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哈瓦那港口流連。碧藍的海水、漫長的海岸線,對岸是西班牙人在17世紀修建的城墻,還有矗立在藍天下面的高大的基督雕像。我在一個小攤兒留步,要了一杯叫古巴自由的雞尾酒,一串烤雞肉,獨自悠然地欣賞著風景。
對面坐著一個古巴小伙子和一個姑娘。小伙子熱情地跟我打招呼,我干脆把椅子搬過去,和他們一起坐。小伙子壯壯的,一頭細細的卷發(fā),叫恩里。那個姑娘是他的太太,黑白混血兒,皮膚黝黑,叫阿德里安娜。小伙子在哈瓦那的一家雪茄廠工作,當保安。姑娘還在大學念書,學的是心理學。他們的英語都不太靈光,我們一邊說一邊猜,居然越說越投機。
他問我對古巴的印象如何,我說古巴的風景非常美麗,古巴的姑娘也很美麗。說實在話,說古巴的風景美麗我只是客套,但是說古巴的姑娘美麗我是由衷的。這里的人大多是黑白混血兒,所以各種膚色、各個種族的美女應有盡有,身材惹火,美不勝收。他問我中國如何,我說在中國的生活很累,中國人工作都很辛苦,忙著賺錢,沒有時間像古巴人這樣悠閑地享受生活。中國的窮人看不起病,上不起學,公共健康和教育做得不如古巴。恩里大搖其頭,他說古巴人有古巴人的煩惱。他說,你看我們在這里非常悠閑,但是像這樣能夠坐在這里享受生活的機會,我們得工作好幾個月才能輪得到。古巴人的收入是非常低的。恩里的工資大約是每月200綠比索(即不可兌換的比索),大約折合80塊人民幣。阿德里安娜還在上學,所以沒有工資。她要在醫(yī)學院學習五年,然后要到貧困地區(qū)工作一年,才能回到哈瓦那,到醫(yī)院上班。
物質貧乏是古巴人非常煩惱的。各種基本日用品都要憑票供應。恩里和阿德里安娜有一個女孩,七歲了。在古巴,孩子過了六歲政府就不再免費供應食品,所以恩里必須辛苦工作,為了給孩子買食物和衣服。阿德里安娜抱怨說,她半年才能買一次衣服,每次還只能買一件T恤和牛仔褲。對于女人來說,半年才能買一次衣服,這樣的痛苦真的是很令人同情的。恩里和阿德里安娜沒有自己的房子,他們沒有辦法住在一起,他們各自住在自己的集體宿舍。房子在古巴是昂貴的,如果恩里和阿德里安娜自己去外邊租房,每天的房租是1美元,一個月至少要10美元。他們根本負擔不起。
我問恩里,如果讓他選擇,他會選擇美國還是古巴。恩里毫不猶豫地說:美國。但是,美國對他們仍然是一個遙遠的世界。在古巴,很少人能夠上網(wǎng),他們看不到美國衛(wèi)視。當我抱怨中國到處都是麥當勞、肯德基的時候,恩里用羨慕的眼神望著我:你們多么幸福啊,能夠天天吃麥當勞。我簡直無法理解他會有這樣的想法。古巴菜非常好吃,而且很對中國人的胃口,他們吃的烤肉、還有一種用大米和黑色豆子一起煮成的科里斯地亞諾飯,都令我贊不絕口。我搜腸刮肚地和阿德里安娜探討古巴音樂,但她說她現(xiàn)在只聽美國的流行音樂。
天色將晚,我們約好第二天早上再見。第二天早上,當我如約而至,遠遠地看見恩里和阿德里安娜款款而來。我本來期望他們能帶我到他們的家里,讓我親身體會一下古巴人的生活,但是,恩里夫婦給我展示的是完全不同、但是更加生動的一幕古巴日常生活。
黑市交易已經(jīng)深入普通古巴人的日常生活。恩里一到就問我,想不想買雪茄。他說他的朋友從雪茄廠偷偷帶出來了雪茄,可以低價賣給我。一盒25只裝的Cohiba雪茄,在商店至少賣350美元,他可以100紅比索(紅比索是可兌換比索,在古巴叫CUC,1美元大約合0.9比索)賣給我。Cohiba雪茄原來是專供菲德爾#8226;卡斯特羅的,我在酒店的商店也見過這種雪茄,恩里給我的價格確實非常便宜,我說可以看看,因為我正好答應給國內的一個朋友帶一盒雪茄。我們坐上出租車,拐七拐八地到了一個破舊而骯臟的小街道。恩里帶我走進他朋友的房子,然后朝外邊張望一下,把門悄悄地帶上。房間里面很暗,這間房子大約有15平方米,前面是一個小小的客廳,擺著舊沙發(fā),后面可能是廚房和臥室。恩里和房東說了幾句話,那個房東就從房間里面拿出來一盒雪茄。我裝模作樣地聞了聞雪茄的味道,然后掏出100比索。恩里說,你先出去吧,我?guī)湍憬诲X,我一邊朝外邊走,一邊看他和房東如何交易。他們熟練地互相握手,我注意到我掏出的五張20比索的鈔票,有一張悄悄地到了恩里的手中。
