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紀念魯迅誕生或逝世若干周年,總有許多人問:魯迅究竟給后人留下了什么遺產(chǎn)?
魯迅一生講過許多話。有些話別人也講,更多的話只有魯迅講得出?;蛘邉e人雖然也講,但在魯迅筆下獲得了新意,甚至整個被刷新,成為他的獨特表述。
如此凡為魯迅所獨有而為別人所無的思想,就是通常所謂魯迅的遺產(chǎn)罷?
魯迅的遺產(chǎn),不僅幫助許多中國人走出舊傳統(tǒng),成為具有現(xiàn)代精神的中國的新人,而非魯迅所諷刺的“活在中國的古人”;魯迅的遺產(chǎn),也刺激現(xiàn)代中國人反省新文化自身的小傳統(tǒng),獲得新的自覺,并以此促使新文化不斷更新,壯大。
但無論批判舊傳統(tǒng),還是反省新傳統(tǒng),都有賴于強烈的批判精神的發(fā)揮。
這就是魯迅遺產(chǎn)的精髓。
在現(xiàn)代中國文化人中,恐怕再沒有第二個人有魯迅那樣強烈的不妥協(xié)的奮身孤往的批判精神。魯迅區(qū)別于別人而特立獨行之處,主要在此。
“批判”一詞來自德國古典哲學,特指人類勇敢地運用理性來解決自身面臨的一切問題的崇高的“權(quán)衡較量”的思維活動,比如康德著名的三大“批判”。
魯迅的“批判”也具有獨特的哲思魅力,但并不囿于哲學和理論。竹內(nèi)好認為,魯迅一開始就不喜歡擺弄單純的抽象理論,后來也無意于此。但這并不是說,魯迅更偏重于“行動”。盡管魯迅渴望“行動”,贊美“立意在反抗,指歸在動作”的“摩羅詩人”,但他終于并不是行動家,他的小說、雜文和散文隨筆無不顯明他主要還是思想文化領(lǐng)域的一個批評家(批判者)。而且他的批判并不仰仗也并不追求高深玄妙的概念理論的架構(gòu),乃是整個生命(活潑的智慧、情感與意志)的全然投入。表現(xiàn)出來,更偏重于蘇珊#8226;朗格所謂“情感的形式”,也就是文學。
魯迅遺產(chǎn)也可以說就是批判的文學或文學的批判。
這具體就是他所提倡的“社會批判和文明批判”:直接批判社會現(xiàn)實并進而批判一定的社會現(xiàn)實所依托的一定的精神傳統(tǒng)。其核心,就是“批判國民劣根性”。
為什么“社會批判和文明批判”最后落實為對“國民性”或“國民劣根性”、“壞根性”的批判?
這是因為在魯迅看來,社會現(xiàn)實的改造直至文明傳統(tǒng)的更新,關(guān)鍵在“人”,“人”的關(guān)鍵在“精神”,即通常所謂“人心”。人心壞了,外在的社會設(shè)施乃至文明的一切其他內(nèi)容不管涂抹得怎樣漂亮,都不可能真正好轉(zhuǎn),反而越來越壞。他雖然經(jīng)常從直接的乃至高度敏感的社會政治入手,雖然也像學問家們那樣進行深入廣泛的歷史文化的闡釋,但他的真正目標仍然是堅定不移地“直指本心”:“批判國民劣根性”。
魯迅的形象也因此在后世讀者頭腦里特別鮮明:他是中國國民性的一個堅持文學立場的鍥而不舍而最少顧及的自由的批評者。
有人說魯迅受十九世紀西方哲學(尼采、叔本華、斯蒂納、基爾凱廓爾等)“主觀唯意志論”影響,強調(diào)少數(shù)“超人”的作用,脫離群眾;有人說魯迅和中國“心學”的傳統(tǒng)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脫離現(xiàn)實;有人說魯迅關(guān)注人心建設(shè),疏忽了政治體制的建構(gòu)與一點一滴的社會改良;也有人說魯迅好做“誅心之論”,攻其一點不及其余,主要業(yè)績就是罵,把中國人罵得體無完膚、狗血噴頭、無地自容、只好自殺;還有人說魯迅習慣于以好壞善惡推論世道人心,只是苛刻的紹興師爺式的道德批判;更有人說,魯迅揪住同時代知識分子而死不放手,是“文人相輕”,也是柿子揀軟的捏;甚至有人說魯迅僅僅憑借文學家的一點“漂忽的記憶和模糊的印象”(郭沫若語),缺乏科學性,也因此枉殺了許多“鳥頭先生”之類的學者,而他自己也終于沒有峨然粹然成為國學的宗師。
這都有一定道理,但都不完全。倘不加分析,模糊定案,就不僅是對魯迅的誤解,也是對他的污蔑了。
說魯迅特別注重道德批評,這一點也不錯。魯迅最痛恨的就是中國知識分子道德上“無特操”。他曾經(jīng)痛詆這樣的人,稱他們是“偽士”、“輇才小惠之徒”、“做戲的虛無黨”、“流氓”。魯迅反復批判的道德的不確定性和由此導致的道德虛無主義,也就是他最擔心乃至常常因此感到恐懼和絕望的“國民劣根性”。
但,魯迅的道德批判所依據(jù)的標準和所欲樹立的理想?yún)s很簡單,甚至太簡單了。用兩個字概括,就是他早年認為中國國民性中最缺乏的“誠與愛”。尤其是“誠”。連古人也都說“不誠無物”。沒有“誠”,只有“詭詐”,只有普遍的“瞞和騙”,還談得上別的什么?
