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小淘本名馬天牧，八十年代出生。就讀于中國傳媒大學(xué)，在讀碩士研究生。有作品在《人民文學(xué)》、《美文》、《作家》、《作品》、《布老虎青春文學(xué)》、《青年文學(xué)》等雜志發(fā)表。十七歲出版隨筆集《藍色發(fā)帶》。已出版長篇小說《飛走的是樹，留下的是鳥》，小說集《火星女孩的地球經(jīng)歷》等多部作品。

我愛錢，虔誠真摯決不攙假的愛著，除去我父母我還沒對其他什么有如此熾烈的感情。沒有錢讓我感到惶恐，想到錢讓我覺得愉悅，因為晚上做不出有大把鈔票的夢，所以我時常沉浸在發(fā)大財?shù)陌兹諌衾?。即使我已?jīng)發(fā)現(xiàn)了自己好逸惡勞，即使我對所有賺錢手段都不在行，我還是無法告誡自己斷了對錢的念想，所以我用唯一的那點聰敏才智鼓勵我爸爸，鼓勵他好好賺錢以養(yǎng)活他愛錢恨賺錢的女兒。

我沒見過多少現(xiàn)金，信用卡的普及已經(jīng)讓那些拎起來沉重又幸福的鈔票變成了磁片里儲存的數(shù)字。那些整齊的、印著名人頭像的、能換來物質(zhì)的紙幣時常出現(xiàn)在我的記憶里，并不是因為我曾經(jīng)與它們真正遭遇過，它們總是被屏幕隔絕著。在我還不理解錢的妙處時，錢在電影故事里的頻頻出現(xiàn)讓我看到了它的力量。《城市之光》流浪漢為了得到治療盲女眼睛的錢被投進監(jiān)牢；《魂斷藍橋》里絕望的瑪拉因為缺乏保障生存的錢去做了皮肉生意；《煤氣燈下》里的男人為了一塊價值連城的寶石十年仍不死心，先害了姑媽的性命又騙了侄女的愛情；《偷自行車的人》里父子倆因為丟了用家里被子換來的自行車又無錢再買而無奈地去偷別人的車；《教父》里各方勢力爾虞我詐費盡心機的爭奪最終計較的只是錢的得失；《末路狂花》里兩個單純的女人被一夜風(fēng)流的男子偷走了所有的錢，最終走向無法挽回的殘酷結(jié)局；《活著》里富貴因為輸光了所有的財產(chǎn)因禍得福躲過了數(shù)年后革命中的死刑；《百萬美元寶貝》里女拳手麥琪在那場一百萬美元報酬的比賽里，永遠(yuǎn)失去了她健康的脊柱成了無法翻身的癱瘓；《兩桿大煙槍》從輸?shù)舻奈迨f和兩桿值錢的槍開始，群魔亂舞死傷無數(shù)；《小鞋子》里兄妹倆因為丟失了鞋無錢再買而共用一雙鞋；《盲井》里那種駭人聽聞的謀財害命據(jù)說真的在發(fā)生；《唐人街》里真正的罪犯因為富有可以逍遙法外，那句“你要殺人又不受懲罰，就必須很有錢?！弊屓思贡嘲l(fā)涼……想到的故事還有很多，那些讓人感動、難過、憤怒的片段歷歷在目。錢，由人類發(fā)明的小東西仿佛裹著糖衣的毒藥，穿著白紗的巫師，帶來歡樂也散播痛苦，滿足希望能也扼殺夢想。

《金錢》——假鈔上的真道理

《金錢》比我小一歲，是一九八三年的片子。布萊松的謝幕電影一如從前以麻木來動人。一張假鈔卷走了主人公擁有的一切，不留余地。面對假鈔，花出去就是勝利，老實又不懂技巧的伊翁走投無路，終于人贓并獲進了監(jiān)獄。

