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知識分子無不期望成為社會上最受尊敬、最有聲望、最有權勢、收入最高的人。知識分子覺得他們配得上如此榮寵。然而大體說來,資本主義社會并不能如此禮遇知識分子。米塞斯曾經解釋過,相對于工人階層,知識分子有一種特別的怨恨情緒,他們的社會交際對象通常是成功的資本家,與這個集團相比,他們常常為自己低下的地位而感到屈辱。然而,即使那些沒有類似社交經驗的知識分子也有同樣的怨恨情緒,所以,僅從社會交際的角度進行解釋是不夠的。
那么,為什么當代知識分子覺得社會應該給予他們最高的禮遇,如果不能如愿,便怨聲載道呢?知識分子覺得他們是最有價值的人,為社會做出了最大的貢獻,社會理應根據他們的價值和貢獻給予相應的回報。但是,資本主義社會不是實行“按照貢獻或價值分配”的原則。在自由社會中,除了個人天賦、祖上遺產和運氣,市場只青睞那些能捕捉到并滿足他人需求的人,至于獲利的多少,則取決于需求的大小和競爭的供應商的數(shù)量。所以,失敗了的商人和工人并不會像人文知識分子那樣怨恨資本主義。惟有優(yōu)越感未得到社會認可,特權不被社會承認,才會在知識分子心中形成那種深層的怨恨。
自有文字記錄的歷史以來,知識分子便告訴我們,他們的活動是最有價值的。柏拉圖說,理性比勇氣和欲望更重要,哲學家注定了應該成為統(tǒng)治者。亞里士多德則主張,知識分子的沉思是最高級的活動。這也就難怪,現(xiàn)在保存下來的文字對這些知識分子的活動都給予了很高的評價。畢竟,做出評價、記錄評價并用理性支持這些評價的,正是知識分子。他們無異于王婆賣瓜自賣自夸。那些將其他活動,譬如打獵、角斗或肉欲享樂,看得比思考活動更有價值的人,根本沒有心思留下文字記錄。只有知識分子才費心搞出某種誰最優(yōu)秀的理論。
是什么因素導致一部分知識分子產生了高人一等的想法?我要特別強調一種制度:學校教育。在塑造年輕人的觀念過程中,學校教育的影響大概僅次于家庭,而且,幾乎所有后來成為知識分子的家伙都進過學校,并且都是佼佼者。跟別人一比,他們覺得自己是優(yōu)勝者。他們總是受到表揚,獲得獎賞,他們是老師的寵兒。他們怎能不把自己視為高人一等?每天他們都能看到別的同學在理念思考與反應能力上與他們的差距。學校教育告訴他們,他們是高人一等的。
學校教育也向他們展示并教給他們按(智力)能力分配獎賞的原則。智力能力高的,獲得獎賞、老師的笑臉和高分。在學校的社會等級中,最聰明的學生構成校園的上層階級。盡管從來沒人給他們上過這一課,但從學校教育中知識分子得出結論,與社會其他階層相比,他們更有價值,也堅信靠這種更高的價值,他們理應獲得更多報酬。
然而,外界的市場社會給他們的卻是另一種教育。最大的獎賞并沒有給那些最能言善辯的聰明人。在市場中,知識分子所掌握的技能并不是最有價值的。在學校中,他們總覺得自己最有價值,最應該也最有資格受到褒獎,而資本主義社會卻剝奪了他們自己覺得“理應”獲得的報酬,他們怎能不怨氣沖天呢?這也就難怪學校教育培養(yǎng)出來的知識分子對資本主義社會抱著一種深深的敵意,當然,具體表現(xiàn)出來卻會有種種冠冕堂皇的其他理由,即使這些理由是不充分的。
我的解釋并不是說,學校中學業(yè)優(yōu)秀者的大多數(shù)都會成為反資本主義知識分子。事實上,校園中絕大部分出類拔萃之輩都是既精通書本知識,又善于交際,還強烈地追求快樂、友情、制勝之道,并能按規(guī)則游戲(或者看起來是遵守規(guī)則),這樣的學生也能得到老師的格外關注和獎賞,進入社會后,他們通常也會干得非常出色。這樣的學生并不會滋生出反資本主義情緒。
我的解釋指的是那部分在校園(官方體制)中居于上層,而在進入社會后卻經歷相當挫折的群體,或者更確切地說,是指那個預料到自己可能會走下坡路的群體。在進入社會,經歷社會地位下降以前,有些聰明的學生就意識到,在進入社會后,他的地位將不如他現(xiàn)在校園中的地位,那他就會產生對資本主義的敵意。如果這些學生閱讀到反映此類情緒的作品,或者碰上有這種情緒傾向的知識分子教師,學校教育不經意間播下的種子,即知識分子的反資本主義心態(tài),則必然會進一步加強。
值得注意的是,這不是一條不變的定律。并不是所有經歷過社會地位下滑的人都會對社會制度產生敵意。地位下降只是促使人們敵視社會的一個因素,至于作用的大小,則因人而異。地位的下滑可以分為兩種不同的類型:或者是他比其他社會集團的收益少,或者雖然沒有哪個集團的地位比他高,但跟原先比他低的集團相比,收益相對減少。第二類情況相對容易忍受一些,很多知識分子(據他們自己說)還是支持平等的,只有很少一部分人鼓吹知識分子的精英統(tǒng)治。我們的假設關注的是第一類地位下降,這類情況特別容易引發(fā)怨恨和敵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