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中國社會經歷了近三十年改革開放以后，社會關系和城鄉(xiāng)結構發(fā)生了巨大變化，也引發(fā)了許多社會矛盾，在經濟昂首前行的同時，暴露出來的社會問題需要解決，結構需要調整，關系需要理順，而建設和諧社會，就是這一現(xiàn)實需求的集中反映，既是執(zhí)政黨意志，更是包括各階層廣大民眾的普遍心愿，顯然，這也是中國社會進一步發(fā)展的基本保障。

建設和諧社會是一篇大文章，一項大工程。無庸置疑，政府的立法是主體，需要將它細化、具體化為各項公共政策，通過行政體制從上往下地加以貫徹執(zhí)行。除此之外，還需要理論前導和系統(tǒng)設計，需要上下認識一致尤其是底層民眾的認同?！懊^過河”，是改革初期的選擇，但在矛盾錯綜復雜、變數繁多的今日，任何缺乏理論指導的率性而為，都可能導致所無法承擔的社會成本。

或許習慣成自然是近半個世紀以來的思維定勢，從目前來看，許多圍繞這篇大文章的做法，都類似于替身思考，把文章往下做、往細做、往政策咨詢的思路上做，往具有可操作性的標準上做。很清楚，這是軟科學爭取課題獲得經費的捷徑，是上有所好下必從焉的結果。這沒有什么不好，也確實為各級政府所需要。但相形之下，這樣的大文章卻少有人往上做，往深處做，往宏觀往哲學上做。建設和諧社會，既需要各方面各層次的政策制定和貫徹落實，需要細化、說明和可操作，需要無數實際的也易見成效的工作，但同樣也需要宏觀把握，需要哲學的建構，需要系統(tǒng)性的闡述和解說。

盡管少有人做，卻總是有人在做，胡守鈞提出“社會共生論”，撰寫《社會共生論》專著，意圖即在于建立這樣一種哲學，一種和諧社會的發(fā)展哲學。

(二)

社會共生，借用的是生物學上的共生概念。生物學上的共生，其主要釋義有以下這些：

“共生是不同生物密切生活在一起?！?/p>

“共生被定義為幾對合作者之間的穩(wěn)定、持久、親密的組合關系。”

“共生是不同生物種類成員在不同生活周期中重要組合部分的聯(lián)合?！?/p>

“共生包括各種不同程度的寄生、共生和共棲”(轉引自《社會共生論》前言)。

可能因為生物世界與人類世界的最為接近，可能因為生物界規(guī)律亦可部分適用于人類行為，因而在所有學科中，生物學的概念和規(guī)律常為人們借用和類比，解釋說明人類社會。無庸諱言，迄今為止這種“原型啟發(fā)”正是我們創(chuàng)造理論的一條捷徑，我們只需回想一下達爾文生物進化論和馬克思人類社會發(fā)展理論之間的關系即可明了這一點。

不過，作者對共生的借用轉換，不僅僅是出于理論興趣，其中還滲透有個人曲折的人生經歷和體驗。作者自青年時代起即飽受當時社會的階級斗爭之苦，遭受過數百次批斗直至身陷囹圄長達七年。如此遭遇，不由人不產生對當年描摹社會的基本理論的懷疑。任何社會都存在階級，有不同的階級就有階級對立和階級斗爭，這是無法否認的社會現(xiàn)象。但斗爭是否就是絕對的?如果不是，那如何從理論上，而不僅僅是愿望和口號上，替換階級對立、階級斗爭為綱的主調?更重要的是，在今天，如何用一種新的社會精神來回應新的時代需求，既包括和容納不同階級階層之間的對立、沖突和斗爭，同時又超越這種對立和斗爭呢?

這是作者懸在心頭、苦苦思索多年的問題。所以，社會共生論，從最初的醞釀到近日出版的《社會共生論》一書中提出的簡明綱要，前后經歷了近十年的時間。

什么是社會共生論?

