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說明】

以美國的巨額“雙赤字”和亞洲國家的巨額貿(mào)易順差及外匯儲備為特征的全球經(jīng)濟不平衡問題，近年來極受矚目。2006年底，哈佛大學經(jīng)濟學教授、美國國家經(jīng)濟研究局主席馬丁費爾德斯坦（Martin Feldstein）就此問題接受了《財經(jīng)》專訪。本文根據(jù)專訪整理，并經(jīng)其本人審訂。

美國的“雙赤字”，即巨額財政赤字和貿(mào)易赤字，是世界經(jīng)濟中一個令人矚目的因素。上世紀80年代，美國同樣有雙赤字問題。當時，家庭儲蓄和公司積累都很充足，政府大規(guī)模的赤字最終降低了國民儲蓄水平，引起了貿(mào)易赤字。

目前，美國財政赤字相對不大，占GDP比重不到2％，并且正在減少，基本處于平穩(wěn)的水平上。民主黨入主國會后，美國的財政狀況也不會有很大不同，今后幾年不會出現(xiàn)大的變化。費爾德斯坦認為，現(xiàn)在真正的問題不是雙赤字，而是低國民儲蓄，因為若想在低儲蓄的情況下投資，就不得不從國外籌資。20世紀80年代的低儲蓄是財政赤字導致的，而現(xiàn)在國民儲蓄率低是因為家庭儲蓄實際為負值。

最近幾個月以來，美國房地產(chǎn)市場走軟，儲蓄率上升，2006年三季度GDP增長也有所放緩。因此，就美國短期貨幣政策而言，提高利率已不像幾個月前那么合乎時宜。另一方面，價格數(shù)據(jù)表現(xiàn)不錯，但幾乎所有工資指數(shù)都比一年前上升了5％－6％——如果情況果真如此，很可能引起美聯(lián)儲不希望見到的通貨膨脹。因此，目前聯(lián)儲采取等待和觀望的立場不足為奇，這是一個恰當?shù)倪x擇。

費爾德斯坦為美聯(lián)儲和美國政府開出的一個適用更廣泛的宏觀經(jīng)濟處方是：在美國國內推行強勢美元政策，在國外則使美元匯率保持在具有競爭力的水平上。這一辦法的著眼點在于通貨膨脹。

在實踐中，美國政府除了嘴上說說“強勢美元”的好處，沒有做任何有助于提升美元匯率的事。布什政府一再表示，從羅伯特魯賓（克林頓時期的美國財長）時期甚至更早時開始，美國一直受益于強勢美元。這使金融市場形成了一個印象，即強勢美元是美國政府的一項既定政策。由于相當一部分國家都對外匯市場進行干預，這讓人們相信美國政府也會干預，并且正在干預。但是，干預外匯并非美國政府的政策。從克林頓時期起，美國政府對外匯市場的干預就十分微弱，而且這種干預是雙向的。

費爾德斯坦真正期望美聯(lián)儲和美國政府做的，是澄清“強勢美元”的含義。人們不一定分得清美鈔和星條旗的區(qū)別——當美國人看到“美元被擊垮”這樣的新聞標題時，其愛國情感可能會受傷。但實際上，真正起作用的是貨幣的購買力。美國經(jīng)濟的主體是國內經(jīng)濟，進口額僅占美國GDP的15％左右；而人們真正關心的，還是美國的整體物價水平。所以，費爾德斯坦一直認為，應當采取某種政策將美國通脹保持在低水平，同時讓美元保持較高的購買力。

“美國國內實行強勢美元，在國外則實行有競爭力的美元”，這一表述也是對所謂“宣傳口徑”的糾正。費爾德斯坦認為，既然美國的真正目的是保持國內的低通脹，并樂于見到美元匯率的調整，那就不要用“強勢美元”的聲音迷惑市場。近年來，數(shù)任美國財長怎么能既說“我們希望人民幣兌美元匯率升值”，又說“我們需要強勢美元”呢？他們應該說的是：“我們希望保持美元的強購買力——就美國國內市場而言”。

在進行必要的匯率調整以減少赤字的同時，保持美元的購買力是可能做到的。因為只要美國國內保持低通脹，即使“美元被擊垮”，美元購買力也不會有問題。比如，20世紀80年代時美元匯率就出現(xiàn)了大幅貶值，而美國國內的通貨膨脹水平卻很低。所以，美元貶值和美國低通脹是可以同時實現(xiàn)的。

