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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格格的父親是第一批進河套地區(qū)做蒙古生意的旅蒙商。他從內(nèi)地帶來布、絲、糖、茶等商品,換取蒙古人的皮、毛、牲畜。他兼通蒙漢兩種語言,能說會道,會講很多很好聽的故事,他打尖歇腳的地方往往會圍上上百人聽他說書。后來他頻繁出入阿拉善王爺府,給福晉也就是大清公主饋贈厚禮。有一次他給清公主講了這樣的一個故事后,公主一高興說,把烏拉河以西的二十頃公主菜園地租給你啦,租金可在秋后清算。
他給清公主講的故事大概是這樣的:據(jù)說有一個聰明的后套人,提了一袋子大蒜千里迢迢地來到了一個阿拉伯國家,把這一袋大蒜送給至高無上的阿拉伯國王。國王品嘗了大蒜之后說,從來沒有嘗過這么好的調(diào)味品,味道好極了。好吧,就把我們國家盛產(chǎn)的金子回贈你一袋子吧。一個聰明的民勤人聽說這事兒了,他就背了一袋子大蔥千里迢迢地來到這個阿拉伯國家,把這袋子大蔥送給了至高無上的阿拉伯國王。國王品嘗了大蔥之后說,從來沒有嘗過這么好的調(diào)味品,味道好極了,簡直要趕上大蒜了。過去我們國家最好的東西是金子,前一陣子一個好心的中國人送了我們一袋子大蒜,現(xiàn)在我們國家最金貴的東西是大蒜。為了對這位朋友表達我們的盛意,把我們最好的東西回敬他吧,一袋子大蒜。
大清公主哈哈大笑起來。
可是紅格格的父親并沒有接受公主的賜予。他說謝謝公主的好意,如果公主賞識我,那就把你身邊隨便什么送我吧。大清公主很納悶,她環(huán)視一下身邊的東西,發(fā)現(xiàn)她的貼身侍女那云紅著臉低下了頭。公主明白了,原來小伙子看上了她的那云姑娘。那云是她從宮里帶來的貼身侍女,年方二八,面若桃花,手巧得能把天上的星星摘下來,她真的舍不得??蛇@個小伙子竟放棄足以讓他一夜發(fā)家的二十頃菜園地來換取那云,這更讓她舍不得。她看著小伙子遲疑著。這時紅格格的父親跪下了,紅格格后來的母親也從公主身邊走到父親身邊跪下了。
紅格格的父親怕清公主反悔,騎馬帶著那云姑娘一夜跑到了義和隆,那里有他的皮毛加工商鋪,商號叫孟慶同。生下紅格格后,紅格格的父親稟報了大清公主。公主把阿拉善府里最勤勞善良的一個老額吉送給紅格格的母親,侍候她們的起居,讓她們以母女相待。
紅格格的父親帶著駝隊到內(nèi)地出售皮毛和藥材。父親走后,母親得了一種奇怪的病,她不停地進食不停地排瀉,人瘦得骨頭要從皮上戳出來,眼珠子也要從眼眶子里掙出去。管家老額吉四處求醫(yī)終不見效。有一天母親說她想家了,要回娘家看看。老額吉不知道她的娘家到底在哪里,以為她病得厲害說胡話。半夜老額吉被紅格格哭醒,發(fā)現(xiàn)母親不見了,趕緊著人出去尋找,在去內(nèi)地的路上發(fā)現(xiàn)了母親的尸體,身上有肉的地方都被狼叼去了。失去母親的父親發(fā)了瘋,他穿起一件老羊皮襖,把紅格格揣在懷里,每天晚上騎馬出去找狼,直到大后套的狼被他殺絕。
父親舍不得紅格格離開自己一步,他讓紅格格隨他的駝隊一起出去做生意,他找了一峰又肥又大的駱駝專門馱紅格格,讓他鋪里的徒弟孟生專門拉這峰駱駝,并陪著紅格格玩。孟生是個孤兒,他不知道自己姓什么,是紅格格的父親收留他在孟慶同里學徒,是孟慶同給了他第二次生命,所以他取名孟生。孟生比紅格格大六歲,兩小兒在一峰駱駝上長大,紅格格離不開孟生了。他們經(jīng)常把兩只右手疊在一起,紅格格盼著自己的手長得和孟生的一樣大。可是紅格格在長孟生也在長。紅格格就說,哥,你等等我嘛。
紅格格十二歲開鎖。父親把紅格格和孟生叫在一起,把他倆的手放在一起說,等紅格格十五歲滿了你們就成親吧。紅格格一頭撲進父親的懷里高興得泣不成聲??擅仙对谀抢?,他喃喃地說,紅格格不是我的妹妹嗎?
紅格格的父親擁有了一些土地。紅格格的父親想修一條渠從黃河上引水,灌溉這些土地,讓這些土地為他的紅格格創(chuàng)造更多的財富。他自己早晚會死的,他想讓紅格格無論他在還是不在都能過上富裕的生活。他清點了一下家里的銀子和糧食,恐怕連挖一條私渠的一半費用都不夠。于是他下決心把包頭的商鋪賣了,再賒欠一部分工錢等秋后收了糧再還。主意已定,他騎著他的棗紅馬上路了,他讓孟生和老額吉陪著紅格格。他和孟生約好,三月初三讓孟生到大佘太來接他一下,因為西山咀一帶常有土匪出沒。
事情辦得很順利,棗紅馬馱著紅格格的父親和為數(shù)不少的銀子在三月初二就到了大佘太,進鎮(zhèn)子時他看到兩家埋死人的,哭哭啼啼有氣無力的樣子。他暗喜,當?shù)赜袀€說法,出門碰到埋死人的吉利。他住在一家店里等著第二天和孟生會合。晚上他點著葫油燈,拿出在包頭瑞蚨商行給紅格格買的一副紅綾子仔細端詳,漸漸地眼里涌出了淚水。紅格格是他的命根子啊。
突然他聽到炕上有赤楞赤楞的響動,他操起葫油燈一看,原來是一只大老鼠在啃他炕上的米袋子。他提起手邊的氈靴打過去,老鼠跑了。睡覺前他怕老鼠還來啃他的米袋子,他解下褲腰帶把米袋子吊在了窗前的房梁上。睡到半夜他聽到了更大的動靜,他趕快點著胡油燈,他看到還是那只老鼠蹲在窗臺上,正一跳一跳地夠那只米袋子呢。它的身體看起來很笨重,跳兩下就縮下來喘一會氣,它的眼睛盯著紅格格的父親看,它的表情是豁出去了。紅格格的父親又舉起了氈靴子——紅格格的父親看見這只筋疲力盡的大老鼠掙扎著用兩條后腿站起來,兩只前爪抱起來搗蒜般地給他作揖。紅格格的父親簡直被驚呆了,他活了幾十年還沒見過老鼠磕頭作揖的。他放下了靴子。他發(fā)現(xiàn)這只老鼠的肚子很大,他意識到這只老鼠懷著身孕,可能就要臨產(chǎn)了。他站起來從袋子里掏出兩把米撒在窗臺上,吹燈睡覺了。第二天早上,果然大老鼠生下了一窩小老鼠,在窗臺上吱溜吱溜地叫著,圍著大老鼠找奶吃。大老鼠仿佛已摸著了紅格格父親的脾氣,一點都不害怕他,好像對他還有一點炫耀。給馬喂足了草,紅格格的父親想出去溜達溜達看孟生來了沒有。一出大店的門,便聽得鎮(zhèn)子里鬼哭狼嗥亂作一團。一打聽,紅格格的父親嚇了一大跳,原來是鎮(zhèn)子里發(fā)現(xiàn)了鼠疫,官兵封鎖了鎮(zhèn)子,誰敢往出走半步,格殺勿論。
紅格格的父親把給紅格格買的紅綾子放在銀子口袋里,又把銀子結(jié)結(jié)實實地捆在他的馬背上。他拉著馬站在一個空曠的高處向孟生來的方向望。突然他的棗紅馬長鳴一聲前蹄騰空而起。紅格格的父親知道孟生到了,孟生騎一匹母馬,它和他的棗紅馬交配已經(jīng)生下三匹小馬駒,它們已經(jīng)嗅到了彼此的味道。紅格格的父親走到離封鎖線近一點的地方,他用他的雙手把他的棗紅馬從頭到尾摸了一遍,掏出了蒙古刀,往棗紅馬的屁股蛋子上一戳。棗紅馬騰空而起,越過封鎖線,向著孟生的母馬飛奔而去。
封鎖線上的官兵被這匹呼嘯而來的龐然大物嚇了一跳,等他們反應(yīng)過來,就沖著這匹馬開槍。有一槍打中了,棗紅馬嘶鳴著在地上打了一個滾兒,卷起一片塵土。接著它又騰起來向前奔去。
2
民國初年,二十啷當?shù)拇蠛笊缏殄X和羅板凳,分別離開家鄉(xiāng)河曲走西口。他們從村里春出秋回的“雁行人”口中得到消息,說大后套吃白面燒紅柳一人一個胖媳婦?;蛘咚麄儚囊呀?jīng)定居在河套的鄉(xiāng)親那里得到口信兒,內(nèi)容大概是:這里地多人傻速來。于是在一個春寒料峭的清晨,他們扎上家里準備給他們相親的一塊白羊肚肚手巾,背上家里惟一的一條褡褳,從村口走出來。他們的娘哭得死去活來,聲音凄慘而古怪,驚得一只正在臥蛋的母雞咕蛋蛋地飛起來,正在脫肛的一只蛋從空中落下,粉碎。
到了河套以后,羅板凳到處打短工,他要攢下些銀子買幾分地,他想當一個地主。苗麻錢呢,他喜歡修水開渠,大后套這地方水能過的地方就是地,就長糧食,所以他用后套的直幾編了二十雙草鞋,他用雙腳量遍了后套的八大干渠。他們的相識并且成為兄弟,緣于烏蘭腦包的一條褲子。轉(zhuǎn)眼到了七月十五中元節(jié),他們來到河套中部一個繁華的叫烏蘭腦包的集鎮(zhèn)。天黑時他們來到一個車馬大店歇息。大炕通鋪已經(jīng)挺滿了人。兩個人塞到一個夾縫里,誰也翻不過身來。羅板凳脫了衣裳蓋在身上說這樣可以省點地方。苗麻錢心想,什么省點地方,還不是怕磨破了衣裳,河曲人就是護臉。睡到早上,苗麻錢一睜眼,哈哈大笑起來,他看見羅板凳赤條條地躺在土炕皮上,中間還立著個樁子。羅板凳聽見笑聲一骨碌爬起來,找不著自己的衣裳了。
羅板凳砸著自己的腔子后悔不迭不該脫衣裳,苗麻錢笑得在炕皮上翻跟頭。羅板凳拖著哭腔說,我丟了衣裳你笑甚呢?苗麻錢指指他的下身說,你那兒咋了?羅板凳趕緊蹲下護住下身說,不咋,白天沖著陽婆撒了泡尿。苗麻錢說,咋,沖著陽婆撒泡尿那東西就腫成蘿卜啦?羅板凳哭喪著臉挪到炕旮旯說,你不要清鼻涕打人——軟糟蹋我了,你說我人光腚光的咋出門呀?苗麻錢看羅板凳真的惱了,跳下炕扯下門上的一塊草簾子扔在羅板凳身上說,你等著。
過了半頓飯的工夫,苗麻錢大搖大擺地拿著一身細葛布的衣裳回來了。羅板凳往身上一穿,像裁縫給他做的一樣。羅板凳說,哪來的?苗麻錢拍拍胸脯說,別管,只管穿。羅板凳高興得滿臉通紅說,你對我這么好,像我的親哥一樣,干脆咱倆磕頭結(jié)拜哇,以后也能相互有個照應(yīng)。苗麻錢說,我準保比你大,我可不愿意做別人的兄弟。板凳說,我正好愿意當小的,你沒聽過孔融讓梨的故事嗎?當小的才能吃大的。于是兩個人問過生辰,麻錢正好比板凳大一個月,一個愿意當哥,一個愿意做兄弟,手拉著手去土地廟磕頭去了。從土地廟出來哥倆商量好,看完一出戲他們就去義和隆,那里的孟家要挖大渠了。
鎮(zhèn)子中央搭起了大戲臺。聽說晚上演的是二人臺《劉干媽探病》,旦角是當時名震河套的親圪旦。聽了這個名字,苗麻錢和羅板凳的心麻酥酥的,這名字真好聽,恨不得摟在懷里揉一揉。吃了褡褳里的干糧,喝了三碗酸粥,天才黑下來。趕到戲臺,親娘,人多得像鍋里的餃子。哥倆蹲在一截土墻上,鑼鼓聲響起來了,接著就是揚琴和笛子,一個垂柳一樣的女人背著身子從水上漂出來,隨著觀眾的一片唏噓,轉(zhuǎn)身,亮相。乖乖,這哪里是吃五谷雜糧的人呀,這分明是用細白面捏出來的七仙女,臉皮白得像剝了皮的蔓菁,眼珠是黑梅豆,嘴是兩片洋煙花,那腰軟得就像一條條黃米糕?!坝裆徫医衲暌皇鶜q整,心尖尖上掛著我的心上人。”那聲音脆錚錚忽顫顫地漾出來,像風吹過一坡蕎麥鈴鈴,碰得男人們的心生疼。
這時靠近戲臺的一個人突然指著土墻高喊道,抓賊了,把墻上的那個賊拽下來。麻錢一驚拽著板凳從墻后跌過去。他們?nèi)鲩_腿跑,穿過一片楊樹林,到了渠背上,一口氣跑出四五里,兩個人坐下來喘氣。
板凳說,偷來的?
麻錢瞪了他一眼說,你才偷呢,占了便宜賣乖。
板凳說,那是咋來的?
我早上一出門,跟一個掌柜打聽,附近最樂善好施的財主是誰,人家告訴我是義和隆的老額吉。走出一百步我看見一個瘸子在墻跟下曬太陽,我急匆匆地跑過去說,老額吉在橋南給缺胳膊少腿的放糧呢,你咋不去?瘸子托著墻跟邊往起站邊拍著大腿說,我咋不知道呢我的天爺爺,等我爬去了連糠都沒有了。我說我去替你領(lǐng)吧,就是沒有口袋。瘸子邊脫褲子邊說,快快快把褲腿扎起來,你去替我領(lǐng)一下,就說我是拐老七,他知道我的。我拿著褲子飛快地跑了。跑了一陣我覺得不合適,我們不能欺騙老弱病殘的人。我折回去把褲子還給他說糧放完了。那瘸子一看他的褲管子空蕩蕩的,就砸著他的瘸腿嚎起來。他說,就是這條破頂門棍子把我害的,沒有腿的人連狗都不如,熱乎屎都接不著一泡。地里跑的牲口還四條腿呢,我怎么只有一條腿啊?我生下來就沒吃過一頓脹肚子飯,空口袋子立不住啊??粗鴦e人娶媳婦,我就饞得流口水啊,上下都流口水啊,沒有腿的人不是人啊。這瘸子說得讓我心酸,我趕緊走開了,多虧我沒黑他的褲子,要不然天看見遭報應(yīng)呢。我又向渠背上走,到了一個比較偏僻的地段,遠遠看見一個人走過來,我忙挽起褲子在水里撈。那個人走過來問我撈什么,我說我的二兩銀子掉進水里了,這是我半年的工錢我的命根子,要是撈不上來我就不活了。這個人說他會水,他要是給我撈上來,銀子的一半要送給他。我又跟他討價還價一番他終于脫了褲子下水了。等他上來褲子已經(jīng)穿在你身上了。你說我這是偷來的嗎?
板凳想了一下說,那也是騙來的。
麻錢說,對于這種愛占小便宜的人就得讓他吃點虧。
板凳跟在后面雙手摸著衣裳說,這布織得可真細,比我身上的肉都細,這肯定是七仙女的手織出來的。這條褲子來得這么不容易,我舍不得穿了。我們現(xiàn)在熱得一頭汗,我們脫了褲子走吧,反正也沒有人看見。麻錢響應(yīng)了板凳的號召,邊脫褲子邊說,咱們山西人就是會過日子,閻錫山那么有錢,他老婆咸菜里多滴了點香油,他還心疼得三天不屙肚里的屎呢。
板凳說,我聽我娘說,他吃了燉羊肉,放屁的時候還得堵一把篩子。
七月十六的月亮特別好,哥倆白花花地走在渠背上,真帶勁兒。河水一片清香,在月光下像連綿起伏的一塊塊銀子。兩岸的秋田在微風中沙沙作響,結(jié)實的玉米稈子長著碩大的穗子像爺爺背著他的親孫子。兩個小伙子深深地呼吸著河水和莊稼的香味,充滿了對生活的向往。
麻錢說,這條河要是我的就好了。
板凳指著岸邊說,這些土地要是我的就好了,土地是世界上最值錢的東西,它能活生生地長出糧食。
麻錢說,土地再值錢沒有水也不會長莊稼。就像一個人沒有血了還能喘氣嗎?不能喘氣了還能長出身上的肉嗎?
板凳說,反正麥子是地上長出來的不是水里長出來的。
看到前面的燈光的時候,他們知道到了義和隆了。板凳說,哥,你發(fā)了財最想干什么?麻錢肚子有些餓了說,當然先吃香的喝辣的。板凳打斷他的話說,哎,香的辣的有吃光的時候,我要不停地種糧食,恨不得墻皮上都長出糧食來。我要是發(fā)了財呀,全村的糞誰都不許撿,都是我的。
在這個晚上兩個新結(jié)拜的兄弟找到了孟家的紅格格。雖然有紅格格的生活只延續(xù)了三年,但這三年成為這兄弟倆在河套創(chuàng)業(yè)的起點。就這樣故事從一個女人開始了,只是這個女人沒有等到故事結(jié)束。
3
羅板凳和苗麻錢正在孟家的大門口遲疑著,聽得一陣馬蹄聲由遠而近。從一匹高頭大馬上跳下一個人來,這個男人肯定是看完了親圪旦的《劉干媽探病》騎馬趕回來了。他說,是來攬長工的嗎?他們趕緊點頭。孟生一手提著馬鞭一手敲門,他小心翼翼地敲門。麻錢和板凳看見一個小巧的女人一手捂著油燈站在門口。她穿一件紅夾襖,頭發(fā)漆黑,臉色蒼白。她站在門里,孟生站在門外,他沒有很快邁腿進門,他撥弄了兩下手里的馬鞭說,紅格格我回來了。那個被叫作紅格格的女人嘴唇動了一下好像發(fā)出一個什么聲音。之后她轉(zhuǎn)身往里面走,孟生跟在后面。
麻錢和板凳吃了幾個和禾面饃就睡在磨房的火炕上。麻錢低著頭,他在猜測被叫作紅格格的這個姑娘多大年齡了,十五歲了還是更小一些。板凳蹭到窗臺上,手指蘸了口水,捅開麻紙。他看見紅格格和孟生一個進了正房,一個進了廂房,無話。
麻錢說,你不趕緊睡覺撩亂啥呢?