“社會共生論以人人平等為前提，每個人生而平等……人之間有不同利益，團體之間有不同利益，階級之間有不同利益，當然有沖突有競爭，但是沖突和競爭并不是要消滅對方，而是以共生為前提。這就是社會共生論”(見《社會共生論》，以下引用不另加注明者均同)。

這是作者第一次提出社會共生論時的初步解說。

(三)

最初的解說是粗糙的，只說明了產生原由和規(guī)定條件，直到后一年，作者才加以進一步擴充說明，提出了社會共生論的六條基本原理：“(1)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既有互斥性，又有互補性。(2)人人平等是共生的前提。(3)斗爭——妥協(xié)是共生的方式。(4)法律是共生的度。(5)社會發(fā)展是共生關系的改善。(6)生存與競爭?！?/p>

這就清楚了。作者提出社會共生論，并不是斤斤計較于個人經歷的苦難“反思”，將個人的痛切體驗在社會背景上放大，若僅僅停留在初步解說上，那何止十年前，二三十年前就已基本說清楚了。不是這樣。作者的思索可以追溯到過去，但真正注重的卻是眼下，它的提出主要是被社會現(xiàn)實所觸發(fā)，是為了社會更穩(wěn)定的進步，一句話，其最終目的是為建成一個持續(xù)發(fā)展的和諧社會而提供理論前導。

作為一個社會學家，作者治學的一個最為鮮明的特點，就是始終將目光凝聚在中國改革開放的現(xiàn)實，關注中國社會的發(fā)展進程，關注社會轉型中出現(xiàn)的矛盾和曲折，學于此，思于此，發(fā)于此，既出入其中，又超越其上，時刻保持思想敏感和學術警覺，使理論研究與實踐進展同步。這就是作者常常能先人而發(fā)提出問題的關鍵所在，如社會主義制度下的權錢交易、“灰色收入”、土地不僅是農村問題也是城市問題等等，都是作者率先提出。近幾年，作者的注意力轉向了日益尖銳化的社會矛盾和社會關系問題。

目前的中國社會，一方面，國力大增，中國制造的產品走向世界的每一個角落，經濟增長不是一年兩年，而是連續(xù)十多年高速增長，令世人矚目。另一方面，自改革開放尤其是建立市場經濟體制以來的十余年間，社會矛盾也在不斷積聚和不時顯現(xiàn)，社會關系空前復雜，各種社會問題層出不窮令人應接不暇?！叭r”是問題，解決三農問題的農民入城、農業(yè)市場化、農村現(xiàn)代化也有問題；城市本身也有許多有待化解的老問題和不斷產生的新問題。東西地區(qū)不平衡是問題，貧困地區(qū)的如何脫貧是問題，沿海發(fā)達地區(qū)和城市的發(fā)展途徑、規(guī)模和階層分化也同樣是問題。所有的問題中，最顯著也最為集中反映的就是人與人之間的利益沖突，不同群體、不同階層和階級之間的利益沖突。時至今日，當年改革開放和經濟市場化的外部環(huán)境和有利條件，已不復再現(xiàn)。當年的改革措施幾乎能使大多數人得益，至少不會對其他人形成不利?？山裉?，再難以借重帕累托原則了，每一項新措施，每一次新的調整和規(guī)定，對一部分人利益有加，往往就是另一部分人的利益減少，而且，減少的不一定就是增加的，損有余而補不足，補上的卻不足。最壞的是，在涉及基本民生的社會保險、醫(yī)療和教育幾方面，若干年的改革不太成功或就是失敗，市場化導致的貧富差距，再加以官場權力尋租的普遍，壟斷行業(yè)的霸道無忌，精英群體的屈服權錢，在在加劇了廣大民眾普遍的失落感和被剝奪感。

改革是為了提高社會整體的幸福指數，這個目的是必須堅持的，市場化是現(xiàn)代經濟制度的基礎，也無法取消，社會整體目標與各個利益群體、各個階層之間的沖突也必須正視，但一味地強調對立和斗爭也是注定沒有出路的。中華民族、中國歷史必須擺脫以對立、沖突和斗爭解決問題的傳統(tǒng)思路，新中國幾十年歷史證明，以斗爭求發(fā)展所增加的社會成本和造成的民族傷害使社會無法承受?！白叱?斗爭－穩(wěn)定－再斗爭－再穩(wěn)定的)輪回”，這是作者堅定的信念。中國社會要健康穩(wěn)定的發(fā)展，必須走出這個輪回，跳出中國幾千年歷史上反復上演的斗爭格局。

所有問題都需要解決，但任何明智的人都能看出，這至少要在一個基本秩序得以維持、基本規(guī)則得到大多數人認可且追求的目標大體一致的情況下方可進行。簡而言之，建設一個和諧社會，這已成為中國社會進一步發(fā)展的前提性條件。

建設和諧社會，需要一種整體把握的認識，一種上下打通且兼顧左右的智慧，一種既能參照過去理解現(xiàn)時也能展望未來的眼光，一種能提供長治久安的方略。這不是一句單純口號所能概括的，也不是具體的政策所能應對的，更不是良好的愿望就能替代的，一句話，我們需要的是一種哲學，建設和諧社會的哲學，發(fā)展和諧社會的哲學。

