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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雙重生活

        2007-01-01 00:00:00
        飛天 2007年6期

        你應該可以看得見,一切平靜底下皆有危機。

        ——題記

        我一直是一個人。從很小的時候直到很大。女性身體的一些器官和一些功用是逐步才被開發(fā)的。按照常規(guī),14歲開始可以用一些,22歲可以正式用一些;28歲更可以多用一些——如果還沒有來得及用上,就顯得有一些晚了,當然可以得到國家頒發(fā)的一筆晚育獎金。這個世界一個人顯然是不行的,為了不再是一個人,就需要再制造一個人。我的小寶貝,她現在兩歲,正是好玩的時候,臉很胖,是個很標致的孩子。為了制造她,我必須求助另一個人——當然也可以把尋找另一個人的過程叫作戀愛,把求助的過程稱作婚姻。

        這個求助的過程是漫長的。五年以前我從北京到了慕尼黑。歐洲的中國人不比溫哥華或者舊金山,他們在那里早已形成氣候,想吃家鄉(xiāng)飯的時候川菜東北菜全都有,和國內差不多的。在歐洲不同。波恩大學里的黃皮膚留學生只有生物系、社會學系、傳播系有一些,而且大部分都是韓國人和日本人,或者中國臺灣人。一聽到北京話,我就是遇到了親人啊。我和Make·陳當然不承認是因為孤單才走在一起的。但是顯然,在陰天、下雪下雨,或者沒有派對的黃昏,跟一只狗也會發(fā)生感情。

        我們會是最好的家庭。Make·陳攬住我說,孩子會生下來,漂漂亮亮的,在這里有一個身份,我們有足夠的錢,可以一起去世界各地旅游,你可以做你一切想要做的事……你年齡也不小了,應該生一個孩子。

        我說,結婚很復雜的,我又是一個挑剔的人,又花心,又魔幻,又不甘于做一個家庭主婦。你要做好思想準備。

        你這樣的女人就是想得太多了。他說話時習慣于把手抵住下頜,說,我覺得主要問題不是你花心,主要是你對男人不放心。我跟你以前的任何男人都不一樣,你應該學會相信一個人。

        他需要女人,我需要孩子。我們倆互相幫了忙。幫忙也不一定要在晚上??梢栽诎滋斓娜魏螘r段,在很多地方。這不需要成本。喝過了茶,把電話設在錄音位置,拉上窗簾,把床上的棉花床蓋掀開,再掀開我,一切就可以開始了。

        在他的控制之下,我剩下的全是求助。他的皮膚是橄欖油的味道,肢體直挺挺的,充滿了力量。我完全陷入他的掌控之下。這時候他是一個任性的嬰兒。我的最關鍵的地方被他釘牢在床上,電話響了也不接。在這個放任的下午,這個忙他是要幫到底的。這真的不需要成本,孩子會得到身份。在那以前,我的寶貝一直沉睡著,直到那一天被一個聲音喚醒,她活了過來,在我的體內慢慢地成長。她怎么能知道外部的世界呢?在她成為她以前,她的父體和母體那么的倉促又冷靜,僅僅靠現實的設計和成人的技術把她制造出來。他們做著一項最原始的也最荒誕的游戲。她到哪里都是一樣睡眠的。她可不管哪里是德國的慕尼黑,哪里是北京的舊房子,哪里是新買的冠瑜花園。她當然也不會知道她產生的過程是那么離奇。她的母親的前半生仿佛就是為了她的到來。

        也就是說,我回到北京的時候,成為一個孩子的母親。確切地說,我有了一個家,這個家里有我,有孩子,還一個法律意義上的、叫作Make·陳的孩子的父親。我們看起來是一個幸福的家。

        這一所房子,在城市邊緣的邊緣。因為靠山,所以房價特別昂貴。如果黃昏的時候站在露臺上遠望,可以看見一重一重灰色的云,像油畫沒有調勻的顏色,從天邊壓過來,伴隨著晚風。我們都嗅到了山里清新的氣息。

        我們包括我,還有孩子的父親——Make·陳。我們是受過高等教育的,因此我們的對話非常有質量。常常,在吃過早點以后,或者晚上我們的成人生活結束以后,我會愣一會神。我張著眼睛,眼睛并沒有調整焦距。我回頭看著他,那個叫作Make·陳的異性。他的五官讓我感到非常的陌生。他端著杯子喝水時候的“呼?!甭曌屛疑鷧?,他說話前要伸一下舌頭。我看見他的舌尖,這個瞬間令我作嘔——我奇怪我自己,在我回到既定的生活軌跡上來以后,我就知道了以前的一切都是一個歧途!為什么我們兩個會在一起?如果不是孩子這一活生生的明證,我簡直不能想象這一切。

        我照著鏡子涂口紅。我沒好氣地說,我們之間是純粹的生物性行為,你不覺得嗎?

        那人站在我背后,看著鏡子里的我的臉——小尖臉,單眼皮,眼睛下面有了眼袋,嘴唇是一朵暗紅的紫,脖子間的鎖骨凸起,顯示還沒有完全的老去。他看著我,意味深長地笑笑說,當然覺得了。但是你的社會學知識顯然不足——其實婚姻的實質就是“生物性行為”。為情而婚,是小孩子的事……他的嘴角歪著,從左笑到右,道,你又不是年輕女孩子了,不必裝嫩。

        他說得對。Make·陳顯然看到了婚姻的實質,但我卻不因為他認識的正確而停止對他的厭惡。我已經忘記了我與他結婚的前因后果。我的家庭雖然健全,在一所房子里頭,有丈夫、有妻子、有孩子,我們是孩子的父親和母親。但是像社會上的許多家庭一樣,我們卻沒有法律保障之下的依賴和安全感。除此之外,我們也沒有法律框架之下的一切家庭里必備的情感因素——我和他沒有爭吵,沒有煙火味,沒有夫妻之間的瑣瑣碎碎,沒有親戚和客人,甚至沒有放在抽屜里的共有零花錢。我們有著文明社會的男女彼此之間的所有客套,比如,我們有各自的賬號,有公司里同事才有的默契,有很好的素養(yǎng),從來不問彼此的財政隱私,我們刷牙和小便的時候都關上門,保持應有的距離,就差成人生活結束后互相說謝謝了。

        回到北京以后,這種令人窒息的生活一晃已經過了一年。如果在異鄉(xiāng),我們彼此還有一些同族人的認同和相依為命,但是在故鄉(xiāng),到處是我們的同鄉(xiāng),這時候我和他,就覺得彼此的選擇非常突兀了。

