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二叔早早來到公路旁，坐在已坍塌多年的清風亭殘存的石基上，“叭噠叭噠”地抽著旱煙。他昏黃的老眼直盯著縣城方向，企盼著那輛掛著“H－0668”牌號的黑色小汽車開來。那是縣委書記鄭琳的車。全二叔對鄭琳并不熟悉，但對他的父親、三十年前的老縣委書記鄭宇成卻有著極其深刻的印象。

那年全二叔還是清風口村的黨支部書記。鄭宇成騎著一輛飛鴿牌自行車來到這偏遠貧窮鬼都不生蛋的清風口來檢查春耕生產(chǎn)，正趕上全二叔帶著一幫人在蓋村小學。鄭宇成一聽是建學校，就挺高興。全二叔說孩子們讀書沒個正兒八經(jīng)的教室，天天坐在不擋風不遮雨的爛草棚里上課，這哪象個學校！村里窮，社里也沒錢支助，只好將就山上的石料，蓋個也不怎么象樣的校舍，但總比爛草棚強。鄭宇成聽了就很感動，竟脫掉外衣同全二叔一起干了起來，干得渾身是汗，直到天黑，還在全二叔家住下了。鄭宇成走后的第八天，縣里來人捎了一千塊錢，說是縣上專門補助學校添置課桌課椅的。

那時的一千塊可管用了，全二叔感激得心里三天沒能平靜下來。

轉眼就過了三十來年。當年蓋起的村小早已不成樣子了，千瘡百孔，搖搖欲墜。全二叔也早已不當支書了，但他卻放心不下這所他親手蓋起來的學校。他無數(shù)次地找到現(xiàn)今的村支書和鄉(xiāng)上的頭兒們，說要如何如何，不如此這般垮了房子砸死了孩子哪個也擔待不起。鄉(xiāng)長說你就別操這份心了，縣上領導曉得解決。但說歸說，縣上的頭兒們哪個又記得這個偏遠貧窮的清風口?

說來也巧，全二叔竟然在清風口見到了現(xiàn)任的縣委書記。

從村小學走過一座小橋，就上了公路，這條路自古以來就是縣城通往省城的官道。再前行一百米，一棵巨傘般撐著的黃果樹下，曾經(jīng)立著一座已有數(shù)百年歷史的小石亭，名叫清風亭。祖祖輩輩留傳下來的故事，都說這里是歷代縣太爺遠迎朝廷大員的地方。一旦有大官來縣巡視，這清風口可就熱鬧了。旌幡歷歷，鼓樂聲聲，真叫這一帶的老百姓大飽眼福。解放后三、四十年間，遠迎大官的規(guī)矩就沒興了，那清風亭也在文革中被撤毀，這清風口也就冷清了許多。然而到了九十年代，這遠迎的規(guī)矩卻又悄悄地興了起來。

全二叔先是看見兩輛小汽車從縣城方向開到清風口黃果樹下停住，車上下來幾位干部模樣的漢子，或站或坐，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聊著話，一邊拿眼看著公路的那頭。過了一陣子，那頭幾輛小車開來，這邊人手一招，開來的車便在路邊停下，這邊的人立馬熱情地迎上前去。兩邊的人一陣握手寒暄，便各自上車，車隊就浩浩蕩蕩向縣城方向開去。

這種事漸漸地多了起來，以至隔個十天八天，就得來這么一回。全二叔于是醒悟，是那已經(jīng)消失三、四十年的遠迎接官的老規(guī)矩又復活了，只是沒有了儀仗，沒有了吹打，官轎變成了小車，但這架勢卻又給冷清了多年的清風口平添了幾許熱鬧。

一天清晨，全二叔看見兩輛小車又從縣城開到清風口停了下來。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男人看了看手表，向同來的人交待了幾句，就走下公路，那樣子，是想看看地里的莊稼。全二叔迎上前去，向來人笑著，問領導好。那人也熱情，問全二叔高壽，問今年收成，問村民的收入，問現(xiàn)今的日子好不好。全二叔說難啦！年輕人都跑得差不多了，好多田地拋了荒。村里的小學房子快垮了，要砸死學生了，沒人管。那人就有點吃驚。全二叔指著不遠處的學校，又引著那人到村小里兜了一圈。說起這學校，全二叔就要掉淚。那人說老人家莫擔心，縣上一定會盡快解決。全二叔還想向領導多說幾句，黃果樹下的人便在高叫“鄭書記”“鄭書記”“來了”“來了”，這人便急急地向公路上跑去。接著就見公路那頭幾輛小車開來，兩邊的人車會合一起，就又浩浩蕩蕩地向縣城開去了。