板凳說,哦,我看一看窗根兒下有沒有尿盆子。
麻錢翻了個身說,飯缽子還沒保證呢還惦記著尿盆子。大后生家的使勁一撅就能尿到院墻外去??窗涯隳莻€東西金貴的。
第二天天不亮他們就起來做營生。這是兩個實受的人。紅格格是那么襲人的一個閨女,他們愿意給她受。
到了黑夜麻錢和板凳各懷心事地躺在大炕上。板凳說,她好像是個啞巴。麻錢沒說話。板凳說,她身上有一股海納花的味道。麻錢沒說話。板凳以為麻錢睡著了,爬起來俯在窗臺上往外瞄。麻錢點著了胡油燈,把板凳嚇了一跳。他紅著臉說,你點燈干甚么?一盞油要一抱胡麻榨哩。麻錢說,我怕閃了你的腰,到錦繡堂接骨可能得花一畝胡麻的錢哩。錦繡堂是后套最有名的中藥鋪子。
半夜他們又聽到了馬蹄聲。那個男人像昨天那樣回來了,那個女人穿著紅夾襖捂著胡油燈站在門口,表情欣喜而慘淡。
板凳翻了個身忍不住說了聲,東家回來了。
麻錢說,他是什么東家?
咋,他不是咱們的東家?他是哥哥,他不是東家誰是東家?
他是什么哥哥?他只不過是倒插門兒的女婿。
板凳從炕皮上坐起來說,咋,他們成親啦?
麻錢說,我說他們成親啦?
兩個人本來都有點心煩,這點心煩來自于紅格格或者那個半夜回來的孟生。他們正想坐起來好好吵一架,至少要抬一抬扛,可是他們聽到了外面女人的哭聲。
紅格格哭著說:哥,你不是一直在等我長大嗎?你不是答應(yīng)阿爸娶我嗎?那個唱戲的女人比我好嗎?
妹妹你別哭,外面風大,你讓我進去,聽我給你說。
你去吧,阿爸在陰間看到你這個樣子難過得還得再死一次。
妹妹,別提阿爸了。下個月中秋我們就成親。
你這個樣子我們怎么成親?阿爸和我想要的人不是你這個樣子的。
妹妹你別傷心,哥再不去了。
我留住你人留不住你心,你去吧。你最好等她脫了行頭卸了妝,好好看看她究竟是什么樣。對她不死心你就不要回來。
紅格格扔掉手里的胡油燈,拴上了木頭門。
原來紅格格不是個啞巴,她只是不怎么愛說話。板凳說,這是我第一次聽她說話。麻錢翻了一個身沒說話。板凳又說,我恨那個男人,我想揍死他。麻錢又翻了個身沒說話,他閉著眼睛聽著馬蹄聲繞著院子一直響著。直到馬突然嘶鳴,劃破長長的黑夜,使每一家的窗棱都震顫起來。麻錢和板凳同時看見院子里騰起沖天的火光。
板凳和麻錢拉起褲子提起水桶沖出去,是東墻下的葦子著了火。紅格格從正房里跌跌撞撞地跑出來,站在火光前喊著,爹,爹,爹呀。孟生折回來時火基本滅了,紅格格癱坐在冒著死煙的火堆旁。麻錢和板凳站在屋檐下,臉黢黑著,穿反了的褲子滴著水。孟生想過來扶起紅格格,可板凳一個箭步跨過來,擋在孟生面前。他瞪著眼睛,用口音很重的山西話罵了一句臟話。
這場火很快就撲滅了。孟生果真再沒有離開家。他帶著麻錢和板凳重新修建柴房涼房和糧倉,讓板凳給紅格格精工細做了一只梳妝匣子,他下決心要成親了。他還帶著麻錢去了兩次他們的牛犋(河套地商或地主管理土地渠道的機構(gòu)),用二餅子車拉回了粟米、胡油、白面,還有一個老婆婆。他們叫她老額吉。她穿著一件羊皮蒙古袍,一盤磨似地坐在院子里。她喝著一壺奶茶,對所有的人指手畫腳。
時值八月中秋,客人們都知道寶山元請了戲班子唱戲,東倒西歪地陸續(xù)趕往戲園子。二位新人正在入洞房時傳來了戲班子的鑼鼓嗩吶聲,就這樣孟生聽到了親圪旦的聲音。
紅格格看到孟生僵立在地中央,他的魂兒早破門而出了。紅格格和衣躺在老額吉身邊睡了,她害怕與孟生眼神相撞時的尷尬。孟生以為紅格格睡著了,溜出門跳上馬奔向戲園子。他家離戲園子本來不很遠,他騎了馬可能是想著快去快回來。哪想到他一走紅格格就坐起來,她找了一把菜刀就剁掉了自己的一只手指頭。
孟生在一片鑼鼓絲弦聲中,隱隱地聽到家里的大白狗歡歡叫得異常凄慘。他心里一驚躍上馬往家奔,途中就下起了傾盆大雨。馬跑得快,不停地打滑,他幾次險些從馬上掉下來。在門口他把淋濕的衣服脫下來,推門時他很小心,他怕驚醒妹妹紅格格。他看見紅格格背對著他坐在新炕上,正在挑燈花。
他叫了聲妹妹。他已叫了她十幾年的妹妹。他用駱駝拉著她,他背著她抱著她,妹妹哭他跟著哭妹妹笑他跟著笑。他和妹妹阿爸是一家人,他對他們充滿了難以割舍的親情。在他眼里妹妹不是一個女人,她只是他的妹妹,是他身上的一塊骨頭或一塊肉,妹妹疼他就疼。
他又叫了聲妹妹。
紅格格轉(zhuǎn)過身來,她拿起胡油燈照著一堵墻說,我們定居在義和隆,阿爸為我們蓋了這套院子,那年我十二歲。十二歲生日的那天我在這堵墻上畫下了一只手,從此我每天都在上面比畫,我希望它能趕快長大。終于我的手長到能夠把它覆蓋,同時我也像離不開我的手一樣離不開你了。但是今天,一切都沒有了,斷了。
紅格格把一截手指扔到孟生面前說,你走吧,再別回來。
大白狗歡歡蹭過來,圍著這截手指嗚嗚地叫著。孟生蹲下來抱著歡歡的頭嗚咽起來。
麻錢聽到孟生躍上了馬背,他聽到紅格格的心冰凌一樣赤楞楞地碎了。黑暗中他用一片生鐵在一塊石頭上打磨著,火花噴濺著,閃爍著他因仇恨而扭曲的臉。他聽到孟生走遠了。孟生的腸子被揪得七上八下,他疼他的妹妹紅格格,可他是個男人他愛的是親圪旦。苗麻錢從黑暗中站起來,他把刀片別在褲腰里,一頭扎進雨夜里。雨水好涼啊,這是苗麻錢有生以來最冷最黑的一個夜晚,他在一只鍋底里奔跑,冷得只能不停地呻吟或呼號。終于他跑到義和橋的橋頭上。他像一個勇士那樣站著,他想懲罰那個鬼迷心竅忘恩負義的男人,眼前,那個男人是他惟一的敵人。
果然他聽得馬蹄聲從橋的那一頭折回來,孟生放不下他的妹妹紅格格。麻錢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攥緊了拳頭,等那個男人和他的馬一過來他就會撲上去。那匹馬離他只有幾十步的時候,麻錢意料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那個龐然大物突然嘶叫一聲就人仰馬翻,人和馬一齊栽進義和渠里,咕咚一聲。
苗麻錢的心一驚,叫了一聲天哪。真是老天也能看見這個吃里扒外的狗男人。麻錢飛跑到義和橋下面,抱了一根被風刮斷的楊樹桿子游進渠水里。他把那個男人扶在樹桿上拉到岸上來,那匹馬也游了上來。男人肚子里灌了不少的水,已經(jīng)昏迷了。他把這個男人放平,想給他擠一擠肚子里的水,可他的腰上硬邦邦的,伸手一摸,從他的腰里摸出了一雙鞋。這是一雙緞子質(zhì)地的繡花鞋,只有四寸長,顏色看不清楚。這雙鞋肯定不是給紅格格的,紅格格是自然足。都到什么時候了,這個剛跟紅格格拜了天地的新郎倌兒還要為他的親圪旦去送繡花鞋。苗麻錢一把扯下那頭死豬的褲子,掏出腰里的刀片,用他跟父親學來的劁豬的精湛手藝,像對待一頭豬那樣,輕車熟路地下了手。只聽得那個男人長嗥一聲,肚子里的黃水噴瀉出來,濺了苗麻錢一臉。麻錢看他沒有生命危險了,就把他扛起來橫搭在馬背上,用樹枝抽打馬屁股,馬就跑起來了。
苗麻錢大搖大擺地往回走,還哼哼了兩句山西梆子?;仡^望一眼義和渠大橋,心里還是感到蹊蹺,他苗麻錢何德何能,老天為什么要幫他呀?他又拐到橋上去,發(fā)現(xiàn)橋的中段橫攔著一根草繩,已經(jīng)被掙斷了。這是誰干的呢?還有誰和他一樣仇恨這個男人呢?
4
河套平原一直以來都是蒙古族的游牧地,道光以后,準許開放纏金地(河套以西地區(qū)),雁行人浩浩蕩蕩地進入河套,墾殖定居,在這塊地廣人稀的土地上形成疏疏落落的村莊。這是一次小規(guī)模的圈地運動,人們以低價租種蒙古王爺?shù)耐恋兀昧畠r勞動力把黃河的水引到自己的租地上來,形成最初的黃河灌溉。
義和隆位于后套腹地,民國時期成為后套水陸中心。但是從身后的狼山一帶的高地騎上一匹高頭大馬往南走,馬背上的人遠遠會看到,義和隆不過是一片排列不怎么整齊的土坷垃。因為沒有煤,就沒有磚,義和隆的房子都是土木結(jié)構(gòu)。粘土里的鉛性大,黏度好,抗風吹日曬雨淋。椽子和檁子都是從寧夏水路運到后套,二三十文錢一根。每一家的房子一側(cè)都設(shè)有房梯,人們像走平地一樣上房。房頂?shù)淖饔靡环矫媸怯脕砹罆窆任铮匾囊环矫媸钦驹谏厦纨ネ?。隨便上哪一家的房頂都可以看到全村或者更遠的地方。想要找誰,可以雙手卷成話筒吆喝,或者女人做熟了飯,喊地里的人回來吃飯。誰家來親戚了,上房一看,幾里之外一目了然。快烙餅吧,炒雞蛋吧,客人一到,飯正好上桌。或者遠遠看見來了個逃荒要飯的,走進了東家或者西家。在河套,對待討吃要飯的跟對待上門的親戚差不多。河套人大部分是移民而來,親戚很少,即使有,一個村和另一個村隔得很遠,輕易來不了。外來人大家都很稀罕。來河套逃荒要飯有第一次沒有第二次,如果到地里干活就能混飽肚子,誰愿意提討吃棍呢?雖然提討吃棍比拿鐮刀輕省,可人活臉樹活皮,人活著不是光為了一張嘴。河套人愛面子講義氣。
自從孟家的最后一個男人走了以后,老額吉一到中午就上了房頂,曬太陽,她像一盤磨坐在一個蒲團上。她說太陽是個好東西,曬太陽啊,你們可真懶,有太陽不曬,就像有黃河水不澆地一樣。仿佛曬太陽是多么勤快的事。但是義和隆的人們知道,她是在房上望,望孟家的男人。她閉著眼睛,下巴篩子般抖動,嘴里念念有詞。有時候人們也能聽清她的咒罵,她用破棉絮一樣的嘴巴說,孟生你這個挨逼頭(耳光)的貨。
就在房頂上,老額吉作出了一個重大的決定,孟家要開挖兆河渠。
這渠一挖就是三年。雇用的勞力是來自陜、晉、魯、冀的災(zāi)民和當?shù)氐霓r(nóng)民,共四千人,組成二百個班,每班二十人。每班選出一個班頭,領(lǐng)工、監(jiān)工、計土方、合算工錢,報總渠頭。每十班選出一個渠頭,可以分段承包渠道,統(tǒng)籌管理。
板凳帶一百個班開挖上游,麻錢帶一百個班開挖下游,每個月的十五他們分別從工地策馬歸來,和老額吉紅格格團聚,通報工程進展,交流施工中遇到的困難,合計銀兩和口糧的用度。
這三年紅格格從十五歲長到了十八歲,她的身體才發(fā)育成熟,質(zhì)樸中多了一些妖嬈。到第三年,麻錢和板凳最后一次見紅格格的時候,發(fā)現(xiàn)她迅速地美麗到極致,像一朵紅得灼人的花,讓麻錢和板凳倉皇地垂下眼睛。
每到十五,老額吉就走進涼房,貓著腰從甕里撈出幾塊腌豬肉,她要燉上土豆粉條豆腐等著那哥倆回來吃。青黃不接的時候,她就抓上一只老母雞。老母雞滿院子飛,她追得呼哧呼哧地喘氣,她坐在磨盤上歇氣,嘀咕著說,別飛了,一會毛就上了撣子了。她挪著笨重的身體在灶堂前忙活著,一不小心爐膛里的火燒著了她的袍子。紅格格過來撲火說,老額吉,你歇著我來做。老額吉把面餅貼在鍋幫上說,兩個后生最愛吃我做的鍋貼(河套的一種家常面食,一面像蒸的,一面像烤的)了,麻錢愛吃烤的這一邊,板凳愛吃蒸的這一邊。這兩個后生哪個我都喜歡,我要是有兩個紅格格多好啊。紅格格紅著臉說,老額吉,你別嘮叨了,你上炕歇著。老額吉坐在柴上,呼哧呼哧地拉風匣說,我不能歇在炕上,我歇在炕上就說明我老了,等棺材著呢。我且活著呢,等你有了娃,我給你帶大幾個再死也不遲。紅格格說,你別說了,他們快進門了。老額吉聽說兩個后生快進門了,站起來向院子里張望說,在哪兒呢,我咋看不見?紅格格說,上義和橋了。老額吉趕忙往手心里唾些吐沫往紅格格的頭發(fā)上抹。紅格格哭笑不得地說,哎呀老額吉。
這哥倆的關(guān)系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他們君子起來了,誰也不單獨和紅格格接觸,仿佛在避瓜田李下之嫌。約定俗成他們每月十五回來,商量完事情后,在廂房里歇息??吹郊t格格坐在窗前給他們做棉衣做鞋,六十四眼窗糊著發(fā)白的麻紙,映出紅格格的側(cè)影。他們躺在炕上睡不著。越睡不著就越想翻身,翻身又怕對方知道自己沒睡著。于是就一個假裝打呼嚕,一個假裝磨牙,自己把自己折磨得精疲力盡。
板凳從上游往中游挖,越挖離家越近,麻錢從中游往下游挖,越挖離家越遠。一天,板凳實在想看看紅格格,傍晚回到了孟家。老額吉和紅格格正在一個燒火一個搟面,看到板凳回來非常吃驚。紅格格趕緊往大門口看。老額吉說,你麻錢哥呢?板凳紅著臉說,麻錢哥沒回來,我是離家很近了,想吃鍋貼了。他說話的口氣有些急促。他慌忙從門后拿了扁擔去挑水,走到門口,麻錢卻從大門進來了。兄弟倆看見對方都十分尷尬。板凳說,我離家很近了就回來看看。麻錢說,渠工們鬧事,我回來取點銀子緩和一下矛盾。兩個人臉羞得通紅,都不敢看紅格格。老額吉人老成精,她打著哈欠說,兩個后生簡直就是娘肚子里的雙生,一個干啥另一個也干啥,你們像約好的一樣,從來沒有一個單獨回來。
這話當然是說給哥倆聽的。但從這以后,哥倆心里都多了一點道道,彼此也有了一些防犯。下次再臨時回來時,麻錢和板凳沒進村就開始放聲唱歌。老額吉和紅格格聽到歌聲就知道他們回來了,光明正大地回來了。老額吉總是高興得淌下眼淚。她說,多仁義的兩個后生,我們沒生人家沒養(yǎng)人家,人家對我們這么好,上一世我們是一個房檐下的人呀,這一世也割不斷呀。她擤鼻涕順手抹在紅格格的膝頭上。
麻錢兄弟先施工涵閘,上凍后趁渠道結(jié)冰又施工橋梁,大年三十的后半夜兄弟倆才趕回家。老額吉給他們準備了年夜飯,有槽頭肉燴酸菜,還有小耳朵炸糕。小耳朵炸糕里包著鮮紅的豆沙餡,又細又甜又綿。哥倆知道這豆餡是紅格格做的,小耳朵炸糕也是紅格格包的,老額吉眼神不好,豆餡總是包不進糕面里。但他們沒看到紅格格。紅格格住的正房里沒有點燈,門拴得很嚴。這是大年三十,每家每戶都要點長明燈的,紅格格的房里為什么沒有上燈?紅格格膽子小,天一黑就會上燈,可她今天為啥沒有點燈?板凳沉不住氣了,他嘴里含著油炸糕說,紅格格怎么不吃飯?老額吉背過去身子說,紅格格身子不舒服,喝了藥睡了。
這一宿哥倆躺在廂房的大炕上,翻來復(fù)去“烙餅”。板凳不停地起夜,他想看看紅格格的燈亮了沒有。板凳說,哥,你說紅格格真的病了嗎?麻錢說,不知道。板凳說,是不是我們有什么事做得不好,紅格格不想見我們?麻錢說,不知道。
第二天哥倆要趕往工地,上馬前他們在門口磨蹭了一會兒,最終還是沒有看到紅格格。老額吉站在門口,頭發(fā)銀白。
再一次回家已是五月,工程全部竣工,放水后渠道各段暢通無阻。麻錢兄弟倆躍上快馬,年輕的心插上了快樂的翅膀。他們奔馳著,心里想著心愛的女人,一股股暖流從心底涌出,他們的身心像正在灌漿的麥子一樣充實而飽滿。
哥倆下了馬,站在孟柜(柜,河套的大戶人家的居住地)的朱紅色的大門口,像四年前那個月夜一樣,他們充滿了膽怯,遲遲不敢邁腿進門。就在這時他們聽到了嬰兒的哭聲。
5
第二天在兆河渠里發(fā)現(xiàn)了紅格格的尸體。孟家的血脈就留在了老額吉懷里的這個孩子身上。老額吉給他取名叫鐵錘。死了好幾次又好幾次醒過來的老額吉讓弟兄倆去找孟生那個槍崩貨,麻錢說不。
板凳買了唐富貴的兩串糖葫蘆嘎吱嘎吱地吃得呲牙咧嘴。唐富貴說,咋,這么早就領(lǐng)工錢了?板凳說,沒有,營生做完了,出來動動筋骨。唐富貴說,咋,營生還能做得完?營生營生,要是不往出生還叫什么營生?我的祖先死了幾十茬了都是讓營生做死的,他們到死還沒把營生做完。板凳說,反正也是個做不完,還不如慢慢地做。我這幾天戲癮大得很,看看哪里有唱大戲的,我也混混眼。唐富貴說,唉,親圪旦戲班子倒臺了你上哪里看戲去,這年頭也真是日怪,一根水蘿卜一樣的親圪旦原來是個男人身子。
板凳半天驚得說不上話來。咋,親圪旦是個男人身子?不可能,我親眼見過親圪旦,七仙女下凡。唐富貴搖著頭說,后大套的男人哪一個沒見過親圪旦?多少男人為了他把老婆閨女都賣了,你們家孟掌柜不也是一個?可前幾天人們發(fā)現(xiàn)他是個男人,把戲班子都砸了。板凳說,咋,脫下他的衣裳看啦?他長著咱們男人的東西?唐富貴說,那可不長著咱們男人的東西。據(jù)說演到換場子的時候,親圪旦上茅房。烏蘭腦包的一個戲迷耳騰一直蹲在茅房的墻根下,因為他看見親圪旦在上場前口渴了,一口氣吃了兩只白生生的大蔓菁。他思謀著親圪旦肯定得中途上茅房。親圪旦一進茅房他就跳進去抱住了親圪旦的肉身子,耳騰為了親圪旦把親生閨女都賣了,就是想抱一抱親圪旦的肉身子??墒嵌v發(fā)現(xiàn)親圪旦的奶子是假的,是兩口袋蕎麥皮,胸脯像大盛魁賣的木頭搓板。他伸手往下一摸,乖乖,一坨子肉,比一只豬腰子還大。耳騰從茅房里奔出來連哭帶嚎。我日他媽親圪旦,他是個男人!男人們憤怒了,他們圍住了親圪旦,扯下了他的褲子。耳騰一蔓菁把親圪旦打得昏死過去,三天都沒醒過來。戲班子散了,班子里的人到處找飯碗去了,戲迷男人們上了當受了騙也一個個窩著腦袋回家了。聽說只有你家孟掌柜還在烏蘭腦包等候著,這人真是日怪呀。那海納花一樣的紅格格咋就拴不住他的心?男人真是日怪呀。
老額吉看著孟生沒指望了,就把麻錢和板凳叫到她身邊,授意他們倆經(jīng)營兆河渠。從兆河渠中間分開,一個上游,一個下游。每年給孟家分別繳三千兩銀子,立下字據(jù)。板凳說,我要上游,繳三千五百兩銀子。麻錢說那我要下游,也繳三千五百兩銀子。老額吉說,就三千吧,賬我算過了。
第二年的秋天,是麻錢兄弟來后套的第六個年頭。兄弟倆分別買了義和橋北五里處大槐樹前的宅基地和義和廟南五里處的宅基地。大興土木后,他們分別有了苗柜和羅柜。
他們征求老額吉的意見,看老額吉和鐵錘想跟他們誰在一起生活。老額吉捂緊懷里的孩子說,我只能跟鐵錘的父親在一起。于是兄弟倆像約好了似的異口同聲地說,我是鐵錘的父親。
老額吉呆若木雞
兄弟倆同時伸出手來。
麻錢被砸裂了一只眼眶子,板凳被打折了一條腿。
憤怒得失去理智的老額吉從馬圈里抄起一條馬鞭,輪番打在麻錢和板凳身上,打斷了一條鞭子。她的眼里沒有一滴眼淚。
后來平靜下來的老額吉心疼她懷里的孩子,她得在活著的時候找到鐵錘的父親。她請來了陰陽先生,用融血之法認定誰是孩子的父親。結(jié)果,這場爭斗的勝出者是苗麻錢。
義和隆這個地方一條河流到底,上河的青蛙放個屁,下河都會起漣漪。到第二天早晨喝酸粥的時候,全義和隆就都知道孟柜的兄弟倆大動干戈了。
唐富貴扛著扎在麥秸上的麻糖和米花糖耗子似地走街串巷,他逢人就說,昨晚我吃了一碗羊雜碎,吃到最后一口嘴里嚼出一顆羊糞珠來。沒過一個時辰我就開始竄稀。我跳進茅房里一撅屁股就冒出一泡掃帚稀。提起褲子一抬頭,我看見孟柜的房頂上飛過一只灰兔子,眼睛長在腦門兒上,兩只海棠那么紅。我心想大事不好。你們誰看見兔子會飛?那是天上的神仙。連天上的神仙都眼紅掉在那兄弟倆嘴里的肉餡餅了,那兄弟倆能不吃點苦頭嗎?說來也是天意,羅板凳叫個什么名字不好,誰家的板凳不是四條腿?得,他現(xiàn)在拄著拐棍,下面不多不少正好四條腿。唉,你說苗麻錢為什么偏要叫個麻錢嘛,開天辟地堯舜禹,三皇五帝到如今,從古到今麻錢不都是一只眼嗎?