        過了一些時候,我們找了一個保姆。她像一個鐘擺一樣準時,也像一個幽靈一樣安靜。保姆把我們的房間打掃得一塵不染,井然有序。我們有各自的交際空間,因此彼此之間更加安靜,沒有爭吵,只有理論探討。有時候,我知道,我們缺少一種東西把這個房子填充起來——這種無以名狀的東西是什么呢?我像所有的女人一樣,有丈夫,有孩子的父親,但卻缺少一個真正的內心的伴侶。我和少年時候的我一樣,內心依然沒有歸屬。我每次看見孩子的父親,總有一種幻夢感,仿佛他只是一個精子提供者。他與我的生活離著十萬八千里,他僅僅與婦女的身體有關,與內心毫無關系。

        我們在這個荒誕的軌道上運行。但是在這種情況下,往往是要出問題的。我感到頭疼。我期待著一些事情的發(fā)生,我期待我的生活軌跡在某一個關節(jié)點轉彎。我每一天早晨看見太陽的時候,總是感嘆一百天總像同一天。我過了一年,卻像過著同一天。只有我的孩子一天天長大,她的小臉會有很多種表情。她的哭和她的笑那么的新鮮,她的成長日新月異,標志著每一天與另一天的不同。而我自己,作為一個成年的女性,我感到自己在一天天衰弱下去枯萎下去。

        我頭疼得厲害,我極度地失眠。那個作為父親的男人,像一個符號一樣,以朝九晚五的規(guī)律,一天天地運行。我們之間不再有更多的語言。我有時候覺得那些發(fā)生在歐洲的遙遠的事情簡直像是一場夢。一個男人又與你有什么關系呢?憑什么他的精子與你的卵子的遭遇會生產出另一個人?我也因此而對婚姻產生了懷疑?;橐鲆苍S是很荒誕的一件事,這是世界高度社會化之后產生的“非人性化行為”。而婚姻以一個孩子為紐帶而延續(xù)和穩(wěn)定,更是一件天下最荒唐的事情。孩子,一想到她,我的心就開始軟了,并且深刻地疼痛起來。當然,我這些荒誕不經的想法,只能在腦子里想想而已。我不能跟任何人分享。否則他們會覺得我是一個瘋狂的女人。但是我卻不能不期待。我的期待持續(xù)了很多天。

        有時候事情的發(fā)生看似偶然,實際上,往往暗合了內心深處某種潛在的期待。這不由得你不相信。

        終于有一天,我去醫(yī)院看了大夫。

        我在診室外頭安靜地等待?,F在的大醫(yī)院條件設施非常的現代。落地的窗子外頭有草坪,有很好的陽光,有鴿子,有雕塑。我的圍巾纏繞著脖頸,頭發(fā)是很早以前燙的,卷著一繞別在腦后。我看了看自己的皮鞋,很好的皮子,保姆早晨把它擦得很干凈。它是尖頭的,帶著一股妖氣。我是習慣于用香水的。作為一個40歲的女人,其實我已經心如止水。

        我進了門,坐在大夫的對面。

        你怎么了?哪不舒服?大夫沒有抬頭,輕聲問。

        我頭疼……我低著頭,說。

        還有呢?

        還有失眠。我睡不著覺!我以手腕支撐住頭顱。

        還有呢?他抬眼看著我。

        我說,胸部脹痛,出虛汗,頭暈,有時候胡思亂想……

        他沉默了一會,看著我,他的眼神充滿了同情和關切。他輕聲說,你的生活怎么啦?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我知道他是很職業(yè)化的。但是他的話對于我,卻像天使的聲音,擊中了我身體中最柔軟的部分。我的眼眶忽然濕潤起來。我多么希望在我難過的時候,有一個人對我說:你的生活怎么啦?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我低著頭。我很想把我的生活說給他聽。我忽然生出一種欲望:他,介入我的生活。我內心的想法是明確的,而這些明確的想法背后意味著什么,是不明確的。我的意思是說,我明確引誘一個男人,而引誘之后的結局是什么,只有天知道。所以我運用了女人的氣味,那些香氣是什么時候明確起來的,我不知道。這屋里忽然熱了起來。我看著自己的皮鞋??匆姾芗毜哪_腕子,筆挺的褲管。頭發(fā)絲垂下來,進了我的嘴角。我用一個手指頭把它勾了出來。我有一個衣食無憂的中年女性應有的一切。只是缺少一種東西,那種東西叫作靈魂,這讓我發(fā)瘋。在這一切的驅使下,我很深地看著他。

        大夫也在看我。我知道他的眼光帶有了溫度。你的年齡?他問,但是他說完了這個句子,在我回答以前,忽然又繼續(xù)問,你——有30歲嗎?

        我笑了。30歲!我輕佻道,大夫您可真會說話,我十年以前30歲!我笑的時候看著他。對了,我迎面正視著他的眼睛。他40多歲,是一成熟男人。他眼睛聚光,專注于我。他頭發(fā)很硬,根根豎著。臉上皮膚很粗糙,是一個粗糙而高大的男人。粗糙而高大,就像女性的細嫩與嬌小一樣,對于異性來說,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大夫永遠是權威,他有權利讓患者做一切檢查。就像他現在一樣。他把大手放在我頭上,按了按我的穴位,又按了按我的脖子。我懵懵懂懂,不明所以,直到他說解開,我就知道了。我有孩子和丈夫,我有女人應該有的經歷,我是一個哺乳期剛過的婦女,所以我坦然地解開了上衣,把胸部暴露出來。

        他伸出手,很溫和地放在上面。他說,倒是沒有問題。他手很涼。他以一個醫(yī)生規(guī)范的方式檢查了我,沒有任何過分之舉。他安靜地寫了處方,開了藥。在我離開診室的時候,我感到我的胸部之上的他的涼涼的指尖。如果說他有一些不合規(guī)范之處,就是不知為何,他在處方的背面,留下了他的手機號碼。

        回想這一年,其實我和Make·陳回國以后,很快就依照諾言,履行了結婚的手續(xù)?,F在這個世道,即使我們是非法同居,或者,即使我們是事實婚姻,一旦有了自己的孩子,也是被社會認可的。著什么急呢?但是他說,我覺得你是一個多疑而花心的女人——婚姻就是為了給一個多疑的人穩(wěn)定感,同時也給花心的人約束感——我可以給你這一切。

        Make·陳是一個生物學的研究者。他有著一個學者的理性、冷靜、規(guī)范和波瀾不驚。我們偶爾在院子里散步,迎面看見鄰居的狗,路邊是栽種的一叢一叢的花朵。我對這一切安閑的瞬間充滿了感想和激動。而他安靜地走著,牽著我的手,完全地心不在焉。他對我說,我知道你是浪漫的。而我,只想穩(wěn)定地生活,只想回家的時候有一個人給我做飯,有穩(wěn)定的性,也有自己的孩子。我不求什么完美,也沒想限制誰。你應該懂我的話。

        我想我聽懂了。他在告訴我,他實際上是放縱我的。

        所以我們就放心地安頓下來,買了房子,也買了車,并給孩子找了一個保姆,算是在一座城市里安居了。但是很奇怪,這所花園卻使我奇特地分裂。

        冠瑜花園隱藏在黃楓樹與棕紅的矮灌木之間,這是一所很高檔的花園。當初售樓小姐以綠化帶、精裝修和低價車位勸誘我的時候,我一直保持著禮貌的微笑。都什么人住這兒?我低頭抽出一顆壽百年,點上,問。短頭發(fā)一時全披散到眼睛前部來。

        都是很有身份的人呀!她高調門地說,有IT精英、外企高管——比如西門子的職員啦,庫丁賀的項目經理啦,金融界、法律界、電視臺的都有。然后她討好地看著我,像您愛人這類海歸也有很多呢——咦,他今天沒陪您來呀?

