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半生舞文弄墨,磨禿了幾多竹筆,吸干了幾多臭墨。雖時有官樣文章見諸報端,偶有“精品”輯入文集,但往往所有權(quán)已屬他人。至于到底有多少官味十足的文章是我真正愿意去寫或主動要寫的,只有我自己清楚。
使我想不到的是,當今天我真的想要寫一篇完全屬于自己的文章時,在題目用字上卻作了難:寫成“獨身”?這顯然不對。因為我遠遠沒有修煉到真正清心寡欲的境界。慎循操守,也懾于法威,絕不敢有三妻四妾的非分之想,但也從未有過終生獨身之念。況且我凡胎未脫,金身已破,今生今世無論如何是沒有獨身的資格了。寫成“光棍漢”?這顯然也不妥。這倒不是用詞俗與雅的問題,也許我這種俗人用些俗詞倒更符合身份。更重要的是名不副實———我既有妻室,也有子女,并不是“案板上的搟面杖———光棍一條”。那么寫成“分居”?這更不好。雖然多年來因工作屢屢調(diào)動,造成夫妻異地,聚少離多,但若說成“分居”,極易使人產(chǎn)生誤解:似乎我們夫妻間感情發(fā)生了嚴重危機,家庭關系已緊張得裂而未破,不僅夫妻“異夢”,且已不能“同床”了。
思來想去,只有選擇了“單身”這個詞。若單純從詞義上理解,“獨身”、“光棍”、“單身”或“分居”似乎都是泛指一人獨處,但“獨身”是人的生活方式中一種主動自愿的選擇;“分居”是人的生活中一種難堪的尷尬;而“光棍”則是人生冥冥企盼中的一種無奈了。但我的這種“單身”卻是漫漫人生路上有家欲歸而不能的孤身獨行。
二
屈指算來,我的單身生活已經(jīng)有近20年的歷史了。若從上個世紀70年代初結(jié)婚有了我自己這個家算起,大約有近三分之二的時間是在單身狀態(tài)下度過的:先是在張家口工作時被調(diào)到壩上小縣工作單身七年;后來到地委工作后兩年的中央黨校脫產(chǎn)學習;接著是調(diào)廊坊市委工作后,當時考慮到正在高中讀書的兩個孩子的升學問題,怕因轉(zhuǎn)校后不適應環(huán)境影響學業(yè),無奈又過了兩年的單身;再后來到年過五旬后調(diào)省會工作單身一晃又是八年。即使除去全家一起生活時的一年中幾個月的臨時公出及參加門類繁多的學習培訓不計,我單身的日子也足足有19年了。
人生不知能有幾個19年?一個近30歲才結(jié)婚的人不知夫妻間共同生活的日子又能有幾個19年!“一個人吃飽不怕餓死家中的小板凳”這句話,似乎是出自趙樹理先生的《李有才板話》中,是光棍漢的一種快樂而無奈的自嘲。而我目前家中是沒有那種小板凳的。但我尚有耄耋老母在堂,有發(fā)妻在室,有兒女和兒女們的兒女繞膝。每當我回農(nóng)村的老家看到已是耄耋之年的母親獨居一室自己尚能跌跌撞撞地照顧自己的飲食起居時,雖然心中對母親的身體狀況之好感到幾分欣慰,但心中總有幾分隱隱的酸痛和揮之不去的凄涼。當老伴兒和兒女們想到我在機關下班后孑影孤燈,晚上還得自己洗衣,偶感風寒半夜口干舌燥連半杯開水都得自己爬出被窩掙扎著去倒時,她們心中想到的是什么?我是再清楚不過的了,但我從不讓她們說。因為我不僅知道我自己是這般狀況,我也非常清楚地知道在兒女們都已成家自立門戶后,老伴兒在空蕩蕩的家中也常常是形只影單,冷灶冰鍋,她的處境比我也好不了多少。當機關的一些同志看到我這個年屆花甲的人還要經(jīng)常親自洗衣服時,表示了極大的同情:一些男同志要把我的衣服拿回家讓自己的愛人去洗;一些女同志也主動提出要幫我洗。對這些真誠的同情和善意的幫助我統(tǒng)統(tǒng)婉拒。一些人提醒我可以讓機關招待所的服務員幫忙代勞,我更不能同意如此去做。一個男人穿過的內(nèi)衣臭襪讓外人去洗,無論如何是使不得的。我不時甩出一句自我戲謔的話:“你們看到我在這兒親自洗衣是辛苦了,但我倒覺得這是一種解放,我若在家,所洗的衣服就絕不會是一個人的了?!彪m然事實絕非如此,但我又還能說些什么呢?
