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1998年開始具體負責《美文》編刊,當時心里一點底也沒有,不要說躊躇滿志了,半瓶子醋也沒有。記得第一次去向平凹主編請教如何編刊的時候,他說的全是暖人心的話,提神的話,鼓勁的話。告辭的時候,他用毛筆寫了四個字:忘知守本。又用鉛筆寫了八個字:腳宜站穩(wěn),眼要放寬。他那時的毛筆字就已經(jīng)叫書法了,難求也難得,平時想收藏還須掏錢呢。他一邊寫,一邊念念有詞:“新官上任,送你三件大禮,一幅書法。一個鏡框,一掛?!泵P字被我掛在了墻上.鏡框是我自己買的。鉛筆字讓我費勁地想了好些天,開始著力去做三件事情:第一件是研究陜西散文的特點;第二件是尋找國內(nèi)的散文寫作缺乏什么;第三件是加大力氣介紹海外的華人散文。這三件事至今一直在做,并且基本形成了《美文》編刊的特色。
去尋找國內(nèi)散文缺乏什么,是基于這樣的考慮:面對國內(nèi)散文寫作的整體局面?!睹牢摹肥堑胤诫s志,不是中央軍,不可能去統(tǒng)攝全局。尋找薄弱處,就是找突破口,這樣才可能有所作為。市場學的一個核心點是.市面上缺的才叫緊俏,正流行著的已是下坡的路?!睹牢摹钒l(fā)表的《向農(nóng)民道歉》、《一個財政局長的工作手記》、《挽歌的節(jié)拍——復旦在文革中》等長篇散文,就是體現(xiàn)這個想法的。2001年創(chuàng)刊《美文》下半月刊,去辦《少年美文》,也是基于這樣的想法。至于《美文》下半月刊發(fā)行量上去了,并且?guī)恿松习朐驴陌l(fā)行,是后話,開始的時候沒想到會有這么好的結(jié)果。下半月刊面對的是中學生作者,但不是一般意義上的中學生作文,用平凹主編“發(fā)刊辭”中的話說,展示的是少年們的“觀察能力、想象能力和表達能力”,這三個能力其實是文學的基本能力。下半月刊創(chuàng)辦六年多來,有十五位中學生的作品入選國家統(tǒng)編的全日制中學語文讀本,(上半月刊有兩篇入選全日制中學語文課本),有近百篇文章被《新華文摘》、《青年文摘》、《讀者》等刊物轉(zhuǎn)載。能被這樣的選本轉(zhuǎn)載,不要說中學生作者,即就是對名份重的作家,也是高興的事。《美文》辦下半月刊,在編刊原則上和上半月刊是一致的,著眼點在嚴肅的文學層面上。著眼點在哪里,品位就在哪里。一本文學雜志,如果著眼點一味盯在發(fā)行量?;蛸嵅毁嶅X上,是不可能有大的收成的。
《美文》一直重視海外華人寫作,重點發(fā)表過100多位海外華人作家的作品,有港臺出身的,近些年多是由大陸赴海外的。從發(fā)表的散文作品數(shù)量,到作者們分布的國家,《美文》是目前國內(nèi)文學雜志中做得最突出的。
《美文》是陜西土地上長著的一棵莊稼,陽光是重要的,風和空氣都是重要的,但一方泥土才是莊稼的命運。從1998年8月號開始,《美文》以個人作品小輯并配發(fā)評論的方式,研究了方英文、匡燮、唐韻、刑小利、孫見喜、龐進、劉成章、李天芳、朱鴻等九位作家的寫作,評論文章是編輯部出面請肖云儒、王仲生兩位專家主筆的。1998年編輯部對這件事是既重視又慎重的,圍繞著散文作家的人選和評論家的人選,討論了好幾次才確定下來,并且安排老編輯李志清做責任編輯。這件事的影響很好,周圍的贊譽聲不斷,但意料之外的問題也出來了,由于這樣的安排使得陜西作家在版面上顯得很突出,當時的《美文》是48頁碼,每期文字的容量在6.5萬字,而陜西作家要占1/4以上,有人開玩笑建議把《美文》更名為《陜西散文》吧。在這樣的情況下,《美文》擴版為五個印張,增至80頁碼。但一下子增大了財務壓力,那兩年是《美文》日子過得最緊巴的,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年的年三十晚上,平凹主編到郊外的一家企業(yè)去敲除夕鐘,他屬龍,那一年恰好是龍年。第二天早上他給編輯部背回了10萬塊錢。那一年就是那么過去的。
《美文》對陜西散文作家進行個例研究,不是給他們劃句號,而是希望喚起他們更充分的寫作熱情,同時希望由此帶動起陜西的散文氣氛。令人心慰的是進入2000年以后,陜西的散文寫作確實發(fā)生了多種變化,我是這樣理解這些變化的:
一、量在變化
我在這里說的量,特指的是寫作者的數(shù)量和作品的數(shù)量。尚不涉及質(zhì)量。在陜西這樣厚實的文學省份,一個寫作者要是想在質(zhì)量上別具一格,在高度上出新或刷新,是要多花些功夫和氣力的。我的意思是,這幾年的散文成就是以量取勝的,但在質(zhì)量上尚沒有超過十年前至二十年前幾位代表作家所實現(xiàn)的高度,讀一讀那個階段里賈平凹、高建群、劉成章、李天芳、和谷、楊爭光等人的作品,可以看出差距還是比較顯眼的。楊爭光的散文很少,甚至篇幅也很短,但幾乎每一篇都極具個性,出類拔萃。