一個小腿骨折,請來錦繡堂的接骨匠接骨頭,板凳痛徹骨髓的喊聲充滿了對苗麻錢的仇恨。麻錢眼眶骨裂,眼皮打了補丁,遠遠看上去像一只站著走路的狗熊。板凳熬不住疼,他半夜坐起來破口大罵,你這個忘恩負義的東西,你這個偷雞摸狗的東西,你這個吃里扒外的東西,你這個背信棄義的東西!——麻錢在黑暗中笑得呲牙咧嘴,他心想,你罵的還不是自己嗎?
老額吉抖著腮幫子說,你們給我說,你們是不是為了爭鐵錘的財產(chǎn),才說鐵錘是自己的骨肉?你們說實話!
麻錢和板凳斬釘截鐵地說,不是。
在這件事情中受明傷的是麻錢兄弟。而真正受傷的人是老額吉。這兩個禽獸不如的東西,他們害死了紅格格不說,還在紅格格死后敗壞她的名聲。她舉著鞭子說,我眼睛里沒水呀,我怎么看上你們這兩個牲口。她使出渾身的力氣鞭打他們,她幾次摔倒又爬起來。麻錢和板凳抱住老額吉的腿說,老額吉您別生氣,我們自己打自己。
又過了一年,老額吉說,你們成親吧,去說寶山元喬家的閨女吧。
6
寶山元喬家是義和隆制作干貨糕點的第一商號。喬家在義和橋下?lián)竦亓?,前面是鋪面后院是老柜。喬東家的夫人是包頭錦義園的大小姐,隨當時分號的主管喬掌柜私奔到河套,立足在義和隆。在義錦園已經(jīng)學到全盤手藝的喬掌柜在義和隆開了寶山元商號。據(jù)說當年喬夫人的人才蓋了義和隆,她卷起舌頭說著一口北京話,穿著義和隆人沒有見過的改良旗袍和洋襪子。她是義和隆第一個露出小腿的女人。她琴棋書畫樣樣精通,逢年過節(jié),義和隆的人就求她寫對聯(lián)。當時在義和隆只有楊秀才和喬夫人會寫對聯(lián),沒有對聯(lián)的人家只好用碗底蘸了豬血扣在紅紙上。但一年四季不能總過年也不能總寫對聯(lián),為了一睹她的芳容,天不亮義和隆的小伙子大男人加上半截子老漢就在寶山元前排起了長隊。但是誰家能每天吃得起糕點呢?于是有人從橋南買了到橋北再賤賣了。就是為了能看一眼喬夫人。
當時的唐富貴還是個毛頭小伙子,自從見了喬夫人,就荒了地里的活計,有事兒沒事兒往寶山元跑。喬夫人見了唐富貴總是笑容可掬地說,買點什么?自己吃就買個油鍋盔,實惠。給老人吃就買個京點心。給孩子吃就買個糖麻葉。唐富貴緊張得直搓手。喬夫人就說,哦,忘了帶錢了沒關(guān)系,先拿著吃。說著就往唐富貴手里塞鍋盔。喬夫人長著一雙沒有骨頭的手,一觸著唐富貴,唐富貴就像被燙著一樣嘴里嘶嘶地吸氣。喬夫人看著他笑出兩排石榴籽般細碎的牙齒。唐富貴揣了鍋盔撒腿就跑,一口氣跑回家,把這只鍋盔放在寡婦娘的手里。寡婦娘笑得臉上開了老菊花,她說,我守寡守得值啊,我兒子孝順死我了??墒菑拇四镂沟膬芍焕夏鸽u,蛋一脫屁股門兒就不見了。娘說這就怪了,家里什么人都沒來過??伤恢兰屹\難防。唐富貴每天到寶山元買鍋盔,每天給娘必引起娘的懷疑。他自己又舍不得吃,于是就藏到山藥窖里。終于有一天娘把下蛋的母雞抱在懷里,唐富貴沒法偷雞蛋了。可他也想出了個辦法,為什么不做一副貨擔,當專賣寶山元干貨糕點的貨郎呢?唐富貴把這個想法對喬夫人一講,喬夫人說那敢情好,我給你批發(fā)價,第一擔貨給你賒著,你走街串巷地也把我們的字號吆喝吆喝介紹介紹。沒想這貨郎一干就是十幾年,他腿不閑嘴不閑,見啥人說啥話,什么人讓他沾上了,總得掏腰包花點錢,所以得了個外號唐公雞,見誰粘誰。大家跟他開玩笑說,你見天往寶山元跑,老板娘的手你摸過沒有?唐公雞嘿嘿地笑著說,那摸過嘛。大家問怎么摸的?唐公雞就放下貨郎擔比畫著說,她往我手里塞油鍋盔我說不要不要,就這樣。于是大家就笑彎了腰。后來唐公雞賣貨掙了錢娶了一房媳婦,大家問新媳婦和喬夫人比怎么樣?唐公雞慢條斯理地說,吹滅燈嘛差不多,點上燈嘛還是有點不一樣。
喬掌柜做的糕點原料精手藝好,做生意又厚道,所以名聞河套。更有名的是他的嬌妻一撇腿就給他生下一對雙胞胎閨女,嬌艷得像兩只糖麻葉(一種油糖面食,顏色金紅)。夫婦倆愛不釋手,就從店里最有名的兩款甜食“紅酥手”和“香塌嘴”里各取出一個字取了名,大的叫小香,小的叫小酥。小香和小酥轉(zhuǎn)眼間就長成了兩只水蘿卜,寶山元里整日鶯鶯燕燕,生意好不熱鬧。小香聰明絕頂,心比比干多一竅,是家喻戶曉的金算盤。她算賬不用手里的算盤,用的是腦子里的算盤,店伙計一報數(shù),念得多快就算得多快。小酥伶俐可人,手巧得賽過七仙女,她在各種綢緞上描龍附鳳,點上眼睛就能飛起來。喬掌柜圍著嬌妻艷女,樂得合不上嘴,他說他的兩個寶貝女兒十個小子也不換??墒情|女長到了十六歲,到了說人家的年齡了,喬掌柜夫婦放出話來,寶山元的寶貝閨女嫁人家必須要上無婆婆,家境過得去就行,日子窮富在于人過,可喬家的閨女不能受氣。
這話傳到羅板凳的耳朵里,他動心了。托了義和隆的媒婆梅姨到喬家提親,想聘喬家一個閨女為妻。送上命帖,生辰八字再好不過了。人是看上了,可把哪個閨女給羅家呢?喬家夫婦正在百般考慮的時候,梅姨又上門了,苗柜的苗麻錢托她向喬家求親,想聘喬家的一個閨女為妻。這是一個好兆頭,雙喜臨門。這哥倆好像是為喬家的兩個閨女天造地設(shè)的。喬夫人似乎只有一點不滿意了,聽唐公雞說,這哥倆都和孟家的紅格格有染,苗麻錢跟紅格格還有了一個孩子,為了爭這個孩子兩個人反目為仇??蓡陶乒癫灰圆蝗?,他說男人經(jīng)見過女人才更會過日子,男人生了孩子才能證明他行。喬夫人知道,喬掌柜真正看上的人是苗麻錢,苗麻錢聰明過人,有著開渠看線的好本領(lǐng)。河套的命脈是什么?是水利。河套什么樣的人最牛?擅長水利的人。
最后喬家夫婦私下商定,大閨女小香給苗家。小香通情達理,處事周全,過去做后娘也能照應(yīng)周到。她生性剛毅,極有主見,苗麻錢應(yīng)該是做大事的人,她嫁過去一定是個好幫手。小閨女小酥給羅家。小酥乖巧伶俐,心地善良,因為全家都寵著她,難免嬌氣任性,羅板凳敦實寬厚,能夠容納她。
喬家對兩個寶貝閨女的婚事很是慎重。喬家還沒有通過媒人回話,羅家和苗家就送來了聘禮,表明他們求親的誠意。羅家送來的是四匹素緞,小酥看了愛不釋手,她喜歡繡花,這素緞夠她幾年繡的。苗家送來的是兩匹錦緞,小香用手在上面一摸,就發(fā)現(xiàn)里面卷著一個東西,伸進手去,摸出一只巴掌大的銀算盤,她沒張揚,悄悄收進她的衣袖里。她心里已有七分明白,羅家是沖著小酥的,苗家是沖著她小香的。他們不指明到底向哪一個求親,是怕一旦被拒絕,就不好再轉(zhuǎn)向另一個了。這兄弟倆真是少有的人精。
因為基本意向已定,喬家就收下了羅苗兩家的聘禮,單等中秋節(jié)一到,喬家請戲班子到老柜唱堂會,義和隆有頭有臉的人都要來,到時候讓兩個寶貝閨女暗地里瞧一瞧她們未來的女婿再行定奪也不遲。
中秋節(jié)這一天麻錢兄弟分別接到了喬家的邀請,掌燈時分到喬家看堂會。
麻錢天黑之前提前一點來到了寶山元巷子,看到義和隆的地戶們陸續(xù)走進喬家大院。喬家大院里搭了臨時戲臺,一院的桌幾,上面擺滿月餅瓜果,墻上掛了電石燈,亮如白晝。麻錢站在寶山元老巷子一個沒人注意的地方,觀察喬家樓上的房子。樓上的房子里點著胡油燈,讓下面的電石燈一比就顯得暗淡,但麻錢還是看清楚了,在一間房子的窗簾后面有兩個姣好的影子。這時麻錢看見板凳從巷子口進來,由于他的腿還沒好利落,為了看上去不瘸,他走得很慢??熳叩介T口,麻錢閃到暗處。板凳一進門,他就跟在了后面,他很夸張地瘸著腿走路,為的是讓樓上的姐妹看見。義和隆的人都知道他們兄弟失和,板凳被打斷了腿,那瘸腿的一定是板凳。喬家的管家吆喝道,羅東家苗東家到。可是鑼鼓響起來了,演員亮相,大家都沒有注意他們,他們就坐在了空位子上開始看戲,假裝誰也沒看見誰。
下面的二人臺演得熱鬧非凡,可是在樓上,小酥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原來羅板凳瘸得那么厲害,爹媽怎么能把她嫁給一個瘸子。她把她花繃子上的緞子揪下來,一條一條地撕碎,哭得幾乎要閉了氣。喬家夫婦上來哄他們的寶貝女兒,說誰也沒說非要把你嫁給羅家的,我們也不知道羅東家瘸得這么厲害,不愿意就算了,把那幾匹緞子退了就是了,沒什么大不了的事。可小酥抹著眼淚說,你們倒會給姐姐挑人樣,苗東家倒是白白凈凈一表人才,姐姐會做生意會算賬,你們就向著她。
可憐小酥把兩個人弄顛倒了。
喬家夫婦聽得出來,小酥看上不瘸的那個了,不瘸的那個肯定是苗家的了。夫婦倆有點為難,還是和大閨女小香商量了一下。小香說,妹妹小讓妹妹挑吧,我無所謂,晚一點出嫁還能幫父母打理生意。小香如此開通,喬家夫婦也就有了主張。答應(yīng)苗家的提親,把小女小酥嫁給苗家。有合適的給小香找個上門女婿,小香做生意是一把好手,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于是喬夫人告訴媒人,給苗家回話,并把羅家的聘禮退回去。
梅姨的臉上一半歡喜一半遺憾,她不知道其中的原因,只是說,你們再考慮一下,羅東家雖然沒有苗東家聰明,可他人老實靠得住啊??吹絾谭蛉撕軟Q絕,也不敢再說什么。東西已抬到了大門口,小香從樓上下來說等一等。她對抬東西的伙計說,把東西抬回房去。之后就上樓了。喬夫人跟到樓上來,小香手里擺弄著一只銀算盤說,羅家的提親,我答應(yīng)了。
喬夫人以為小香在賭氣??墒切∠阏f,他人我看清楚了,他的臉上有一種我們河套人沒有的氣質(zhì)。他的腿我也派人到錦繡堂打聽過了,幫他接骨的老先生說,不會留下后遺癥。
既然這樣,喬家夫婦皆大歡喜。只等羅苗兩家探話(媒人上門詢問商議成親吉日)換辰帖(雙方的婚契)擇日成親了。
可是姐妹倆之間的關(guān)系卻有了一點微妙的變化。過去姐妹倆形影不離,一個是另一個的影子,她們不約而同地穿一樣的衣服,她們根本分不清哪一雙是自己的鞋子。如果家里來了客人問她們哪個是大的,她們就抿著嘴笑都不說話,仿佛讓別人猜她們哪個大是一件多么有趣的事情??墒乾F(xiàn)在不一樣了,姐姐不和小酥一個被窩睡覺了,小酥穿紅夾襖,小香就穿綠夾襖。小酥用姐姐的梳子梳頭,小香再用的時候就用手仔細擇去上面的頭發(fā),用水洗干凈了才用。小酥心里欠著姐姐的,總想巴結(jié)姐姐,給姐姐賠笑臉,可姐姐總是低著頭忙活生意,從她面前匆匆走過。小酥在精心準備他們兩個人的嫁妝了,她不停地縫不停地繡,都是雙份的。勾金線的時候她把姐姐的那一套多勾上幾縷,她想讓姐姐高興。她拿去給姐姐看,姐姐卻說,別做那么多衣服,穿不完的,有空給爹媽做幾件衣服幾套被褥,爹媽慢慢會老的。這么一說,小酥感覺自己成了一個自私不孝的人,她站在姐姐身后走也不是站也不是,羞得要哭出來。
小香和小酥一出閣,店里的人手就不夠了,喬掌柜打算招一個柜臺上的伙計來,要腿腳伶俐能算賬會說話的。唐富貴領(lǐng)來一個小伙子,名字叫來福,是陜壩一家店里的跑堂,知根打底的。后生人長得精神,眼睛會說話。喬掌柜看著后生喜相,有了三分喜歡,就問唐富貴后生的口才怎么樣。后生上前給喬掌柜鞠了一個躬說,喬掌柜我一不結(jié)巴二不口吃,不信我給你講個笑話吧。喬掌柜一聽,這后生大方,像個見過世面的人,就說你講吧。
來福說,從前呀有個后生到地主家里攬長工,地主看后生挺勤快,心里高興,就問后生叫什么名字。后生說從小父母雙亡沒有名字。地主就說,那我給你起個名字吧,你以后就叫米田共。后生一聽很高興,有米有田還有貢,很是感激,干活更賣力了。一起干活的長工看東家對米田共好,心里嫉妒,就偷了東家的麥子藏在米田共的鋪蓋卷里。東家發(fā)現(xiàn)后抄了家伙就上來打米田共,米田共一著急說,別打了別打了,你要吃了米田共嗎?