三
在那個年代的同齡人中,我當屬晚婚者了———結(jié)婚時的年齡按農(nóng)村老家的計算方法已是28歲。但我絕不是在響應政府的晚婚號召,當時并沒有那種覺悟,實在是一種難以訴說的無奈。
我特殊的家庭背景造就了我這種難為人知的特殊性格———外露帶有幾分孤傲甚至還有幾分野性的倔強,內(nèi)心無時不有一種莫名其妙的重壓和幾乎令人窒息的自卑。
在上個世紀的60年代初,我是背著一卷簡單得再也無法簡單的舊行李,身著一身粗布衣褲走進瀕臨渤海的那座大都市,邁進那座陌生而新奇的高等學府的大門的。在辦完入學手續(xù)后幾乎一個月的時間里,除了到教室上課和參加類似新生入學開學典禮等必須參加的集體活動外,我?guī)缀跻徊揭矝]離開過宿舍,更沒到大街上走過一遭。不是不想,也不是怕迷路,而是不敢。我總覺得我這一身土得掉渣的裝扮與高樓林立綠樹婆娑的街道,與涂唇描眉男女相擁的人群是如此的格格不入。我唯恐別人看不起我這個農(nóng)村來的鄉(xiāng)巴佬,說出幾句不中聽的話來。因為我覺得這已遠遠不是對我個人的羞辱,而是對我母親的最大不敬。雖然在外人看來,我這身連換洗余地都沒有的土“行頭”不能入大都市之流,但它卻是當時我們家中最好的,而且是母親在我接到大學錄取通知書后用自己親手織的布漿洗染色連夜精心為我縫制的。那一針一線縫進了母親的舐犢之情,縫進了母親對兒子的平安祝福,縫進了母親為兒子的一種驕傲,也縫進了母親對明天一種甜蜜的企盼。這種神圣的母愛是容不得任何人有分毫踐踏和褻瀆的。
大學校園是青春躁動的情場。當大學畢業(yè)走出校門時,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我們班大多數(shù)女同學都已名花有主(當然也未必都能入名花之列),被在“文革”中已搞得失魂喪魄的餓鬼們強行搶劫瓜分一空,心頭曾掠過一縷難為外人所察的失落與惆悵。不過我倒從未對其中任何一位女生有過愛的明言或暗示。實話實說,這倒不是我根本不想或假裝什么高尚。我不僅從未有過終生獨身之念,也絕不是對她們中的任何一位都不屑一顧。當時也確曾覺得班上的女生中有那么三兩位還是很有幾分討人喜歡之處的。更不是因為班內(nèi)學生性別比例失調(diào)(男生與女生的比例大約是2:1)而不能“自給自足”導致我無奈地“輪空”或發(fā)揚了“風格”。
