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國家科委批準的“治理樂山大佛的前期研究”科研項目,于1989年啟動,到1991年12月鑒定科研成果,共歷時兩年多。其間,在用多種現(xiàn)代科技手段對樂山大佛進行全身“透視”體檢的時候,發(fā)現(xiàn)大佛龕窟右側臨江一面的懸崖峭壁上有一巨大的摩崖碑,即《嘉州凌云寺大彌勒石像記》碑。經實測,該碑高6.6米,相當于兩層樓房的高度;碑寬3.8米;面積為25.08平方米,相當于一間大客廳。
樂山大佛烏尤管理局建設科科長曾志亮等人在懸崖上搭了廂架,將碑文分區(qū)拍攝下來。然后,將照片送到時任該管理局顧問的伍中一先生處,請他考證。伍是著名書法家,且在研究古碑方面深有造詣。他參照清嘉慶二年(1797)刊印的《凌云詩鈔》、清同治三年(1864)刊印的《嘉定府志》以及《樂山縣志》等古籍,可靠地識讀了574字,占總字數(shù)的66.1%;不可辨識的字僅有294個。他又借助古籍予以研究,將這294個字查找出來補寫上去,終于校定出一份韋皋碑文,同時還訂正了幾種古籍中的一些錯誤。
這通摩崖碑的發(fā)現(xiàn)具有相當重大的歷史意義。它是研究被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列為“世界文化遺產”的“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樂山大佛的現(xiàn)存唯一可靠的第一手直接文獻,其價值無法估量。
不過,該碑和碑文都還有不少未解之謎,需作進一步探討。下面就分幾個方面來談談我們的看法。
一、摩崖碑確為唐代韋皋原碑
這通摩崖碑是否就是唐代韋皋原碑?其實,早在1979年,就有一位研究者在樂山大佛對面的河灘上看見了這通摩崖碑。其時,他疑為志書上所記之唐貞元年間鐫刻的“禁采捕碑”。1984年,這位研究者雇小舟至江心觀察該碑,并仰拍了照片。他從照片上辨識到208字,并確定全文只有820字。雖然當時他連碑文標題都未能正確識讀出來,但卻認為該碑就是唐代韋皋原碑,還從五個方面闡述了理由。(參見成都出版社《樂山大佛與大佛文化》108頁—113頁)這些理由基本上站得住腳,這是這位研究者的一大貢獻。
這里需要補充說明的是:伍中一先生最先發(fā)現(xiàn)在碑文作者韋皋的署名之后,還有一行(即末行)比正文小些的文字,但因風化嚴重,只能識讀出“節(jié)度衙前逐要許”七字。這七字未見于任何版本的古籍和后人復刻之碑,七字之前、之后應該還有一些文字。那么,這究竟是些什么文字呢?伍先生和筆者對照《凌云詩鈔》所錄之碑文進行研究,發(fā)現(xiàn)標題之左(系豎排)有一行不屬于正文的文字:“隨帶知表記登仕郎守巂州蘇祁縣令賞緋魚袋張綽原書并篆額”;但摩崖碑上,在標題與正文之間則無這段文字。而《凌云詩鈔》所錄碑文在韋皋之署名后,則另署有“賜進士前監(jiān)察御史嘉定州知州權廣東雷州府知府余姚魏瀚”以及另幾位州官的名字,其后又有“大明龍集成化十七年歲在辛丑秋七月望日”,再后還署有“僧正司常真立石”和“寺僧修中繕錄”。這些情況告訴我們如下信息:
1、《凌云詩鈔》所錄的是由魏瀚于明成化十七年(1481)主持重鐫之碑文。
2、魏瀚重鐫碑文時,因需在韋皋署名之后署上他和另一些人的姓名,才將原署在韋皋署名之后的張綽的署名移至標題之左,并在“書”字前加了一個“原”字,且把“節(jié)度衙前逐要許……”的署名略去。
由此,我們判定摩崖碑上“節(jié)”字之上的文字就是張綽的署名,共25字(無“原”字)。
由此,我們可知該摩崖碑在正文之后不僅署有碑文作者韋皋之名,還署有書寫碑文的張綽之名和與刻碑有關的“許某”之名。張綽乃韋皋之屬員;而“許某”姓氏前也標明是“節(jié)度衙前逐要”,亦韋皋屬員。這樣的署名,表明該摩崖碑必是唐代韋皋原碑無疑;如是后人鐫刻,必定如魏瀚那樣將自己的名號署上去。
二、韋皋碑之鐫刻在臨江懸崖上的原由
韋皋摩崖碑為什么要鐫刻在大彌勒石像龕窟右側外面臨滔滔江水的懸崖峭壁上呢?那不是成心不讓人看嗎?對此,我們的回答是:那正是為了方便游人和香客們閱讀,而不是像某些研究者認為的那樣——讓人到江面舟船上去閱讀。
1962年,參與組織維修大像的羅伯衡先生在《樂山大佛維修紀實》一文中說:“大佛腳前沿臨江岸處,呈現(xiàn)一條通往河面的石梯道,推斷這條石梯道是連接沿岸朝拜佛像道路的石梯?!?見《樂山旅游文化》58頁)
羅先生說的與石梯道連接的“沿岸朝拜佛像道路”是什么道路呢?