        鴿子比鸚鵡可愛的原因是:它最善于沉默。

        我沒有接她的話,低聲問,那入住率呢?

        50%吧!很多業(yè)主選這里作為第二居所,所以有一半人周末才會過來。

        當時正是淺淺的秋天。售樓處選擇了最好的位置。我們站在房間的正中央,陽光透過落地玻璃窗直照進來,可以看得見遠處尖頂的房屋,和背后稀疏的樹林。前排低了一頭的花床,被安置得疏密有致。天邊是一重一重很低的灰云。這座樓盤離開市區(qū)很遠,背后靠山。價錢是可想而知的。

        我參觀了樣板間,和做了一半的綠化帶,還有車庫,還有坡度起伏平緩的大草坡。今天先認購吧,我說,可以先交定金,我下星期過來劃卡。

        她送我至地下停車場。溫度忽然涼了下來。我在一些瞬間會忽然地神經質起來,狂想起來,仿佛忽然地靈魂出竅。我想起我自己的前半生,那么漂泊和不安定,走過很多的房子、很多的人,走到這個男人的家里,成了他的妻子,我覺得這一切都非常的傳奇。仿佛不是我,而是另一個人。我總覺得我應該過另一種生活,跟另一個人生活在一起。我也不知道我是有妄想癥,還是精神病。所以看著這里的車子,我忽然暈眩起來。

        這個停車場很大很黑暗,遠處的車子“呼”地一聲沖過去,帶著長久的回響,過一會才能感覺到風——這,很奇怪。我想起了我少年時代的防空洞。不錯,有一次捉迷藏,我跑了很遠的路,躲進一處黑暗的防空洞。正是黃昏,里面很冷。那些伙伴遠遠地喊我——小穩(wěn)!小穩(wěn)出來呀,快出來呀!我要躲著他們,所以不敢出去;但又害怕黑暗,也不敢進去。我腳踏在洞里,向外張望。然后腳踏在洞外,向里張望——我以后的很多時候也常常是這樣矛盾著。在黑暗的時刻往往世界上就剩下我一個人。我也不知道為何,會忽然想起這個。但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一輛車子“忽”地從眼前開過去,售樓小姐拉了我一把。

        我迅速靈魂歸位,以一個年輕少婦的風度,“噗”地一聲按亮車燈,發(fā)動引擎,按低車窗。我下星期三過來。我戴上墨鏡向她微笑,說道,上次來的那人可不是我愛人,他也不是海歸。他,只是孩子的父親。僅僅是孩子的父親!懂嗎?我強調說。

        我在這所花園里生活了。但是,我的妄想癥越來越重。我整夜整夜地失眠,我的孩子由保姆帶著。小保姆像一個時鐘一樣準時準點,她喂她吃飯,把她撒尿,帶她出門曬太陽。她們兩個過成一個完美的小世界,這很讓我放心。只是孩子的父親回家越來越晚。

        我始終沒有撥打大夫的電話。但是我顯然沒有忘記他。他的指尖冰冷,但是他的眼光帶著溫度。我多么希望在一個雨天的下午,他輕聲跟我說,你的生活怎么啦?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我相信他了解我的身體,也了解我的心。我相信他能夠拯救我,以醫(yī)學和愛情。我沒有依據,但是莫名其妙,這一點我卻很清晰。

        人往往會受某種天氣的驅使。神使鬼差,在一個雨天的下午,我開始很好地打扮我自己。我像個沒有意識的人,打開衣柜,穿上肉色的內衣,拿出一件紫色圓點子的棉質襯衫,白色的裙子。我穿了細跟的涼鞋,打了香水。我對著鏡子長時間地看自己。胸部的輪廓,只有在側面觀察的時候才曲線分明,那么不安分地形成一個角度。我的嘴唇是一朵花一樣的淡紫,我挺拔和有活力。40歲的女人,即使保養(yǎng)得很好,眼角也會有皺紋。我對著鏡子笑了一笑,我的臉很尖,皺紋并不影響一個試圖出軌的女性的活力。我的人生經歷告訴我,越是有了年紀和經歷,事情越是有趣。我想也沒有想,開了車,朝醫(yī)院的方向疾駛而去。

        是我,大夫。我在樓下?lián)艽蛩碾娫挕N揖驮谀愕臉窍隆?/p>

        他沒有問我是誰,只是說,哦,我知道,你等我一下。

        20分鐘以后,他來到我的車里。他身形高大,衣著整潔,手指修長。他的眼睛不大,但是里面有一簇光亮。在車里,他沒有說話,我也沒有說話。知道嗎,中年男女最好的對話,就是沉默。我們用眼睛彼此看一看,就全明白了。

        車子沉穩(wěn)而快速地行進。我把一只手掌伸向窗外,逆風張開。夏末初秋的空氣非常干燥,風啵啵地吹在手心里,攢成一顆圓形的大玻璃球。像小時候鎮(zhèn)紙用的那種玻璃球,冰涼的,沉實的,掌握在手心里。這個鐘點沒著沒落的,我的心一下子就溺水了。我煩躁地把副座上方的鏡子翻下來。我看見自己額頭與下頜泛著光亮,嘴唇是一朵暗紅,脖頸和肩膀及胸的線條全是向上的生長,緊繃的筍尖一樣,一副挺拔的和誰挑戰(zhàn)的樣子。

        路上下班的人和車子多起來。北京的十字街頭從來就熱鬧,可以看見半空中歪歪斜斜懸浮著很多根電線。車子一走一停,自行車在縫隙里伺機竄動。遠近一派喧囂的喇叭聲就是司機們另一種語言的咒罵,他們把雄壯的欲望埋藏在大大小小的音量里。天有些灰了。在這個沒著沒落的時刻,茶已經喝過了,吃飯呢又嫌太早。人往往會在一個模棱兩可的情形下,生出一種隨風飄的任性。

        車子開到一個花園,停下。他的手自然地攬著我的肩,我和他并肩走路。他很沉靜,在我上臺階的時候,護著我,扶了我的腰。我心想,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他的年齡,他的婚姻,他的教育背景。他也不知道我的。我們所知道的,就是他是一個男人,我是一個女人。但是我仿佛認識他很多年了。什么在起作用呢?也許男女之間確實有一種暗號,它不叫荷爾蒙,或許叫作玄機。