喬掌柜哈哈大笑,直說這后生有意思。之后他叫小香出來,考考這后生會不會打算盤。
7
八抬大轎從義和隆的一南一北起轎,兩個新郎倌騎著高頭大馬同時到了喬家。鞭炮足足放了半個小時。喬夫人哭得眼睛紅紅的,趕忙端詳她的兩個女婿,不瘸不瞎,英俊魁梧,百里挑一。兩個新娘披了蓋頭,嬌嬌楚楚的被人扶出門來。按照當?shù)氐娘L俗,娘是不能出來送的,可喬夫人怕上錯轎,在院子里喊,小香是羅家,小酥是苗家。因為小香小酥外人根本分不出來,況且還披了蓋頭。
可是苗麻錢禁止大家鬧洞房,這簡直就是嚴重地掃了大家的興。河套人看別人娶媳婦是僅次于自己娶媳婦的一件快事,混個香油嘴皮子是其次,主要的紅火是入洞房耍新娘聽房根兒。大家吃了豬肉粉條油炸糕,袖子一抹,沒大家啥事了,真是不過癮。吃了喝了只是肚子飽了眼還沒飽,于是就成群結(jié)隊打著豬油飽嗝到義和廟南的羅家去。
麻錢不讓大家鬧洞房,是怕老額吉傷心。洞房里一直點著胡油燈,新娘小酥對著燈坐著。麻錢走到她跟前,揭下了蓋頭。小酥抬起頭來一看,我的天哪,這不是中秋節(jié)唱堂會的那天她看到的那個瘸子嗎?小酥說,弄錯了,全弄錯了。小酥放聲大哭起來。
麻錢被小酥哭得莫名其妙。
小酥越想越發(fā)懵。最終她想明白了,父母親的安排本來是合適的,她中間這么一折騰,倒顛倒了鴛鴦譜。得罪了姐姐不說,還嫁了個上有老下有小的,真是糟糕。好在她看到苗麻錢的腿并不瘸,才止住了哭。
麻錢說,我連一句話都沒說,誰惹你了?
小酥抽抽答答地說,其實應(yīng)該是我姐姐嫁給你的。
這一句話惹惱了苗麻錢。他說,那你不愿意嫁給我,是我們用鐵繩把你拉來的?說完就要走。鐵錘從門上進來,爹爹爹地叫著撲到腿上。他看到新房子里花花綠綠的,還坐著一個穿紅戴綠的好看的姑娘,就非要在新房子的炕上睡。麻錢一抱起他他就殺豬似地哭。剛開始他繞著新娘子看,后來就上前摸她的新衣服??吹叫履镒訉λΓ懽哟罅?,就蹭在新娘子的腿上玩。玩累了就枕著新娘子的腿睡了。小酥就和衣?lián)еF錘睡了第一夜。
第二天一早,回門(河套的風俗,出嫁的姑娘第二天要回娘家,娘家承辦宴席招待親朋)之前,小酥過來見老額吉。老額吉把小酥拉在她的懷里,伸出手來摸她的臉。說,哎呀,這是天上的人兒呀,臉像剝了皮的熟雞蛋。摸到胳膊,有點失望。撇過臉對草花悄聲說,這能生出娃來嗎?
小香被揭下蓋頭來后,也發(fā)現(xiàn)錯了,可她沒動聲色。她只是有點擔心妹妹,擔心她不能應(yīng)付意想不到的變故。羅板凳雖然沒有苗麻錢臉上特有的一種氣質(zhì),可也白凈,面善,書生一般,滿身可以依賴的厚實。
兩人直條條地躺在炕上,大氣不敢出。外面的窗臺上爬滿了人,窗紙都被舔破了,窗棱子上到處吊著血紅的舌頭。過了一個時辰外面的人急了,壓著嗓子喊,快下手呀,煮熟了的鴨子想咋吃咋吃呀。先掰腿,兩條腿中間的那個地方。找到了嗎?是不是像一口井,水斗子下去,找到了沒有?外面的人笑得死去活來,高興得過年接神一樣的?;实鄄患碧O(jiān)急。羅板凳不是不急,他急得全身冒汗,被子都濕透了。他想扯一下新媳婦的被子,可新媳婦把自己裹成一只粽子,他連一點下手的地方都找不著。天快亮的時候,人們耐不住性子了,打哈欠發(fā)牢騷,尤其是給板凳辦喜宴忙乎了幾天的人,一點葷腥沒見著,煞是生氣。他們罵罵咧咧地走了,說新郎倌死蔫球打斷腰了,屎殼郎跑奔子,聽不見一點動靜。娶來媳婦要是不用還不如捉個豬娃子。他要早說他不行,還不如請我們來幫忙。
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四周一下子安靜下來。板凳向新媳婦蹭過來,用剝蔓菁皮的耐心一點一點扯開了新媳婦的被子。新媳婦的手鉗子似地捂著她的肚兜,她看到又有聽房根兒的人爬上了窗臺。羅板凳伸手一扯,沒用多大勁就把肚兜撕破了。原來小香的肚兜是她母親當年從娘家?guī)淼囊粔K好料子,是瑞蚨祥的緞子。母親拿出這塊料子讓小酥做了兩個貼身肚兜,讓兩個寶貝閨女出嫁的那天穿上,姐倆喜歡得命根子似的。這料子時間長了,有些糟了,一扯就破了。板凳急得臉上的肌肉都變了形,他咬牙切齒地正要壓上去,新媳婦的一只小腳就沖著他的下身踹過來。小香當時是有點生氣,但她沒想對自己的男人下毒手,她不知道男人有個地方是踢不得的,她是個黃花閨女。羅板凳哎呀一聲在炕上打了一個滾兒,外面的那個人一驚就從窗臺上摔了下去。
小香覺得羅板凳縮在被窩里直打哆嗦,知道闖下禍了。她起身點了燈,蹭到板凳跟前,撩開他的被子要看踢在了哪里,重不重。板凳露出了他被踢的部位,小香只見過小孩子的生殖器,她做夢也想不到男人的褲襠里長著這樣威風凜凜的無比丑陋的東西。小香心一驚失手就把胡油燈掉在了褥子上,潑灑了的胡油即刻騰起了火苗。兩個人跳起來就撲火,小香的屁股蛋子蹭到了板凳的臉上,板凳趁機把她摟在了懷里。
后來大家都叫小香是香夫人,板凳也這么叫。從第一夜后,他就有點怕她。她對他很和氣,很好,但他就是怕她。
8
過了二月二,麻錢就離開家去了民勤。他的心在渠上。聽說那里的一種草閘可以提水節(jié)水,省去打土壩給渠道帶來的堵塞。喬夫人心疼小酥房子冷,就讓家里買來的閨女纓子到苗家陪小酥。而香夫人身子沉了,板凳又讓小酥來陪香夫人。把夫人安排妥當,板凳要回口里一趟。
做了酥夫人后她很少出門了,她的臉白得有點不像義和隆的人。從義和隆橋北到義和廟南有幾里路,一雙小腳走出去,得一陣工夫。走到義和橋下,人嘈雜起來,店鋪的吆喝聲叫賣聲討價還價聲攪成一片。很多人回頭看酥夫人,有的人知道是當年喬家的小姐,但不知道是哪一個。有的人不知道是哪家的媳婦,想多看一眼或者說句話,把貨色遞上去說,償一償不要錢,這是寶山元的干貨。另一部分人就笑起來,人家就是寶山元家的小姐,真是班門弄斧。
酥夫人有些害羞,她想趕緊走過這條街,她一雙小腳倒得歡,可是不出數(shù)。她感覺到身后有一匹馬在跟著她,回頭看又不好意思。馬上的那個人顯然不是義和隆的,義和隆街上的人誰都認識誰,不是張家的八大姑就是李家的六大舅,細算起來都是沾親帶故的,走在街上你吼喊我我吆喝你。這個人騎在馬上,沒有人和他打招呼。酥夫人也倒沒多想,大白天的怕個啥。走到大盛魁門前,她折了進去,她想看看有沒有上好的花繃子,草花為了便宜給她買回去的花繃總是掛壞素綢。她在貨架上瀏覽著,就發(fā)現(xiàn)了紅木算盤,給姐姐買只紅木算盤吧,姐姐肯定喜歡?;镉嫲阉惚P遞在她手上,這個伙計喋喋不休地介紹他的算盤,眼睛直盯在她的臉上。酥夫人垂著眼睛摸出碎銀子,伙計伸出手來。酥夫人遲疑了一下把銀子放在柜臺上,拿了算盤轉(zhuǎn)身就走。他聽到伙計對店里的客人說,這是喬家的小姐,用的還是白花花的銀子。下了門口的臺階,她手心里已經(jīng)出了汗。她釋了口氣一抬頭,看見了一個龐然大物。那是一匹高頭大馬,馬頭邊站著一個高大的男人。這男人高,大,黑,眼睛亮得深不見底。他微皺眉頭看著她,嘴張了一下,牙齒雪白。酥夫人低頭繞過去。走了幾步,不禁調(diào)過頭來看了一眼,那個男人正從地上撿起一只繡帕放在鼻子上聞著。那個繡帕是她掉的。
到了羅柜門口,酥夫人還是身不由己地轉(zhuǎn)過身來,在不遠處她看到了那匹高頭大馬。
香夫人讓酥夫人和她一起連夜趕做一些小布袋子。酥夫人問是不是裝干糧用的?香夫人說,牛犋上有吃的有喝的,面粉都是現(xiàn)磨的,比咱家里的還好吃。酥夫人說那是干什么用的?香夫人努努嘴,讓酥夫人看窗臺上放的一排小瓶子。酥夫人早看見姐姐家用來裝水泡塑料花的瓶子里,分別裝著一些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F(xiàn)在她有點明白了。她說,姐夫要裝土,他在研究土壤是吧?
香夫人點點頭說,板凳是個牛皮燈籠,心里明白得很。自從嫁過來,我從他那兒學到了不少的東西。比如我們門前一百步有一口井,水咸,牲畜都不喝。可我們院子里的這口井水甜得像放了糖似的。板凳說多少萬年前我們后套到處是海子,后來黃河改道,堆積了深厚的泥沙,成了茂盛的草場。引黃河水灌溉后,逐漸變成農(nóng)田,地表形成淡水層,地也就肥了??墒窃诤筇椎牡屯萏?,土壤鹽堿化的程度很嚴重,荒地也很多。板凳說,如果這些鹽堿地和荒地沒有人治理,會不斷地擴大,那我們后套的耕地會越來越少。所以他很著急。
酥夫人說,可是姐姐,后套的大戶都在搶著包租蒙古王公的熟地,地種瘦了再挪地方。掙了錢就買下永久地,成為自己的財產(chǎn)。很多人就是這樣變成大戶的。至于鹽堿地和荒地,用我們微薄的力量是改變不了的。
香夫人說,我給板凳算了一筆賬。用熟地二十分之一的錢買下十頃荒地,用三年的時間改造成熟地,加上人工的飯費和工錢,只是買十頃熟地八成的錢。
酥夫人眼睛盯著姐姐看。姐姐是怎么算出來的呀,十頃地是多大的一片,要用多少人工,每個人工每月的伙食和工錢,治荒所投入的工具和物資——還有一個問題,租種熟地,工錢可在秋天賣了糧食后結(jié)算,可開荒地等于三年之內(nèi)沒有進項,只有投入。
可是香夫人早已考慮到了這一點。她說,過去孟家的租地繼續(xù)使用,年景好的話水租收入也會好。把這一塊進項的一半拿出來用于開荒,另一半要存起來,干什么事兒都不能連鍋端出來。這一半如果不夠,有些工人不要工錢想要地,我們把地折成錢,不虧就行,反正他們有了地就得澆水,就得給咱們繳水租。
香夫人說,傻妹子,你盯著我看什么?
酥夫人說,姐,怪不得姐夫?qū)δ隳敲春谩?/p>
香夫人說,他娶了誰對誰都會好的。就有這樣的人,對誰都挺好。
酥夫人說,那如果麻錢娶了你,他對你會像對我這樣嗎?
香夫人說,說不定還不如對你好呢。我們兩個人都要拿主意,誰也不服誰。
酥夫人說,如果你嫁的是麻錢,你對他的渠道也會感興趣吧?
香夫人說,哪有那么多如果。如果我們不是女人,我們比他們要出色。
酥夫人從來沒想過要跟男人比,姐姐的想法讓她吃驚。她和姐姐一個被窩里睡了十幾年,所有見過她們的人都說她們一模一樣。她們離得太近了,就像眼睛看不到鼻子,她們沒有發(fā)現(xiàn)距離?,F(xiàn)在分開了,小香變成了香夫人,可小酥還把自己當成小酥,在她的眼里,姐姐變了,或者說她們從來就是不同的。
板凳離家前和香夫人有說不完的話,他們倆坐在廂房里嘀嘀咕咕說著什么。香夫人給板凳算了一筆賬。香夫人對板凳說,照現(xiàn)在的情況,這一百頃荒地的成本三年就收回了。三年后,除了賣出的一部分土地,我們就有了八十頃熟地。
板凳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八十頃熟地,是他羅板凳的。不是繳押荒銀租來的,是姓他羅板凳的羅。
板凳跳起來,像摘下一顆西葫蘆那樣把香夫人抱起。這個廂房里只有一張方桌。板凳轉(zhuǎn)了三圈,把夫人撂在了方桌上,紅褲腰帶一扯掛在了脖子上。香夫人掙扎著起來,板著臉說,起來,這像什么樣子!板凳已經(jīng)箭在弦上,想回頭已經(jīng)沒有可能。他央求著說,香,乖乖,老命,命蛋蛋,讓我輕薄一回吧。這種事是做的不是說的,一經(jīng)過嘴,板凳的聲音就顫抖起來。他的眼淚鼻涕交和在一起沾了香夫人滿臉。香夫人被他的聲音嚇了一跳,她左右扭動著身子回避他。相當于做衣裳穿針引線,如果左手不配合,右手肯定穿不進針鼻里。三個回合之后,板凳泄氣了。他小牛犢子一般絕望地嚎叫起來,三分是笑七分是哭。香夫人怕正房里的小酥聽見,忙用手捂板凳的嘴??砂宓室豢谝ё×怂氖?,她疼得唏噓起來。情急之下,她扯下腳上的一只鞋子,捂在了板凳的嘴上。
板凳顯然是生氣了,自己的老婆就應(yīng)該像地里的苗一樣想咋日弄咋日弄,像地里的蔓菁想從哪頭吃就從哪頭吃,吃得跑肚拉稀才過癮。自從成了親,他就不敢在香夫人身上造次,甚至沒有在有光亮的地方看過老婆的身子。吹了燈,聞到了香胰子的味道,板凳的鼻息就粗了??墒窍惴蛉丝傉f,男人不能太貪,一頓吃傷一輩子都不想。自己家炕頭上的酸米罐子,慢慢品慢慢用急啥呢?過日子要細水長流呢。老婆說的話從來是有道理的,真的,板凳服她,她知書達理,她的心智她的見識比他板凳高一鋤頭呢。黑暗中他都能感覺到夫人骨子里的驕傲和矜持。
9
纓子被賣到喬家的時候,已經(jīng)記事了。她的母親是一個長著雞心臉的瘦弱的女子,一說話耳朵通紅。纓子記得母親拉著她,和喬夫人哭著說著什么。喬夫人把一包叮叮當當?shù)臇|西往母親手里塞,她推著不要,可是最終還是收下了。然后就把她的手塞到喬夫人手里。纓子感覺到喬夫人的手特別軟,和她母親的不一樣,喬夫人的身上有一股點心的腥甜的味道。這么想著,看見母親就走了,她走得很快,像有人在后面追她一樣,她始終沒有回過頭來。纓子追了兩步停下來,她知道追不上了,身后的這個女人將成為她的依賴。于是她轉(zhuǎn)過身來,撲到這個女人身上叫了聲娘。那時她最多六歲。從那以后她就懂得,要想活下去,必須得依靠一個人,比如眼下,就是喬夫人??蓡谭蛉擞袃蓚€如花似玉的女兒,她們遠遠地看她,笑得很深的酒窩里現(xiàn)出的是鄙夷。這二十兩銀子成了纓子的心病,她不恨母親把她送了人,她恨母親收了喬家二十兩銀子。如果母親不收喬家二十兩銀子,她是送給喬家的,她可以姓喬??墒悄赣H收了喬家二十兩銀子,她就是賣給了喬家。
她看上去每天都在挑紅棗豆子,其實她在偷偷地看各式點心的配方,包括面粉和配料的成色,油的火候,最關(guān)鍵的是什么品種里加一點鹽,或者加酒,也有的加一點熗了蜇門的豬油渣,這都是引子。師傅做的時候是要關(guān)上門窗的,但纓子還是學到了。再就是打算盤,她先是在背地里打那姐倆的算盤,很快算盤就進了她的腦子里。香小姐算賬的時候,她心里也同時算,絲毫不比香小姐差。她心里有底,但嘴上還在不停地請教香小姐,直到人家不耐煩。
對于來福她打心眼兒里是看不上的。她本身就相當于一個長工,她不會嫁給另一個長工。她明白,嫁什么樣的人比生在什么樣的人家更重要。她挑逗他,只是讓喬家明白,她長大了,該嫁人了,她給喬家賣力沒有任何意義了,她得為自己干。她認為她已經(jīng)學了十八般武藝,該找個用武之地了。一天喬家的人到廟里燒香去了,只有她和來福在喬家的后院挑豆子。她聽見喬夫人的帽帽雞下蛋了,就鉆到雞柵里取蛋。她的上半個身子剛鉆進雞柵,來福就從后面拽下了她的褲子。這一個月纓子的身上就沒有來。她急了。
正好喬夫人讓她到苗家,沒多久正好苗麻錢從西邊回來,她突然茅塞頓開。這么一想,她的心跳躍起來。麻錢風塵仆仆地回到苗柜,她就跑出來用手撣他身上的土,她幾乎是很細致地撫摸這個男人,讓這個男人渾身發(fā)癢。有時她低著頭假裝專心致志地打算盤,她模仿著香夫人的一個表情。麻錢也盯著她看,他心想,天哪,這不是又一個小香嗎?纓子低著頭笑盈盈地不說話,被一個男人看著真是舒服啊。她想抬起頭來對麻錢笑一笑,可是她發(fā)現(xiàn),主子已經(jīng)離開了。她心里就有一點沮喪。被利用被忽視,這么幾個來回后,纓子就新憋了一肚子的氣。她心想,沒有枕著板刮子(鯽魚)睡覺的貓,主要看魚腥不腥了。
麻錢到兆河渠上編草閘,纓子去給送飯,晚上一起回義和隆。麻錢接過纓子手里的馬燈前面走,纓子拉著他的袖子,麻錢的心里有說不出的愉快,頭上沁出了薄汗。纓子說你出汗了,我給你擦擦。纓子的手很軟,她踮起腳在他的額上抹了抹。纓子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吧,你想不想聽?說實在的,麻錢有點緊張,說說話還能緩解一下,他點著頭說,講吧。
纓子說,有一個故事特別好笑,跟來福學的,但是你不準笑,你要是笑,我就胳肢你,我知道你哪兒最怕癢。
纓子說,開始了啊,閉緊嘴,我看你嘴閉了沒有。說著就伸手摸他的嘴唇。
麻錢就笑了。
纓子說,開始,閉嘴。手又在他的嘴上捂了一下。
從前呀,有一對漁民夫婦,無兒無女,過著窮困的日子。老婆子老是坐在茅草房下抱怨老頭子,說跟著一個窮鬼,吃沒吃喝沒喝穿沒穿住沒住,早上魚湯晚上魚湯,清湯灌大肚,連個娃都生不出來,活得整天像個棺材瓤子,今天和明天一樣明天和后天一樣,今年不如去年明年不如今年,還不如早點死了呢。老頭子說,別嘮叨了,我要是個大財主,早有三妻六妾了,像你這樣長了嘴不是喝魚湯就是罵人的貨早休回你娘家坐冷板凳了。兩個人吵嚷著就到了河邊來釣魚。真是好運氣,釣上一條大鯉魚來,老婆子的口水都流出來了。老婆子說炸著吃,老頭子說,哪有油,烤著吃吧。突然鯉魚說話了,行行好吧,老爺爺老奶奶,我給你們吐三顆珍珠你們放了我吧。你們想要什么摔一顆珍珠就行了。老兩口一聽高興極了,放了鯉魚,撿起珍珠就回到茅草房里。兩個人商量要什么。老婆子說,先要一座里外套院的磚瓦房,再要一頃熟地。老頭子說,有了房有了地,還得娶個小回來給我們生兒子。老婆子一聽,氣瘋了,跳起來把一顆珍珠一摔說,要球吧。話音一落,我的乖乖,到處是那個東西啊,鋪天蓋地,把老兩口埋起來了——
麻錢笑起來了,纓子撲上來就胳肢他,他笑得更厲害了。就這樣他把纓子摟在懷里。馬燈掉了,夜黑天靜,他們只聽到對方的心跳。
麻錢驚醒了,撒開手說,那另外的兩顆珍珠呢?
