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青學(xué)過俄語，學(xué)過日語，后畢業(yè)于國內(nèi)大學(xué)中文系，卻來到美國這個英語世界。在餐館端盤倒水之際，自學(xué)英語?，F(xiàn)在紐約曼哈頓一家IT公司作一名數(shù)據(jù)庫管理員。

來美十幾年，一直顛簸流離，從西部漂泊到東部，曾在不同州的幾個城市居住過，但印象最深的還是那座位于亞利桑那州西南角的小城——Yuma(尤瑪)。

由馬城地處美國和墨西哥邊界，距離墨西哥僅有二十英里，人口三萬左右，主要是白人、墨西哥人以及少量的印第安人。由于特殊的地理條件，這里幾乎四季艷陽高照、萬里無云，終年不見雨雪。屬于沙漠氣候，夏天異常炎熱，有“全國最熱之點”之稱。雖地處沙漠，但科羅拉多河卻使這座小城四季長青。這條切割、塑造了世界聞名大峽谷的巨河一路奔流，在北面兩英里處與小城擦身而過，順便哺育、滋養(yǎng)出一頃沙漠綠洲?？梢哉f，沒有科羅拉多河，就沒有尤瑪這座小城。

我們搬到那里時，正值盛夏，酷暑難當(dāng)，氣溫高達(dá)一百二十幾華氏度，人就像統(tǒng)統(tǒng)掉進(jìn)了“火焰山”。

進(jìn)城前，高速公路兩旁盡是光禿禿的山丘，難見一點綠色，可謂視野開闊，無遮無擋，汽車如駛?cè)霟o人之境，可以放心大膽地奔馳。路旁有星星點點的仙人掌，遠(yuǎn)處有高大的山脊，也是灰蒙蒙的沒有一點綠色。

雖然去之前已被去過尤瑪?shù)氖烊艘辉倬孢^，對于那兒的氣候有了充分的心理準(zhǔn)備，但還是被那里幾乎不適合人類居住的高溫震驚了。

一位美國朋友鄭重其事地說，城西邊的沙漠里有一塊石碑，上面寫著“離地獄還有三十步”?？次倚Φ弥睆澭麧M臉嚴(yán)肅地補充道：“真的，我不是開玩笑?！睙o論是否真的有這樣一塊石碑，尤瑪城的夏天離地獄很近倒是千真萬確。

房間里因為有空調(diào)晝夜不停地運轉(zhuǎn)，也還算過得去?？膳碌氖浅鲩T，門一打開，火辣辣的熱浪就直逼而來，好像近旁有一堆大火在燃燒，裸露處的皮膚立時就能感到烤人的灼熱。當(dāng)?shù)鼐用窀嬖V我，在太陽下停車窗戶玻璃不能搖緊，要留下一點縫隙通風(fēng)散熱，否則車內(nèi)受熱的空氣極度膨脹會使玻璃爆裂，尤其是密封比較好的新車。據(jù)說有人試過在太陽下的汽車頂上打一個雞蛋，翻一下就熟了。

這時鉆進(jìn)汽車的滋味可想而知。車內(nèi)的一切都是火熱的，尤其是那塑膠包纏的方向盤，仿佛在滋滋作響，在打開汽車空調(diào)之前根本不敢碰它。進(jìn)車之后先不要關(guān)門，由于里面溫度極高，啟動發(fā)動機(jī)時小心翼翼，不要把手碰到鑰匙孔上，以免燙傷，然后迅速打開冷氣。等溫度稍稍降下之后再觸摸方向盤。煮雞蛋沒有嘗試過，但是這一套無師自通的程式卻是人人掌握的。

周末曾在一家餐館幫忙，外面高溫加上炒菜的火焰，廚房里的氣溫高達(dá)130華氏度，簡直成了一個大蒸籠。溫度計上的紅色指針一路攀升，幾乎竄到了頂端。老板整日汗流滿面，繃著臉不講一句話，好像在一心一意地對付難挨的高溫。炒菜時脖子上圍一條厚厚的白毛巾，可能是為了吸汗，同時阻擋熱氣。

剛進(jìn)餐館時，上午在廚房里幫忙切菜，幾天下來，腳上的皮膚難以適應(yīng)這突如其來的酷熱，開始潰爛，后來脫落，整整一層，一直褪到膝蓋。

但是當(dāng)?shù)鼐用駥@一切卻習(xí)以為常，他們悠然自得地在炎炎烈日下小步閑走，談笑，甚至還有人竟在中午毒烈的太陽下跑步!

