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嚴(yán)羽在《滄浪詩話》中說:“唐以詩取士,故多專門之學(xué),我朝之詩所以不及也?!痹谶@里,嚴(yán)羽已觸及到以詩賦取士與唐詩繁榮的關(guān)系。事實上,也正是初唐詩歌的興盛、初唐詩人的輩出,才引發(fā)出唐廷對進士科內(nèi)容進行改革,使試詩賦成為進士科(??疲┑囊豁椫饕獌?nèi)容,從而進一步促進了唐詩的繁榮,使詩歌成為有唐一代的首要文學(xué)。
由于寒門士子可以經(jīng)詩賦考試而進士登科入仕,而男丁一旦入仕,還可免除賦役,這樣,詩賦便自然與功名利祿聯(lián)系起來,從而使得天下士子尤其是廣大庶族寒士都傾心于詩歌學(xué)習(xí)與鉆研并樂此不疲。高適、孟郊、張籍、韓愈、李商隱、聶夷中等大詩人都是少時家境貧寒,全靠私塾、家教以及自學(xué)而成才。孟郊在貞元十二年(796)進士及第(時46歲)后,寫下《登科后》這首有名的詩,抒發(fā)自己躍登“龍門”后的愉快心情:
昔日齷齪不足夸,今朝放蕩思無涯。
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孟郊為登“龍門”,做詩真可謂“嘔心滴血”。他與賈島的“苦吟”,不僅在唐代,即在整個中國古代詩史上,也是出了名的。韓愈在為孟郊作的《貞曜先生墓志銘》中稱孟郊做詩竟至“劌目鉥心”,“掏擢胃腎”的地步。不過,誠如郭沫若先生所識:“唐代以詩歌取士,做詩的人們因用心做詩而致身體瘦削,亦不是什么丑事?!盵1](筆者按:唐代民風(fēng)以壯健為美。)
一方面,“以詩賦取士”使詩歌成為唐代知識分子的主要求生求官之術(shù);另一方面,“以詩賦取士”也從詩人中造就出諸如賀知章、張九齡、王維、韓愈、白居易、柳宗元、劉禹錫等一代名相、名臣和杰出思想家。而一旦求生、求仕特別是求仕不成、報國無門時,詩人們自然將詩歌用來作為抒發(fā)性情、表達心志的最直接方式。這樣就不僅玉成了一批科舉不第、仕途失意卻詩名顯赫甚至萬世景仰的大詩人、名詩人(如李白、杜甫以及王之渙、孟浩然、賈島、張祜、李賀、盧仝、羅隱、聶夷中、羅虬等),而且使得唐代詩歌更具有了人文方面的深刻內(nèi)涵和豐富色彩。你看:“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李白《廬山謠寄盧侍御虛舟》);“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覽明月”(李白《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云》);“儒術(shù)于我何有哉?孔丘盜跖俱塵埃”(杜甫《醉時歌》);“誰人得似張公子,千首詩輕萬戶侯”(杜牧《登池州九峰樓寄張祜》)……這是何等的張揚狂放、淋漓痛快!這是一種具有獨立人格、自由頭腦與開放胸襟的愉悅和豁達!
當(dāng)然,李白之所以可以“鳳歌笑孔丘”、“欲上青天覽明月”,杜甫之所以竟將孔丘與盜跖相提并論而輕蔑之;張祜之所以敢于以詩歌去“輕萬戶侯”……詩人們之所以競相無所顧忌地敞開心扉,信口(筆)宣泄胸臆,不畏懼任何權(quán)貴、權(quán)威而抒發(fā)性情,糞土“萬戶侯”,其大前提均在于有唐一代尤其是初、盛唐開明、寬松的政治環(huán)境和開放自由的文化氛圍,在于從武則天以降歷代皇帝們“以詩賦取士”的人才政策或言知識分子政策。
陳寅恪說:“當(dāng)時漢文化之中心在長安,以詩賦舉進士致身卿相為社會心理群趨之鵠的。”[2]而這種情況,也必然會引起世家大族的強烈嫉妒與不滿,其聲討之音時起時伏,一直貫穿于武后以后的兩百余年里。僅載于《新唐書》卷四十四、四十五《選舉志》有關(guān)上疏罷試詩賦、停進士科的大臣就有代宗李豫寶應(yīng)二年(763)的禮部侍郎楊綰,德宗李適時期(779—805)的太常寺協(xié)律郎沈既濟,文宗李昂大和八年(834)的宰相鄭覃,武宗李炎時期(840—846)的宰相李德裕等。如“鄭覃以經(jīng)術(shù)位宰相,深嫉進士浮薄,屢請罷之。文宗曰:‘敦厚浮薄,色色有之,進士科取人二百年矣,不可遽廢’”(《新唐書·選舉志上》)。這些反對者們其實很擔(dān)心廣大出身庶族寒士的知識分子搶去他們的飯碗,因此打著反浮薄的幌子去使絆、使壞。然而以武則天為代表的君王們要的卻是源源不斷的大批新銳人才來參政議政,至于這些新銳的出身、地位如何,則是不予計較的。
此外,還有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就是在反對以詩賦取士的大臣中,有的自己就是經(jīng)試詩賦而登進士科的,如楊綰。他上書給代宗皇帝說,進士科造成“幼能就學(xué),背誦當(dāng)代之詩,長而博文,不越諸家之集”的“積弊”,要求予以停止。(《新唐書·楊綰列傳》)可是,楊綰自己卻忘了他本人就是以進士進身的。天寶十三載(754),他在玄宗親自主持的考試上,以詩賦的華美得寵于天子而登科?!皶r登科者三人,綰為之首,超授右拾遺。”(《新唐書·楊綰列傳》)沈既濟雖非進士出身,可是他的兒子沈傳師、他的孫子沈詢,一個在貞元(785—805)末舉進士,一個則是會昌(841—846)初第進士。(參見《新唐書·沈既濟列傳》)
尚須指出的是,自朝廷以詩賦取士后得以登科的進士,不少本身就是名噪一時的詩人,如武后證圣年間的賀知章,長安年間的張九齡,睿宗景云年間的王翰,玄宗先天年間的王灣,開元年間的李頎、綦毋潛、王昌齡、常建、祖詠、王維、劉眘虛、崔顥、崔國輔、儲光羲、李華、蕭穎士、劉長卿、薛據(jù),天寶年間的岑參、元結(jié)、張繼、蘇源明、錢起、劉灣、郎士元、韓翃,肅宗至德年間的顧況,代宗寶應(yīng)年間的耿(氵韋),大歷年間的李端、李益、劉商,德宗貞元年間的孟郊、崔護、王建、張籍、韓愈、李翱、劉禹錫、白居易、柳宗元、白行簡,憲宗元和年間的李紳、姚合、沈亞之,敬宗寶歷年間的朱慶馀,文宗大(太)和年間的許渾、杜牧,開成年間的李商隱,武宗會昌年間的項斯,宣宗大中年間的曹鄴,懿宗咸通年間的于濆、皮日休、聶夷中、司空圖,僖宗中和年間的秦韜玉,昭宗龍紀(jì)年間的韓偓,乾寧年間的杜光庭等等,舉不勝舉。
注釋:
[1]郭沫若:《李白與杜甫》,第164頁,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71年。
[2]陳寅?。骸短拼问肥稣摳濉罚?10頁,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