追究20世紀80年代美元大幅貶值的原因，人們通常認為是1985年美國財政部推動的“廣場協(xié)議”造成的。但是，美元的貿(mào)易加權價值自1985年1月就開始下跌了，而廣場協(xié)議發(fā)生在當年9月。當時，相對于日元而言，美元的確大幅度貶值，但從總貿(mào)易權重的角度衡量，美元對歐洲貨幣的波動并不大。

費爾德斯坦說，早有學術論文指出，當本幣下跌時，財政部長通常會遭到解雇。這精彩地解釋了為什么財政部長們不希望看到他們的貨幣貶值。在“廣場協(xié)議”前后任美國財長的詹姆斯貝克就經(jīng)常說，“如果歐洲不振興自己的經(jīng)濟，以減輕美國的貿(mào)易赤字，美元就要下跌?！彼谋疽獠⒉皇恰拔遥ㄘ惪耍┮屆涝H值”，而是“如果貿(mào)易赤字繼續(xù)擴大，市場的力量將導致美元下跌”。但他自己避免了麻煩，因為如果美元真的貶值，他就可以歸咎于歐洲，而不是等著市場來向他問罪。

今天亞洲的情況有所不同。中國對市場進行了干預，超過1萬億美元的外匯儲備就是一個證據(jù)。目前中國正準備減少干預，并允許人民幣升值。問題是升值的速度。如果僅僅升值三到四個百分點的話，外匯儲備的積累只會繼續(xù)增加。

中國的信心正在提高，即通過擴大內需，可以允許人民幣升值，即使這會造成出口下降。中國不希望被韓國或泰國占領市場。因此，很自然地，中國會對他的鄰居們說：“美元對亞洲貨幣的貶值已不可避免，我們需要協(xié)調地完成這一過程。中國將采取行動，同時希望你們合作，不要讓你們的貨幣相對人民幣貶值?！?/p>

這就是費爾德斯坦為什么主張一個亞洲版的“廣場協(xié)議”，而非美國的政策干預；不僅美國不應當干預外匯市場，中國也應當減少這種干預，并與其他亞洲國家就此保持協(xié)調。這是一個非常主張發(fā)揮市場作用的立場。

通常，關于匯率的國際合作不會產(chǎn)生很大效果。每一次G7峰會和其他類似的場合，美國都宣稱要削減預算赤字，歐洲則說要加快增長，但實際效果很小。比如，從美國的角度來看，財政部長可以承諾一切，但他未必能夠履行，因為他需要面對國會的制衡。

不過，中國、韓國、日本之間是能夠合作的，因為中國對其他兩國的經(jīng)濟都有巨大的影響。中國是加工貿(mào)易模式下的大買家和長期投資的集聚地。如果中國對他的鄰居說“我們這樣做吧”，那么事情就會發(fā)生。

那么，中國為什么能夠成功地擴大國內需求，減少對出口導向增長的依賴？費爾德斯坦認為，中國有很多備選的政策工具去實現(xiàn)這一目標。其中之一是政府創(chuàng)造需求，如修建學校和醫(yī)院，增加更多的雇員以提供公共衛(wèi)生服務。目前中國還不能提供足夠的教育和醫(yī)療服務，特別是在農(nóng)村地區(qū)，政府可以在這些方面增加投入。中國的國民儲蓄率已經(jīng)超過了40％，其中很大一部分是企業(yè)儲蓄，也有家庭儲蓄。如果社會保障、醫(yī)療保險、教育等得到改善，人們可能就不會如此大量地儲蓄了。

最后，如果美元果真大幅貶值，美國貿(mào)易赤字收窄、利率上升，美國之外的其他國家將不得不調整他們的政策。中國對此有清楚的認識，即在出口盈余減少的同時，需要培育國內需求。歐洲還并不十分接受這一點。他們說：“我們沒有貿(mào)易順差，所以我們不存在問題，你們的問題與我們無關?！钡袌霾粫阉麄兞涝谝贿?。如果美國進口減少，對歐洲的進口也會和對亞洲的進口一樣減少。所以歐洲應該認真考慮刺激總需求。每個人都明白這一點，問題在于他們是否愿意在外部壓力下采取行動，以及行動是否足夠迅速。

如果調整時機選擇不當，世界的確可能會陷入一次衰退。不過幾年之前，美國就遭遇過一次輕微的衰退，但它非常溫和以至于人們幾乎忘記它曾經(jīng)發(fā)生過。那時并不像20世紀70年代或80年代初那樣，通貨膨脹達到兩位數(shù)，出現(xiàn)了基礎性的失衡，要求采取非常緊縮的貨幣政策。目前的問題并不是根本性的，人們對此也不缺乏了解，“所以我的態(tài)度是樂觀的”，費爾德斯坦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