樹不大，卻招風(fēng)，激峰突轉(zhuǎn)的命運和世態(tài)炎涼的社會齊心協(xié)力掀翻了伊翁本就風(fēng)雨飄搖的小船。所有人都撒謊，只有伊翁誠實，三人成虎的事情蓄意發(fā)生。謊言就是真實，實話最多算是逼真。無辜的伊翁活該湊巧成了利益圈套里最不起眼的犧牲品。冤屈、仇恨、憤懣交織在一起，出獄后的伊翁已經(jīng)家破人亡。他已經(jīng)被審判為一個罪人，必須走向歧途，犯罪似乎是他理所當(dāng)然該做的事情。從被噬的血變成了噬血的人。他壞得很概念，事實上他并不知道該怎樣突然變壞，大悲哀大恐懼指引他做一個壞人，但在具體的操作上他依然擺脫不了拘促惶恐。不做好人，他依然不是狡猾剛健的，骨子里的萎縮本分讓他只能欺凌更弱的人。沒有什么可以挽回的，伊翁面對的只有絕境。只有一條路，叫做不歸路。他扼殺了最后一點良知和慈悲，殺死了小旅館的老板夫婦，又殺死了同情他、收留他的女人全家。手舉利斧的伊翁面無表情，似乎“殺”像“吃”一樣不需考慮。對幫助寬容體諒他的人，他早已忘記了感動，和這世界唯一的互動便是殺或者被殺，他所記得的只是變本加厲、趕盡殺絕、斬草除根，還有那句“錢!拿出錢來!”

微不足道的東西通常不會有假，因為錢實在是好東西，人們才會有造假的欲望和心情。朋友林子曾經(jīng)在小店買東西時收到一張五十面值的假錢，十幾分鐘后再回去，店員并不認(rèn)帳。打110報警，警察也無能為力，因為除去林子自己，沒人能證明錢是店里找的。于是，林子快怏地離開，自認(rèn)倒霉。這簡直和伊翁的故事如出一轍。同樣的假鈔，同樣的不認(rèn)帳，同樣的不了了之。好在只是五十塊，除去一時的氣惱，不會給林子的日子帶來太大的波瀾。這樣看來，她比猖獗又可憐的伊翁幸運得多。

錢太特別了。假鼻子、假牙、假感情、假名牌、假消息……在假的一切都發(fā)揮著超強作用，甚至比真的更受歡迎的時候，假錢依然一無是處萬萬不可。它與真的是那樣相像，稍不警惕就難以分辨，卻完全不具備一般仿制品的意義。它就是一張廢紙，輕巧薄脆，卻藏污納垢儲存著邪惡，輕易讓人蒙受損失。

假錢殺死真性命，殺氣騰空而來。布萊松用一張單薄的紙幣挑起了社會平坦的地面，露出腐朽的根須。他默不作聲地濾去光怪陸離的包裝，只看真相。真相鮮有溫暖，大都嶙峋、凜冽，一如再胖的人也不過是那206塊骨頭，脂肪和血肉總是輕易腐爛。用冰冷的目光打量冰冷的骨頭，布萊松討厭粉飾血肉。我猜測他的體重可能主要來自他的心，洞悉一切又安然再現(xiàn)，必是有一顆沉重的石頭心。人性、命運、操守，一切都不再神秘，活著只是為了證明苦難。魚死網(wǎng)破，那些生命都成了尸體，因為不再鮮活而沒有本質(zhì)的差異，只有那些假錢安然無恙，可以放肆地亂真。

真錢未必是真善美，假錢一定是假惡丑。

《羅拉快跑》——愛情與錢的賽跑

初次看《羅拉快跑》還是VCD盛行的時代，它給我的震驚來自四面八方。拋卻爭論不休的形式、結(jié)構(gòu)，單是羅拉那毫不客氣的紅頭發(fā)就讓我深深明白了——染發(fā)的不一定是流氓。那時我正上初中，隔壁班一男生因為染了酒紅色的頭發(fā)被找了家長、剃了頭發(fā)，還獲得了小混混的名聲。羅拉飛揚的紅發(fā)像西瓜瓤一樣亮麗潮潤，仿佛能滴下青春期營養(yǎng)過剩的汁水。那種毫不避諱的紅，在當(dāng)年的中國北方算得上絕無僅有。

羅拉一直在跑，急促奔跑的縫隙，愛情、親情、人生交織出場。一切都是那么不確定，而惟有理由始終明確——羅拉的男友曼尼弄丟了老板的十萬馬克，而二十分鐘內(nèi)如若還不回這十萬馬克，曼尼將死無葬身之地。生存和死亡只差二十分鐘，羅拉為了籌錢拯救男友不得不在困境中奔跑。