社會共生論，就是為此而提出的哲學。

(四)

作者認為，“社會共生”是處在同一社會中的人們?yōu)榱松妫厝灰⒌墓采P系。社會共生關系存在于人類社會的方方面面，形成共生系統(tǒng)，編織成社會共生網絡，無論個人還是組織，無不籠罩其下。其實，在人類研究領域上，“社會”一詞原本就區(qū)別于“血緣”，包含了不同人群共同生活的意思。矛盾、斗爭、互利、互惠就是社會的本來屬性。作者特別強調“社會共生”，是將其看作是本體論意義上的存在。

社會共生論確定三個社會共生要素：主體要素、資源要素和約束條件，約束條件主要是法律、道德、宗教和意識形態(tài)等。各個主體之間主要圍繞資源而結成各種共生關系，資源在社會共生中具有核心地位，是社會共生的基本紐帶，具體可分為經濟資源、政治資源、文化資源以及人性資源。作者對共生關系基本結構的闡述，不是規(guī)定性而是描述性的，是根據實有的描述，其功能主要分為兩類：雙主體和多主體的資源交換型和資源分享型。

社會共生論提出了自己的人性觀和歷史發(fā)展觀。人性，非善也非惡，而是自我實現(xiàn)。如同市場中個人與團體都是經濟人，共生社會中，組織的本性也與個人本性一樣，都是自我實現(xiàn)。自我實現(xiàn)，作者用的是心理學家馬斯洛的概念。歷史發(fā)展的分類概念則借自于科學哲學家?guī)於鳎瑤於鲗⒖茖W發(fā)展分為“常規(guī)科學”和“科學革命”兩類，作者轉換而成“常規(guī)社會”和“社會革命”，由此而分為五個時期：舊常規(guī)社會時期、舊常規(guī)社會衰退時期、社會革命時期、新常規(guī)社會建立時期、新常規(guī)社會時期。

社會共生關系因何而生，而改變、而發(fā)展?人(組織也同樣)因資源而有互斥性和互補性，因此有斗爭也有妥協(xié)。但僅僅依靠不同主體的個人，是不足以維持共生關系的，這就需要法律、道德、宗教和意識形態(tài)等約束條件，如此而維持一個常規(guī)社會的運行。然而，斗爭和妥協(xié)的互動是有確定邊界的，常規(guī)社會體制的容納也是有一定限度的，當超過了邊界和限度，原有的共生關系就無法再維持下去，這就要代之以新的斗爭，建立新的社會體制。由此從一個社會時期跨向另一個社會時期。

歷史唯物論取的是積極進步的歷史觀，五個歷史階段逐步升高，直至完美的最高境界。社會共生論同樣是積極的歷史觀，卻不落實在具體的五個歷史時期，五個時期只相當于循環(huán)往復的外在形式，內在的具體內容則是社會進步。社會進步的標志在共生關系之改善，改善的指標則是“以人為本，凡是有利于保護人權和優(yōu)化民眾生存狀況(包括經濟、政治、文化、生態(tài)以及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的變化，皆屬于共生關系的改善。”社會共生論并不湮滅個人，而是將個人發(fā)展與組織發(fā)展齊頭并論，總括起來就是：“個人發(fā)展就是改善自己與他人或社會的共生關系，組織發(fā)展就是改善內部共生關系和外部共生關系，社會發(fā)展就是改善各方面的共生關系?！?/p>

社會共生論還擁有自己的價值觀，如作者所言：“社會共生論既是社會分析的理論，更是一種社會改造哲學，因此必須有價值觀。”其價值觀是什么?說起來無甚新奇，卻是人類社會發(fā)展至今所能得到的最大的文明成果：平等，自由和民主。“為了合理分享資源，必須主張人人平等。人人平等是社會共生論的價值內核……人人生而平等，所以自由是人的神圣權利，為了保護人的自由，所以要有民主?！?/p>

(五)

社會共生論目前只提出了一個簡略綱要，以上的介紹更是簡而又簡，省略了許多具體闡述，而這些具體闡述卻是作者最為擅長也最見精彩的。我懷疑，作者正是因為在許多問題上有獨到闡述，獨到闡述之間若不加以打通關聯(lián)，即無由掘微和深化，這才最終導致構筑一個哲學框架來加以包容和安置的。所以，這不是憑空起樓，而是扎根于實踐、與實踐同步而行的理論的成熟。且引兩段作者的論述：

