曝書本自民間七月七日曝衣之習(xí)。宋代宋敏求《長安志》卷三《宮室一·漢上·建章宮》引宋卜陽子《園苑疏》云，漢武帝“有曝衣閣，常至七月七日，宮女出后衣，登樓曝”?！短接[》卷三十一引崔寔《四民月令》云：七月七日，“暴經(jīng)書及衣裳，習(xí)俗然也”?！妒勒f新語》有是日阮咸曬犢鼻裈、郝隆臥腹曝書的逸事，說明曝衣、曝書這一習(xí)俗相承已久。不過，搜檢《四庫全書》，宋前子部典籍僅有兩處提到曝書。[1]這大概是因為宋前印刷技術(shù)不發(fā)達(dá)，文化的傳播受到限制，文人和書籍絕對數(shù)較少。而到了北宋，曝書真正成為文人士大夫文化生活的一種形式，并進(jìn)而形成了獨特的館閣翰院文人的曝書集會。

北宋朝建立三館：史館、昭文館、集賢院，承唐代文館舊制而總稱崇文院，在此基礎(chǔ)上增設(shè)秘閣，通稱為館閣。三館秘閣是國家圖書文獻(xiàn)管理機構(gòu)，以藏書為主而兼有學(xué)術(shù)研究與培養(yǎng)文學(xué)才俊的職能；曝書會即是因三館秘閣晾曬圖書而設(shè)的文人聚會。關(guān)于曝書會舉行的時間，《文獻(xiàn)通考》據(jù)梅堯臣詩《二十四日江鄰幾邀觀三館書畫錄其所見》起句：“五月秘府始曝書”，定其在仲夏五月。而據(jù)孔武仲《壬申仲秋與東觀曝書之會謹(jǐn)賦五言四韻律》[2]、晁補之《戊子六月十三日曝書得史院賜筆感懷》[3]的題目看，北宋曝書會舉行的時間并不確定。南宋則恢復(fù)七月曝書的習(xí)俗。參加者“諫官、御史及待制以上官畢赴”[4]，但實際以館職詞臣為主，主持者亦是館閣官，因此北宋曝書會實際是館職文人群體的集會。聚會例設(shè)飲宴，因非朝廷燕設(shè)，無需等級鮮明，因而氣氛非常平易融洽。

每年夏秋之際三館曝書是為了防止書籍藏品受潮，或被書蟲蠹?xì)?，許多珍藏秘府的書法繪畫作品始“開廚發(fā)匣鳴鎖魚”得見天日，向館閣詞臣全面開放。館職文人多是兼長書法繪畫，善于品鑒的文藝全才，曝書會因而成為這個博雅文人群體觀玩、品鑒甚至揣摩、學(xué)習(xí)的寶貴時機。梅堯臣《二十四日江鄰幾邀觀三館書畫錄其所見》描述了自己與江鄰幾冒熱跨馬到秘書省參加曝書會，見到了大批書畫珍品：“羲獻(xiàn)墨跡十一卷，水玉作軸排疏疏。最奇小楷樂毅論，永和題尾付官奴。”[5]又有唐五代和宋初的繪畫名作：“戴嵩吳牛望青蕪，李成寒林樹半枯。黃筌工妙白兔圖?！备幸环嬕鹈穲虺嫉呐d趣。他仔細(xì)觀察了畫中人物和布局，認(rèn)為“堂上列畫三重鋪，此幅巧甚意思殊”。畫作給人的逼真感覺，使梅堯臣聯(lián)想到若世事亦如此真假難分就令人感嘆了。這次曝書會雖不見于其他人的記載，但當(dāng)日堂中群公凝神觀摩品鑒的情形則不難想象。蘇頌《和宋次道戊午歲館中曝書畫》的詩序“是日諸公觀畫，尤愛梁令瓚題吳生畫五行二十八宿真形，又謂淳化豐稔，村田娶婦圖曲盡田舍佚樂之意態(tài)”，也再現(xiàn)了這個場景：顧愷之、陸探微的繪畫，鐘繇、王羲之的書法這類妙訣入神之作滿堂陳列，在“遍閱真仙暨草萊”之后，眾人評定出最欣賞的作品，并對它的特出之處予以品評。蘇軾在一次曝書會上得以欣賞王羲之的《十七帖》：“三館曝書防蠹?xì)?，得見來禽與青李”；歸家后尚凝想回味不已：“歸來妙意獨追求，坐想蓬山二十秋”[6]。他的書法博采眾家之長而自成一體，未必與曝書會上的揣摩學(xué)習(xí)交流全然無關(guān)。北宋書法和文人畫大家?guī)缀醵荚勿^職，一年一度集中頂尖藝術(shù)家對頂極藝術(shù)品進(jìn)行觀摩品鑒交流評價的曝書集會，無疑從創(chuàng)作理論和實踐兩方面對北宋書畫藝術(shù)的發(fā)展起到引導(dǎo)和推動的作用。關(guān)注北宋的書畫藝術(shù)成就，不能忽略館職詞臣的曝書會的作用。