沒有人覺得羅拉的奔跑是滑稽的，因為十萬是個足夠讓人提心吊膽的數(shù)字，當(dāng)它后邊的計量單位與錢有關(guān)時就更讓人心驚肉跳。弄丟十萬賠上性命，似乎沒有什么不合適的，雖然我們常說生命無價、情誼無價之類的煽情話，但內(nèi)心深處都明白巨額的錢財常常以命為代價。

紅發(fā)女郎、大筆鈔票、規(guī)定時間完成規(guī)定動作，電影簡約卻包含著對時空、命運的想象。神奇女孩羅拉嘗試著不可能完成的任務(wù)，簡直就是愚公移山的二十分鐘三種可能版：沒有拿到錢，急瘋了的羅拉和曼尼搶了銀行，剛松口氣，警察開了槍，羅拉死了；羅拉搶劫了自己的父親，驚喜的曼尼走向微笑的羅拉，一輛救護車迎面駛?cè)⒙崮雺?；羅拉賭場走運，在輪盤賭的一個號碼上連贏十萬馬克，曼尼也宿命般找回了丟失了的錢，緊張過后終于柳暗花明皆大歡喜。細(xì)節(jié)的微妙變化引發(fā)迥然走向，三個千鈞一發(fā)的時刻，三個合情合理的結(jié)局。羅拉在神經(jīng)質(zhì)的命運中生猛堅韌地跑著，沒有蒸騰的汗水粗重的呼吸，她的緊張被粗曠明快的金屬音樂代替，一場美女救英雄的危機拯救好似刺激的游戲，視覺化、現(xiàn)代感、又似乎有些虛幻。羅拉看起來輕率浮躁不學(xué)無術(shù)，鮮紅的頭發(fā)讓人想到水煮魚香辣蟹以及一切招搖熾烈激蕩的東西。她與精致優(yōu)雅毫無關(guān)系，卻在無計劃無策略的奔跑中散發(fā)出了不矯飾的粗糙質(zhì)感的難以模仿的風(fēng)塵仆仆的動人心魄的美，“這個女人不尋?！?。手忙腳亂的奔跑、歇斯底里的喊叫，她在不置可否的無常命運中一往無前并不計較。

蒼白的生命因為有了這次考驗振奮了起來，雖然后果難以琢磨，雖然死是很可能的結(jié)局。羅拉以看似無知的沖動和死神賽跑，連導(dǎo)演也不確定她贏不贏得了。兩條性命組成的愛情在十萬馬克面前那么單薄，有錢就生，無錢則死。金錢面前沒有悲天憫人的閑散時間，只能以錢為終點奮力奔跑。沒有人知道羅拉是否成功救了曼尼，但至少她分秒必爭沒有絲毫退讓。金錢保佑，但愿她弄到了該死的十萬馬克，不是白跑一趟!

羅拉，快跑!

《黑暗中的舞者》——謀自己的財害自己的命

捷克盲女人破碎的美國夢。

即將失明的盲女人塞爾瑪瘋狂工作為的是賺錢給兒子治療家族遺傳的眼病，她熱愛歌舞卻不得不將自己困在逼仄的工廠里，以廉價的勞動換取兒子看見的希望。沒有生日禮物，沒有任何物質(zhì)的歡娛，省吃儉用，含辛茹苦，不過為了得到別人與生俱來的視力。樂未及，就生悲，就在攢錢的盒子快要裝滿的時候，瀕臨破產(chǎn)的鄰居發(fā)現(xiàn)了她的秘密。鄰居幾乎是她最好的朋友，真誠的關(guān)愛幫助曾給她和孩子帶來難得的快樂。然而錢的威力難以抗拒，它迅速變成一把打開邪惡鎖鏈的鑰匙，誘引鄰居見財起意。那個曾經(jīng)善良懦弱的鄰居男人。終于伸出了偷竊的手臂。于是，絕望的塞爾瑪為了討回本屬于自己的錢殺死了偷錢的鄰居。命運的跌宕起伏中，她跌進了最后一個難以走出的大坑。