這恐怕就要觸及魯迅思想(遺產(chǎn))最樸實也最精微的奧秘處了。
不錯,魯迅確實執(zhí)拗地認定,不僅他,別的或高明或淺薄的人,都無法掌握人生社會的“究竟真理”。他對動輒宣布自己真理在握的人總保持高度戒備,因為他認定那不是人所能達到的高度。人能做和應(yīng)該做的,并非“洞見三世,觀照一切,歷大苦惱,嘗大歡喜,發(fā)大慈悲”,“得天眼通”,“為天人師”,而是平凡誠實地“樂則大笑,悲則大叫,憤則大罵”,自然無偽地表達“心聲內(nèi)曜”?!靶穆曆笠纭?,才像“人國”,否則就是“無聲的中國”,或表面“擾攘”,學術(shù)言論一派繁榮,實則仍舊“凄如荒原”的“寂寞境”。
不錯,魯迅雖然也勇敢地批評權(quán)勢者,但他主要還是批評權(quán)勢者的“幫忙”與“幫閑”,批評那些用思想言論自欺欺人從而幫助愚民政治的新知識分子。魯迅認為新知識分子的主要罪狀,就是徒以種種好聽的言辭“深掩其面”,“昂然曰利國利天下”,自己卻“羞白心于人前”,不肯講真心話。他們自以為是“英雄志士”,看上去也確實很高明,很悲壯,其實心里早就腐爛、污穢了。他們似乎城府很深,其實只有一個污穢的靈魂的泥潭。不幸中國所經(jīng)受的長期異族與本族的統(tǒng)治又異常殘酷,詭詐巧滑的“英雄志士”也就更多,具有“白心”、“素心”的“人”也就更少。所以魯迅慨嘆“難見真的人”,他甚至認為中國之病就在于“患志士英雄之多而患人之少”,而且“志士之禍,烈于暴君遠矣”。什么柿子揀軟的捏?滾一邊去吧。
基于這種認識,魯迅豈能不特別關(guān)注“主觀內(nèi)面生活”,豈能不特別寄希望于少數(shù)“碩士”率先覺醒?豈能不秉承“心學”傳統(tǒng)的優(yōu)良因素而凡事追問其居心所在?豈能不撇開無謂的大道理而“執(zhí)滯于幾件小事情”,并好做“誅心之論”,攻其一點不及其余?豈能不忍俊不禁揭穿故意泯滅顯然的是非善惡的騎墻之論的空虛的把戲?豈能不揪住好發(fā)大言豪語、欺世盜名的“知識分子”、“正人君子者流”的言行不一?豈能不充分運用文學家的善于描寫的筆法,擬容取心,而使物無遁形?他又豈能滿足于將人心的建設(shè)拋在一邊而熱衷于“換湯不換藥”的片面的政治改良與政治革命?