我們說,這是一條還沒有被今人注意和重視的從篦子街口到大像腳邊的沿江懸崖下的“江邊道”。根據有四:
1、羅伯衡先生等人發(fā)現(xiàn)的石梯道,必然與通往大像腳邊的道路相連接,否則這石梯道沒有存在的必要。這通往大像腳邊的道路絕不可能在龕窟左外側,而必然在龕窟右外側且與篦子街口相通。
2、在篦子街口南面的凌云山腳下江邊,至今尚有像長條形平臺似的有人工開鑿痕跡的殘存道路,大水天被淹沒水中,枯水時稍露尊容,曾經還有人走到那里去釣魚。這殘存的道路最初作何用呢?就是讓人從這里走向大像。也就是說,它是通往大像腳邊與石梯道相連接的道路。否則,最初人們沒有開鑿它的必要。
3、凌云寺創(chuàng)建于唐初,到鑿造大像時已有一百年左右的歷史。在這一百年間及其以后若干年,去凌云寺的人是走哪條路上山的呢?
大詩人岑參于大像鑿成前三十五年(768)在《登嘉州凌云寺作》中寫道:“搏壁躋半空,喜得登上頭。始知宇宙闊,下看三江流?!贬瘏⒄f他盤旋于懸崖峭壁、躋身于半空之中,好不容易才爬上山頭,看見寬闊的宇宙和三江激流??梢娝菑谋P旋于峭壁的“路”登上山的。這“路”一定不是現(xiàn)時登凌云寺從山腰間走上去的較平緩的路(我們將它稱之為“山腰路”,以便同前邊說的“江邊道”相區(qū)別)。那會是什么路呢?那應當是從“江邊道”走到凌云寺前面然后盤旋而上的“路”,類似于今之“九曲棧道”。這個推論,可以從唐大歷(766—779)詩人司空曙《題凌云寺》詩以及南宋陸游《凌云謁大像》詩、范成大《凌云九頂》詩里找到依據。
4、范成大詩中有“萬龕”,而司空曙的詩中也有“萬龕”。他們說的“萬龕”在何處?在篦子街口與大像之間的凌云山面對嘉州古城的臨江崖壁之上。明人何宇度在《益部談資》中也說:“凌云山與嘉州對岸,石壁鐫千佛。”清人邵銞詩句亦云:“但見諸天妙相依巖凸”(《大佛崖》),說明他也看見了萬龕佛像。
這段鐫有“千佛”鑿有“萬龕”的山崖,后人呼之為千佛崖?,F(xiàn)在泛舟江上,尚可觀察到在草木間或隱或現(xiàn)的依稀龕窟和佛像。周俊其先生的《樂山凌云山千佛巖奇觀》記敘說,現(xiàn)還能看清龕形和殘存佛像的有75龕,其中書法碑、菩薩護衛(wèi)碑等碑刻四龕,巨型“經幢”兩龕,佛像68龕,每龕佛像多少不等。佛龕大小不一,大致分三層平行排列,巧妙穿插,錯落有致,布局嚴謹,造型生動,是一巨幅石刻佛像長卷。佛像體態(tài)豐滿圓潤,神態(tài)自然,形象生動,具有典型的唐代造像風格。這幅長卷首尾各有高大精美的“經幢”,前、中、后三段佛像的布局有主有次,又有意突出中心佛像。這說明其鐫刻之前是經過統(tǒng)籌規(guī)劃精心設計的,并非隨時隨意地無序地鑿成。
唐人為什么要在這段崖壁上鐫刻這幅巨型石佛長卷?這是因為這段崖壁下有條通往大像腳邊的兩三丈寬的巖石平路(當然經過人工加工),也就是我們所說的“江邊道”。其目的是讓禮佛的人們經過“江邊道”時,觀賞眾多佛像和燒香拜佛,逐步進入佛的境界。
既然唐至南宋一直存在這條“江邊道”,人們又必經這條“江邊道”上凌云山,韋皋碑文鐫刻在那塊懸崖峭壁上自然就不奇怪了——人們沿“江邊道”走來,必然看見這通巨大的摩崖碑,感興趣者又必然駐腳抬頭閱讀。讀完碑文再跨前幾步即見偉岸的大像,定會驚嘆不已。
這就是摩崖碑要鐫刻在那塊峭壁上的原由。
三、關于韋皋摩崖碑的“失蹤”