        夜晚到來的時候,有一棵樹是很好看的。很大的樹冠,是暗影中的剪紙。落了一地的樹葉經風一吹,如一群隱身人悄悄走動。他們一定躲藏在暗處,秘密地監(jiān)視著這兩個人:毫無背景、毫無相似之處、毫不相干的兩個人,現在卻情侶一樣安靜地坐在樹下的長椅上。頭別轉了方向,造作地靜默。一個人的暗藍的裙擺,在風里拍打著另一個人的膝蓋。

        這時候干什么都是符合邏輯的。比如他握起我的手,贊美我,說一說生活,說一說過去,說一說孤獨,觸碰到我心臟中最柔軟的部分。夜晚已經來臨了。本來是很臟的一件事,卻經過了黑暗的化妝。百無聊賴的情欲、無中生有的興致全來了。公園原本就是一個配種的地方——戀過愛的人一定都會點頭稱是。遠處的鳥突然撲啦啦飛過,一群小蟲子總來騷擾。暗中路過的行人張著眼睛。有一些是少男少女,還有一些是成年人。那是一群與世界無關的人,忽然地出現與消失,浪一樣地悄悄漲退,誰與誰都沒有關系。

        有一點當然非常的清楚,就是我們都是成年人。在丁香花叢的邊上,我和他像一對中學生一樣可笑。我面對著他站住,仰頭看著他。他平靜地看著我。我們熟悉所有的程序。他們開始是不動聲色的,但是只需要等一會,他們的身體會加倍地膨脹和運動。我笑了一笑,用一根手指在他的胸前滑動。我說,你是醫(yī)生,你說,我到底是什么毛病?

        大夫輕輕地俯在我耳邊說,我把所有的毛病都給你治好……

        我把臉回轉過來朝向他。我看懂了他眼里的那些意思,我也看見自己睫毛的暗影,它們正遮蓋住羞恥。我有家,卻沒有自己。我有孩子,卻失去了靈魂。我有錢,有房子,但所有的朋友都走掉了。全世界就剩下我一個人。這時候我不需要明天,只需要一個有著落的夜晚。一點不多,像攥在手里的幾毛錢。想到這里我“撲哧”一聲笑了,甜美地看著他。你怎么給我治療呢?我說。

        現在我和他,就處在欲望的邊緣。他認真地看著我。他說,我可以治療你,但是我們需要一個地方。

        地方當然很好找。現在的服務是那么的完善,可以按照小時租用房間。我們其實是兩個陌生人,現在卻耳鬢廝磨,低聲密謀。車子應聲而動。我記得我和大夫還默契地握了握手,像兩個志同道合的老朋友。這真的一點不難。我們超低空飛行,穿行鬧市。無聲的霓虹掠過身體和臉,月光如藍色液體在手背上流淌而過。車里只剩下心照不宣的沉默,怪模怪樣的相對微笑,鄭重的握手。兩只城市的飛鳥降落在樹陰濃密的樓群之間。孩子們和老年人早已經熟睡了,賓館暗淡的燈光像是瞇著的一只眼睛。走過一段黑暗的隧道一樣的走廊,按照房號找到了房間,門在黑夜里輕輕洞開。兩個陌生人夢幻一樣站立到地板上了。

        噓——輕一點。我說。

        他不管。他一把將我的背脊推向墻壁,一只手托住我的頭,認真地看我。這時候他的肢體變?yōu)榈赖狸P卡,于是我的自由受到層層阻滯。他的外衣帶著煙和茶的味道,我用一只手徒勞地扳他的手指。沒有聲音,房間在月光中成為一個舞臺,暗影是低垂的幕簾。黑暗中他目光漆亮,眉毛緊皺。

        我會很好。你相信我……

        你叫什么來著?

        知道我是大夫,就可以了。

        我們簡單地對話。話語與呼吸與親吻緊張地輪換??傊谇坏墓τ每梢苑譃楹粑⒄f話與愛三種,三者同用其二,就會比較倉促。我需要你……我抽空呼吸著說,我要崩潰了,我要瘋了,我忍受不了了。我不知道我自己的精神是不是有了問題。我不能在家里待了,我必須得離開!

        大夫全都答應。他的身體發(fā)燒一樣的熱,手臂如繩索四處作用。聽我的!他說著話,他的抵觸明確起來。一個人的嘴唇停滯于另一個人的脖頸。一個人的足尖踏著另一個人的鞋面。門“咔嗒”一聲關閉。在接吻猛烈起來之時,我的手臂在空中徒勞地揮舞,以一個受驚嚇的動作停滯于半空。那種感覺又來了。我忽然又神經質起來,夢幻起來,妄想起來。我仿佛在天空中飄。我看見了孩子的眼睛。無邪的,天真的,寧靜的。我看見我的過去和未來。我有過去,卻沒有未來。想到這里,我感到非常難過。我不知道我在干些什么。

        要么還是算了吧,咱們。我尷尬地笑笑說,我看還是算了,你別害我……

        大約憤怒和失望也是可以轉化為情欲的。他的兩只眼睛暴怒地盯住我,惡狠狠地壓低嗓音,偏要害你!他這時候是一個沒有聲響的霸權。我的手臂被扭向身后。應該隱蔽的部分無限突出,無可回避地彼此沖撞。衣服的扣子也給掙開了。他的冰涼的手非常唐突。我驚叫起來。別叫,叫什么!他的一只大手有力地把握住我的下巴,嘴對著我的嘴說,你這時候叫,是不是有一點晚了?

        秘密藏在心里,意味著體能支出的增加,也意味著心臟、肝臟、腦細胞代謝負擔的增大。所以這段時間,我感到非常疲憊。

        因為從那一天起,我有了自己的秘密。這個秘密帶來的狂喜和期待成倍地增長,有時候簡直難以自控。秘密在房間里穿行,在窗簾被風吹起的皺褶里,在床邊,在陽臺上,在陽光下,在沉默的瞬間,也在我掌心的手機里。

        你應該知道,新時代的秘密全藏在手機里。如果突擊探查一個男人的手機,90%都會有秘密。這一點是從孩子的父親那里發(fā)現的。這件事情非常的庸俗,并沒有什么離奇。像所有的俗套一樣,Make·陳回家越來越晚。他回家的時候,常常把手機拿在手邊,偶爾偷偷地看一看,很快又收起來。

        你不用這樣做賊似的。我說,我有道德,我們受過高等教育,不會偷看你的秘密的——這點你再不放心,我們怎么做夫妻!

