女士,她表現(xiàn)得非常激動,拉著我在辦公室坐下來,和我長談了一次。她也提到我后期在舞臺上的心不在焉,她說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F(xiàn)在回到學(xué)校是個好事情。人可以一輩子熱愛舞蹈,卻不可能一輩子都跳舞,總有跳不動的時候。這時候急流勇退,是為了更好的自我完善……

        她幾乎是喋喋不休地嘮叨了一下午,說得我頭皮發(fā)麻。我沒覺得離開春光有什么好——只是這個局面與我當(dāng)初的想像差得太遠,而且我與團里人的關(guān)系沉疴難醫(yī),我無力收拾和應(yīng)付這些東西;而去廣州學(xué)習(xí),也只是無奈之中出此下策,因此也沒覺出好來。我在她的一個話縫里提出了告別。走出辦公室,我長出了一口氣。其實我挺怕看到宋老師那種永不停歇的激情的,出了那么多事,那時候的我已經(jīng)心意闌珊了。

        辦理離團手續(xù)和離開那座陳舊安靜的小樓,用了不到半天的時間。一周之后,收拾停當(dāng)?shù)奈?,被父母送上了火車。他們并排站在月臺上,像一棵走向衰老的樹和另一棵走向衰老的樹。他們答應(yīng)我,他們會常常在一起。

        我就這樣離開了春光舞團,進入了廣州的美院再次開始了我的學(xué)生生涯。

        至于我和安,年輕的我們以為只要心里有愛,就算天涯海角,我們也會海枯石爛。但我們并未準(zhǔn)備好去迎接距離與時空對于感情的致命風(fēng)蝕。我們曾經(jīng)說過要永遠在一起。但那時候我們并不知道,“永遠”是什么。

        我說過,安是我的一顆星,曾閃亮在我年輕孤獨的頭頂。是的,曾經(jīng)閃亮過。

        離開之初,除了和安的書信來往,我和小露也有一些信件的聯(lián)系。知道她如期結(jié)了婚,生了一個女孩,在女孩三歲時的一個早晨,在餐館幫忙打理生意的忙碌的她偶然返家時,發(fā)現(xiàn)了丈夫的奸情,因而離了婚,成了一個憂郁但有錢的單身女人??臻g的距離,最終也讓我們漸漸疏離了聯(lián)系。

        26

        離家多年后,當(dāng)我每一次返回我想念的A市,再一次坐在杜薇狹小局促但永遠干凈整潔一塵不染的客廳時,杜薇已經(jīng)開始呈現(xiàn)出衰老落敗的跡象。

        她熱情又意外地望著這個遠方游子的歸來。她沒有想到我會去看望她,在她已經(jīng)垂垂老矣的時候。她仍然不失利落地走向客廳一側(cè)給我倒了一杯熱水??蛷d和臥室仍然是用一塊淡綠色的布簾隔開的。但明顯已經(jīng)不是舊年的那塊了。她總是喜歡綠色,我記得她說那是田野的顏色。水的溫度剛好,捧在手里溫?zé)?,喝在嘴里沒有想像的那么燙。她永遠都是那樣體貼,讓一個在大雪的黃昏抵達的客人,心生溫暖。

        我喝了一口溫?zé)岬乃?,環(huán)顧四周。杜薇在我旁邊的沙發(fā)上坐下來,順手撫平了靠著的布墊上的折痕??蛷d的地板反射著一抹超乎尋常的明亮——那是外面的雪帶來的反光。我看看她,一時不知從何說起。我說小班還好吧?小班是她的兒子。

        “大學(xué)畢業(yè)了,也快結(jié)婚了……這么多年了啊。你怎么樣?”

        我實在找不出合適的語言,當(dāng)年奕奕閃光的時髦組合柜如今散發(fā)著品味過時的陳舊味道,它們見證了所有的過往時光,那里面有什么呢?我看到了組合柜正中擺放的全家合影,是四個人。我注意到,在一對曾經(jīng)的年輕人已經(jīng)衰老的面容旁邊,一個年輕的女孩子的面孔組合了進來,烏黑的長發(fā)披在肩膀上,笑容燦爛無邪、意氣風(fēng)發(fā)。我說這是小亮的女朋友吧?得到肯定的回答,我又詞不達意地聊了一會兒,起身告了辭。杜薇在關(guān)上門的時候說,有空常來啊,這么多年了。

        我們都未曾提起當(dāng)年的往事,無論是說得清的,說不清的,在時光面前,它們都被漂白湮沒了,而生活是實實在在的,每天都在進行。在強大的它面前,一切都會消散的。