在宋人文字中,有關于韋皋摩崖碑的記載,表明摩崖碑確實存在。如,王象之《輿地紀勝》:“韋南康大像碑在凌云寺大像之左。”祝穆《方輿勝覽》:“皋有《大像記》?!壁w明誠《金石錄》卷九中1660碑目載:“《凌云寺石像記》?!睆埌罨赌f漫錄》:“《嘉州凌云寺大像記》,韋皋文,張綽書,其碑甚豐,字畫雄偉,頃于潘義榮處見之。”
按王象之說碑在大像之左,不準確。而張邦基的記載則不僅說明碑文的撰者和書者,而且對碑和字作了評價。張邦基當是頗有造詣的書法愛好者和研究者,他本人卻沒有獲得該碑拓片,而僅在潘處見之,可見其拓片之珍稀可貴。某先生說該拓片“兩宋以降廣泛流傳”(《樂山大佛史跡考辨》95頁),怕是有些臆斷。這也旁證了兩百年后的魏瀚不可能據拓片重鐫碑。
南宋以后,即不見明確記載韋皋摩崖碑存在的文字,而整個元代幾近一百年則無有關大像和韋皋碑的文字資料留存下來。
至清代,王士禎于康熙十一年(1672)十月初二游覽凌云寺時,特地尋覓韋皋原碑,但“尋之不可得”(《蜀道驛程記》)。此后嘉州各《志》均記道:“此碑漁洋尋之不可得,蓋毀已久矣?!敝挥袕堉拊凇队瘟柙扑掠洝分杏浀溃哼M山門“東折見韋南康大像碑”。但他所看到的并非韋皋摩崖碑。據所記碑之位置,當為魏瀚重鐫之碑。
韋皋摩崖碑怎么會“失蹤”呢?還是從古人的記述說起吧。
明人尹東郊《重新凌云寺記》在述說凌云寺之輝煌歷史、豐富的文化內涵和優(yōu)美環(huán)境之后,又指出它被“元兵毀”。范醇敬《凌云寺志略》亦說“元時寺廢,國初重建?!贝硕说挠涊d當是可信的。
清乾隆龍泓寺僧性?!洱堛乱菩薇洝氛f:龍泓寺“開創(chuàng)自宋,洪武中重建”。這表明宋開創(chuàng)之龍泓寺亦在元代毀圮。此亦可作凌云寺“元時寺廢”之旁證。
據元史記載,宋元之際發(fā)生在嘉州的戰(zhàn)事歷時約三十年之久,且大多以三龜九頂山一帶為主戰(zhàn)場。在這么長時間的慘烈的戰(zhàn)火中,凌云寺、龍泓寺的僧人不逃光才怪。兩寺建筑包括用以保護大像的大像閣被元軍視為“敵之工事”而加以摧毀,是完全可能的。
元末卜蘭奚《嘉定路便民情事跡記》記載:元至正七年(1347)“夏四月,不雨,四民驚惕”,嘉定府路同知塔海聽說“龍湫特靈異,乃齋沐精專,走一舍許,其蹊徑狹隘,林薄蔽天。屏騶從,披荊棘,攀竹樹以上。既禱瓶水而回,置龍君行祠。越翌日,大雨沾足,穡乃有秋?!?/p>
塔?!岸\瓶水”的龍湫(即龍?zhí)?是否在凌云山上呢?查距嘉定府路衙門一舍(古人以三十里為一舍)許的范圍內,除凌云山“上有懸瀑下有深潭”外,難以找到類似的環(huán)境。再者,所有現(xiàn)存之嘉州文史資料亦未說除凌云山之外還有何處有龍湫。因此,基本可以肯定塔海“禱瓶水”之龍湫是在凌云山上。
這樣,卜蘭奚的記述就告訴我們兩條信息:1、其時登凌云山太難,無路可走:2、直至元末,凌云山仍然荒蕪不堪,寺廟并沒恢復,也許連一個僧人也沒有。
元兵毀寺,使凌云寺元氣喪盡;明初雖重建,但一直無法恢復唐宋時之盛貌。
明初知嘉定府的李習有詩曰:“僧房寂寂無人跡,滿地落花春又過?!?《凌云漫興》)這表明進入明代,凌云寺依然“無人跡”,呈現(xiàn)一派凄涼景象。
安磐詩曰:“紺殿千層零落盡,寺前唯有放生碑。”(《凌云寺》)任倫詩曰:“可憐世歷風霜古,銷卻金衣變草衣?!?《題大佛像》,詩句針對大像而言)陳于陛詩曰:“肘間蒼樹立,……云蘚生衣濕……”(《凌云寺》,詩句亦針對大像而言)這些詩句表明至明中后期,凌云寺依然景象凄涼。