        我的話使他放了心。所以我有了更多的機會。有一次他在洗澡,手機擺在桌子上,我像所有的妻子一樣雖然已經中年發(fā)胖,但是做偵探的時候身姿還是非常輕巧的。手機的設置是規(guī)范的,打開短信,打開已接電話、未接電話、最近聯(lián)系人,很快一個重復的號碼輕而易舉地顯現了。我嘴角一歪,冷笑起來。

        喂?!對方說。

        我是Make·陳的太太。我說,我丈夫的手機,現在給我用了,所以請你……

        ……

        我知道自己的無禮與無恥。但是現在這個世道,是鼓勵無禮和無恥的。越是無禮和無恥,越是有道理。我坐在窗前呼呼喘著氣,看著孩子的父親,那個研究生物的博士裸奔而出。他憤怒地看著我,說不出話來。

        像許多家庭一樣,我們夫妻倆都在彼此做賊。因為大夫也偶爾來短信,所以我也常常把手機拿在手邊。慢慢地,我理解了孩子的父親。他需要這些,他需要在既定的生活之外有一些想象,那些想象,對于中年男人和中年女人同樣重要。它們像空氣對于沉悶的房間一樣,能夠為人生透一口氣。

        這樣的日子過長了,我們夫妻兩個人都變得異常敏感,像兩個神經質的病人,像在家里互相防范的兩個賊。我們既是敵人,又是同謀。既是偵探,又是同志。我們從事著同一項事業(yè),彼此知根知底又必須佯裝不知。我們彼此理解又不能彼此容忍。在一個安靜的舒適的家里,我們由于秘密而成為仇敵。

        大夫和我經常見面,有時候在花園,有時候在餐廳。每一次見面,我們都往前走一大步,談談過去,談談各自的經歷,談談最難過的事,和最開心的事。甚至談談父親和母親,談談孩子。

        我有一次摸著他的頭發(fā),笑道,你不覺得我們是最好的醫(yī)患關系么?

        他瞥了瞥我,漫不經心地說,我醫(yī)術高唄,我治好了你的心病。他低頭吻了我說,更主要的是,我使你身心愉悅。

        我罵了他一句,走開了。

        成年人的戀情是不能在戶外的。一個單身醫(yī)生的家干凈整潔。有一些醫(yī)學書籍,有水果,有很多維生素,還有桌子上散落的男用的鑰匙鏈、名片、皮帶之類。桌子上放了兩張照片。一張是他和同事們簇擁在一起的合影。另一張是一個小女孩,大約十幾歲。我看了沒說話。他站在我背后,說,我女兒。

        我們今天不出去吃飯,他說,試著在家做,怎么樣?

        我已經很久沒有跟一個男人在家做飯了。我們像兩個玩過家家的兒童,小心翼翼地洗菜、做飯、炒菜。沒有很多的話。一對男女一開始做飯,仿佛就有了煙火氣,從戀情變成了真實的生活。這一點非常的奇怪。所以從那一天開始,我和大夫的關系微妙地變化了。比如他不再說甜言蜜語,我也不再跟他東拉西扯,談些不著邊際的問題。我們的談話變得非常的具體和現實,這些談話蔓延在生活的細節(jié)處。

        我非常奇怪。我為什么在他的面前,自然而然地扮演了另一個女人?這和我在自己家里扮演的女人是那么的不一樣。我仿佛分身為兩個人,一個是瘋狂的、神經質的、充滿了妄想的,那么的不安分,荒誕不經;而另一個女人,如此的正常與家居,如此的安靜和本分,沒有非分之想,沒有任何魔幻色彩,甚至有一些世俗和平庸。我并沒有表演,我只是本能地這樣做出來。難道一個人在內心真的可以分身為兩個角色?

        我回到他的房間里,看了那張照片。他在說到“我女兒”時,我分明聽出了他的心痛。他很快地走開,躲避我。那張照片里面,是他的過去和他的愛。他怎么樣走到現在,我不想知道。一個人自有一個人的軌跡。我只是從這個瞬間瞥見他的心?,F在的他,是一個需要家和情感的人。

        嗨,你過來一下!他在那邊叫了。我走過去,在圍裙上擦著手,看著他。他忽然在皮包里拿出一個電動玩具狗熊,說,別人送的,給你孩子吧。

        我低著頭含含糊糊地說好,隨即轉過身去。我的眼淚忽然涌了出來。

        夏天很快就過去了,秋天來了。中年人一到秋天,就難免生出一些對歲月的感慨。人也覺得慢慢老去。這個時候,我就加倍地生出一些妄想。我也許可以換一種方式生活。

        在35歲以前,一直有一種力量驅使我成為一個不同凡響的人。但是一個女人到了40歲,就忽然發(fā)現,不同反響也罷,世俗常規(guī)也罷,女性歸根結底,是要依附于一個男人的。所以這一生,一定要找到一個合適的男人。他可以使你快樂,也可以使你痛苦。他可以使你重生,也可以使你速朽。

        不知道什么時候,我的心在丈夫和他之間不停地徘徊。盡管從法律上說,我屬于一個人,但是我的心,已經在兩極之間往返很多回了。多少次,我秘密地想,我想換一種生活,跟大夫生活在一起。他對于我來說,已經不是陌生人。

        大夫實際上在三年以前就離了婚,他一直在尋找一個女人,一個可以生活在一起的、穩(wěn)定的、有職業(yè)的、有修養(yǎng)的女人。他的生活當然非常的隨便,他有許多女朋友,他像一個戰(zhàn)士一樣的勇敢,他到處播撒他的種子。但是,無論是那些年輕的女孩子,還是那些過了盛年的女人,他都不能把下半生托付給她們,他需要等待一個人,他的身體和心靈都可以信任的。但是她一直沒有出現。

        我是不是呢?他從來沒有說過。如果說一個男人,把性作為了解一個女人的開端,那么我們的性應該是一個很好的開始,他和我都像在云霧里飄。我們都說,但愿我們以后永遠地這么好。

        而孩子的父親,他進入我的婚姻的原因是多種多樣的。一是他寧愿陷入一個婚姻的圈套,而穩(wěn)住自己的心。二是我與他的結合和生育本就是一件荒唐事,是不是能夠生活在一起,并且白頭偕老?我們倆都沒有信心。孩子是我們之間的紐帶,但是現代社會,孩子也僅僅是一個生物體,她會成長,會有自己的世界和生活,我們不再把她作為連結兩個人的根本因素了。因此,我和他雖然日日夜夜生活在一起,事實上已經貌合神離。

        我可以負責你的經濟,孩子的父親說,但是你得給我自由。我愿意有你和孩子,但是,我也愿意有自己的生活。

        我明白他的意思。我說,你可以找其他女人,就如我可以找其他男人一樣。我們都是自由的。我和你,又不缺錢,又不缺人,何樂而不為呢?

        從這次談話以后,他回家越來越晚,而我也懶得管他。時間長了,他有時候徹夜不歸。我非常奇怪,我既沒有一個妻子的嫉妒,也沒有一個孩子母親對孩子父親的牽掛,仿佛我們只是一個經濟共同體。他頂多打個電話給我。我在外加班,不回家了。他說。我說行。余下的事情我問都不問。事情就是這樣,我也不知道,我們一天天如何走到了這個地步。

        我想來看看你,看看你的家。有一天,大夫在電話里說。

        我家里的保姆和孩子永遠是沉默的因子。她們有時候在自己的房間午睡,有時候出去曬太陽。我知道我是瘋了。大夫就大搖大擺地來到我的家,到我的客廳。我對她們說,這是一個很久沒見的朋友。她們就奇怪地看看他,走開了。

        這是你和他的孩子?大夫問。

        我說,當然。你不覺得她很可愛嗎?