法庭上，公平被貧困杜絕了，一切矛頭都指向她。她像一顆無辜的智齒，并無過錯卻被兇狠地拔掉。這個紛繁混亂的世界上，她因為不染塵埃而受到傷害，玉石俱焚是早已注定的結(jié)局。為了保住錢，為了維護朋友的尊嚴(yán)，她默不作聲遭受著踐踏和擠壓。罪名成立，嚴(yán)謹(jǐn)嚴(yán)肅的判決其實那么荒唐粗鄙。證據(jù)、證詞，一切都是邪惡的幫兇?！坝猩秳e有病，沒啥別沒錢”的俗語像是為她度身設(shè)計。有病又沒錢的母親，辛酸的舍命不舍財，靠承受冤屈留下微薄的遺產(chǎn)。為了掙錢艱難的活著，為了保住錢屈辱的死了，生命的尊貴抵擋不了金錢的實用。沒有爭辯、沒有轉(zhuǎn)機，活著成了一場舊夢。

走向死刑的時候，塞爾瑪控制不了恐懼和留戀，哭得悲痛而丑陋。歌聲與哭泣來自一個喉嚨，如同生和死都在同一個人間。最后時刻，她再次沉浸在幻想的歌舞世界里，以自欺欺人的歡快美滿掩飾真實的疼痛破碎。是不是有些荒唐?以精神勝利來冒充抵抗。刑場變成舞臺，劊子手變成朋友，寒冷變溫暖，繩索變項鏈，俎上之肉塞爾瑪在奄奄一息中發(fā)出激情彌漫的歌聲。

虛幻的開云見日遮不住結(jié)實的滿目瘡痍，一時的歡歌笑語換不了永遠(yuǎn)的苦海煉獄。歌舞元素的加入更襯托出生活傷痕累累的悲慘面目，沒有錢就沒有自尊，沒有錢就不被相信。幸福早就老了，痛苦永遠(yuǎn)年輕，絕處逢生的事一直很少發(fā)生，與錢有關(guān)的罪與罰世代不休地上演。

破釜沉舟殊死搏斗的結(jié)果是彈盡糧絕頭破血流。塞爾瑪死了，一根絞殺罪犯的繩子勒緊了她的咽喉。孩子終于用那筆苦難的錢做了手術(shù)，她用死給了孩子最后一點血色的寵愛。

金錢和死亡都安然呆在故事里。窮人的一條命，不過是一筆小小的手術(shù)費。

《撒瑪利亞女孩》——從錢開始，以錢結(jié)束

金基德的電影向來很難還原在生活里。那些靜謐模糊殘酷的故事好像發(fā)生在另外的時空，人性在他的世界里因為簡單而復(fù)雜?！度霈斃麃喤ⅰ犯前焉倥浑H拍得壓抑濃稠無法稀釋。

少女倚雋和潔蓉是要好的朋友，她們渴望去歐洲旅行卻缺乏相應(yīng)的費用。沒有一籌莫展，似乎是水到渠成地，她們平靜地做了這樣不留余地的決定：潔蓉出賣身體，倚雋聯(lián)系嫖客，以盡快賺取旅行的錢。情節(jié)悄然展開，懵懂少女以毫不介意道德的姿態(tài)，開始了驚心動魄的賺錢生涯。潔蓉沒心沒肺地躺在小旅館的床上，任肉欲澎湃的男子一次次進入她的身體。少女的墮落拍得行云流水，唯美的畫面沒有遲疑?？晌胰杂X得那是一只石榴被利刀切割，飽脹的子粒散落一地，童貞是分離的石榴籽，汁液流淌難以愈合。

女孩潔蓉只為了一點錢，只為了一次旅行。對這種顯然得不償失近乎不知廉恥的交換，她安之若泰沒有半點猶豫，有些時候她甚至從那些饑渴的身體上感到了溫暖。其他時候，她好像依然是個沒有憂愁的孩子，穿著校服，吃著豬手，并不傷感，沒有懺悔。倚雋也從容坦然，像個老到的皮條客。她們的超脫讓我迷惑，仿佛出賣身體是轉(zhuǎn)讓一塊橡皮，只是最尋常的交易。每一次賣淫結(jié)束，倚雋都幫潔蓉清洗身體，似乎她們都相信水可以洗刷一切污垢。她們把錢裝在盒子里，面對逐漸增多的鈔票，笑容淺淡地憧憬。