一直到畢業(yè)多少年后,在一些老同學相聚的談笑間,還不時提到當時班上的某位女同學時常為我悄悄地送飯票和拆洗被褥,頗有幾分那個意思,只是因為我“木訥”得可恨總令對方失望而失去了機會。他們覺得這不僅是我的“損失”,而且也給對方造成了一種傷害并留下了也許是終生的遺憾。人非草木,孰能無察?這種感情上的東西當時我并非毫無感覺,就是在畢業(yè)后幾次與她偶遇時輕輕的握手間,我依然能從她那一掠而過特有的那種眼神中讀懂當年的許多。但當時我認為我是沒有資格去談情說愛的。我不僅怕一旦遭對方婉拒后無顏復見的尷尬和失去我那狂妄而虛榮的自尊,更不相信有誰會心甘情愿地為我這個特殊的家庭真心去作出無私的奉獻和犧牲———當時不僅家中將要倒塌的幾間危房需要翻蓋,而且有三個弟弟一個妹妹尚未成年,將來他們都要成家立業(yè),這都要花一大筆錢的。還有幾年來家中積欠下的近千元的債務需要我去償還———這在當時的農(nóng)家?guī)缀跻咽且粋€近乎天文的數(shù)字。記得當時班中一位很要好的女友曾問了我一句:將來結(jié)婚是找弟兄們多的好,還是找獨生子好?也許她是無意的,也許她是在有意地搞“火力偵察”,但我卻認為她是在嫌棄我家的弟兄們多。這無形中觸動了我那根十分敏感的神經(jīng),同時也武斷地認為傷了我那脆弱的自尊。我不想也不會去拖累任何一個人。天大的困難我愿一個人獨自去扛。我唯一的選擇只有放棄———盡管這種放棄曾留給我久揮不去的苦澀。
四
我的結(jié)婚純屬于那種名副其實的閃電式的。盡管參加工作后機關中不少人主動關心我的婚事,但因為我的家事遠遠未了,所以對此一直無所用心。對所介紹的幾個對象不是以種種理由拒而不見,就是有時礙于好友的情面敷衍一下了事。那個年代的大學生在機關還是“稀有動物”。幾次對象介紹不成,于是人們背后便開始有了“人家是大學生,眼皮高,看不起一般人”的議論,我也只是一笑了之,不想作任何徒勞的辯解。
最后還是母親的一席話把我推到了進退兩難的境地。
記得是參加工作四年后的一次回家,母親盤腿坐在炕上眼淚汪汪地對我說:“你老大不小的了,也該成個家了。你總說你不急,媽可急呀!你的心媽知道,你是在考慮咱們這個窮家。你的事媽倒不發(fā)愁,論條件你怎么也能找上個媳婦。就算城里的咱找不起,這農(nóng)村的姑娘總還是能挑上一個的。但你想過你的弟弟們嗎?他們一個個也都大了。你這個當大哥的不結(jié)婚,怎么讓別人給老二老三張羅媳婦呀?你要為你的弟弟們想一想啊———他們可都是農(nóng)村刨土種地的,比不了你。咱們又是這么個窮家。結(jié)婚你拖得起,他們的年齡可耽擱不起!你這堵墻在咱家門口這么一戳,可就把他們都給影住了……”母親的哽咽使我心頭一陣發(fā)緊。于是我下定決心結(jié)婚,而且要速戰(zhàn)速決!