纓子像個大人那樣戳了麻錢的腦門心說,財迷!下次再告訴你。
麻錢想開一條貫通后套東西的連環(huán)渠,讓后套的水利一勞永逸。他要出去測量渠線。纓子在麻錢準備動身的前一天,看見酥夫人眼睛紅腫著上娘家了,她心中暗喜。纓子和往常一樣,上來給東家拍身上的灰塵,她觸到了一個地方,炮烙似地拿開手。麻錢不看她,也不和她說話,前一晚上的一幕因為天黑,誰也沒看見誰,假裝什么都沒有發(fā)生,掩耳盜鈴。可是纓子發(fā)現(xiàn)東家臉色潮紅,坐不下來,前后院地竄,不知道想干什么。他的神情像一個男人憋著泡尿找不著茅房。
晚上聽到老額吉打起了呼嚕,纓子就進了麻錢的正房,她說,你不想知道那兩顆珍珠的下落嗎?
麻錢不說話。
纓子說:老頭子一看滿世界的那玩意兒就慌了,他摔了一顆珍珠說,不要球。結(jié)果啊,噌的一聲,連他自己的也沒有了。老婆子一看自己的男人廢了,也著急了,好在還有一顆珍珠。于是她摔了第三顆珍珠說,只要一個球。更出人意料的事情發(fā)生了,你猜怎么著,她自己又多長出一個來——
說這些話的時候,纓子的手一直在麻錢的身上比畫著,她怕說不清楚。
后來麻錢笑起來,壓低聲音笑得抖動起來。
纓子故伎重演,撲進他懷里胳肢他。這時鐵錘在外面踹門了,爹,我要吃糖葫蘆。
草花告訴香夫人,纓子好像懷孕了。香夫人的臉一下子變得通紅。纓子這個大閨女就是生在娘家也不丟她香夫人的人。最根本的是麻錢,這個骨頭賤了的男人,用骯臟的下作的纓子的手扇了她們姐妹倆的耳光。
香夫人一輛二餅子車拉來了老額吉、鐵錘和纓子,把他們放在了羅家的炕頭上,她心里的沉重減輕了一半。香夫人想做一件事沒有做不到的。
她讓纓子住在廂房里。她對纓子說,大家都知道你是在喬家長大的。到我這里,沒有人敢把你當外人看,你也是小姐,想吃什么就對廚房吩咐,不用你動手。我這兒有一些賬,你幫我理一下。聽說你身體不舒服,那就養(yǎng)著。
纓子對香夫人是有幾分防范的,對香夫人的左一個喬家人右一個喬家人她有些警覺,但從香夫人的表情看,沒有一點討好她的意思,她就放松了警惕。
這一天羅家請來了一個錦繡堂的郎中,說是給老額吉把脈調(diào)理一下身體的。開了藥方臨要出門時,香夫人說,順便給纓子也看看吧,纓子臉色不好,可能腸胃有點毛病。
纓子聽香夫人讓郎中給她把脈,即刻緊張起來。她說,不,我討厭生人動我的胳膊,我還小,把什么脈,就是腸胃不太好,開點暖胃的藥就行了。
香夫人也沒有堅持。郎中看了看纓子的舌苔,說是氣血不調(diào),脾胃不和,吃幾付湯藥,臉色馬上就紅潤了。
奶媽煎藥的時候,香夫人到纓子房里來,看纓子賬理順了沒有。香夫人和纓子聊了好一陣子的天,氣氛像姐妹一樣。
纓子,你年齡不小了,喬家的閨女十六歲是要說人家的,我和小酥就是十七周歲出嫁的。我和喬夫人前一陣子商量了一下,喬夫人說,聽下人說了,你和來福好像有點意思。下人說話沒輕沒重的,喬夫人心里也吃不準。我琢磨著,把你嫁給一個伙計,你心里可能不痛快。說起來都是喬家的閨女,嫁給下人,義和隆的人會笑話我們喬家虛情假意?,F(xiàn)在我就想掏你一句話,你也不要害羞,女人都是這么過來的。你給我說,你真的想嫁給來福嗎?
纓子不是個惡人,香夫人的幾句話確實讓她覺得心里欠著,尤其是對酥小姐,她不應(yīng)該對她的男人下手。
香夫人說,你如果是真的看上來福,我們也不責怪你,女人一輩子能守個心愛的人,是窮是富也值。大不過喬家提拔一下來福,給你多陪嫁一些銀兩,外人也是通情達理的,不會說什么閑話。
纓子說,不。
香夫人說,既然你對來福好像沒什么意思,那就更好。你看我們牛犋上的渠頭順子怎么樣?我和板凳早想把你許給順子,順子是羅柜的大渠頭,相當于半個東家。我把后院的正房給你們,我們兩家人像一家人似的,你說好不好啊?
順子,纓子是見過的,那后生一表人才不說,還聰明過人,義和隆的人都知道那是羅家的頂梁柱。她心里好像動了一下,但馬上打消了這個念頭。她聽來福說,順子對香夫人情有獨鐘,他在牛犋上喝醉酒說,他除了像香夫人那樣的女人誰也不娶。果然他一直也沒提過自己的親事,只知道不分白黑地給羅家受,這里邊的事情還不明了嗎?
這時奶媽端藥進來,給了香夫人一碗,給了纓子一碗。心神不定的纓子端起碗閉上鼻子就把一碗湯藥倒進肚子。
纓子是在后半夜開始肚子疼的。肚子里像拽著石頭,一點點撕著往下疼,直到一股股的濃血從下身流出。起初纓子以為喝頭一付藥肚子不服,直到流出血來,纓子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她咬著牙咯吱咯吱地響,像咬著一個人的骨頭。陣痛持續(xù)了半個黑夜,她想起她的母親,她記不清她長什么樣了,她的手里拿著二十兩白花花的銀子,那銀子是喬家的。纓子想大喊一聲,氣息從喉嚨里沖出來又被她逼回去了。這不是她喊叫的地方,打她記事起她就沒有喊叫過,她沒有家,她沒有喊叫的地方。天亮的時候,尿盆里積了多半盆污血和血塊,那是她和一個男人血肉相連著的唯一的東西,一碗湯藥,就從她的身上倒騰出去了。她的身體像扔在油鍋里一樣疼。
再睜眼時,奶媽端飯進來,地上的血盆子已被收拾了,奶媽的臉上沒有表情。纓子知道,事情結(jié)束了,誰都會當成任何事也沒有發(fā)生過。香夫人更會如此。她會拿出長者的姿態(tài),用眼睛對你說,這都是為了你,你不懂啊。香夫人不會用嘴說這些話。用嘴說出來和用眼睛說出來效果不一樣。
可是纓子想錯了。香夫人的臉上再平常不過,如同沒發(fā)生過任何事情。像晚上煙囪上的一縷炊煙,早上什么都沒有了。
幾天后兩個女人相見,和過去一樣,一個矜持,一個乖巧,事情回到了它的起點上。只是老額吉摸了一下纓子的胳膊說,呀,這閨女瘦了。哎,這孩子受罪的命啊。在苗家天不亮就起來做營生,結(jié)實得像個羯子。到這兒當小姐享福還消受不了。也許是閨女大了,有心事了。女大不能留,留下結(jié)冤仇。和喬夫人商議一下,給纓子說個人家吧。
10
纓子在羅東家還沒有回到義和隆的時候,就發(fā)現(xiàn)香夫人和順子在為一件比較重要的事情做準備。他們買了上好的磚茶,準備了銀子。順子也沒到牛犋上去,一天三遍地上房望,看東家回來沒有。他們想租種達拉特王府的跑馬地。
羅東家從口里帶回來一只紫檀木的炕柜,漂亮得黑夜里都放著香味四射的光芒。同時光芒四射的還有香夫人。她和她的男人坐在油燈下,有著說不完的話。她一直在笑,身體彎下去又直起來,在淡黃的窗紙上映出姣好的側(cè)影。胡油燈終于熄滅了,月光銀子般寧靜。一點聲息都沒有了。可是越?jīng)]有發(fā)出來的聲音,越能感覺到空氣的跌宕。比如種子和熱量,在土地里,有著勢如破竹的力量,可是并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一面鼓在它不響的時候難道就不是鼓了?纓子在東廂房翻了個身,想必順子也在西廂房翻了個身,他們一個是為了恨那個女人,一個是為了愛那個女人。
對于達拉特王爺府的一些事情,纓子在喬家的時候就總聽喬夫人說起。達拉特王府是世襲扎薩克,據(jù)說老王爺算得上一表人才。這個喬夫人也沒見過,是聽說的。不過王爺一表人才是理所當然的,因為王爺娶的都是草原上最漂亮的女人,最漂亮的女人生下的兒子又娶的草原上最漂亮的女人又生下兒子,王爺能不一表人才嗎?
看來羅東家和順子要啟程了。前一晚上,兩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坐在正房里,談?wù)撍麄兘o達拉特王爺送的禮品是否合心意。順子說,聽說王爺想娶一房知書達理的精通蒙漢語言的漢人女子做小福晉,幫他管理內(nèi)務(wù),一直沒有找到合適人選。河套上夠此條件的大戶人家女子還不愿意到蒙古包里生活,說蒙古人用馬奶洗臉不習慣。
纓子聽到順子的話,心里一下子有了主張。她到夫人的房子里偷出兩套綢緞衣服,兩只金簪子,把隨時用的香粉和胭脂及老額吉送她的一套喇嘛經(jīng)書揣進包袱里。她就聽見兩個男人把紫檀木炕柜放在二餅子車上,把磚茶和銀子放進柜子里,之后到屋里睡覺,說,天不亮就動身。纓子就跳進紫檀木柜子里,懷抱銀子,頭枕磚茶,迷迷糊糊竟然睡著了。
纓子一覺醒來,看到陽光擠成一條金線照在她的身子上,她循著柜子的對角伸展了一下腰肢。聽到順子說,快到了。纓子用頭頂開柜門,瞇著眼睛長長地吸了口氣。她說,順子哥,這是哪里呀?
板凳和順子被她嚇了一大跳,停下車說,纓子,你怎么在這里呀?
纓子說,哎呀,我也不知道。晚上我看見你們把東西放在車上,我想這多危險呀,要是丟了怎么辦?我就睡到柜子里來,想看著柜子里的東西。天亮的時候我才睡著了,沒想到就跟著你們到這兒了。
兩個男人犯了難,說,這兒離家很遠了,你一個閨女家怎么辦?
纓子說,那我就跟你們?nèi)グ?,就說我是香夫人的妹妹,給你們做翻譯的,我和老額吉學得一口蒙語,我真的能給你們做翻譯。
事已至此只能這樣了。板凳和順子把目光放在纓子身上,他們同時發(fā)現(xiàn),平時沒看出來纓子原來長得很好看,她一身蘋果綠的緞子褲褂,烏黑的頭發(fā)垂到腰。她笑起來,酒窩深深的,唇紅齒白。順子想到剛才她叫他順子哥,他臉紅心跳了。板凳想,怪不得苗麻錢也看上了纓子,纓子真是很出色呀,平時他怎么沒在意呀。
這樣一來三個人倒很高興,一路就走進達拉特王府。
可是到了達拉特王府,事情并不像他們想象的那么簡單。禮物送上去,王爺稱病不見他們。直到第三天王爺還是不召見他們。蒙古人以好客聞名,什么樣的上門客他們都不會下逐客令的,板凳不知道該留還是該走,他幾乎絕望了。纓子說,你們等著,我去試試。
纓子和王爺?shù)南氯说跪v了一陣蒙語,只聽得下人“賽賽賽”一路點頭,纓子就被領(lǐng)到王爺所謂的病榻上了。
纓子看到了一表人才的王爺,臉上有點慈祥。她用蒙語叫了一聲王爺。
王爺一愣,這個天上掉下來的漢人美女讓他炫目,他問你是誰?竟有一點瞠目結(jié)舌。
纓子走上前,跪在王爺腳下,行了蒙古族禮。她烏黑的頭發(fā)幾乎垂在了王爺嵌著云彩鉤的氈靴上。王爺伸手把她扶起來,她的身子軟得奶皮一般。她抬起頭來對著王爺一笑,露出兩只俏皮的小虎牙。王爺?shù)男募纯烫哿艘幌隆?/p>
纓子對王爺說,我是義和隆羅家的內(nèi)妹,因久聞王爺英俊灑脫,仁義慈善,借羅東家拜見王爺之機,藏在送給王爺?shù)淖咸茨竟窭?,一路來到王府,只為一睹王爺龍顏。見到王爺真是三生有幸?/p>
王爺大喜,立刻叫下人上最好的奶酒,召羅東家進見。
王爺和羅東家寒暄之后,第一句話問的是內(nèi)妹芳齡幾何,有無欽定人家?板凳和順子面面相覷,不知如何作答。還是順子機靈,接上話說,內(nèi)妹還沒有訂親,說親的踏破了門檻。羅東家的岳母喬夫人挑花了眼,一時還吃不準該許哪家。
王爺哈哈大笑說,我早有心娶一門會說蒙語的漢族女子做我的小福晉,心意一直未遂。今天是老天睜眼了。這個主你們可能做不了,上酒,吃飽了喝足了,回去告訴喬夫人,就說達拉特扎薩克向喬家求親了。等我們成了一家人,達拉特的,就是你們的,哈哈哈……
事情來得太突然,板凳和順子只能一邊喝酒一邊想對策。纓子坐在王爺身邊,王爺是懂漢語的,可纓子和王爺說著蒙語,顯然是不想讓他和順子聽懂。王爺高興得朝氣蓬勃,纓子妖嬈得像一支紅蠟燭幾乎要流淌起來了。
離開達拉特王府的時候,王爺揮著手說,等我的小福晉進了門,你們就來領(lǐng)跑馬地。
羅板凳騎著高頭大馬,順子和纓子坐在二餅子車上,他們從達拉特王爺府返回義和隆。他們?nèi)瞬欢?,但氣勢竟有幾分浩浩蕩蕩。三個人都有一些興奮,但都沒有掛在臉上,由于他們?nèi)齻€人的特殊關(guān)系,他們都不便喜形于色。他們彼此沒有說話,他們想著不同的心事。
纓子坐在另一只車轅上,耷拉著兩條長腿,蔥心綠的綢子衣褲被風裹在身上,顯出她姣好的身材。她寵辱不驚地直視前方,嘴角偶然有不經(jīng)意的冷笑。她想,你們生得好,不如我嫁得好。你們姓喬也不過十幾年的光景,可我嫁給王爺至少做幾十年的福晉,我生下來的兒子是未來的王爺?,F(xiàn)在你們得求著王爺和我,以后你們得求著我的兒子小王爺,我讓你們在我的手下也得活上十幾年。
就這樣到了兆河渠上,他們看到了羅家一眼望不到邊的莊稼。羅板凳駐馬看著一片火紅的高粱,高興得笑出聲來。他回過頭來對順子和纓子說,你們慢慢走,我先走一步。香夫人找不著纓子肯定著急了,我先回去說一聲。說完一踢馬肚子,馬就彈了出去。纓子冷笑著看著羅板凳的背影想,一個老實巴交的人也會虛情假意了,明明是想早一步回去商量怎么對付纓子的,還佯稱為了纓子。龍生龍鳳生鳳母老鼠的男人會打洞,男人和女人不管性子有多大的不同,一旦睡進一個被窩里就萬眾一心起來。纓子想,現(xiàn)在是皇帝不急太監(jiān)急,本姑奶奶要以不變應(yīng)萬變,你們棺材里翹腿——死是個胡撩亂吧。她從二餅子車上跳下來說,順子哥,太陽太毒了,我們到陰涼地歇歇喝口水吧。
纓子下了渠背,走進羅家的一片高粱和豌豆的套種地,她坐在豌豆壟里,高粱正好為她搭涼。順子薅了稗子草喂騾子。纓子說,順子哥,歇一會吧,青豌豆正好吃。順子磨磨蹭蹭地過來,坐在離纓子十步遠的豌豆壟上。
纓子說,順子哥。
順子抬起頭,看了一眼纓子又慌忙低下去。
纓子說,順子哥,這次跟你們出來有些魯莽,我本來是想跟著你出來玩一玩,我還沒離開過義和隆,沒想到惹出了事——
順子說,你不想幫羅家的忙?
纓子說,我當然想給羅家?guī)兔?,我是在喬家長大的,我應(yīng)該報答香小姐??墒俏也幌爰薜矫傻厝?,我沒離開過喬家沒離開過義和隆,我害怕。
給達拉特王爺做小福晉是河套的女人做夢都不敢想的,王爺看重你,這是你前世修來的福分。
順子哥你希望我嫁給達拉特王爺嗎?