涉世未深的潔蓉忽然死了。在一次打非掃黃的搜查中，她從窗口跳下。不是向上飛翔，而是砸向地面，年輕的身體發(fā)出最后的鈍響，嘴上帶著難以破譯的笑意。她死得桀驁無助又猝不及防。原來，她還是在乎的，她不愿被警察抓住，不愿被當(dāng)作一個妓女。水洗去的是灰塵，不是傷口，以為早已超越的道德底線其實一直暗藏在她心里。她不是俗世的紅男綠女，對包括死的一切尚沒有深刻的認(rèn)識，只是為了賺取路費決絕地走了捷徑。

不分彼此的日子被死亡了斷。歉疚折磨著倚雋，作為兩個中的另一個，她依然在呼吸。她必須做些什么，必須撫平暗涌的悲傷，必須償還靈魂的虧欠。

沒有快樂可以分享，就讓我沿著你的軌跡體驗?zāi)愕耐闯?自虐有時是特殊的反省和安慰。倚雋逐個聯(lián)系潔蓉從前的客人，用自我、極端的方式救贖——從身體開始，以身體結(jié)束。她艷妝出現(xiàn)，平靜地做愛，然后把潔蓉賺的錢還給他們。身體、金錢都拿去，靈魂和希望還給我。本子上一個個名字的劃去代表著愧疚和拯救的緩慢釋放。少女的軀體散發(fā)出圣潔的光芒，骯臟的男人無法睜開渾濁的眼睛。無欲則剛的倚雋終于拾起了她和潔蓉兩個人損傷的尊嚴(yán)。

兩個女孩冷靜地把身體交予陌生的男人，與愛無關(guān)，只與錢勾連。愛的始終缺席讓性顯得那樣低級，金錢從那些衣冠禽獸兜里得來，又被塞回他們那里。歸還，毫無牽連，才能獲得自由。錢從被渴望的路費變成清算鄙夷的工具，既讓人迷失，又讓人平靜。好像是沒什么變化，原路返回的錢還是錢，只是人的命運早已不同，有些生命消散離去，有些缺陷難以填補。

如此而已。兩個女孩，一條性命，一些錢。

《雨人》——比金錢更貴重

不知父親是如何計劃的，是為了補償對大兒子的虧待，還是以錢為線索誘使貪心的小兒子找回兄弟情誼?反正最后真的大團圓了。不管是父親的早有預(yù)謀，還是上帝的穿針引線。算是溫暖吧，親情磕磕絆絆地把金錢擠下了第一的位置。查理的公司即將倒閉，焦頭爛額中得到父親去世的消息。這仿佛一個福音——遺產(chǎn)適時到來，可以挽救一切。然而父親只留給他一輛老式轎車，幾百萬美元給了一個陌生的名字。陌生人雷蒙與他有相同的姓氏，這個他從不知曉的親生哥哥是患有自閉癥多年沒離開過療養(yǎng)院的病人。

簡直是古井起波濤，全部的錢被多年毫無瓜葛的人拿走。查理憤憤不平地想追討屬于自己的一切，他暗藏心機地把哥哥接出了療養(yǎng)院?！案F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yuǎn)親。”擁有繼承權(quán)的雷蒙散發(fā)出錢特有的光澤，吸引著查理朝自己走來。

兄弟倆的旅途狀況不斷，屢出事端。骨血相連又彼此隔閡，焦躁的查理，古怪的雷蒙，二人的相處像北極熊遇到東北虎，誰也無法理解誰。不坐飛機、準(zhǔn)時看電視、每餐吃同樣的食物、某一個指定市場的平角褲，雷蒙固守著一些滑稽的習(xí)慣不容篡改。他像一只嚴(yán)謹(jǐn)?shù)奈伵?，在自己的世界里，有條不紊。這就是病人雷蒙，一本正經(jīng)地做傻事，抵得住任何慫恿威脅，不容侵犯不識抬舉。那些錢是父親對他孤獨歲月的彌補，但他卻對所謂財產(chǎn)沒有任何概念。惱火的查理筋疲力盡應(yīng)接不暇，要不是為了那筆誘人的遺產(chǎn)，他顯然沒心情理會有缺陷的哥哥。