恰逢與我在同一個城市工作的一位大學同班同學受他的同事之托,為一個在地直機關工作的女孩子物色對象,而且要求男方的條件最好是大學生,于是便有了我今天的這個“原裝”愛人。
在“階級斗爭為綱”的那個年代,找對象也必須先向組織匯報。通過組織上考查了解,家在張家口農(nóng)村的她出身貧農(nóng),父親是中共黨員,屬“根正苗紅”之類,而且還是一個獨生女。見過幾次面后,覺得這個人性格還算可以,容貌雖說不上有什么特別出眾動人之處,但總還給人留下可以再見一次之念,而且覺得配灰頭土臉、門牙不整的我還是綽綽有余的。此后雙方僅僅接觸三幾個月,就把印有偉人語錄的大紅封皮的家庭開業(yè)合法“執(zhí)照”拿到了手。借春節(jié)休假之機,便把一個叫作“媳婦”的女人領回農(nóng)村老家見她的婆母娘去了。
一直到婚后很久,我的愛人才從我口中知道,當時也許在她看來是十分無意的一句話卻決定了我們后大半生的攜手同行。當雙方接觸中我如實地向她介紹我家弟兄們多又很窮的情況時,她卻說了一句:“我看重的就是你家弟兄們多,弟兄們多人氣旺有什么不好?比我孤孤單單的一人要好得多。弟兄們多在村里不受欺負。今天窮,但有這么一幫弟兄,將來不會窮的。”謝天謝地!我終于找到了一個不怕弟兄多又不嫌家里窮的自愿上鉤的女人。
五
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們當年的結(jié)婚似乎比舞臺上演戲還簡單。沒有熱戀時花前月下的纏纏綿綿,沒有交換信物時詛天咒地的海誓山盟。甚至除了一起看過一場那個年代僅有的“三戰(zhàn)一報”(《地道戰(zhàn)》《地雷戰(zhàn)》《南征北戰(zhàn)》和電影開場時加演的《新聞簡報》)類的電影外,從未一起逛過一次街,沒有一起吃過一頓飯。除了她給我織過一條毛褲外,我甚至沒有花錢為她買過任何一件東西———哪怕是一方圍巾,一雙鞋襪。就是現(xiàn)在保存下來的那張二寸黑白結(jié)婚照,也是我們一起由張家口回保定老家路經(jīng)北京轉(zhuǎn)車時匆忙補照的。婚后雖買過兩條花布被面,但還未來得及買被里和棉花去做,就原封送給我的二弟結(jié)婚下彩禮去應急用了。說實在的,我絕不是小氣得如此摳門兒,連一分錢都舍不得為將要成為自己妻子的人去花。而且當時也確實并沒有覺得如此做有任何不妥。但最終我還是意識到我欠下了一筆賬,而且這筆賬又是今天永遠不能用任何豐厚的物質(zhì)回報可以補償?shù)?。雖然至今她并未就此講過只言片語,但我的心頭一直籠罩著一團沉重的自責和內(nèi)疚。
當我把愛人領回家時,初為婆母的母親當然會有一種難以自抑的喜悅,但我卻并沒有因此而逃脫老人半嗔半笑的一頓數(shù)落:“你看你這個混小子干的好事———人家這么好的一個閨女,你連衣服都沒給人家買一件,就這么渾身裹渾身地把人給我領回來了。又是大過年的,就連楊白勞那么窮,過年還給喜兒買根紅頭繩呢!咱們比楊白勞還楊白勞嗎?真是越大越不懂事,給我丟人現(xiàn)眼!”于是扭動著一雙小腳,拉上我的妹妹,嘴里絮絮叨叨風風火火地趕到本村供銷社的門店,扯了幾尺藍底碎花布,又從柜底拿出家里最好的棉花,立馬動手為兒媳婦縫了一件非??缮淼拿抟\。當母親把這件棉襖為初次見面的兒媳穿在身上后,左抻抻,右拽拽,前瞅瞅,后看看,自己覺得很滿意后,母親笑了。而我愛人一聲“媽———”叫過后,眼圈卻紅了。這件小棉襖我愛人穿了好幾個冬天,一直舍不得丟掉。