順子又低下了頭。
順子哥,我長得不好看嗎?我不心靈手巧嗎?我不勤勞嗎?你為什么就看不上我呢?
不,纓子,我只是不配。
可你知道,我是喬家二十兩銀子買來的,我和你一樣,只是東家的一個長工。
纓子你說得不對,香夫人親口跟我說,纓子是喬家的三小姐。
纓子的心沉下去了。香夫人已經(jīng)扎根在了順子的心里,他愛那個女人,不用她教,他就會說她想說的話。香夫人想急于打掉纓子肚子里的孩子并把她嫁出去時,纓子成了喬小姐?,F(xiàn)在順子和她統(tǒng)一口徑了。突然升起來的憤怒像針一樣把纓子扎了一下。
纓子向順子靠近一點說,順子哥,香夫人對我的恩情我永世不忘,我想幫羅家的忙,可我不想離開你。
纓子站起來,她蹲在順子面前,把一掬剝好了的青豌豆捧給順子。順子的臉漲紅起來,呼吸開始急促。纓子手捧著青豌豆放在順子的嘴上。順子已經(jīng)本能地張開了嘴,可是他還是炮烙似地站了起來,青豌豆撲棱棱地撒了一地。纓子順勢抱住了順子的腰,叫著順子哥。順子的身子石頭一樣僵了。
順子穿著后套男人都穿著的免襠褲,腰里系著一根帶子。纓子用手一勾褲腰帶,順子的褲子就掉在他的牛鼻子鞋上。纓子伸出雙手提起他的汗衫,想從頭上脫下來,可汗衫卡在了順子的脖子上。
順子長嚎一聲,頭上頂著一只白汗衫,抱著纓子撲倒在地。他像一匹套了籠頭還蒙了眼睛的叫驢,用身體尋找著對應(yīng)物。他的嘴里含混不清地喊著娘,娘。他的動作讓纓子直想發(fā)笑。她不知道順子在開劈鴻蒙的時候自然而然地想起了給予他生命的娘,還是他把纓子當成了他的娘,總之,纓子笑出了聲來。
完了。
順子倒伏在一壟豌豆苗上。透過高粱的斜陽把他篩成一只斑馬。
纓子坐在地畔上,吃青豌豆。她說,順子哥,香夫人來了。
順子跳起來,光著腚找他的褲子,他驚惶失措的樣子更像一只剛剛交配完的猴子。纓子哈哈大笑起來。
順子馬上發(fā)現(xiàn)自己上當了。他的臉紅到脖根子上。他有點生氣了,坐在地畔上生氣。他在生自己的氣,他沒臉見香夫人了。
纓子說,順子哥,你說香夫人正在干什么?她是不是以為我纓子偷了她的蔥心綠緞子衣裳,一口氣兒跑到包頭去了?還是聽羅東家說,達拉特王爺要向我提親了,她后悔不該潦潦草草地嫁了個瘸子?你怎么不說話???你擔心回去沒法跟她交代是不是?這事兒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要我的肚子不挺起來,你可以繼續(xù)愛你的心肝寶貝香夫人,誰都不會知道高粱豌豆地里的事啊。
順子驚得抬起了頭。纓子是肚子里的蛔蟲啊,我心里想著的一點事兒纓子怎么就知道了?
纓子說,別這么盯著我看,多不好意思。是不是有點喜歡我了?你要實在舍不得我,就去求香夫人娶我,反正我已經(jīng)是你的人了。
順子站起來要走。纓子說,順子哥,你可記住這個地方,這是羅家的豌豆地。要是我的肚子里長出你的兒子來,我們還得來拜謝這個地方呢。
11
順子推開羅柜的門。柏木雙扇門吱扭一聲,這聲音并不大,有點刺耳,順子的心卻一驚。他看見香夫人坐在一只蒲團上,盤著腿,看見他忙把露出來的一只小腳往里邊掖了一下。她笑著,想說什么又止住了。香夫人總是這樣,她總是想說什么又總是止住了,接著她會輕輕地笑起來,沒有聲音,但是聽上去像小兒馬脖子上的銀鈴一般清脆。
順子在香夫人面前站定,他看見香夫人正在做花染布的布坯,就是在白市布上用針線打成均勻的梅花形死結(jié),下染料后把死結(jié)打開,活脫脫的白梅花花布就染成了,比大盛魁賣的花市布一點不差,還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設(shè)計花樣。順子心想,香夫人是吃糖麻葉穿細葛布長大的,現(xiàn)在她有了兩個大牛犋,還要自己動手做染花布,乖乖,娶了這樣的女人,想不發(fā)財也難呀。老話說,財主是細下的,窮鬼是日下的??杉词故且粋€窮鬼,娶上香夫人這樣的女人也可以變成財主呀。順子看見香夫人欠起身子,把手里的扎成一堆白羊肚子的白布放進旁邊的染缸里,她水蘿卜樣的胳膊頓時變成靚藍。順子的心又是一驚,或者說是一抖。
順子說,香夫人我回牛犋上了。
香夫人倒騰她手里的活計。也許香夫人已經(jīng)看出來順子對她有話說,要不然為啥非得等到太陽落山了才說要回牛犋上。香夫人說,伙房煮了甜玉茭。
順子聽出來,香夫人是在用甜玉茭留他。
香夫人進了廂房,奶媽把甜玉茭端進廂房,順子跟進去。他們對著面坐下來,吃甜玉茭。吃到第三個,順子還沒有想出怎么開口說他想要說的話。他抬起頭來看了一眼香夫人,香夫人正伸出舌尖舔沾在嘴唇上的一粒玉茭米。順子第一次看到了香夫人的舌頭,那個粉嘟嘟的東西在他的心上舔了一下就不見了。他想起了纓子的身體,那是另一只油光水滑的舌頭。
順子咽了一口口水,膽子大了起來。他盯著香夫人看,用眼光剝光了她的衣服。
他仿佛看到了豌豆地里的纓子。
女人脫光了衣服和菜窖里的蔓菁沒啥兩樣。
順子想上前一步,可他的腳底心一軟,一條腿就跪下了。
香夫人并沒有驚叫,她幾乎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響。她伸出一雙靚藍的手扶著順子的胳膊,在他的耳邊幾乎是耳語著說,我一直把你當我的親兄弟,我和板凳——
順子說,纓子——
香夫人說,纓子?
順子說,纓子說,她想跟我。
香夫人的臉一下子變得通紅,她下意識地緊了緊衣領(lǐng),仿佛在抵御非禮。她以為順子的這一出是為了她香夫人,沒想到是為了纓子。為了一個女人,一個男人可以給另一個女人下跪。她向后退了兩步,即刻站穩(wěn)了。就在去達拉特王爺府之前,她要把纓子許給順子,可順子一口拒絕。僅僅達拉特王爺府的一個來回,纓子和王爺?shù)挠H事八字還沒有一撇,順子對纓子就一往情深起來。他甚至不顧羅家的利益,在這個節(jié)骨眼兒上為纓子求情了。
香夫人從順子的身邊擦過去,跨出門檻時她說,纓子想跟你讓纓子來跟我說,你歇吧。
順子的后背馬上起了一片雞皮疙瘩。
順子不知道這一晚上該離開羅柜還是留在羅柜。如果馬上離開羅柜,以后怎么再見香夫人?如果留在羅柜,這一晚上怎么過?他看到香夫人的胡油燈亮起來了,窗子里這個皮影一樣的女人一動不動地坐著。一個時辰以后,響起了算盤珠子的聲音。起先像炒著一鍋豆子,后來像點著了一掛鞭炮,最后算盤就散了架,算盤珠子竄了一地,彈在水缸上。
大后套的人都知道,香小姐的算盤珠子是長在心上的,她沒有必要用手來打算盤。
順子心疼這個女人了,這個剛烈的女人用手把自己的心揪爛了。
和所有憧憬男人的女人一樣,纓子把所有的心思埋進一堆花花綠綠的衣料里。想象著女為悅己者容,為那個男人穿上再為那個男人脫下,所有的幸福就在這些衣服上。她把線頭含在嘴里抿一抿,她瞇起眼睛穿線,只有在這個時候,纓子看上去貓一樣溫順。線穿好了,打一個死結(jié),她的牙關(guān)惡狠狠地咬緊,嘴角的酒窩就現(xiàn)出了與生俱來的倔強。打小做針線起,喬夫人就說,線不要打死結(jié),結(jié)仇的,回縫幾針就結(jié)實了。纓子偏不,這死結(jié)在喬家拿出二十兩銀子那天起就結(jié)下了。喬夫人說,要順針腳不要倒針腳,凡事要講究個順當??衫t子偏不。喬夫人生氣了,讓纓子當著她的面拆掉重縫,她說,我非要改掉你這個毛病,倒針腳的女人是寡婦命。等喬夫人走了,纓子又拆掉,她非要用倒針腳,她就想當寡婦,反正死的不是纓子自己。在喬夫人的眼里,纓子怎么就有那么多的怪毛病。其實她不明白,纓子是在和她對著干,和她的兩個女兒對著干。吃著你喝著你就應(yīng)該領(lǐng)你的情嗎?吃誰家的飯就不能砸誰家的鍋嗎?不。
纓子從老額吉那里得到一本蒙古族老黃歷。今天是蒙古人的黃道吉日。她已經(jīng)感覺到那個時間到了。果然一大早,達拉特的胡達(說親的人)曾格林沁到了寶山元。當時香夫人也在。其實香夫人也算到了這個日子。
作為達拉特胡達的曾格林沁在喬家看到了那個女人。她還是穿那件蔥心綠的綢子小襖。他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上??蓱z的曾格林沁不知道,這個女人不是他在義和橋下看了一眼就愛上了的那個女人,他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一模一樣的兩朵海納花。
在曾格林沁的眼里,衣著鮮艷的纓子一下子顯得那么傖俗。人比人活不成,她們有著說不出來的區(qū)別,一個是奶油,一個只能是奶豆腐。
親事馬上就定下了,達拉特王爺想娶一個民女還不是小菜一碟。曾格林沁離開喬家時,頻頻回頭看那個女人,他的懷里還藏著她的繡帕??膳巳粵]有第一次相見時的表情,她一臉矜持。
曾格林沁一行快馬加鞭趕到達拉特王爺府,向王爺邀功領(lǐng)賞。他們帶著像是自己要娶媳婦了似的喜氣洋洋,把一只紫色木篋呈在王爺面前,說是喬家纓子小姐送給王爺?shù)亩Y物。王爺仰天長笑,笑得回腸蕩氣意味深長。一個五十歲的男人熱愛一個女人比一個二十歲的男人鐘情一個女人感覺更加深刻啊。王爺說,賜酒!下個月就擇日行娶,我們蒙古人娶十七歲的姑娘進門是大吉大利的事啊。
可是曾格林沁打開紫色木篋,一時驚呆了——他親眼看見喬小姐纓子把一只紅木算盤放進木篋里交到了他的手上,眼下木篋里是一堆黃燦燦的馬糞。他立刻仆地向王爺求饒。
王爺跳起來,把一壺滾燙的奶茶摜在了他的頭上。曾格林沁的頭發(fā)即刻被煺掉了一半。
這一天王府上下一片鴉雀無聲,只有王爺?shù)臍盅ラ议议业卦诘貧稚享懼?。他把一只馬鞭甩在曾格林沁腳下說,你死到臨頭了,你說實話這是怎么回事?
曾格林沁是一個倔強的漢子,他給王爺做了十幾年的管家從來沒有過差錯。他得到王爺府上下的尊敬。現(xiàn)在他舉著自己的陰陽頭只求速死來解脫恥辱。他說,王爺,我說完以后您就賜我死吧,我感謝王爺為了一個女人結(jié)束對我的凌辱。我親眼看見喬小姐纓子把一只上好的紅木算盤放進這只木篋里,我小心翼翼地把木篋放進馱柜里。出了義和隆上了義和隆橋,一個后生跟在我們后面唱歌。走出義和隆十里左右,這個后生趕上我們,說他的馬上帶了義和隆的旱地瓜,讓我們解個渴。我們吃了瓜給了他銀子繼續(xù)趕路,中間再沒有在任何地方停留。就這樣,算盤就變成馬糞了。
王爺說,那后生唱著什么歌?
曾格林沁說,他唱的是我們鄂爾多斯民歌,我聽得懂——
三十三顆蕎麥九十九道棱,
再好的妹妹也是人家的人。
轎子起身嗩吶響,
你把哥哥的心揪上。
好冷的天氣好大的風,
好硬的主意好狠的心。
王爺沉靜了片刻,對曾格林沁說,這事兒不要外傳了。這馬鞭算我賞給你。我不會因為一個女人而失去我草原上最好的男人。你給我準備下個月的婚禮吧。你要明白,是我派你去義和隆寶山元提親的,本王爺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我偌大的達拉特草原養(yǎng)著數(shù)不清的牛馬羊駝,怎么說也不多個把女人,你說呢?
洞房之夜,他發(fā)現(xiàn)纓子并不是一個黃花閨女。蒙古人本來對這個不怎么講究,可他想起跟在曾格林沁后面把算盤換成馬糞蛋的那個小伙子,心里就咯應(yīng)。他邊穿起他的蒙古袍邊對著纓子說,喬夫人買你只花了二十兩銀子。我買你至少花了兩千兩,可你對我不出一點血啊。纓子的眼淚鹽一樣從心口上灑過。她即使變成了達拉特福晉,還是擺脫不了卑賤的命運啊。
大婚之夜的纓子一直跪在王爺?shù)哪_下,這是她有生以來最冷的一個夜晚,寒徹骨髓。她的身價由二十兩銀子變成了兩千兩銀子,她的心比銀子還涼啊。四仰八叉地睡在她上頭的這個男人,就在幾個月前,一看到她舌根子上就冒口水,所有的汗毛孔里都流溢著對她的愛啊。
好不容易到了天亮。達拉特草原的晨曦是那么清涼,掠過她的耳際,像薄薄的耳光。這難道就是她的家嗎?本來以為離開了義和隆就脫離了喬家擺脫了二十兩銀子的身世,她就有了家,可這二十兩銀子是長在纓子身上的一條尾巴,一直在尾隨她啊。像一只蝌蚪長成了蛤蟆,終究是有過一條尾巴的。纓子從來就沒有過家,她把自己的雙手對著搓熱伸進王爺?shù)钠け?,她討好地摩挲著男人的雙腳,她想說,我睡在哪里啊?她哽咽著伏在王爺?shù)碾p腳上。
就在這時外面的下人嘈雜起來。
起初事情有點蹊蹺,曾格林沁的妻子在黎明前懸梁自盡了。可是大家都找不到曾格林沁的蹤影,只是有人聽見黎明前曾格林沁的馬嘶鳴得有些怪異。接下來的幾天一直沒有找到曾格林沁,人們才明白過來,曾格林沁離開達拉特草原了,走之前他和他的妻子道了別。人們在妻子的枕頭上發(fā)現(xiàn)了曾格林沁被王爺?shù)囊粔責岵桁盏袅说念^發(fā),那是曾格林沁最后的頭發(fā)。
失去曾格林沁的達拉特王爺一天沒喝奶茶。
纓子匍匐在王爺?shù)哪_下,蟲子般蠕動。她像下人侍候著王爺,不多說一句話甚至一個字。她的直覺告訴她曾格林沁的出走與她有關(guān)系,但她什么都不能說,什么都不能問,以不變應(yīng)萬變。
好在這是一個冬天,好在草原上今年很冷,好在纓子還是一個鮮活的女人,好在她一喘氣有著紅茶的味道。等王爺一上炕,她就蜷縮在王爺?shù)哪_下,把王爺?shù)碾p腳放進她的懷里,用她一對兔子一樣的乳房為他暖腳。就這樣她逐漸地從王爺?shù)哪_下挪進王爺?shù)膽牙铮蒙咭粯拥纳碜由舷掠芜?。如果這盤炕是一個水磨坊,這個男人是一麻袋豆子,那纓子就是義和隆的水能把男人磨成豆?jié){,她能下這個功夫,有這個信心和勇氣。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繡花針。直到這個男人發(fā)出均勻的鼻鼾,她就顛倒過去睡,抱著男人的腳,仿佛那是她剛出生的嬰兒。
終于她可以在正殿里說話了。曾格林沁出走后,王爺即刻封了銀庫,叫賬務(wù)司的來清點賬目。由于緊張,由于不清楚王爺對主管曾格林沁出走的態(tài)度,兩個人顛三倒四一個時辰也沒弄清庫存和來往賬務(wù)。纓子坐不住了說,王爺,臣妾粗通財會,讓臣妾看一下賬本吧。纓子看了一遍賬本,用口算統(tǒng)計出了一個數(shù)字,兩個賬務(wù)司念賬纓子口算統(tǒng)計出一個數(shù)字,兩下嚴絲合縫。又到銀庫里對實物,分毫不差。
王爺仰天大笑,翹起一把大胡子。第一慶幸曾格林沁出走時分毫未取。第二笑王爺府里有了纓子。第三嘲笑賬務(wù)司的蠢才五個人頂不上一個人。這是幾個月來他第一次放聲大笑,嚇得兩個仆人愴然匍匐在地。
12
每次順子急匆匆地走向羅柜,總是冒出一頭汗。推開大門前,長出一口氣,他開始埋怨自己。你不就是人家的一個渠頭嗎,急個甚?他撐著袖口擦了額頭。每次袖口覆蓋額頭的時候,眼前有一些黑暗,可他的心里會清楚地看到一個人。那是一張笑臉,那是徐徐露出來的細密的牙齒。那是義和隆人很少能見到的大盛魁的鋪子里才有的軟綿白糖。于是順子的心就化了。
他低下頭說,今年天暖得早。
香夫人說,那你在外面也不能敞開羊皮襖。春天的太陽是哄人的。
順子接過香夫人手里的小葉茶,想,春天再哄人也比不過女人會哄人。這不,跑馬地上建新牛犋正忙得腳后跟打后腦勺,香夫人叫他回來,又不知道要哄他干啥呢。
香夫人說,去年板凳回老家的時候,在太原府看上了一種小麥種子,叫白歐柔。他帶回來幾升混種在了地里,很適合我們后套的土壤和氣候。這種小麥產(chǎn)量高,我們現(xiàn)在地里的麥穗兒一枝上大概八十多粒麥子,白歐柔每只穗子一百粒麥子過了。按十頃地算,一年增產(chǎn)上百擔。
順子咋能不敬佩這個女人呢?別說順子是個渠頭,順子就是個東家,也配不上這個女人啊。可是細想起來,義和隆的哪個男人能配這個女人呢?
香夫人說,所以我想讓你跑一趟太原府,去找太原糧行的喬掌柜,那是我娘家的親戚。買一百石白歐柔回來,一開土就下種。聽板凳說,這種種子抗旱抗?jié)衬芰Χ急容^強,我們就在義和渠上的跑馬地種白歐柔。另外,這件事情只有我們?nèi)齻€知道,你要保密。順子,你明白嗎?