總是這樣，一個扒拉著小算盤，一個堅持著沒章法，誰也奈何不了誰。搞笑的場面接二連三，思維的鴻溝難以逾越。

“雨人有好玩的牙齒。”——雷蒙刷牙時無意間一句自娛自樂的嘀咕。

震驚!查理被那個久違的名字擊中——“雨人”是他童年伙伴的名字，隱約保留在他最初的記憶里。這個在他成年后再也沒有出現(xiàn)，甚至有些懷疑是否虛幻的伙伴，早已成了他內(nèi)心最難忘最疑惑最美妙的秘密。

歡樂的、模糊的、因為遙遠(yuǎn)有些破碎的時光碎片驟然出現(xiàn)。原來，雨人就是雷蒙。幼年的查理因為發(fā)音含混一直將雷蒙(Remon)誤讀成雨人(Rainman)。兄弟倆朝夕相處的時光曾經(jīng)真切地存在。因為患病的雷蒙不小心燙傷了查理，家人怕雷蒙再傷害查理，無奈中把他送到了療養(yǎng)院。查理忘卻的一切雷蒙都記得，他始終以雨人的身份無邪地站在那里，目光呆滯內(nèi)心溫柔，銘記卻不輕易提起。

時光有時似乎可以超越。成年的兄弟倆疏遠(yuǎn)了三十年，卻還是在一瞬間抓回了童年的天真?？邕^分離的千山萬水，成年的荒蕪一下子長出童貞的青蔥。那些口齒不清的、稚嫩懵懂的、彌漫著尿布?xì)庀⒌募冋鏆q月迎面走來，他們仿佛輪回般，與往事干杯，再次回到了可以分享的地方。債務(wù)、遺產(chǎn)、這些與錢有關(guān)的詞語不再是關(guān)鍵詞，以爭奪為目的的旅途陡然變成對良心親情的呼喚。愛兄弟還是愛黃金?查理給出了溫暖的答案。

尋找金錢卻尋回手足。這一次金錢只是一個引子，親情才是正文。

《小武》——誰動了別人的錢包?

小武的一切都是不光彩的，長得灰頭土臉，活在枯燥落后的縣城，干著特殊的手藝活——他是一個小偷。他帶著眼鏡穿著西服，卻與體面沒有絲毫聯(lián)系，骨子里的落魄潦倒像一陣風(fēng)，無形卻難以掩蓋。游手好閑，無所事事，獨自漫步在越跑越快的社會里。只要別人有錢，他就不會沒錢，隨機的偷竊維持著他的生計。依附著高危險高回報最直接與錢打交道的手藝，他卑賤地活著。

錄相廳、卡拉OK、撞球、萬寶路、播放貝多芬音樂的劣質(zhì)打火機……灰暗的仿佛永遠(yuǎn)是黃昏的小鎮(zhèn)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大城市象征富足前衛(wèi)的符號在這里被高調(diào)地嫁接克隆，尚不富裕的小鎮(zhèn)連跑帶顛不由分說地進入了消費時代。小鎮(zhèn)像一身假名牌的半老徐娘，頹勢中硬是掙扎地繁盛。可憐又荒誕，捉襟見肘的紙醉金迷，簡易粗糙的歌舞升平，勉強尷尬的聲色犬馬。作為拼盤小鎮(zhèn)的邊角料，放縱消沉的小武用偷來的錢游弋在夾生的世界。面對變化，他困頓迷茫無力對抗，麻木的臉偶爾露出驚訝的神色。