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2005和2006兩年中,陜西出版散文集60多部。這幾年中,有近20位作家的散文作品在國內(nèi)文學報刊發(fā)表后產(chǎn)生大的影響,吳克敬、杜愛民、王朝陽、王鋒、范超、李宗奇、白阿瑩、祁玉江、閻安、夏堅德等人寫的多,發(fā)表的多,被轉(zhuǎn)載的也多。其中王云奎、馬銀錄作品的影響不僅是在文壇,而且是廣泛的社會層面上的,被《新華文摘》、《中國財經(jīng)報》、《中央電視臺》作為重點和焦點給予關(guān)注。
這幾年寫的人多是最大的優(yōu)勢,人多勢重。陜西被叫做文學大省,多年以來和小說家的成就是密切聯(lián)系著的,小說作家多,成就也大。但這幾年,散文作家勢頭強健,最為重要的是非職業(yè)作家寫作隊伍的形成,職業(yè)作家們不再一枝獨秀。而且寫法也比以前豐富,多姿多態(tài),蔚為大觀。
年輕一些的,或?qū)懛ǔ鲂碌挠型醭?、黃海、王鋒、范超、周瑄璞、齊揚萍、呂虎平,陜南的杜文娟和韓城的馮增錄。著力于匠心,也保持狀態(tài)的是吳克敬,杜愛民和第廣龍。吳克敬寫西府的人和物,杜愛民寫西安老城墻下或明或灰的事,石油現(xiàn)在是炙手可熱的東西,第廣龍卻寫出了冷。閻安筆下的陜北和高亞平眼中的塬上是轉(zhuǎn)換了新角度的。這幾年,給陜西散文提神的還有一支獨特的縱隊,就是官員寫作隊伍。在舊朝代里,官員寫作是很平常的事,既是雅事,也是顯示身份的事。但進入新時代后舊貌就換了新顏,經(jīng)常聽到有官人說這樣的話,“我寫些文章是不怕同行說三道四的”,言下之意,似乎寫寫文章比受賄還具危險性。陜西的官員一直有著很難得的尊重文化的傳統(tǒng),并且身體力行。陜西作家這一路縱隊在國內(nèi)是獨有的,其他的省也有,但沒形成風氣。王云奎做縣財政局長時寫了《一個財政局長的工作手記》,馬銀錄做縣組織部長時寫了《向農(nóng)民道歉》,這兩個長篇散文,為他們自己傳了文風,樹了文名,也為《美文》雜志贏得了大的聲譽。張偉是副省長,位重文心也重,既寫小說,也寫散文;李宗奇身居特別崗位,文武雙修,2006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了他的《宗奇散文》以后,平時懼他的人對他也多了三分親切。白阿瑩管理文化和精神的時候,用重筆述說文化人的獨立品格,文章發(fā)表后被國內(nèi)多家報刊轉(zhuǎn)載,在讀書人中贏得了清名。陳彥是陜西的戲劇家協(xié)會主席,他立足本業(yè)在《美文》專欄“說秦腔”。用這樣的方式系統(tǒng)地寫秦腔,在陜西是個空白,在國內(nèi)這么出筆的,上海有黃裳老人,北京有徐城北先生。陳彥是以此當一件重要的工作去做的,雖然談笑風聲著,卻讓人一下子看到用心的良苦。祁玉江是縣委書記,他說自己是“夜余寫作”,每天忙到夜里,累得睡不著了就寫散文。李育善多年前做過鄉(xiāng)鎮(zhèn)干部,他2006年登在《美文》上的三篇鄉(xiāng)鎮(zhèn)干部記事,被《新華文摘》等幾家報刊轉(zhuǎn)載。這些人中,年輕些的或年長些的,這些年里一直愛護著《美文》,關(guān)心也關(guān)注著《美文》,他們是構(gòu)成《美文》不斷進步的一個重要基礎(chǔ)。
二、觀念在變化。
這個觀念,指的是散文觀念。
先說個中藥的例子吧:
中藥分通方和偏方兩種。俗嘴里說的“偏方治大病”,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大。最大了也就是些疑難雜癥而已。通方是中醫(yī)的正途,是大路?,F(xiàn)在很多傳統(tǒng)的通方不約而同地都遇到了新問題——藥效不太靈了。配方是傳統(tǒng)的,但藥材是當下的地里長出來的.而且多數(shù)不再是天然生長的了,以大面積種植為主。還有另一方面,人體內(nèi)疾病因素也不再是單一的了,比如感冒吧,除了傷風傷熱之外,還出現(xiàn)了病毒。因此中藥要出復合劑,也要中西醫(yī)結(jié)合治療。
散文寫作也是這么回事,一方面現(xiàn)實生活的基礎(chǔ)天天改變著,另一方面,人的精神胃口也是天天在變。散文的觀念要緊隨著而改變呢。慢了就叫落伍,從事文學寫作的人,一旦文學觀念落伍了,誰也拿他沒有辦法了。
代表陜西散文寫作觀念變化的不是單一的個例,而是群體在變,王朝陽、王鋒、范超、齊揚萍、呂虎平、杜文娟、馮增錄在變,吳克敬和杜愛民也在變。這些人都是閱讀著陜西作家的寫作成長起來的,但幾乎過濾掉了傳統(tǒng)的散文特色,他們自己動手摘掉了陜西散文的“白羊肚手巾”。更為有趣味的是,王觀勝近幾年的散文,如老樹上全面煥發(fā)的新枝。法國有一個關(guān)于作家的年齡的說法,大概的意思是,一個人的寫作生涯中,什么時候不再往前看了就老了。王觀勝在往前看,他還不老。人能往前看,就是在尋找變化。法國人的這個說法,不如我們國產(chǎn)的形象,我們的那句老話是“流水不腐,戶樞不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