        他不說話,喝了口茶,坐在沙發(fā)里,看著窗外。過了好一會,才幽幽地說,是,她很可愛。如果我愛你,她可以接受我嗎?

        我看看他。我沒聽懂。我說。

        他說,也許我們可以一起生活。

        我歪頭想了想,說,我還是沒有聽懂你的意思——你是在向我求婚嗎?向一個婚姻內的女人求婚?

        他的眼珠很黑,很聚光。他看著我,沒有說話。他在挑唆我、慫恿我嗎?在那個瞬間我迅速盤算了一下我的未來:要么,我離開現在的丈夫,帶著我的女兒和另一個男人生活在一起。我得到我所妄想的一切,那一切是我的既定婚姻所不具備的,但我失去了穩(wěn)定的家;要么,我按照慣性生活,與一個跟我不愛的、孩子的父親生活在一起,像所有的規(guī)范化家庭一樣,終老一生。

        但是,我又怎么能輕易相信一個交往不深的男人呢?難道他是圖我的錢?或者他是圖我的人?我遲疑的片刻,他仿佛看見了我的心思。他說,我既不圖你的人,也不圖你的錢,我只是想找一個可靠的女人生活在一起。我需要一個穩(wěn)定的家,我不想像打游擊一樣到處找女人,到處漂泊。我已經40多歲了,人有時候過得很快,而且越過越快。你懂嗎?

        我沉默著。也許在現代的都市,女人是一種裝飾性的動物群體吧。她們除了愉悅生活、敗事有余之外,實在別無他用。我想起了我的以前,我和普通的女人是不一樣的。她們可以按部就班平庸地生活,但是我不能。我希望過一種瘋狂的、自由的、甚至是放任的生活。這使我總要冒險、嘗試、探尋。我期待在新鮮感之外,找到另一個自己。我自出生之日起,就和自己進行著一種對話。我很難形容對話的聲音和狀態(tài),它只是一直默默地進行,使我的靈魂不得安寧。但是我以這種對話對外界說話的時候,往往遭到一些誤會。從他們驚訝的眼神里,我看見了自己的怪誕不經。我不想過循規(guī)蹈矩的生活,我只想在這個世道里,找到一個男人,當一個徹底的放心的女人。有時候我會對世界說,我沒有欺騙你們。但是沒有人聽得見我的話。我仿佛是一個瘋子,在兩個男人之間荒唐而焦躁地往返。

        日子雖然過去,但是我的心事卻越來越重,我不知道我該選擇哪一種生活?!哌@條路!我有時候對自己說,也許這條路比較平坦。但是兩分鐘以后,我又會對自己說,走那條路!那條路比較安全。我不知道怎么說服我自己。我像一匹馬,天性還是愿意走那些坎坷的、有土腥味的馬路的邊緣。那里有我出生以前的氣味。但是我實在懶得跟他們解釋——說了他們也不懂。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在這樣的波浪間翻動已經很久了。

        我也倦了。無論是誰,我想,其實都是一個泡影吧。誰也不是真正的自己。跟誰在一起,也許都是一樣的失望。但有時候,人總是對未知的生活忍不住夢想和憧憬——也許跟大夫在一起,會獲得心的真正安寧?我那么地厭倦以前,厭倦孩子的父親,我們只是為了制造一個孩子而結合。那么這個工作完成了,我們就可以回到各自的生活軌跡中去了。也許現在正是個機會!

        回到自己家里,已經很晚了。我看了看我的女兒。兩歲,肉肉的,胖胖的,她有最好的家庭環(huán)境、最好的照顧和最好的營養(yǎng)。只是她的父親和母親卻不是最好的。我感到愧疚。我沉默地看著她的熟睡的臉,我的眼淚又掉下來。

        我走到自己的房間,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在一個孩子面前,任何大人都是無恥的。我仿佛看見她的眼睛。她的眸子是藍色的,那么清澈無邪。而她的母親卻是一個自私的人,那么的分裂、神經質和不安分。但是我還不到40歲,我可不可以為了自己而生活,尋找真正的內心的依附呢?每當這個時候,我仿佛都分身為兩個人。一個屬于自己,這個人只有跟大夫在一起的時候,才真正地暴露出來,真正地顯現出來。她仿佛找到了很久以前的那個影子,終于靈魂入了竅,安定下來,所以平靜了。而另一個屬于很多個別人。屬于社會角色,屬于孩子,屬于世俗的婚姻,屬于承諾——我覺得我不能夠這樣,這樣會為了別人毀了我自己。

        我睡在被子里的時候,我的Make·陳、孩子的父親終于回來了。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他已經習慣于徹夜加班了。他帶著酒氣和煙氣,在床邊看了看我,用手背碰碰我的臉,我躲開了。

        聽見他走進浴室,我睜大眼睛看著房頂。我的夢幻的感覺又來了。我像在高速公路上行駛,那些風和沙子土粒吹在臉上,我的臉生疼。我聽見他走出浴室,走到我的床邊。我恨不能自己立刻消失,我不能這樣分裂地生活,我不能被他的手碰到。我怎么能在同一天,觸碰到兩只不同的手?我聽見自己喊。那些妄想又來了,我神經質地坐起來。

        你怎么了?他走過來,問我,試圖撫摸我的臉。

        沒有,沒什么。我平靜地說。

        你怎么總那么神經?他說,我們這樣的生活多好,衣食無憂,又有自己的孩子,又健康,什么問題都沒有。我真是奇怪你怎么還是不快樂?

        我夢幻般地站起身,走到臥式的鏡子前面。在月光下我的身體是透明的,我看著自己。那些青春和飽滿還沒有消逝,像一朵花正開在最好處。我難道就這樣在既定的人生中慢慢地老去嗎?

        他走過來,以兩條手臂固定住我的身體,使我的額頭正抵住他的下頜。他輕聲問,你說你的心到底哪去了?我真不懂,你的心到底在哪兒呢?說著話他的手掌在我背部游移起來——肩胛、腰部、后背、脖頸、后腦勺。他像探尋我的心臟位置似的,一邊揣摩著,并不看我。然后手又轉到我前面來進行一項手掌聽診。肩膀、左胸、右胸、胃部、小腹。他痛苦地問,你說你的心到底在哪兒呢?

        然后聽診變作了撫摸。許多個我,在他的手掌里停留一會兒,被他溫情地掌握。他仿佛要把那些沉睡的一一喚醒了,好來支持他的愛。我的身體的殼子就在他手臂與身體的包裹里。他卻不知道怎么處置它。

        好些天了……我很難過……你相信嗎?