事后鄉(xiāng)上的人告訴全二叔，那人就是現(xiàn)今的縣委書記，老書記鄭宇成的兒子鄭琳。全二叔便肅然起敬起來，他感到學校有望了，他指望著小鄭書記快快來解決村小的危房問題。他日復一日地盼著，就這么過了半年時間，上面總沒有音訊。他拉著村小校長胡正到鄉(xiāng)上找鄉(xiāng)長。鄉(xiāng)長說鄭書記說了要解決就遲早要解決的，心急吃不得燙稀飯。胡正對此早就心灰意懶了，他勸全二叔莫管這個事情，你早就不是村支書了，還操這份閑心干啥！

全二叔心不干，希望能在清風口再次遇見小鄭書記，請他兌現(xiàn)解決村小的承諾，就特別地留意公路上從縣城開來的小車?？h里領導來清風口遠迎的事時常都有，全二叔一旦發(fā)現(xiàn)就急急趕上前去，卻沒見到鄭書記的影子。他揣摩可能是鄭書記已經(jīng)來過，而自己到山后干別的事情去了，遠離了清風口，錯過了見到鄭書記的機會。于是他決定以后一段日子就在自家院子附近呆著，密切注視著黃果樹下的動靜。

終于有一天，機會來了。

三輛小車集隊從縣城方向開來。一輛警車嘯叫著跑在前面，車頂上紅的藍的警燈撲閃撲閃著，后面兩輛黑色小車緊緊尾隨，開到黃果樹下靠路邊停住了。全二叔此時正在屋后坡上放牛，看到那陣勢，趕忙向坡下跑去。跑到公路上，他便看見了那輛黑色的“H－0668”小汽車，又看見了小鄭書記正站在清風亭的石基上向公路那頭眺望。他高興萬分，拔腿就要向鄭琳跑去，沒想被兩個警察攔住了。這時，公路那頭開來一個車隊，七八輛烏黑锃亮的高級小車在陽光下刺人眼目，前面仍是警車開道，如山呼海嘯，威風凜凜。鄭琳高舉雙手向車隊揮舞著，車隊停下了，他哈著腰向一輛車中笑著說了些什么，又快步跑向自己的小車，鉆了進去。全二叔急了，大呼鄭書記鄭書記，你答應過要解決村小問題的呀！兩個警察用力將全二叔推向路邊，然后飛快地上了警車。車隊開動了，象一條長龍，吐著縷縷淡淡的青煙。好遠了，還聽得見警車怪叫的聲音。全二叔頹喪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傷心地哭了。

胡正走向全二叔，要拉他起來，他剛撐起半個身子，又跌坐了下去。

別指望了，二叔。你的心我這個村小校長領了，學校的孩子們也領了。二叔，我真不想干這個校長了！胡正也哭了。

當天晚上，全二叔病倒了，躺在床上不吃不喝。胡正來看他，給他帶來一筐水果，蘋果梨子核桃都有，說是村小的孩子們從家里拿來，要他送給全二叔的。全二叔看著這筐水果就又哭了起來，他說他對不起孩子們。全二叔一病就是一個多月，好不容易能起床了，就拄著竹棍又來到公路旁，坐在清風亭殘存的石基上發(fā)呆。他想當年那位老鄭書記是多好個人呀！和我們一起修學校，還給了一千元補助，一千元呀！如今的小鄭書記是怎么了，真的是一代不如一代了嗎？他不信！他堅信小鄭書記一定會來的，他一定要來兌現(xiàn)他說過的話的！

全二叔天天坐在石基上，望著縣城的方向，企盼著那輛掛著“H－0668”牌號的黑色小車出現(xiàn)，然而，始終未見那輛小車的影子。更叫人奇怪的是，公路上來往車輛驟然減少了，少得叫人難以置信。清風口沒有了汽車喇叭的鳴叫便顯得格外的冷清，格外的荒涼。

過了沒幾天，胡正來告訴全二叔說，公路改道了。一條高速公路走捷近的方向從縣城通向了省城，汽車都不走清風口了。

全二叔的病一天天加重起來，老伴請鄉(xiāng)里的醫(yī)生開了幾副中藥，吃了也不見好。他不想進城看病，也沒錢看病，就這么拖著。

暑假剛過，村小卻沒能開學，校長胡正跑了，聽說到廣州打工去了。學生們都呆在家里，等著上面派校長來。

作者簡介

王本杰四川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及發(fā)表有長篇小說《天若有情》、戲劇作品集《小巷春風》、《賄圖驚夢》及中短篇小說、報告文學、散文等作品近百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