        我沒有向她問起劉震、宋老師以及高強。他們的故事我已經(jīng)從別人的嘴里得知了,比如宋老師的去世;劉震迫于老婆的壓力,調(diào)到了區(qū)屬的一個文化館,家也搬了過去。一年到頭無所事事,文化館在這個年代沒了效益,也就沒了用武之地,除了每年春節(jié)前組織一些過氣沒過氣的老書法家給老百姓寫寫春聯(lián)、畫畫牡丹,實在也沒什么事兒干。好在他的老婆得了一身病,他終于可以從空閑的工作中解放出來,專習(xí)在家熬藥侍候。去過文化館的人,除了對文化館年久失修、積滿灰塵的展覽廳和活動室有些印象之外,就是對文化館的走廊里常年彌漫的中藥味印象深刻了。

        而高強卻因為一次在夜總會為一位男歌手爭風(fēng)吃醋,與人打了起來,被公安局介入調(diào)查拘禁,釋放后去了深圳。沒人知道他最終的下落。只是聽人傳說,他在那邊開了一家演員經(jīng)濟公司,也當(dāng)上了老板。

        走出春光舞團已經(jīng)今非昔比的寥落大門,我禁不住又回頭看了看。我知道,我不再會回到這里故地重游了。舞團進門右側(cè)的那個籃球場仍在,藍色的支架和籃框被白雪靜靜地覆蓋著。一只微小的黑色的鳥停留在上面,它緊緊抓著支架,胸有成竹地四處仰望的樣子令人動容。它是不是在想,遠遠的高處,遠遠的遠方有著什么呢?就像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站在那塊寬闊的陽臺上眺望遠方時想的一樣?

        我下意識地看了一眼那處寬大的陽臺。它仍然安靜地佇立著,厚厚的雪讓它看上去仍然平靜寬容。橫拉在它上面的繩網(wǎng),此刻像它用白雪編織的觸角,無言伸展著。

        我永遠不能對杜薇說,她在我心里曾經(jīng)是什么,我永遠不能說出我知道的一切。

        而在我遙遠西南的那座B市,在那些即將怒放的歲月里,那些不期的陽光、雨水、風(fēng)暴與成長,都永遠不曾,也不能與她分享了。雖然我曾經(jīng)視她如同我的另一個年輕的母親,或者姐姐。我從她身體上直接感受了未曾經(jīng)歷的人的成長,與愛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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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父母親終于在他們暮年的時候,重新走到了一起,讓我想起了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一部影片《春光乍泄》里常常出現(xiàn)的一句臺詞:“不如我們重新開始?”

        春光舞團現(xiàn)在被一個演員出身的私人老板承包,改名叫TOM現(xiàn)代舞團了。故人已去,此處只剩下這個曾經(jīng)無數(shù)次給予我心靈安慰的可愛孤獨的舊陽臺了。我用眼睛最后一次注視了它一眼,一瞬間,我忽然領(lǐng)悟到:陽臺,實在是一個意向明顯的指向。它是你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們用它來觀望風(fēng)景、天氣,觀望除了我們之外的其他人的一瞬的人生,并試圖從中尋找到一些什么。而其實我們什么也尋找不到。沒有陽臺,我們?nèi)匀荒軌蛏钕氯?。但沒有陽臺,我們的生活就缺少了陽光、空氣和雨滴。我們需要一個陽臺,張望風(fēng)景;張望之后,你還是要回到室內(nèi)的。畢竟,你的生活是在室內(nèi)繼續(xù)的,而不是陽臺。我晦澀的中學(xué)時代曾經(jīng)收到過某個暗戀男生偷偷遞上來的明信片。在剛剛興起的洋派圣誕節(jié)的短暫時光里,在街頭展開的高矮錯落的鋼絲床攤擋上,有限的挑選范圍擁擠著審美初出茅廬、終于可以自說自話購買節(jié)日禮品的少年學(xué)生們。而高雅的西方油畫明信片在那會兒被視為是最具有品味的。比如那套畫面大多暗淡艱深、仿佛遺落著十八世紀(jì)的光陰的明信片。還有一張最為我所喜愛:畫家馬奈的《陽臺上》。夢幻的灰白色調(diào),一位神情廖落的女郎斜倚在綠色的陽臺欄桿前(那張明信片不知為何畫面只保留了一位女郎,而將其后的男子和一旁的女傭刪掉了),她不為所動的神情,鮮紅的涂滿唇彩的嘴唇非常奪目,都令我向往不已??芍袑W(xué)生沒有任何一管口紅——那是令我懼怕的成長標(biāo)記,或者,是令人著迷的墮落的象征。成長是令人懼怕的,成長將要與香水、口紅、耳環(huán)為伴,真令人羞恥;成長是令人恍惚的,它燃燒的激情有著我不能懂的奪目。我熱愛陽臺,也許僅僅與此有關(guān)。

        責(zé)任編輯趙宏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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