他是賊，做著被勒令禁止的事情，是社會不安定因素，是不起眼的叛逆者。他沒有理由活得快樂，因為他靠虧心活著。不知是否是冥冥中的一種平衡，拿了不該拿的錢，就要失落其他珍貴的東西：改邪歸正的朋友成了企業(yè)家，結(jié)婚沒有告訴他；剛成為他情感寄托的歌廳小姐胡梅梅不辭而別，沒揮一下衣袖就帶走了所有的云彩；崇拜城里人的父母見小武哥哥找了城市女朋友便理所當(dāng)然地要求小武給哥哥錢。一團糟，對周圍人的熱情換來蕭索的回應(yīng)，朋友、愛人、親人都帶著隔閡的想法漸漸遠(yuǎn)離，喪失、疏遠(yuǎn)、忍耐成了小武情感生活的方向。無法阻擋，所有人都在追逐心中的幸福，惟有落伍的小武沒有夢想，他像熱鬧生活的一滴冷汗，陰冷模糊又狼狽多余。

小武被抓了，下手時為與梅梅聯(lián)系而買的傳呼驟然響起，伸入別人口袋里的手暴露在眾目睽睽下。押送他回去的路上，順路辦事的警察把他銬在了電線桿的旁邊。行人的注目中小偷小武厭煩冷淡地蹲在地上，像粘在電線桿上的小廣告，沒有靈魂沒有生

我曾經(jīng)丟過兩個錢包，還多次在即將被偷的時候萬幸地發(fā)現(xiàn)了那只骯臟的手，我始終難以忘記丟東西的窩囊委屈，也一直保持著對小偷咬牙切齒的怨恨。可當(dāng)我看到失敗者小武倉皇的臉，憐憫還是出現(xiàn)了。這個萎縮寂寥任性執(zhí)拗的小武讓我看到了賊作為人的脆弱和感傷。甚至看到他只拿錢歸還身份證的細(xì)節(jié)，我險些被感動了?？墒亲罱K我還是沒有，我停止了浮想聯(lián)翩，始終忘不了他是一個賊，一個作案的人，一個把有錢的踏實變成丟錢的懊惱的人，一個沒有資格幸福的人。即使他無所適從，即使他屢受傷害，我依然無法忽略他特殊的身份。

賊，是人群中的傷口。一些傷口，永遠(yuǎn)無法愈合。

《花火》——錢比死更冷

北野武的臉像一面詭秘的墻，冷酷刻薄、麻痹陰冷、狂妄偏激，透著無法遮掩的邪氣，鮮有平和的姿態(tài)。我不喜歡那張臉，那帶著幾分無恥和流氓氣息的五官讓我感到緊張。但卻喜歡他的作品，那些血跡斑斑的兇猛故事，自由、冷漠、穩(wěn)健、狂狷，卻洗練得從沒有過剩的喧嘩。

北野武。我不懂得這名字的含義，卻覺得它帶著些自負(fù)、強悍、粗魯，是適合他的名字。就像溝口健二的謙和古風(fēng)，小津安二郎的溫文爾雅，黑澤明的哲思深邃，總覺得這些日本導(dǎo)演的名字或多或少暗合著作品的風(fēng)格。當(dāng)然，這種自以為是的歸納或許和我的孤陋寡聞和胡亂聯(lián)系有關(guān)。

自編自導(dǎo)自演，北野武和徐靜蕾有相同的愛好?！痘ɑ稹芬彩侨绱?，那張僵硬的臉又一次成了主角。他是一個辭職的警察。幾年前孩子死了；妻子正處在絕癥晚期；一起長大的搭檔堀部被暴徒射擊致殘而被妻女拋棄；年輕的部下田中英勇緝兇不幸殉職留下孀妻弱子無人照顧……放眼望去，除了老幼病殘就是鰥寡孤獨。當(dāng)命運給出如此咄咄逼人的提設(shè)，誰還能堅守愚昧的樂觀拿出默默承受的結(jié)論?牢騷抱怨繼續(xù)委曲求全沒有用!腳踏實地發(fā)奮賺錢來不及!困窘中借的大筆高利貸依然無力償還。惟有鋌而走險不計后果，反正也不會再有什么更壞的后果!他買了輛偷來的出租車，粉刷改裝成警車的樣子，穿上從前的警服，搶劫了銀行。整個過程，他從容鎮(zhèn)定一言不發(fā)，散發(fā)著毫無做作的血性剛毅。