我們接著到了唐人街。古巴在革命之前有很多中國人,但是革命之后卡斯特羅沒收了有錢人的產(chǎn)業(yè),很多中產(chǎn)階級以上的華人都逃到了美國,后來又沒有新的移民,所以現(xiàn)在哈瓦那的華人已經(jīng)不到一千人。從唐人街出來,我們到了哈瓦那老城。恩里在前面急急忙忙地走,我在后面看街景:古巴人光顧的商店貨架上空空蕩蕩的。給古巴人開的一家飯館只有一個桌子邊有人吃飯,其他的桌子干脆都收拾起來了,椅子倒著架在桌子上。不時能看到有人熟練地修老爺車。街道邊上有一群老人在玩一種酷似麻將但實際上是多米諾骨牌的游戲。一輛破舊的公共汽車停在路邊,上邊已經(jīng)擠滿人了,但是下邊還有一大群人沒有擠上車。走到一個很普通的小酒吧,恩里堅持讓我進去,原來這里是海明威經(jīng)常光顧的一家小酒吧,他在這里和當?shù)氐奈膶W愛好者一起喝Mojito,一種用朗姆、糖、冰水和薄荷調制出來的雞尾酒。我們一起坐在吧臺上,很多蒼蠅飛來飛去。我們一人一杯Mojito,“Brindar”(干杯)。我問恩里,你為什么走得那么快,我都趕不上。他說,我在看附近有沒有警察。我很好奇,為什么你會怕警察呢。他說,如果警察發(fā)現(xiàn)古巴人和外國人在一起,就會過來查古巴人的證件,盤問為什么他們和外國人在一起,都在談論什么。阿德里安娜說,古巴的警察是很壞的,她和我走在一起的時候,就有一個好心的古巴人悄悄跟她說,“小心警察,就在角落里藏著”。
我請他們喝Mojito,到飯館吃飯,不知不覺把紅比索已經(jīng)花完了,只好到附近的一家銀行又換了100美元。出了銀行,我發(fā)現(xiàn)恩里和阿德里安娜鉆進了附近的一家商店。我也跟著進去了,這里的貨物比普通的古巴商店豐富,墻上貼著卡斯特羅的照片和一些政治宣傳畫。我正在興致勃勃地拍照,恩里拉了拉我的衣服,說:“帆,你能不能買這個給我”。我一看,這里的貨物都是紅比索標價的,他想要的是一瓶男士香水,8.5比索。我替他付了錢。阿德里安娜看了半天化妝品和首飾,但還是舍不得買,她跟我說:“帆,你能不能給我的孩子買一些禮物,但是這里沒有可以給她的東西,如果你給我10個比索,我就可以給她買牛奶和肉了?!蔽医o了她10比索。我們走累了到路邊的一家小酒吧休息,我再次給他們點了Mojito??赡苁歉杏X馬上就要和我分手了,恩里盯著我的錢包問我:“帆,你還有沒有20比索?如果可以的話,你可不可以再給我們20比索?”
不知道切#8226;格瓦拉和菲德爾#8226;卡斯特羅看到恩里夫婦會怎么想?我的心情是復雜而沉痛的。切#8226;格瓦拉和菲德爾#8226;卡斯特羅用他們的堅定和正直在古巴建立了一個新社會的范本,激勵了拉丁美洲甚至全世界的人民。但是,洋溢著革命精神的理想主義者從不會想到去體貼和尊重普通人的庸俗欲望。古巴的新社會鼓勵恩里他們做有高尚情操的新人。他們可以盡情地在精神生活中升華,比如,他們可以免費到高等院校鉆研博大精深的學問,古巴的畫展和音樂會也隨處可見,出色的醫(yī)療和衛(wèi)生使古巴人變成全世界最健康的人??墒?,普通人的那些庸俗欲望卻永遠無法被壓制。我忘不了恩里他們在飯店里面吃完一頓豐盛的午餐之后幸福而興奮的表情,忘不了他們在酒吧里面看到DVD里面的邁克#8226;杰克遜時目不轉睛的神情。人為地壓制欲望,欲望只會生長得更加畸形和變態(tài)。錢是骯臟的,但是當恩里他們沒有足夠的骯臟的錢之后,他們會失去自由選擇的機會,甚至會忘記做人的尊嚴。我從錢包里掏出20比索。這20比索會給他們帶來很多很多的快樂,但是我并不為此而快樂。我真心希望,有一天恩里和阿德里安娜會不缺骯臟的錢,我希望他們能夠因為不再缺錢而找回人的尊嚴和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