特別是墨西哥人，在赤道邊緣長大，不重視教育又使得多數(shù)人常年在戶外從事體力勞動，因此他們非常耐熱。但他們離不開辣椒、檸檬和冰茶。中餐館的劣質(zhì)茶葉輕易就能從他們粗糙的手里換來綠色的鈔票。餐館里洗碗的那個墨西哥人默不作聲，彎腰洗碗時看到汗水從他后面的衣襟下以幾秒鐘一滴的頻率往下滴，就猜想他是以多大的耐力在忍受這非人的勞作啊。于是有一次問他熱不熱，他竟然樂呵呵地抬起胳膊摸一把臉上的汗水，只說了一句：“Nice”(很好)。

由此，我對于墨西哥人這種隨遇而安的樂觀生活態(tài)度倍生敬意。

如果說這里炎熱干燥的夏天離地獄只有三十步的話，那么溫暖如春的冬季就簡直是步入天堂了。每年十月間，氣溫開始下降，而整個冬天則會持續(xù)到來年的三四月間，氣溫一直維持在華氏七八十度左右，最冷的時候也很少低于六十度。

夏天死氣沉沉的小城從十月下旬開始復(fù)活。每年這個時候，北方的老人們像候鳥一樣源源不斷地從蒙大拿、密執(zhí)安以及加拿大等寒冷的地方遷徙到這里過冬，公路上到處可見拖車、拖著簡易活動房的汽車隊伍在長途跋涉。當(dāng)?shù)厝朔Q他們是雪鳥，或者候鳥，公共場所則客氣地稱他們是冬季來訪者。街道、飯店、商店到處是白頭攢動，再加上其他游客，小城人口一下增長了兩倍多。商店、餐館、旅館、酒吧、影劇院應(yīng)接不暇，紛紛打出招工告急廣告。夏天臨時關(guān)閉的小店此時也喜盈盈地敞開大門營業(yè)了。商家們又盼來了賺錢的黃金季節(jié)。夏季失去工作的臨時工們興致勃勃地穿上工作服，工資、小費也可以肥肥地賺上一筆。露天舞會、音樂會、牛仔競技表演、歌劇、雜耍、萬頭攢動的游人以及他們手中源源外流的綠色鈔票，使冬天的小城呈現(xiàn)一派生機(jī)勃勃、繁榮盛世的景象。

這時的小城清風(fēng)拂面、溫暖宜人，到處紅花綠樹掩映。勤勞的墨西哥農(nóng)人早巳在夏天把木樨草收割好、曬干、整整齊齊地碼成方塊運往日本?，F(xiàn)在是他們種收莊稼的季節(jié)了。一條條水渠由北向南穿過城區(qū)，把科羅拉多清澈的河水靜靜地引入綠油油的農(nóng)田。

不知是開閘人粗心還是閘網(wǎng)出了故障，路邊的水渠里不時出現(xiàn)誤入歧途、重達(dá)十好幾磅的鯉魚。水快干了的時候，在渠邊散步會看見這些龐然大物在渠底噼啪作響、徒勞掙扎著。下去輕而易舉地抱幾條活魚回家，試圖放進(jìn)冰箱，但鯉魚的個頭實在太大，橫豎放不進(jìn)去，只好去骨剔肉，分裝成小包收進(jìn)冰箱。

農(nóng)田就在路旁，你不用跑到郊外，在城里的馬路上就能欣賞那碧波萬傾、郁郁蔥蔥的水稻、小麥、玉米和蔬菜，還有滿地的哈蜜瓜、華萊氏瓜(一種很甜的白藍(lán)瓜)。

田間的壟溝里藏臥著根根管道，管道上有排列整齊的孔眼，用來噴水灌溉。灌溉時壓力使細(xì)小的水柱噴向空中幾米高，兩組交相對噴，然后呈霧狀弧線緩緩落下，我們叫它人工降雨。天上晴空萬里、地下雨霧蒙蒙。太陽照映在交相噴灑的水霧中，絢麗的彩虹便在田野上空搭起座座色彩繽紛的拱橋。

冬天的尤瑪，好一個榮華靈秀地，溫柔富貴鄉(xiāng)!

可是，三月下旬，小城開始掉轉(zhuǎn)回頭，又向地獄的方向徐徐邁步了?！把B”們知道此地不可久留，于是開始收拾家當(dāng)，重新駕起他們的拖車準(zhǔn)備撤離，啟程返家了。

氣溫逐日升高，小城也逐日冷落下來，無奈地迎候酷暑的腳步。四月，炎熱的夏季如時來臨，小城又開始步入地獄。人們開始休假，外出探親，有的店主干脆關(guān)起店門，攜家?guī)Ь斓酵獾囟燃佟Ｒ欢确比A的小城又恢復(fù)了死一般的寧靜。不過夏天都來了，冬天還遠(yuǎn)嗎?小城下一季的繁華就在眼前。

遺憾的是下一個冬天常?？吹揭恢弧把B”孤零零地遷徙回來，去年還在這里過冬的老伴再也不能一起來了。熟悉的店家不忍詢問，從老人的表情上便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于是默默地握住老人的手，以致安慰，靜聽老人自己慢慢地敘述……

就這樣歲歲相繼、周而復(fù)始。小城習(xí)慣了繁華，也習(xí)慣了冷清。尤瑪正是在這繁華和冷清中世代繁衍、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