順子當然明白。
一場芝麻小雨過后,一個烏漆抹黑的深夜,羅家新增設(shè)的牛犋燈籠火把打成一片。一個晝夜上百頃的姓了羅的跑馬地下了種,下了千里迢迢買來的白歐柔麥種。
整個豐田牛犋的空氣是那么神秘,長工短工跑青牛犋的螞蟻一樣蠕動在跑馬地上,揮汗如雨。根據(jù)順子從太原糧行喬掌柜那里得到的下種方法,種子要在一種特制的肥料里浸泡半個時辰。這就多了一個工序。喬掌柜說,這個工序不能省,有了這一出,麥子才能長得穗大粒飽,并且不遭蟲害。怕有個閃失,順子騎了一匹馬,在跑馬地上不停地巡視,讓人們嚴格遵守操作程序,不能偷懶。
有苗不愁長。苗齊刷刷地出了,瘋長。遠遠看上去,望不到邊,黑油綠黑油綠的。義和隆的人們開始猜測這是什么莊稼,麥子肯定是麥子,但沒見過麥稈和麥葉這么粗壯肥碩的。一壟壟像一堵堵墻,風吹過都不帶動的。義和隆的人愛看羅家的田地,像一個男人看一個俏女人,嘴里不停地嘖嘖嘖,真是賞心悅目呀。順子包括所有的人都沒有想到這片望不到邊的跑馬地會出什么事。就像一個女人肚里懷著娃,誰會懷疑這娃會長不出腦袋呢。
芒種過后,別人家地里的麥子抽穗了。羅板凳思量了一下,白歐柔抽穗可能遲一點,我們河套比口里冷一些。羅板凳世世代代種地還沒聽說麥子出了苗不出穗的。一直到了谷雨,羅家跑馬地的麥子長成一腿高的韭菜,還是沒有穗子。順子嚇傻了。
順子打著快馬繞著跑馬地跑了一遭,只有遠離豐田牛犋的一塊地麥子抽穗了,并且長勢良好。他找到了這塊地的主家,問了情況。起初這個伙計不敢說,后來聽了順子的解釋,才明白了怎么回事。他說下種的時候他老婆生娃,他守了一天一夜,到第三天他怕渠頭怪罪,匆匆忙忙下種,就免去了浸種這個程序。
原來問題出在用來拌種的所謂肥料上。
香夫人讓順子帶了剩下的種子和肥料火速到太原糧行去驗證種子和肥料。結(jié)果是種子沒問題,肥料不是他們的產(chǎn)品。就是說有人把這批肥料調(diào)包了。順子回憶他去太原買種子的全過程,有一個細節(jié)很是蹊蹺。走之前香夫人用一只繡花香帕包了盤纏塞進他肩上的褡褳里?;貋淼穆飞?,他一直押著車,不敢有半點松懈。他怕褡褳里的銀子丟了,就塞在車上的肥料包里。就是有人偷種子也不可能偷肥料,他認為是安全的??墒腔貋硪院蟀l(fā)現(xiàn)偏偏這一只香帕丟了。順子有些心疼,但種子安然無恙心里也便釋然?,F(xiàn)在看來,調(diào)包就出現(xiàn)在回義和隆的前一天晚上。并且對手非常絕,讓種子出苗,等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一切都不能挽回。不是和羅家有刻骨的仇恨,下不了這手啊。
聰明的香夫人找出了當時順子用的那條褡褳,從里面倒出了三顆豌豆。她把順子叫到跟前說,去太原的路上,你碰見熟人了嗎?
順子想了想說,沒有。只是路過達拉特王府,我順便給纓子送了點豌豆,我沒有告訴她我去哪里干什么去。香夫人你相信我嗎?
香夫人垂下了眼睛,臉漸漸地變紅。順子聽到了香夫人咬緊牙關(guān)的聲音。
13
跑馬地的荒種讓羅家蝕掉了一萬兩銀子。更加殘酷的是,秋收之后的一天義和隆的上空就出現(xiàn)了日本人的飛機。飛機并沒有在后套撂炸彈,而是一直飛向了蘭州。義和隆的人們知道,原來日本人離河套是這么近了。就在這一天的黑夜,香夫人在從喬家回羅柜的路上失蹤。
香夫人從一只麻袋里被抖出來,就嗅到了撲鼻的新鮮柏木的味道。她瞇著眼睛適應(yīng)了一下光線,她看到自己坐在一只柏木砌成的木頭房子里。她轉(zhuǎn)著圈看了一下四周,觸手可及的都是散發(fā)著松香的木頭,除了墻角的一只鐵皮火盆和胡油燈的碗盞。看來這只胡油燈已經(jīng)點了兩個時辰,或者可以說這盞燈等待了她兩個時辰,一燈油盡了,火苗昏昏欲睡。香夫人給燈添了油,坐在火盆邊上烤身子,她被驚嚇得出了幾身冷汗,衣服濕漉漉的。她回憶一個時辰前,她被小心翼翼蒙了雙眼放進一只寬大的口袋里,抱在了一頂肥碩的馬背上。這個劫持者動作輕柔的程度,讓她以為是有人跟她開玩笑。接著她被帶上了路,根據(jù)身體的角度和馬蹄的力度,她知道他們在向高處走。風越來越大,空氣越來越?jīng)?。她明白,他被帶到了山上。就是義和隆背面屏障似的狼山。想到狼山,她就知道自己遭遇到了什么。狼山是土匪出沒的地方,她已經(jīng)伏在了土匪的馬背上。
那么香夫人現(xiàn)在是坐在狼山上土匪造的一座木頭房子里。這房子真是精巧,像她手里的一件女紅,精致而且舒服。土匪里還有這么手巧的人嗎,憑這一手好手藝還用得著當胡子嗎?這里過早地點了火盆,暖和得像是義和隆清明時的春天。此時她的心定了下來,種種跡象表明,這不是一個不安全的地方。
一場虛驚之后,香夫人覺得累了。她摸到了一張木頭床上想靠一會兒。床邊有一條木幾,上面是一盤奶食,有金黃的奶皮和雪白的奶豆腐,還有一壺奶茶,伸手一摸是熱的。難道這里的主人是個蒙古人?可憑著她女人的直覺,這房子是嶄新的,沒有人住過的。那么這奶食很可能是一個蒙古人為她準備的。
她往床頭上一靠更是吃了一驚,床頭上是一只和他家里一模一樣的紅木算盤,還有一只繡花繃子,半匹素綢。這一發(fā)現(xiàn)揪緊了香夫人的心,這個人是認識她的。是他把她劫到這里來,為她安排了這一切。此時的香夫人不是害怕,是好奇,究竟是誰這樣做呢,為什么要這樣做呢?
香夫人是個內(nèi)心有定力的女人。既然這樣了,那就等天亮再說。她上了床揭開被子,“喵”地一聲叫,嚇了她一跳,被子里鉆出一只貓來,毛色純白,天藍色的眼睛盯著她看。她伸手一摸被子,被子是熱乎的。她明白了,這只貓是給她焐被窩的。她鉆進被窩,把那只貓攬進懷里,心里竟有一絲被嬌寵了的喜悅。她一揮手扇滅了胡油燈,熄了的燈芯冒出熟胡油的香味,清白的圓月從木頭窗格子里篩進來。
同時她聽到不遠處傳來馬頭琴的聲音,隨著風的吹向時輕時重,嗚嗚咽咽的。香夫人知道這首蒙古族民歌,叫作《再好的姑娘是別人的》。這首歌的曲調(diào)讓她心里變得安頓,也變得興奮。讓她想起那年義和隆的中秋節(jié),樓下辦堂會,她和小酥在閣樓上相親。她看到那個看上去腿瘸得很夸張的后生,氣宇不凡眼睛發(fā)亮。他是妹妹小酥挑剩下的,可小香想嫁給他??墒牵议_蓋頭,她看到的不是他。她和妹妹都搞錯了。世界上可以有這樣的陰差陽錯,僅僅半個時辰,兩臺轎子從喬家一起動身,她和小酥長得一模一樣,在途中有人不小心顛倒一下就行了??墒菦]有。永遠沒有了。她緊了緊被窩抱緊了貓。她的心開始等待,心情變得那么柔軟甚至是妖嬈。她強迫自己趕緊睡覺,女人睡醒了看上去才皮膚白眼睛亮。就這樣她枕著馬頭琴時斷時續(xù)的聲音睡著了。
早上推開門,是凈面的熱水和早飯。她麻利地拾掇好自己,專心地吃飯,她的一切是那樣從容不迫。之后她走出院子,看到前面是一棵粗壯的柏樹。她站在柏樹的下面,看到木頭房子的四周是高高低低的房屋和帳篷,影影綽綽的人們在練兵,廝殺聲不斷。這是一座軍營,圍住了木頭房子,她是走不掉的??墒钦l說香夫人想走啊?
到了晚上,天空中掛著最圓的月亮,馬頭琴聲如期響起。她推開窗戶,看到了那棵柏樹,歌聲就從那棵柏樹下響起:
鴻雁展翅向南飛,
芳草離離多凄美。
要問哥哥惦記誰,
再好的姑娘是別人的。
這聲音在哪里聽過呢?這聲音太熟悉了,太好聽了,這聲音哪里聽到過呢?
香夫人的心亂了。她慢慢地解開自己的一頭黑發(fā),用一只木頭梳子細細地梳理,從頭頂?shù)桨l(fā)梢一遍遍地梳理,直到頭發(fā)像一抹胡油一樣滑亮的時候,她想起了那個蒙古男人,達拉特王府的管家,騎著一匹高頭大馬到義和隆的喬家為纓子提親的蒙古胡達。
就是他,曾格林沁。
香夫人的心突然兔子一樣地跳了起來。這種心跳在她見到麻錢時沒有過,見到板凳時也沒有過。想起曾格林沁時心就這樣跳了。
第一次在喬家見到蒙古胡達時,香夫人看到了人才出眾的曾格林沁。可是他的身份是來給纓子提親的,因為對纓子的厭惡,香夫人自然對他產(chǎn)生了排斥。所以香夫人的表情是矜持的,她要用她骨子里的高貴把她從纓子里區(qū)分出來。果然這個草原上真正的男人看上的是她小香尊貴的香夫人。香夫人的嘴角露出了一絲不被人察覺的笑容。
仿佛日子就要這么過下去了。每天晚上馬頭琴伴著水一般的月亮升起,香夫人的心已不能承受月色之重。木頭房子四周的人們磨槍擦彈,在為一件非常嚴峻的事情做準備。香夫人開始想義和隆想自己的孩子。
這是一個太陽光芒四射的晌午,香夫人覺得自己應(yīng)該離開了,應(yīng)該走了。她把木頭房子里的東西按原來的樣子放好,她要走了。下了山坡,一匹馬正在悠閑地吃草。她看到這匹吃草的馬背上備著一副雕花的馬鞍。這副馬鞍刺得她眼睛有點疼。這個疼是一個暗示,她可以騎著這匹馬走了。于是她跨上了馬背。周圍的人都在磨刀霍霍,仿佛沒有人看見美麗的香夫人躍馬而去。
下了山香夫人就聽到飛機在上空盤桓,一群群逃難的人哭天抹淚的。一打聽才知道日本人已經(jīng)打到了西山嘴,五源縣的人已在屯墾隊的安排下轉(zhuǎn)移到了強家油坊,各個村子堅壁清野,恐怕連一只麻雀都找不著了。
太陽快下山的時候香夫人調(diào)轉(zhuǎn)了馬頭,她往狼山上奔馳,她為自己找到了返回狼山的充足的理由。她趕得很急,仿佛急著回家那樣揮動著馬鞭。夜色下她徑直走進那所木頭房子,松了口氣。房子里又燃起了火盆,一壺奶茶冒著氣,那只雪白的貓撲進她懷里。
這一夜馬頭琴聲沒有響起。外面似乎很嘈雜,人喊馬嘶。黎明時分,她聽到一個人在門口緋徊,像樹葉那樣輕輕地飄動。香夫人的眼里流出了眼淚。可是樹葉飄動的聲音漸漸遠了。她推開門,看見門前的那棵柏樹上拴著一匹高頭大馬。這匹馬香夫人見過。她向柏樹走過去,馬嘶鳴起來。之后,天地是那么安靜,她聽到了柏樹下螞蟻搬家的聲音。
“夫人!”
那個聲音是從柏樹后面發(fā)出來的。
“田野里的海納花開了有敗的時候,可是我的心發(fā)了芽就不會枯萎。草原上的駿馬飛馳千里都知道回家的路,我只把一個女人當成我的家?!?/p>
“夫人,我要下山干活了。窩子里有我的弟兄保護你。你等著我回來。要是我回不來了,我的弟兄會送你下山回家。夫人,我們分別向著相反的方向走,都不要回頭。如果我回不來,我不想讓你看到我是誰?!?/p>
香夫人背過身去往木房子走,那個男人牽了馬往山下走。他們都沒有回頭。香夫人還從沒有這么聽一個男人的話。她走進木頭房,噼里叭啦地打算盤。算盤珠子飛了起來。
從此,香夫人站在柏樹下不停地向遠處張望,直到眼睛酸了淌下淚來。她這才理解了眼睛全瞎了的老額吉為什么總坐在房頂上眺望。原來人間的真情是從守望和等待開始的。
就這樣狼山迎來了一個新的春天。曾格林沁帶著他的人馬回到了狼山。木頭房子外一片歡呼,殺羊宰牛猜拳喝酒,熱烈得空氣都要燃燒起來。二更以后狼山靜了下來。馬頭琴聲如期響起,那如泣如訴的聲音隨著一個男人的腳步近了。到這間木房子以后,香夫人第一次沒有拴門,她用一根青草挽住門栓,只要一個人伸出手用上比微風大一點點的力氣,這扇門就會打開。
香夫人的手里一直打著那只算盤。
“夫人,我第一次見到你是在義和橋下。前一個晚上我做了一個夢,一枝海納花張開嘴對我說,我就在義和橋下。天不亮我就動身了,當我走到義和橋下時我就看見了你?!?/p>
香夫人手里的算盤頓了一下。
“你穿著一件蔥心綠的綢衫走進了大盛魁,你掏出碎銀子買了一把紅木算盤。轉(zhuǎn)過身你看見了我,看到我你是那么驚異,你張了一下嘴,露出了粉紅的舌尖。從那一刻起過去三十多年的曾格林沁死了,我變成了另外的一個人, 只想為一個女人活著的男人。我看見你慌亂地躲開我走了,從你的身上掉下一只繡帕,我趕忙塞進了我的懷里?!?/p>
香夫人站了起來,之后跌坐在木頭凳子上。但是手里的算盤沒有停。
這個男人愛上的是她的妹妹小酥。
又錯了。
香夫人開始全身發(fā)抖。算盤珠子全亂了。
“夫人,夫人,我曾格林沁這樣做讓你受苦了。我想讓你做我的女人,可我是個土匪頭子,腦袋別在褲腰上,說不定哪天就身首分家。你如果愿意就打開門。如果不愿意,義和隆的日本人已經(jīng)被傅作義全部殲滅了,我明天送你回家?!?/p>
算盤聲停了,曾格林沁聽到里邊的女人拴上了門,動靜很大。
天不亮香夫人就跨上了那匹馬,她頭也不回地下了山。曾格林沁手下的一個叫狼山的漢子一直跟著她進了義和隆,曾格林沁派他來給香夫人的家人說明香夫人是清白的。
香夫人直接到了順子所在的牛犋。她對倉皇迎上來的順子使了個眼色。順子又給牛犋上的幾個漢子使了個眼色,狼山束手就擒。
狼山被綁在五源縣衙門外,衙役放言,只有胡子頭子曾格林沁出面才能換回狼山的腦袋。當天晚上,曾格林沁騎著他的高頭大馬來到縣衙門前。狼山一聽到曾格林沁的馬蹄聲就喊,沁哥,那個女人是一匹母狼。你看錯她了。
曾格林沁跳下馬,抖了抖身上的塵土,張開胳膊讓人捆綁他。他說,放了狼山,這事兒與他沒有關(guān)系。
狼山說,你們放過曾格林沁,他沒動那個女人一個指頭。你們放開他,消滅伊井的那一仗是曾格林沁帶著弟兄們截斷他們的后路,把他們逼進兆河渠的泥淖里的。我們冒充是大青山的游擊隊,你們知道不知道?你們放了他??墒窃窳智邠u搖頭說,那是我手下的弟兄們干的,與我沒有關(guān)系。那時我正在狼山上守著一個心愛的女人。你們殺了我吧。
14
日本人像捅散了的馬蜂擁進義和隆時,義和隆的男女老少都轉(zhuǎn)移到強家油坊的安全地帶。人們帶了足夠的干糧,能背得動為止,儲存的麥子都被屯墾隊組織起來的警備軍收到部隊的后防。不能讓日本人得到一粒糧食!
羅家糧倉里的麥子被十幾個二餅子車拉走了。板凳蹲在糧倉前抱著一顆滿腦子是糧食的腦袋,自言自語地說,要這么多糧食做甚呢?香夫人不在羅柜了,要這么多麥子做甚呢?這糧食就是喂了狗也不能喂了日本人,日本人吃飽了打我們義和隆不是更有勁嗎?說甚也不能把糧食留給日本人。這話是說給自己聽的,要堅定一下自己的信念。想起糧食就想起香夫人,沒有香夫人哪來羅家的這么多土地和糧食呢?只要香夫人回來了,失去再多的糧食也不怕,香夫人回來了,那些糧食就會長了腿似地跑到羅家的。想到這里他站起來說,走,堅壁清野,我們都到強家油坊去。說完他又蹲下了,香夫人回來了,家里沒人怎么辦呢?