無數(shù)嚴重的問題壓迫著魯迅那一代人并繼續(xù)壓迫著我們,但魯迅最終還是把一個似乎并不重要甚至在別人看來是偽問題的問題(國民壞根性)緊緊抓在手中。他認定一個人,一個民族,如果連簡單的是非對錯、善惡美丑、贊同與反對、愛護與憎惡都分不清楚,都難以決斷,則高深曲折的學問還有什么用?被“志士英雄”們玩弄得一塌糊涂的“究竟真理”又與他何干?
因此他只有“樂則大笑,悲則大叫,憤則大罵”,只有從“白心”、“素心”發(fā)出的直接的判斷與回應(yīng)。而且,多半是“罵”——我把“叫”也理解為另一種形式的“罵”。
惲代英在一次面對青年的講演中說:孔子“勸”,基督“罵”,共產(chǎn)黨人“打”。姑且借用這個概括,那么魯迅主要也是“罵”了。基督的“罵”根于“愛”,魯迅的“罵”也有“愛”,但誰也不會認為這兩種愛是相等的。保羅《羅馬書》一口氣歷數(shù)了人類二十多條罪狀,罵得夠徹底了,因為他被賦予了相當?shù)臋?quán)柄。魯迅所“罵”的同胞的罪并不多,無非“壞根性”而已,而且他也并不認為自己被賦予了特別的權(quán)柄。他明確宣告自己的“罵”無非是受傷之后的“復仇”。這只是人的“復仇”,所以只能“自己裁判,自己執(zhí)行;既沒有上帝來主持,人便不妨以目償頭,也不妨以頭償目?!蹦憧此⒉蛔栽偣秸x,相反他極端痛恨那些動輒以“公理”、“大義”來自欺欺人的正人君子。大家都是人,就該說一點人話。
魯迅從“人”而非“神”的立場出發(fā),堅持人事有“明確的是非”,人也應(yīng)該有“熱烈的好惡”。他說過,“文學的修養(yǎng),決不能使人變成木石,所以文人還是人,既然還是人,他心里就仍然有是非,有愛憎;但又因為是文人,他的是非就愈分明,愛憎也愈熱烈”。他的“罵”,就是憑著“血的蒸氣”,“像熱烈地主張著所是一樣,熱烈地攻擊著所非,像熱烈地擁抱著所愛一樣,更熱烈地擁抱著所憎——恰如赫爾庫來斯(Hercules)的緊抱著巨人安太烏斯(Antaeus)一樣,因為要折斷他的勒骨”。自然地,他的是非難以成為別人——包括號稱是他的崇拜者——的是非,最終只能還是他自己的是非。不管后人怎樣努力將他的是非普遍化與絕對化,怎樣企圖定于一是,決于一非,并且讓后人永遠記得,也終歸徒勞。
這也就是為什么魯迅的凡是派總顯得可笑且可疑,而即使他的戰(zhàn)友們的誤解、攻擊與積怨,只要處于真誠,也還值得同情的原因。
大家都捆綁在一起,只有一起發(fā)出地獄般的叫喊,才與自己的身份相值。如果誰要超脫出來,從高于人的神的地位進行普遍的論斷或普遍的赦免,豈不僭越了?
所以就在生前,他也往往陷入孤獨的“生存的戰(zhàn)叫”:
“彼用百頭顱,千頭顱兮用萬頭顱!
我用一頭顱兮而無萬夫?!?/p>
這是《故事新編#8226;鑄劍》里獨自復仇的“黑衣人”的奇怪歌詞。
奇怪嗎?其實并不。魯迅拋棄了冠冕堂皇的真理而始終執(zhí)滯于簡單的事實,必然“大煞風景”,必然樹敵于眾多假裝擁護真理的“萬夫”以及驅(qū)策“萬夫”的“一夫”,而他只靠“一頭顱”,堅持“一頭顱”所領(lǐng)受的簡單的道理,不卑怯,不退讓,堅定地甚至帶著幾分“惡毒的快意”來進行近乎癲狂的“復仇”——愛恨交織的“批判”:
“愛一頭顱兮血乎嗚呼!
血乎嗚呼兮嗚呼阿乎,
阿乎嗚呼兮嗚呼嗚呼!”
倘不敢深味這奇怪的歌詞所飽含的世俗批判者的平凡樸實的濃烈情感,縱然“百頭顱”、“千頭顱”、“萬頭顱”聚在一起開會,大概也還不能真正了解“魯迅的遺產(chǎn)”罷。
2006年10月2日
(郜元寶,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