曝書會又是談藝問學(xué)的絕佳時機。北宋館閣翰苑文人集讀書人、官僚、學(xué)者三位一體，普遍好讀書，醉心于學(xué)術(shù)，而且涉獵廣博，措意甚深。王安石自稱：“某自百家諸子之書，至于《難經(jīng)》、《素問》、《本草》、諸小說，無所不讀?！盵7]蘇東坡“平生斟酌經(jīng)傳，貫穿子史，下至小說雜記，佛經(jīng)道書，古詩方言，莫不畢究?！盵8]多次主持曝書會的宋敏求和其父宋綬是著名的史家，家有藏書達(dá)三萬余卷，“居春明坊，昭陵時士大夫喜讀書者多居其側(cè)，以便于借置故也。當(dāng)時春明宅子比他處僦值常高一倍?！盵9]士大夫好讀書如此。而秘府藏書之富當(dāng)過于宋家，參加曝書會的人物亦是蘇、王之儕輩，劉摯形容為：“地富秘真疑海藏，座傾人物盡仙才”。[10]在這樣的場合切磋問難，考較才學(xué)是最自然不過了?！赌f漫錄》記載：“文彥博為相日，赴秘書省曝書宴，令堂吏視閣下蕓草，乃公往守蜀日，以此草寄植館中也。因問蠹出何書，一座默然。蘇子容對以魚豢《典略》，公甚喜，即借以歸。”[11]這是借其地利人和的條件對僻書僻典進(jìn)行詢問或查閱的例子。又《西溪叢語》記：“故相王甫為館職時，夜夢至一山間，古松流水，杳然幽深，……有茅屋數(shù)間，……壁間見題字云：……只因窺井生一念，從此松根丹灶閑?；腥晃蚱淝笆浪??！H異之。來日館中曝書，偶觀架上小說內(nèi)載婦人窺井生男事云。窺井事，見《博物志》”[12]?？上攵?，曝書會也是館職諸公見到一些珍稀書籍的難得機會，故黃裳《次常父著作曝書之韻》云：“官職塵勞少，朋徒語笑長”，“小說誅彌漫，雄文薦煒煌”[13]。這當(dāng)是信手翻閱秘藏書籍后，同朋儕或批評奇聞異說的爛漫無征，或推介傳觀雄深輝煒之文。

文人詞臣聚首的曝書會上，詩酒唱酬、抒發(fā)情誼自是題中應(yīng)有之義。前舉戊午歲宋次道主持的館中曝書，今知蘇頌、劉摯、王珪均予其事并相唱和，蘇頌《和宋次道戊午歲館中曝書畫》、劉摯《秘閣曝書畫次韻宋次道》、王珪《依韻和宋次道龍圖閣曝書》同步“開、萊、臺、才、陪”韻，即是這次集會所作。劉敞亦參與過宋次道主持的曝書會，他在《酬宋次道憶館閣曝書七言》中回憶道：“乍到似迷群玉近，饜觀疑及羽陵余?？∮握媾c塵埃隔，逸賞空驚應(yīng)接疏。”[14]這些詩歌都表達(dá)了躬逢文林盛事的榮幸和對彼此才華的推重。另一次可考的曝書會在元祐壬申年，時孔武仲任中書舍人。他主持的這次集會有蔣之奇、張耒、秦觀等參加。孔武仲首倡五言四韻，余人步“容、峰、重、供”韻相唱和，雖然詩歌并無特出新意，但眾制并作，令人目不暇接，真是“紫微才思敏，十吏筆能供”[15]。

如前所述，于群玉瑯?gòu)种鼐鄄W(xué)翰雅之才的曝書會，實際是一年一度文藝學(xué)術(shù)觀摩探討交流的盛會。雖然宋代館閣翰苑文人群體的生活中不乏其他種種形式的飲宴游集，但曝書會卻尤為特別。因為它的書香氤氳，與館閣翰苑文人群體的清華身份、高才雅致最為相宜，故詩人贊嘆宋代的曝書會是：“已逢天上非常景，更約人間第一才”。

注釋：

[1]唐李邕：《李北海集》卷一《日賦》：“始曝書兮多暇復(fù)炙背兮成趣”；《柳先生龍城錄》卷上：“一日因曝書雷雨忽至”，此書若為宋人假托，則僅剩前一處。用《四庫全書》電子版檢索。

[2]孔文仲：《清江三孔集》卷十，文淵閣《四庫全書》。

[3]晁補之《雞肋集》卷十六，文淵閣《四庫全書》。

[4]徐松輯《宋會要輯稿》“職官”十八之二，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

[5]傅璇琮等編《全宋詩》卷二百五十四，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1年。

[6][8]王十朋編注《東坡詩集注》卷二十七，序，文淵閣《四庫全書》。

[7]王安石：《臨川先生文集》卷七十三，香港，中華書局香港分局，1971年。

[9]丁傳靖：《宋人軼事匯編》卷七，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

[10]劉摯：《忠肅集》卷十八，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

[11]張邦基：《墨莊漫錄》卷六，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

[12]姚寬：《西溪叢語》卷上，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

[13]黃裳：《演山集》卷六，文淵閣《四庫全書》。

[14]劉敞：《公是集》卷二十三，文淵閣《四庫全書》。

[15]陳思：《兩宋名賢小集》卷七十四，文淵閣《四庫全書》。

作者：武漢大學(xué)博士后，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