終于有錢了。他還了高利貸，將一部分錢留給田中的寡妻，又將昂貴的畫具郵寄給打算畫畫的堀部。像童話里一樣，錢被分配到最需要的地方，許多麻煩迎刃而解。一切安排妥當(dāng)，他與對他瘋狂舉動一無所知的妻子開始了最后一次旅行。搶劫，短時間內(nèi)掠奪不屬于自己的錢，明目張膽貪婪跋扈，是讓人不齒的事情?？伤膿尳賲s無法這樣定義。這個男人，懷著深沉又絕望的愛，搶出了責(zé)任，搶出了道義，既有控訴又有討還，搶得君子，搶得仗義，簡直有幾分劍膽琴心。“對待同志像春天般溫暖，對待敵人像嚴(yán)冬一樣嚴(yán)酷無情”，他以極端的方式做著雷鋒的事情。

因為愛而無法無天。傻子也看得出：這搶，便是把心一橫。那旅行也必然是沒有歸途的。雪國、沙灘、蔚藍的海洋，永恒的美景中是即將逝去的生命。在黑白兩道的追蹤下，他以暴制暴，極力給予妻子一個華彩的死亡。他兇神惡煞地猛揍亂說話的職員，滿不在乎地殺掉糾纏而來的高利貸分子，只為了保有一塊潔凈的土地，讓妻子在枯萎前實現(xiàn)生命里唯一一次怒放。

那個夜晚，他為她放煙火，妻子似乎是被那瞬間的花團錦簇驚呆，病容中浮現(xiàn)出溫煦幸福的笑。單調(diào)的夜空，繽紛的花朵，悲愴的纏綿，一對相愛的苦命人，暫時擺脫寒酸靠搶來的錢完成了對生命的喝彩。

綻放過后必然是消亡。結(jié)局被安排在寧靜質(zhì)樸的海邊，北野武電影中頻繁出現(xiàn)的海。昔日同事追蹤而至，他向他們要了最后一點時間。一片澄澈包容的藍色中，傳來兩個連續(xù)的聲音——呼吸和槍響都停在海邊。面朝大海，寵辱不驚，兩情繾綣，了卻殘生。音樂百轉(zhuǎn)千回，生命戛然而止。這一次的死亡看不見一點血腥。

他拿了不該拿的錢，給了妻子最后一點明朗的時光。非道德的舉動顯出道德的美感。他們活在地獄，死在天堂。

以錢為線索，回顧了這些電影。有些錯愕，有些悲涼。為了錢，那么多人嘗盡了艱辛，卻鮮見誰獲得了幸福?！叭藶樨斔溃B為食亡”是勿需文化就可輕易理解的常用語。然而，沒有誰不向往金錢，人們總是猴子撈月亮般執(zhí)著地渴望得到錢。金錢，早已成了這世界最統(tǒng)一的夢想。為了一袋金幣，猶大出賣了耶穌；因為貪戀財寶，阿里巴巴的哥哥竟然忘了那句簡單的“芝麻開門”招來殺身之禍；善良的快樂王子為窮人舍棄了寶石裝飾黃金外衣，卻因外表不再光鮮被推倒。面對金錢的光澤，人總是搖擺掙扎，難以守住理智。所以有個詞叫見利忘義，而沒有不合時宜的“見義忘利”。

是物質(zhì)讓嶙峋的生命變得滋潤豐滿了，想得到更豐厚的物質(zhì)，先要得到錢。追逐錢的路上，人們總是關(guān)注結(jié)局，遺失了開始。于是，錢成了活著最大的噱頭，得到錢成了唯一記得的。錢，只是錢，錢成了錢的愿望，錢成了錢的基礎(chǔ)。似乎是一些錢在召喚另一些，似乎是一些錢指揮著人的腳步。而其實，錢什么也沒做。它是無辜的，它盡職盡責(zé)，從不作怪，是作怪的人潑了它一頭臟水。在這個無價的東西越來越少的時代，人諂媚地將錢推向了王位?！皻⑷巳绮莶宦劼暋钡膹膩砭筒皇清X，是人躲在錢的身后，露出狐假虎威的笑容。

錢與邪惡素不相識。愛錢沒有任何過錯，只是在朝它飛翔的時候，很多人忘了愛惜自己的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