        我側頭看窗外。我看見的是黛色的房屋,還有凝水一樣的月光。遠處高大的楊樹的上半部輪廓,被天邊的一絲白光映襯成黑色剪影。我當然相信他,我怎么能不相信呢?但是誰知道我的心在哪兒呢?也許它早已經分身破碎了——在過去的歲月中,在對男人們的失望里,在自己的任性之下,在無知的歧見中。我原想找一個男人依賴的,一輩子只有一個,不想一找就找到了許多個。我的心在尋找的時候丟失了。這可是我預先想不到的。原來容易到這個地步!

        你應該相信一個人。他說,我們結了婚,有了孩子。他拉著我的手覆蓋在他臉上,跟我說,你為什么不能安分下來呢?

        我以手指尖的骨節(jié)觸動他的額角。他的頭發(fā)質地很硬,有一縷擋住眼睛了,眼角有一點點男人的皺紋。真的,我應該安分下來。但是我卻不能左右自己。這是一個真實的我。我注定在一個穩(wěn)定的婚姻里,找不到自己。那個安穩(wěn)的世界在哪里呢?

        沉默了很久,他說,其實你跟誰在一起,都是一樣的。你別想要求一個男人了解你身體的每一個細胞。其實人生過得是很快的。你何苦這樣折騰呢?

        他說的是對的,但是我卻沒有按照他的邏輯解釋人生。我心里想著,我必須改變一種生活的軌跡。我什么都可以不要,我只是要我自己的心,慢慢地蘇醒過來,活過來,新鮮起來,清醒起來,活躍起來。這樣我才是在真正地生活。

        我笑了笑,沒有說話。我覺得他應該問我:你的生活怎么了,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大夫是問過的,他仿佛知道一切。我只是希望在倉促的生活中,有一個人,在需要的時候,認真看一看你,看一看你的心,認真問一句:你的生活怎么了?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這一點要求很奢侈嗎?

        我沒有睡著,他也醒著。我終于說,我想離開你,你聽懂了嗎?

        我終于沒有離婚。我只是選擇了與大夫同居的生活。你一定覺得我瘋了,我在婚姻內,是一個有夫之婦,卻選擇了與另一個單身男人的同居生活。

        孩子已經三歲了,全托,只有周末才回家。我把保姆辭了。我從星期一到星期五,每天自己在家里,像過著一種禁閉的生活。只有周末看到女兒的時候,我才是快樂的。終于有一天的下午,我收拾了自己的衣服和常用的東西,準備了一個皮包,住在大夫的家里來了。我的星期一到星期五是屬于男人的,只有周末屬于我女兒。

        我像一個妻子一樣跟他一起生活,吃飯、睡覺、洗衣服、收衣服、收拾房間、請小時工。沒有任何的新意。這樣的日子過長了,不知道什么時候起,我忽然驚恐地發(fā)現,我仿佛回到了原來和Make·陳一樣的生活中去。他們的表情如此地相似,他們的作派也驚人地一致。他們仿佛是男人的同一個靈魂,只是置身于不同的皮囊里去!大夫端著杯子喝水,也呼嚕呼嚕的。他說話時,也用舌頭舔一下嘴唇。我看見他的舌尖,感到同樣的作嘔。這樣的日子里,他回來也越來越晚。惟一不同的是,Make·陳不會對我說任何話,而大夫會俯身一吻,對我說,我還是愛你的。

        我還是愛你的。也就是說,我偶爾不那么愛你了,但歸根結底還是有愛的。

        我想到這一層,忽然渾身出冷汗。我怎么了?我忽然眼前旋轉起來。那些天花板、頂燈、窗簾,忽然變作油畫的色塊,它們那么清晰又那么模糊,仿佛是許多雙眼睛在盯著我!那些人影黑壓壓一片,擠得像公共汽車。在午夜時分,在羅曼蒂克的氣氛里,人們滅了燈,點起蠟燭,在音樂中相擁起舞。荔枝紅的燭光下,一團團黑影影影綽綽,蠕蠕搖動,多少帶些恐怖意味。屋外慘白的月光透過一格子一格子的榆木窗欞斜照進來,人物的怪誕舞姿就成了剪影,而靠近燭光的人則在墻壁上被無限放大,頭發(fā)飛揚,身體似乎也要爆裂開來。這時候音樂狂躁起來,墻上的多余人物漸漸退去,五顏六色亂紛紛地落下。我的妄想又來了。在大夫的房間里,在新的生活中,那些妄想與神經質又出現了。

        我和大夫兩個人又變得異常敏感,像兩個神經質的病人,像在家里互相防范的兩個賊。我們不知道什么時候起,又變成既是敵人,又是同謀;既是偵探,又是同志。我們從事著同一項事業(yè),彼此知根知底又必須佯裝不知。我們彼此理解又不能彼此容忍。在一個安靜的舒適的房屋里,我們由于秘密而成為仇敵。

        每一天晚上,我和大夫吃過了飯,就看電視。我忽然發(fā)現,這和我以前的生活有什么不同呢?只是換了一個男人而已。吃飯、睡覺、看電視、撒謊,全都一樣。只是有的時候,他累了,我會說,我心疼你。而他把頭埋在我的胸前,孩子一樣。這時候我對他的全是信任。這是我與孩子的父親之間從來沒有過的。

        每個周末,我都去幼兒園接女兒,然后和孩子的父親過一個周末。我過著雙重生活。因為我既無法放棄我的自由夢想、無法放棄我的愛,也無法邁出關鍵性的一步,放棄我的既有婚姻。我左右徘徊、猶豫不決。這個世界,男女的情愛如此的脆弱,我仿佛等待著某一天,我的夢想被擊碎。仿佛冰箱里放置久了的一盤菜,要等它徹底壞了的時候才把它扔掉。

        有一天,我對大夫說,你已經很久沒有對我說,你的生活怎么樣了,出什么問題了嗎?

        大夫仿佛很疲憊。他背對著我,肩膀是冷而硬的棱角。他側頭冷靜地說,你的生活沒有問題。是你自己胡思亂想!

        我怔怔地看著他。他可真是個聰明人,聰明人的好和聰明人的壞,都是顯而易見的。一個聰明男人的冷靜,比恨更加可怕。我要等待某一天,我從兩種生活中徹底地敗退。一個女人對已知與未知,終于都失望了。她還會去哪呢?

        那一天終于到來。

        一天早晨,我接到一個電話。一個女人來的。她問,昨天是誰打我的手機?