兒子回家過大年,又領回了一個第一次登婆家門的新媳婦,母親總想把年飯準備得豐盛些。但在那個溫飽不保的年代,少得可憐的幾斤豬肉已算是家家戶戶過年時的奢侈品了。不是買得起買不起,而是即使有錢也無處去買。一個生產(chǎn)隊四五十戶人家,二三百口人,殺上兩口完成上交任務后剩下的瘦得像餅子一樣的豬,一戶分上連皮帶筋的三五斤肉。而這幾斤肉不僅自家過年要用,而且還要應酬一個正月里的人來客往。好在我徐水的老家盛產(chǎn)大白菜,于是一鍋熬白菜,加上些豆腐粉條,再澆上些用于調(diào)味兒的煮過肉尚游動著N個肉分子的湯,這便成了過年的主打菜。不過使我想不到的是,這門祖?zhèn)鞯陌敬蟛说氖炙囋诮裉煳覅s派上了用場。我的幾個孩子吃膩了各種的煎炒烹炸熘爆烤后,卻對這道熬大菜稱贊有加。當然今天我這道熬大菜的手藝雖系祖?zhèn)?,實際上用料已與時俱進。無形之中我又多了一套家庭服務的本領,從而也鞏固了我在家中廚房內(nèi)“一把手”的地位。
大年三十,母親把從地窖里精心保存了一冬天的大白菜拿上來毫不吝嗇地剝掉外邊幾層老菜幫,白菜即顯得格外的水靈鮮嫩。出乎預料的是,我愛人拿著簸箕,把母親扔在院內(nèi)豬圈旁準備喂豬的一堆剝掉的老白菜幫又都撿了回來。母親覺得不可思議??蓯廴藚s說,這么好的菜扔了可惜,咱家扔掉的比在張家口從市場上憑菜票買的還要好。我心中在暗暗責怪,而母親卻笑得合不攏嘴,拍著手直夸獎這個媳婦好,說什么“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這么會過日子的媳婦一看就是咱們家的人,你們會有好日子過的。這無形中等于母親在我呈上的請母親大人對兒媳進行鑒證的審簽單上高高興興地寫上了“同意”兩個大字。
六
在城市住房相當緊張的那個年代,我的命運總還算是不錯的,結(jié)婚后機關很快在一座舊家屬院為我調(diào)劑了一間平房。這是剛搬走的一個司機留下的。房子雖小,況且只有一間,但總算有了一個家。不過就是這一小間平房也是家徒四壁。除了并在一起的臨時借用的機關兩張單人床和從機關單身宿舍搬來的我們各自的一套舊被褥外,其余的就只剩下我愛人原有的一只木衣箱和同事們送的一套炊具。做飯用的火爐還是憑結(jié)婚證花8元錢上街現(xiàn)買的。其余的鍋碗瓢盆和煤米油鹽,全是愛人憑著女人特有的細心和耐心逐步張羅齊的,如燕子銜泥般地伴著自己的汗水精心筑起了這個小巢。
也許像我這種人就應該一輩子過單身。雖是新婚,但我從沒有任何戀家的感覺。當時的文化生活極為單調(diào)匱乏。機關的一幫年輕人下班后覺得無聊,唯一的娛樂就是湊在一起打撲克。輸者不僅要戴上一頂紙糊的高帽,還要用漿糊把彩色紙條貼滿一臉。男人們在一起總忘不了吹牛,那個年代的吹牛是不敢涉及政治的。于是在女人們不在場的情況下,各自的老婆便成了吹牛大餐上不可或缺的色香味俱佳的一道下酒菜。相互之間總是在比誰更不怕老婆,看誰下班敢不按時回家去給老婆做飯。至于心中真怕還是假怕倒無關緊要,重要的是先背地里“英雄”一把,圖個“砂鍋里燉羊頭———眼都藍了而嘴茬子還很硬”的虛名再說。時間長了,天天如此,總不免會有個別家屬怒氣沖沖地找到機關,拉上自己的人就走,鬧出一些家庭不愉快的事來。而我的愛人不但從未到機關找過我,并且我無論回去早晚,從未說過一句不高興的話。