義和隆的人好像很沉著,這個村里的人都是天南海北走西口的,多少有些見識。背著干糧拉著娃一夜之間掏空了義和隆,連老鼠洞都空了。老鼠們也跟在了他們的屁股后面,因為老鼠鼻子尖,它們跟著糧食走。
日本人如履平地地進了義和隆,連一根雞毛都沒摸著。此時正是早春二月,春風像耳光抽在他們的臉上。但他們知道只要一開春兒,地里就會長出苗兒來,他們想長期駐扎在這里,把五源縣當成他們的后方糧草基地,進而占領(lǐng)整個綏遠。日本人一批批地進來,直到他們的頭子伊井也進了后套。糧食用盡之后,他們發(fā)現(xiàn)送糧草的援兵被中央軍和警備隊一次次阻截并消滅,他們才知道他們被裝進了套子里。全義和隆只見到了兩個中國人,那就是暖春閣的兩個窯姐。這兩個姑娘艷如桃李,看到日本人的刺刀面不改色。空著肚子的日本鬼子螞蟥一樣吸在她們的身上。日夜輪番下來,她們雖然顏色盡褪,皮包骨頭,但她們還是頑強地對著一幫畜牲露出笑容。幾天過后,所有的日本兵下身開始潰爛。開始他們護短,硬挺著。后來整個營地都發(fā)出腐爛的惡臭,日本兵都貓著腰連路都走不成了,他們才意識到他們得了一種共同的病。這種病蔓延得很快,男人的腿們開始流黃水,一夜之間就露出了雪白的股骨頭。這些絕望的日本人同時想到了暖春閣的兩個女人。他們要用憤怒的刺刀挑了她們,但是他們住手了,他們要讓這兩個中國人帶路給他們找糧食。兩個姑娘領(lǐng)著他們到了苗柜,掘地三尺,糧食找到了。他們嗚里哇啦地叫著,一個鍋里煮飯,一個鍋里煮這兩個女人。女人還沒煮爛,飯就熟了。吃了這些飯的日本人當夜就死了一半,他們抱著肚子在地上打滾兒,像一群叫驢一樣。
絕望了的鬼子開上了汽車大炮向強家油坊突圍,又一次受到了包圍。他們想從兆河渠與連環(huán)渠之間擠出去,剛進入凌汛的兩條大河被扒開了河口,日本人被全部陷到冰凍的泥淖中,汽車坦克成了一堆廢鐵。唯一的一條退路被自稱大青山游擊隊的中國人截斷,他們成了甕中之鱉。
羅板凳是第一個回到光復(fù)后的五源縣的人。日本人和傅作義的三十五軍交火的時候,義和隆的人都貓在強家油坊的防空洞里。聽到槍炮聲在義和隆的方向響起,羅板凳蹲不住了。他吃了一衣襟的干饃,喝了一瓢水,用袖子抹了嘴,把兩個兒子塞進酥夫人的懷里,一口氣就跑到了兆河渠上。兆河渠上站著很多自己人,有三十五軍的長官,還有他的兄弟苗麻錢。他們正在合計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把兆河渠和連環(huán)渠分幾處炸開,正在解凍的河水可以把義和隆與強家油坊之間的日本人焊死。而連環(huán)渠的水直奔西山嘴,可以阻斷包頭援軍的退路。三十五軍的長官讓苗麻錢這個水利匠定奪,看在哪里掘河口能達到預(yù)期的效果還對水渠和農(nóng)田的破壞性小。
板凳聽了他們的話,眼睛一下子紅了。他跳在他們面前張開雙臂做出一個阻攔的姿勢吼喊,不能炸渠,不能放水!你們知道挖這渠用了幾年時間花費多少人力和銀子嗎?這下面有好幾個牛犋,上千頃水地,正是洼地,這么猛的水放進去得兩尺厚,一年不能播種不說,水退了會全部變成鹽堿地。說著就上來揪麻錢的領(lǐng)口,他瞪著眼睛噴著吐沫星子,想把他的兄弟吞了。
長官示意把他拉下去。兩個兵上來架他,他趁機滾下渠背,躺在地壟上像婦人撒潑那樣拍著地皮。天哪,我的地呀,我的牛犋呀我拾了十年糞養(yǎng)好的水澆地呀,就要變成鹽堿灘了。你們打日本用槍打么用炮打么,用我的渠用我的地打日本算球本事哩。——羅板凳像一把犁那樣被拖走了。他耷拉著兩條腿沖著苗麻錢罵,苗麻錢你這個吃里扒外的東西,你報復(fù)我就行了,不要報復(fù)水澆地,你能對得起紅格格嗎?不怕老額吉剝了你的皮!
然而渠口必須要從兆河渠中上游掘開,必須得淹沒羅板凳的牛犋。最終羅板凳的牛犋成了日本人的葬身之地。
五源大捷后,三十五軍清理戰(zhàn)場,同時隨苗麻錢修補渠口盡可能疏導被淹沒的農(nóng)田里的水。羅板凳急匆匆地往義和隆趕,他要看看他的老柜,看他的香夫人有沒有奇跡般地出現(xiàn)在家里。他看到了一些陸續(xù)回家的難民,灰頭土臉的,但畢竟有了重返家園的喜悅。他主動上前搭話,問知道不知道炸了兆河渠淹了幾個牛犋才打敗了日本人?對方點著頭說知道,說都是義和隆的羅東家明大義,損失了自己家的財產(chǎn)保全了后套人的性命。
這話說得真是好聽,羅板凳馬上臉紅了。高興的。一高興腳底下就生了風,三腳兩腿快甩到了粉房圪旦,這是離義和隆最近的一個村子。這里空無一人,村里的人正在趕回來的路上。走近村口的一個茅草房,他餓了,圪蹴在門口吃干糧。這時他聽到了的聲音。他透過一張草簾朝里一看,乖乖,里邊一個女人的后背,雪白雪白的。她正在急匆匆地換衣裳。她好像很著急,胳膊抖抖索索的,咻咻地喘氣。板凳趕緊圪蹴下來,他不應(yīng)該看人家女人換衣服??墒寝D(zhuǎn)念一想,這個村子里沒有一個人,這個茅草房里能是誰家的女人?他不由自主地又站起來,沒想到和正在撲出來的女人撞了個滿懷。
那個女人沒有看清撞在她身上的是誰,就撲通一聲跪下來,她嘴里嗚里哇啦地說著什么,伴著響頭。
板凳退后一步說,你說甚?
這女人重復(fù)了剛才的動作和聲音。
板凳又退后了一步。他馬上意識到,這是一個日本女人,是一個漏網(wǎng)之魚。她整了一套中國女人的衣服換上想冒充中國女人。羅板凳恨透了日本人,為了消滅日本人,掘開了他的兆河渠,淹了他的大牛犋。他一個箭步上去拎起了這個女人,又摔下去,這個女人像一只皮球在羅板凳的手里起來又下去。日本人狗日的到我們后套來做強盜還帶上女人,要不是我的兆河渠淹了他們,說不定還吃上安鍋飯哩,黑夜還在我們的炕頭上生娃哩。他越想越生氣。茅草房四周一看,正好有一口水窖,水是干了,可是有一個半人深的坑。他把這個女人扔進窖坑里,從茅草房里尋出一把銹敗了的鐵鍬,他開始活埋這個女人。
這個女人不說話了,不作揖了,一鍬鍬的土撲在她身上,她不停地抖動著腦袋,好像怕臟。她先是坐著,后來站起來。先是背對著羅板凳,后來身子轉(zhuǎn)向羅板凳。先是低著頭,后來抬頭看著羅板凳。土馬上就齊胸了,她突然捉住羅板凳的眼睛,含情脈脈地看著他,眼淚吧嗒吧嗒地掉著,可嘴角輕輕提起來,笑,再笑。
羅板凳停下了手里的鐵鍬。他的心突然軟綿綿的。扔下鐵鍬,跪在地上拋土,把這個女人連根拔了出來。
從水窖里出來的女人跪在他的腳下,抱著他的雙腿,仰起臉,用很小的嘰里咕嚕聲說話,意思是,我是一個很年輕的女人,你是個男人,你要了我再活埋我也不遲。之后她把半身已經(jīng)韁硬的羅板凳一點點推進了茅草房。這個女人脫光了衣服。
羅板凳的臉立刻像被扇了一巴掌一樣通紅。他轉(zhuǎn)身走出茅草房,他靠著草房圪蹴下來,他不知道該怎么對付這個女人,他甚至后悔碰到了這個讓他棘手的女人。抽了一袋煙,他對著里邊的女人說,你走吧,就當我沒碰見你。
這個女人能聽懂中國話,她點點頭。
羅板凳甩開大步離開這個女人,天將黑了,他要趕回義和隆。走了五十多步,他的步子越來越慢。之后他往回折。他想回去告訴這個女人,她一定要裝成一個啞巴,隨便找個人家嫁了,要她保證一輩子不能說話。走回茅草房,發(fā)現(xiàn)這個女人伏在草堆上睡著了。他扯下他的老皮襖想輕輕地蓋在她的身上,讓她聽天由命吧。俯下的身子剛要直起來,他被一只手抓住了。這個女人徐徐地蹭到他懷里來,像一只吃奶的貓。她在他的腋下偎過來偎過去,仿佛他是她相濡以沫的心上人。
男人羅板凳被瓦解了。他跳起來脫掉褲子,嘴里惡狠狠地說,我操你個日本臭娘們兒。他縱身撲向她,懷著對日本人的痛恨,對大牛犋的心疼以及對香夫人的思念,他要打垮這個日本人。就這樣他們在草堆上的一只老羊皮襖里反復(fù)作戰(zhàn),天亮時老羊皮襖濕透了。
羅板凳把這個女人當成一個啞巴“撿”回了義和隆的羅柜。
15
香夫人回到義和隆的羅柜,讓東家羅板凳充滿了喜悅和驚慌?;氐搅x和隆的香夫人一言不發(fā),羅柜一下子住了兩個啞巴。她一進門就看到了那個啞巴,或者聞到了那個啞巴。她并沒有用眼睛看她。香夫人的眼睛不長在眼眶子里,是長在心上。所以她沒有看她,她用不著看她就能知道她是誰。
義和隆的人都說香夫人是從土匪窩子里逃回來的,早已被胡子頭破了身,所以讓聰明的香夫人說什么呢?羅板凳不敢看自己的老婆香夫人,他們再沒有彼此近身,很明顯羅板凳更怕香夫人了,夫人住在前院,他就住在后院。后院有一個很大的糧倉,總是黑洞洞的。
夜深人靜時,他總是在這個糧倉里鋪著麥子蓋著麥子,和那個女人翻云覆雨。他可以那么放縱,像對待他的耬,想咋撒種由著他。像對待他的麥子,想咋捆就咋捆。像對待他的玉茭棒子,想咋揉就咋揉。想煮著吃烤著吃或者生著吃,他想咋地就咋地。他喜歡女人的聲音,就是在茅草房里老羊皮襖上的那種呢喃的聲音,他永遠沒有聽懂過,但他為那個聲音著了迷。他忘記了這是日本話,她是一個日本人。他已經(jīng)深深地愛上了她的身體,一個男人愛上一個女人的身體才能愛上她的全部。他愛這個女人幾乎勝過了愛他的水和他的地。因為有了這個女人,以后他再也沒有去看他的水和地。
他們像老鼠窩在糧倉里,身體像種子一樣飽滿而踏實。糧倉,糧倉,糧倉,羅板凳的天堂。
曾格林沁服刑的那一天,義和隆除了羅家的人全部出動了,這是五源縣光復(fù)以后最熱鬧的一件事。曾格林沁一顆青皮大光頭,高大的身軀讓囚車顯得空間狹小。他迎著義和橋下的風走出去,像他上一年來到這里時一樣,他聞到這里的空氣真香,因為這里生長著他的女人。這是同一個季節(jié)。那一天他得到了一只繡著一朵海納花的綢帕,此時正攥在他的手里,像攥著一攤血跡。
酥夫人在姐姐回到義和隆之后,在人們的談?wù)撀曋?,她明白了事情的真相。她知道,義和隆又和她們姐妹開了個玩笑。錯了,又錯了。
曾格林沁他想死在義和隆,他不能活著忍受心愛著的女人的背叛。她跟在囚車后面,她手里揚著一只相同的綢帕,跑著,說著什么,跌倒,爬起來。酥夫人一跌倒,曾格林沁的身子就要抖動一下。曾格林沁看到了她的女人,看到了他的女人的眼淚。這個女人瘦了,這么快就瘦了,他以為是為他曾格林沁瘦的,他的心揪緊了。他不會抱怨的,因為這是他心愛的女人,心上的女人,他愛她沒有條件。但他不知道這世界上有兩個一模一樣的人,這個女人不是他在狼山木房子里的女人。木房子里的女人不是他在義和橋下碰見的海納花一樣的女人。
曾格林沁人頭落地的時候,酥夫人把自己吊在了房梁上。她的身子已經(jīng)是那么輕了,風刮過來,樹枝一樣地擺動。
此時苗麻錢在連環(huán)渠上,草閘被風刮倒了。他心想,風這么大,他該回趟家了。酥夫人最怕聽風吼叫的聲音。他從心底里打算愛這個女人了?;蛘叩浆F(xiàn)在他才覺得這個女人是自己的。
就在同一天晌午,羅板凳只打了一個盹兒,后院的糧倉就著了火。同時著火的還有狼山上的小木房子。小木房子又燃著了周圍的柏樹,一時間狼山上的石頭都被燒紅了,一股一股的熱浪滾向了義和隆。
羅板凳熱得出了一身的汗,他聞到了肉被烤焦了的香味,可他就是醒不來。他夢見那個女人反復(fù)在他耳邊說著那些他聽不懂的話,聲音漸漸小了漸漸沒了……
他醒來后已是黃昏。糧倉和女人都沒有了。他發(fā)了瘋似地尋找,把鍋搬起來炕洞子里都找了。他看到香夫人坐在炕頭上打算盤。他說,啞巴呢?女人呢?香夫人手上的算盤珠子不停不亂。她眼睛不抬地說,哪有什么女人?我是羅柜上唯一的女人。
這個黃昏后,可憐的羅板凳就瘋了。他背著一把掃帚在兆河渠畔瘋跑,嘴里說著嗚里哇啦的話,誰也聽不懂他說什么。
酥夫人走后,苗麻錢反倒經(jīng)?;氐搅x和隆,他把老額吉從房頂上抱下來??墒抢项~吉對麻錢說,哎呀,我看見了,纓子回來了。麻錢想,纓子真有可能回來呢。聽說纓子把達拉特糧庫里的糧食和馬圈里的馬匹倒騰給了狼山上的土匪,雖然狼山上的土匪用這些糧食和馬匹打了日本人,可是冠冕堂皇地把這些給了正規(guī)軍照樣是打日本,為什么不落這樣的一個好名聲呢?正好老王爺不識時務(wù)地死了,纓子就被驅(qū)逐出達拉特王府。要不是她給王爺生了個小扎薩克,她的小命就得丟在達拉特王府里。
麻錢也時常到羅柜去,坐在香夫人對面。她做針線活時專注的樣子,在一頭秀發(fā)上磨針的樣子真像酥夫人。麻錢想起十年前那個中秋,喬家的堂會,他故意學著瘸子走路的那個傍晚。他的一個惡作劇改變了他們一生的命運。他和香夫人眼光相對時,兩個人都會會心地笑一笑,沒有一點芥蒂。
酥夫人吊死自己后,香夫人就得了一種奇怪的病。她的脖子上總有一只傷口,眼睛一樣地流著血。但是這并不影響她打算盤。她用手里的一只紅木算盤和腦子里的一只銀算盤經(jīng)營著羅家廣大的土地,她一絲不茍,不紊不亂。人們從她的臉上看不出她經(jīng)歷了那么多的事情。她逢人就微笑,不笑不說話。香夫人就是這樣。
達拉特舊福晉纓子走上義和橋時,老額吉扯開嗓子喊麻錢。她說麻錢呀麻錢,你這個沒頭鬼,你聾了嗎?快背我下來,纓子到家了。就在這時纓子走進門撲進老額吉的懷里。她哭著說,麻錢哥,我沒有家了,我待在苗柜行嗎?
苗柜里的纓子想她達拉特的小王子。她說麻錢哥啊,你有鐵錘在你身邊。我的身邊有誰?。?/p>
終于有一天,纓子走近麻錢說,麻錢哥給我一個孩子吧。她向前一步抱住麻錢。之后水一樣從他的胸前滑落下去。她小小的膝蓋跪在他一雙碩大的牛鼻子鞋上,她伏在他已經(jīng)跳動起來的那顆心上,像嬰兒能夠準確地找著母乳一樣,她捉住了它。這個過程是那么急,像天空打了個閃。
麻錢像受到鈍痛那樣喊了一聲小酥。這聲音很沉悶很絕望。他想大聲喝住纓子,可他只張開了嘴。接著纓子就控制了他的身體,他像被燒焦的一段木頭嘶嘶啦啦地吸著氣。
男人就是這樣,可以管得住自己的腦袋,但未必能調(diào)遣那一個不起眼的部位。管得住腦袋的是男人,管不住某個部位的也許更是男人。這是男人的哲學。
接著他疼一樣的快樂就傳給了纓子。
纓子起身,轉(zhuǎn)身,沒有讓麻錢看到她的嘴。她的嘴里有許多許多的麻錢哥。那是她未來的孩子。
就在這一天纓子懷上了苗麻錢的孩子。她安靜地羞澀地躺在廂房的炕上,蓋了一條新棉被。她把苗麻錢的種子倒騰進干凈的身子里。
責任編輯 張 平
水與土與厚道
向 春
我出生于內(nèi)蒙古河套平原,就是黃河幾字形左上端。這里歷來是游牧民族的棲居地,北屏陰山,面向黃河,風吹草低見牛羊。清道光直到民國,這片土地接納了數(shù)以萬計的走西口的“雁行人”,形成了中國歷史上重大的人口遷徙——清末民初的走西口大移民。
這里是黃河沖擊平原,河床高于地面,開渠就能灌溉,因此在沒有現(xiàn)代測量工具的情況下就出現(xiàn)了優(yōu)秀的民間水利人才。有水有糧有人,這片土地用它寬闊的胸懷接納了人民、政客、軍閥,直到響應(yīng)了傅作義將軍的和平起義。這里蒙漢雜居,文化厚實,每一間土房側(cè)都有土質(zhì)的房梯,人們上房如履平地。房頂?shù)淖饔靡环矫媸橇罆窆任?,更重要的是望有沒有走向村莊的客人。只要看見客人來了,河套人家的煙囪會不約而同地冒出青煙,雞窩里的公雞鳴叫起來。在河套,要飯的人好像是遠方的親戚,吃飽了喝足了得動彈一下吧,最終變成了河套的農(nóng)民。這些人形成了一個又一個的村莊。人活著不是為了肚子,是為了臉面,河套人重情誼愛面子,借一盆米還兩盆面,趁人不注意倒進人家的面甕里。
我出生在河套平原的一個小鎮(zhèn)上,大雜院,大嗓門兒,隔著一百米男人打呼嚕女人倒閑話聽得一清二楚。女人的普遍特征是能干壯實,當男人用的,屁股大如斗,結(jié)實得像一塊塊壓菜的石頭。每一家的窗臺下是一只雞窩和兩只水甕。水甕是冬天用來腌菜的,夜幕降臨時,黑黢黢的,像兩個武大郎。在這里沒有隱私,誰家的大小事兒全體人民都知道。夫妻打起架來是不要命的,可是晚上到了枕頭上又變成了兩個腦袋。
這里面多菜少,人們喜歡吃一種飯叫燜面,就是菜上面蒸面條。一個人看見另一個人喝多了,就說,哎呀,咋喝成這樣,幾個菜呀?或者一個人上館子吃飯,抹嘴的時候會說,這么好的館子可惜沒有燜面。
《河套往事》是關(guān)于河套平原女人的一個長篇小說的一條線索。作品其實沒有完全寫出河套女人的心靈和性情。這讓我自責也讓我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