明初重建凌云寺后,人們從哪條路上山呢?還是先看古人的記載吧。
范醇敬《凌云寺志略》說:“……寺麓有唐放生碑。循石磴而上,有雨花臺,有兜率宮。山門曲轉,為殿三層……”陳起龍《重修凌云寺記》說:“取渡保平,有龍泓口、八仙洞,歷東山寺,逾嶺而下,過普濟橋,面托塔天王有放生碑在焉。縱步而上,路經峭壁,垸挺幽坦,似浮水上。有兜率宮、雨花臺……”王士禎《蜀道驛程記》說:“既登岸……草深石滑,登頓甚苦。二里許,泉流夾道,石壁書‘凌云第一重’五大字。上下山谷間,草露沾衣,泥中虎跡交錯于路。又四五里,始及山門,門內有唐放生碑。峭壁下垂,石磴千折;江聲澎湃,起于足下。壁間多前人題字,有大書‘蘇東坡載酒時游處’?!狈较箸妒故袢沼洝氛f:“或言凌云山之勝,棹舟乘雪登之……東坡詩‘載酒時作凌云游’是也,今石崖刻‘東坡載酒時游處’七大字?!睆堉蕖队瘟柙扑掠洝氛f:“……有唐放生碑,自碑左轉右,步磴南上,半巖鐫詩歌殊眾,顧苔蘚蠹蝕,可讀者什一而已。前數(shù)武雨花臺,為凌云山門……”陶澍《蜀輶日記》說:“遂舍輿而步,稍及山腰,曰潮音洞,竹樹蒙密,水聲殷腳底,甚壯。路至此頗夷然,率刳石腹繚繞而行,外欄以石,上覆如廠。懸崖鐫‘東坡載酒時游處’七字;又有‘集鳳峰’三大字?!?方、陶二人均將“蘇東坡載酒時游處”八字誤記為七字)
上列明清兩代古人文字中涉及之雨花臺(今臺已不存,僅存崖刻“雨花臺”三字)、兜率宮(為明代開鑿,內有彌勒像一尊)、崖刻“蘇東坡載酒時游處”(明崇禎時嘉州知州郭衛(wèi)辰書)、崖刻“集鳳峰”(清乾隆十七年進士顧光旭書),均在今登凌云寺的“山腰路”上。
由此可知,明清時候,人們上山已不再如唐宋人那樣走“江邊道”經過韋皋摩崖碑下至大像腳邊,再躋盤旋之石磴而上,而是走“山腰路”上山。
為什么上山之路改變了呢?我們推想,“江邊道”的巖石平路并沒有一直延伸到大像腳邊,在山崖極險峻處可能有一段木棧道銜接兩端。我們曾在一張枯水天拍攝的照片上看出在一段崖壁上有一些方形孔,估計就是為木棧道楔木樁而鑿的。元兵毀寺時亦將這段在宋軍拒敵中起過作用的木棧道燒毀。或者在極險峻的懸崖處有一截危險的巖石路,因自然之力而坍塌了,“斷”了“江邊道”。加之隨著時間的推移,河床慢慢升高而抬高了水位,逐漸淹沒了“江邊道”的巖石平路。因此,人們不得不另辟上山蹊徑。這就是改變上山之路的緣故。
至于水位升高淹沒巖石平路,這是有旁證的——大像右側臨江之摩崖力士像下有一漢代崖墓,如今在枯水天可見其半沒于水中。可是漢代造墓是絕不會造在可被水淹的地方的。由此可知水位的確在逐漸抬升,而且自漢以來抬升了不少。
因為上山路線改變,即使人們經九曲棧道上下而與韋皋摩崖碑擦肩而過(九曲棧道正好與摩崖碑比鄰,但碑面西臨江,而道面南,為一夾角的兩面),卻再也不能看到韋皋摩崖碑。時間一長,加之有元代百年左右的空白期,人們就再也找不到韋皋摩崖碑了。
這就是韋皋摩崖碑“失蹤”的前因后果。
后記:本文(節(jié)選)是在四川省文史研究館館員伍中一先生的提議和鼓勵下撰寫的。伍中一先生還將他寶貴的研究成果無償?shù)靥峁┙o作者使用。在此,特向伍中一先生致以誠摯的謝意。
作者:樂山市文化藝術研究所退休編審,
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