        我說,你是不是打錯了?這是大夫的家。我說了他的名字。

        對方遲疑了一下,道,哦告訴他,別再打我的電話了。就匆匆掛斷了。

        我嘴角微笑著,怔怔地坐在床上。晚上大夫回來得很晚。我的心里全是瘋狂,仿佛一汪油被火點燃了。但是我忍耐著,沉默著。他也不說話。我們兩個第一次,彼此之間仿佛被冰隔離了一樣。

        我忽然笑了,對大夫說,今天有你一個電話,一個女人來的。

        哦,他沉穩(wěn)地說,她是我的老病人,可能向熟人問了我家里的電話。

        我笑了,道,不對啊。她可是說,是你給她手機打的電話啊。

        如果我們是成熟的人,談話就該到這里終止了,話沒法往下說了。這個瞬間那么簡單,那么家常,那么無所謂,但是我卻看見了彼此做賊的一幕。這和我以前的生活有什么不同呢?

        話說到這里,該死的電話又來了。大夫遲疑了一下,陰沉著臉,然后回頭看了看我。

        那一天已經很晚了。我已經躺在床上了。我慢吞吞地系著各種帶子,看著他的脊背。我說,在病人和情人之間,看來你還是愿意選擇病人了?

        你想多了。他惡狠狠地說,我需要一個正常的女人。你怎么每一天都像一個瘋子一樣!

        我瘋了嗎?我笑了笑,說,我拋棄了我的正常生活選擇了你,我真是瘋了!

        但是他忽然又話鋒一轉,道,你說得對,我是醫(yī)生,她是我的病人。我必須選擇病人——你應該學會相信一個人。你這樣成天陷在疑慮里,跟誰都是要出問題的。

        我說,那不是你的病人,恐怕是你的另一個戀人吧?

        他沒有說話,轉身摔門而去。

        我其實完全可以不那么做,我為什么要探究他的事呢?也許他說的是真的,就是一個普通的病人。即使是他以前的女友,又如何呢?他并沒有做什么,只是她需要他幫助,他見了她,我又何必探問究竟呢?孩子的父親說得對,我是一個狂人。其實很多事,我是不必去深究的。我應該做安靜的鴕鳥。

        但是我做不到。我悄悄地跟著他的車到了醫(yī)院,我的車子靜默在院子里。那個院子里都是些散步的病人,穿了病號服,坐著輪椅,慢慢地走路。我距這個世界很遠。走在他們中間,走在一些陌生人中間,我仿佛在飄著。只是因為他。這時候我看見了他和她,并肩走出來。就像我和大夫那天約會一樣。他的手自然地攬著她的肩。他很沉靜,在她上臺階的時候,護著她,扶著她的腰。那個女人很年輕,穿著裙子,臉上的笑容是新鮮的。她很難說好看不好看,我已經看不清她的臉。我的眼睛完全失明了。

        如果有機會俯瞰全景,登上19層的樓頂倒是一個不錯的方式。在這樣一個超常的角度,可見天空灰暗,樓群壯闊。冬天的下午有一輪淡淡的太陽,風也并不大。傾斜和平衡已經分辨不清了,偶爾人會輕微晃動。一只鳥,悠閑地落在邊緣,低頭啄幾下羽毛,然后受驚一樣昂起頭,忽然飛走。

        它翅膀底下,正是下班時刻的街道和車流。遠遠地,可見一家餐廳的霓虹已經亮起來了,沒有噪音,車輛在安靜中緩緩流動——塵囂距這里有300米。從飛機上望下去,效果也同樣吧。我歪嘴笑了一笑。這時的俯瞰,顯得有那么一點點冒險。不必有眼淚,只需要勇氣,還有面對人群以及時間的傲慢與厭倦。

        那條街道正是大夫下班的必經之路。他的班車會從醫(yī)院門口出發(fā),再穿過街道,到達環(huán)路,再往西面來。經過兩個路口就到了終點。他會在終點下車。

        因為只穿一件毛衫,我感覺到有一點冷。我是順著臺階一級一級走上來的,也不知怎么到了這么一個處境——如果一個人的一生必定要經歷痛苦,也應該大喜大悲,不該瑣瑣碎碎。我讀大學的時候到電影資料館看電影,畫面上是一名二戰(zhàn)時的蘇聯(lián)紅軍,高個子,穿著灰呢子大衣,端著槍向深處的樹叢猛沖過去。突然胸部中了彈,往后一仰……然后畫面就順著他的視角,仰視,看見灰色的天空,樹枝,還有一群鳥——我在少年時代就一直艷羨英雄的生活,夢想著壯烈犧牲。然而現在,仿佛一切英雄的壯舉還沒有真正開始,真是莫明其妙!我倒是不覺得窒息,只是有一點點失望。其實我處境幸福,衣食無憂。有丈夫、有孩子、有情人,但是我還是不快樂。我到底要選擇什么樣的生活?

        至于那個女人,她到底是一個脆弱還是堅強的人,我現在也說不上來。大夫的嘴臉我已經看熟了,那個女人長得怎么怎么好看,怎么怎么風情,我實在是不覺得。在大夫的眼里,一個女人和另一個女人沒什么兩樣的。我當初是瘋了,選擇了他。這是自己的命運,誰也怨恨不得。

        因為在高處,這時候我當然也看見了保安。他們站在距他很遠的樓底下。我聽不清他們確切的聲響,只模糊看見他們的比畫。似乎有一些人仰頭。他們干什么呢?大驚小怪的。我低頭看他們,他們的嘴巴都是黑暗的O型,像來醫(yī)院里口腔科就診的那些病人。以前我去醫(yī)院等大夫,總是經過口腔科的門診,就看見那些口腔科的醫(yī)生拿個壓舌板誘導說“啊”、“嘔”,或者“吸氣”。病人們都非常聽話。現在我沒有什么表情,漠然地看著那些仰起來的臉。因為是冬天,黃昏很快就到來了。自行車的嘀嘀聲和汽車喇叭聲大了起來。接著我就回頭看見幾個人跑上來了。

        我扭轉著脖子看他們,有幾個是面熟的保安。他們這一處小區(qū)的年輕保安,大部分是河北來的,大都是高個子,長方臉。雖然有一點口音,總帶著茫然的表情,但只要一穿起海軍呢大衣,戴上蓓蕾帽,就像是杰出的海軍少校。“來,來?!爆F在,他們幾個正像對待孩子一樣面對我,朝我張開雙手。“來,來,”他們面帶著微笑說,“來,來。到我們這里來?!?/p>

        我覺得太可笑了。我心里輕蔑地說了一聲:“滾,你們?!钡也]有出聲,只是漫不經心地回轉了頭。

        這時候天已經暗了,我仿佛站在一個隧道的入口。忽然想起了少年時代的防空洞——不錯,有一次捉迷藏,我跑了很遠的路,躲進一處防空洞。天也正是黃昏,里面很冷。那些伙伴遠遠地喊:出來呀,快出來呀!我要躲著他們,所以不敢出去;我害怕黑暗,所以也不敢進去。我一腳踏在洞里,向外張望,然后身體傾向洞外,向里張望。我覺得那以后的很多時候也常常是這樣。

        現在,我就站在一個邊緣。我要躲著他們,就往前走;我要躲開黑暗,就往后走。我完全地暈眩了,不知道這樣待了多久。

        責任編輯 王文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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