不過她卻自有“治”我野性的妙招兒———這就是每天下班后她回去總早早地把飯做好,我什么時候回去她等到什么時候,從不自己賭氣先吃飯或扣鍋“罷工”。實際上對我來說這一“軟招兒”比吵吵鬧鬧的硬招兒還管用。一次兩次我也許還不大在乎,久而久之我卻于心不忍了。本來自己就理虧,所以只好乖乖地投降。在我們相處的三十余年中,外強中干的我在這片沒有硝煙的戰(zhàn)場上的較量中,類似的慘敗不知已有過多少次。不過這種女人既不失賢惠溫柔而男人又不失“大丈夫”體面的慘敗是輕易不為外人所知的,甚至還滿有幾分“雙贏”的味道。只不過在這種貌似“雙贏”的較量中,男人們贏得的是一種虛榮的滿足,而女人所收獲的則是實實在在善意馴服的成功。
七
隨著婚后一雙子女隔年相繼呱呱墜地,生活的拮據(jù)已大大沖淡了添丁增口初為人父的喜悅。當時我們夫妻二人的月工資收入加在一起尚不足90元。一個五口之家(當時岳父已經(jīng)去世,岳母隨我們一起生活)本已捉襟見肘,加上不僅要盡贍養(yǎng)老人的責任,而且三個弟弟相繼成家,送女方的彩禮錢我總是要出一大部分,家中蓋房千元的債務尚未還清,生活的困境是可想而知的。
現(xiàn)在的一些女孩子結(jié)婚的排場且不說,婚后一旦懷孕一日三餐不但花樣翻新,食不厭精,而且各種標著中文和外文的營養(yǎng)品不知要準備多少種。當然對此我絲毫沒有忌妒或批判之意,而是總有一種對妻子的隱隱歉疚。這倒不僅是婦女的“三期”(孕期、產(chǎn)期、哺乳期)保護是上了法的,而且我總覺得真正負責任的男子漢就應理所當然地盡到保護妻子的責任,而我卻沒有做到。除了當時生一個小孩憑醫(yī)院開具的出生證能購買二斤紅糖和十斤雞蛋外,其余的也就只剩下母親千里迢迢專程送來的一些小米和半籃子雞蛋了。當時的糧食供應不僅量少,而且70%是粗糧。張家口那種連毛驢吃一口都搖頭又苦又澀的“晉雜五號”高粱米,正常人吃了都反胃吐酸水,何況一個身懷有孕的女人?但又毫無辦法。雖然我曾想盡辦法粗糧細做,但也不過是把高粱米拿到郊區(qū)農(nóng)村加工成面,摻上點每月少得可憐的白面做黏合劑,再摻上些張家口的特產(chǎn)莜面,然后用饸饹床子壓成條上鍋蒸熟,澆上點少油寡味的鹵汁拌著咸菜條吃而已。時至今日,愛人的胃一直不好,這不能說與當時的生活條件無關。雖然今天生活已進了天堂,但愛人的身體一直虛弱得很,再好的東西不敢多吃一口,但稍餓一些又堅持不住。尤其是胃嬌弱得很,平時多吃幾口水果都不能吸收。哪怕是夏天吃根冰棍,幾乎也是上鍋蒸熱了吃才合適??粗裉鞄缀躅D頓是類似過大年的餐桌,我那由昔日的愛妻變成的今天的老伴兒卻常常只有一飽眼福的份兒。兒女們都已成家立業(yè)了,喊爺爺叫姥姥的人也都有了。而日漸衰老的老伴兒只是和我一起吃盡了過去的粗茶淡飯,今天卻經(jīng)常孤身一人上頓連著下頓地喝著那碗大半生來都離不開的稀粥。我心中久存的那縷隱隱的痛大概要伴我今生今世了。
八
我想有個家。我也有個家。而且是一個令許多人羨慕的家。但我又總覺得這是個我半生未曾顧及的家,這個家?guī)缀醪皇菍儆谖业摹_@倒絲毫不存在有誰在與我爭戶主的問題,而是我心里總覺得大半生以來對家的欠賬太多太多。從結(jié)婚時的兩人世界到今天的兒孫繞膝;從兩套被褥和一只舊木箱的家當,到今天的寬室闊廳一應俱全;從兩個孩子的牙牙學語、蹣跚學步到后來的大學畢業(yè)、結(jié)婚生子,我管過家里的哪一件事?我為家里做的事實在是太少太少了。