孫中山有“軍政”、“訓政”、“憲政”之說。所謂“軍政”，其實就是革命時期之政。所謂“訓政”，其實就是新常規(guī)社會建立時期之政。所謂“憲政”，其實就是新常規(guī)社會之政。這是一個促進社會共生規(guī)范轉變的過程：(1)逐漸淡化革命組織的指令和政策作用。(2)不斷強化法律尤其是憲法的社會功能。怎樣促進社會共生規(guī)范的雙重轉變?這是中國社會發(fā)展中最重要的問題。這是作者繼五個社會時期之后的解說。

一種共生關系，體現(xiàn)一種秩序。要維持一種共生關系，共生雙方之間的斗爭和妥協(xié)，不可超越這種秩序的邊界。兩類共生關系比較穩(wěn)定：(1)平等的主體之間的經過利益博弈，在納什均衡點處所形成的共生關系。例如，合理的勞資關系，規(guī)范的民主政治關系。(2)力量處在絕對優(yōu)勢的一方主導著共生關系，并且不愿改變現(xiàn)狀。例如，強大的奴隸主與弱小的奴隸之間的共生關系，力量強大的專制者與無組織的民眾之間的共生關系。

個人和社會之間的共生關系如何維持呢?在此，社會共生論提出了一個命題：個人與社會的互相建構。社會共生論不強調誰決定誰，強調個人與社會共同完善。共生關系要維持，更需要優(yōu)化，在“個人發(fā)展”一節(jié)中，作者論述道：“何謂優(yōu)化共生關系?(1)使共生關系能在一定程度上滿足共生各方的需求……如果某一方的需求得不到滿足，共生關系就會出現(xiàn)危機，如果長期得不到滿足，他勢必離開，共生關系就不可能存在了。誰愿意維持一個對他毫無意義的共生關系?(2)提高共生關系產生出效益，促使現(xiàn)有的資源增加或創(chuàng)造新資源?！?/p>

這些論述可一般看，亦可作具體解，是有感而發(fā)，也是社會共生論的組成部分，但其蘊涵的現(xiàn)實意義，那是毫無疑問的，這是直面中國現(xiàn)實提出的學說和學問，它是對何以要建設和諧社會、如何建設、發(fā)展的方向和指標等等的通盤性解釋的實踐哲學。

(六)

平心而論，在今天創(chuàng)立一種學說是不太能夠引起人們的敬意的。而以科學哲學的眼光來看，自康德為止，涵蓋一切的體系哲學就已終結。中國文化人，目前面臨的是一個尷尬的雙重處境。一方面，在傳統(tǒng)意識形態(tài)籠罩一切、強勢媒體占據著公眾視聽之時，解構和顛覆不失為一種合理的抵御手段?？闪硪环矫?，中國的經濟和社會發(fā)展卻仍然要以現(xiàn)代化為主旋律。因此，中國文化人無意中就承擔了雙重的任務，既要不時解構和顛覆，也需經常地建構和創(chuàng)新。哪一方面更為需要呢?每個人自可有不同的擔當，但無疑，總體上還是后者更為重要。

作者以自己對中國社會現(xiàn)狀的把握，不失時機地推出社會共生論，將一個功能性概念發(fā)展為一種綜合性理論，不僅超越了傳統(tǒng)教條，而且超越了功能論、沖突論等社會學主流理論，簡明扼要地構建成一種社會學，一種為當前所需要的社會發(fā)展和社會改造的學說。

(七)

波普爾有所謂三個世界的分類，世界一是客觀外在世界，世界二是人的主觀精神世界，世界三就是人類的知識和文化，人對于客觀世界的認識外化而成的文本世界。世界二和世界一的差距是不言而喻的，以往為人所忽略的，是世界三和世界一仍然是有距離的這一事實。

三個世界的分類也被作者引到社會共生論中。對此，作者創(chuàng)造了一個功能性的概念“同構度”作為標識文本世界和經驗世界的相合或相離的程度指標，同構度大，兩個世界等同的程度大，反之則小，但無論如何，兩個世界的完全相合，卻是不可能的。

對社會共生論，也可作如是觀。它只是一個文本，它與世界一的中國社會的實際狀況和發(fā)展前景也存在一個同構度問題，究竟如何呢?作者“任由讀者公論”。因為，任何知識只是文本，只是未推翻之前的假說。人類的無知和認識的有限，只能行走在探索世界的永無止境之長途中。

(《社會共生論》，胡守鈞著，復旦大學出版社2006年7月版，20．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