在上個世紀的70年代,我奉調(diào)到壩上的一個邊遠小縣任職時,兒子尚不滿五歲,女兒也剛剛?cè)龤q。當時我只知道這是單身生活的開始,但從未想到過這種單身生活到今天仍在繼續(xù)。幾十年來,本來應是由兩人合抬的家庭重擔卻是靠愛人一人的柔肩趔趔趄趄地獨自挑過來的。
也許在常年與我相處的人看來,一個男人孤身在外,少了妻子的關懷,衣食住行會有諸多不便。這倒也是實情。記得我在壩上工作時,“農(nóng)業(yè)學大寨”、建設大寨縣的風頭正盛。我恰恰在當時的“縣革委”分管農(nóng)業(yè),于是下鄉(xiāng)便成了我工作中的家常便飯。壩上的縣地廣人稀,每天早出暮歸,時間早晚從無定數(shù),誤了機關開晚飯的時間是常有的事。一旦晚飯時間已過,本縣有家的人倒問題不大,無非是回家吃終年幾乎頓頓不變的莜面山藥蛋就是了。而我的飯卻作了難:縣機關食堂的炊事員是當?shù)氐霓r(nóng)民工,人家到點收拾完就回家了。我總不能為我一個人把人家再從老遠的家中叫出來燒熱大鍋再專門為我做一小鍋底一個人的飯(當時食堂僅有兩口大鍋)。若偶爾一次兩次還勉強可以,時間長了總不大忍心。當然我也完全可以到當?shù)赝聜兊募抑腥ゲ滹埑?,論人緣混幾頓飯是滿沒問題的。但當時我又覺得一個異地單身生活的年輕人,晚上總是走東家串西家的,時間長了難免會串出一些不必要的說紅道綠,所以只好提前用糧票買下幾斤餅干,放到辦公桌的抽屜里以備晚間急需。但壩上的老鼠不僅個頭大,而且數(shù)量多,鼠膽也賊大,不怕人。這些小精靈們不僅愿與我這個老婆不在身邊的光棍漢同室而居,而且還毫不客氣地分吃我的餅干。所以許多次晚間從外邊回來,我總是無奈地把耗子兄弟吃剩下的稍大一些的碎餅干塊收拾一下伴著一杯白開水充為晚餐。當今天的孩子們問我,當初為什么不泡一碗“康師傅”時,我只能笑稱:當時康師傅還在康師奶的肚里沒有出生呢!當然這總比在槍炮聲中“一把炒面一把雪”的最可愛的人的生活要好得多,起碼無隨時可能“光榮”之險。
除了生活上的不便,精神上的寂寞更是難以填補。一個人任你的職務再高,但你仍然是一個“人”。常人所具有的七情六欲、喜憂哀樂是一樣都不會少的。一個常年住辦公室的人,當你勞累奔波一天,回機關除了一張堆滿文件表報的冰冷的辦公桌,剩下的就是一張空空落落的硬板木床了。當一身的疲倦無人問一聲時,當你工作中滿腔的煩惱有時還伴著幾縷無名的怒火,想吵架都找不到對手時,其心情和處境就可想而知了。
又有誰能想到在此同時還有另一個孤身之人呢?我愛人一人在家既要上班,而且還要力爭在機關表現(xiàn)得積極些,防止一些舌頭長的人說出幾句“官太太”如何如何不中聽的話來。而下班后還有兩個孩子,同時還總想把屋里屋外收拾得干凈些,把孩子們打扮得像模像樣的?!昂⒆觽兘稚献?,背著媽媽兩只手”。家有賢惠勤勞妻,讓外人看到后為我的臉上增光。而她的難處又有幾個人能知道呢?
“一個成功的男人背后總會有一個付出艱辛和犧牲的女人”。我雖然沒想到過我是不是夠得上什么成功,但只有我才能深深地體味到我背后那個女人的艱辛付出和無私犧牲。
隨著從政生涯終結(jié)日的漸近,兩個單身的人走過的近二十年的漫漫孤獨路已見盡頭。倦鳥歸巢路,回首意沉沉。我期待著那個即將到來的明日。我不知昨天已經(jīng)失去的,在明日還能找回幾多。
責任編輯 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