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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四代十余口，以我母親輩分最高，學歷最低——她最幼的重孫已上初中，而老人家僅在洋人辦的慈善學校里受過七年工讀教育。然而，母親又是全家上下公認的‘學術權威’。這種公認絕非《紅樓夢》中眾兒孫哄老祖宗開心那樣假模假樣的奉承，而是兒孫三代在她一手營造的家庭文化氛圍中長大成人，不得不服。

在我們家，母親的教育方式最有特色：從不長篇大論或生硬說教，而是一串串韻味十足、格言警句式的順口溜，易懂易記，頗見功效。譬如教立身處世，她會說：“為人莫做虧心事，半夜敲門心不驚”，要兒孫勤儉節(jié)約，便講“常將有時思無時，莫到無時想有時”，叮囑我們慎言多思，說：“蚊蟲嘴尖招扇打”，“是非只為多開口，煩惱皆因強出頭”?！拔幕蟾锩睍r，我們住在鄉(xiāng)下。鄰里有孤弱，母親總是慷慨相助，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還告誡我們“施恩莫望報，望報不施恩?！敝劣谟^今鑒古，上自蔡東藩式的國史掌故，下至傳奇野史、豆棚閑話，大都了然于胸，每每信手拈來，意趣俱佳，讓兒孫們頗有“從游”之樂。偶爾還有“夫子之道”：記得那時的夏夜，院子里總有人講鬼故事，繪聲繪色活靈活現(xiàn)，嚇得我們小孩子偎在大人身邊一步不敢挪動，而一幫大孩子則鄙視我們的怯懦，十分肯定地宣稱：世界上根本沒有鬼！我拿這事請教母親孰是孰非，她笑笑，居然 說：都對。子曰：鬼神之為德，信之則有不信則無?！白釉弧笔钦l？德是什么？聽得我一頭霧水。惟其不明白，所以至今記憶猶新。

母親偶爾也有被晚輩們“逮住”言行不一的時候，但老人家總能用她那滿肚皮的學問化解“危機”，將自己立于不敗之地。記憶最深是我“討打”的那件事：我當時也就十歲左右。那時的父母奉行“不打不罵不成人，黃荊條下出好人”的信條——黃荊條是一種叫黃荊樹的枝條，柔韌光滑不易折斷，是大人懲罰孩子常用工具，左鄰右舍概莫能外。那次我自認錯誤犯得并不大，可母親卻“上綱上線”，聲稱非痛打不可。但我們家當時就我一個女孩子，挨打的機會不多，并未備有“出好人”的專用器械。于是便被喝令跪在掃帚上，等著她四處尋找黃荊條。正在這時，忽聽隔壁鄰居家那個懦弱而蠢笨的小媳婦傳出一聲慘叫，母親像聽到火警一般，立即扔下我沖出了家門。母親在鄰里間頗有威信，當然成功地制止了一場家庭暴力。得勝歸來的母親回到家興沖沖地跟我聊天：

古語說“君子動口不動手，有理不在言高聲”，一家人的事兒怎么能動手打人呢？不管咋說，打人就不對嘛！

正說到興頭上，一低頭發(fā)見我還跪在地下，嘴巴撅得老高，這才記起自家的事兒。于是讓我站起來聽她“說古”。母親說，這故事是她小時候從茶館里聽來的：從前有個當娘的溺愛兒子，任其所為從不管教，終于有一天兒子犯下死罪被押上殺場。娘親萬分悲痛，備下好酒好菜給兒子送最后一餐飯。那兒子說：娘啊，我吃不下飯，只想再吮娘一口奶。娘從未忤過兒子意愿，解開了衣襟。冷不防被兒子一口咬下奶頭。痛得死去活來的母親摑了兒子一耳光，罵他忤逆。兒說，娘打遲了，你若早日打我，兒怎會有今天？講完故事，母親睜大眼睛嚴肅地望著我，這回輪到我痛哭流涕自覺自愿跪回了掃帚。

至于母親以區(qū)區(qū)七年工讀的學歷居然考取民國時期國立小學教師資格，那就更讓兒孫輩佩服不已。須知，在我輩心目中，上個世紀三四十年代的小學教師可都是以電影《早春二月》里的留洋少年蕭澗秋為藍本的！

母親說不上家學淵源，老人家甚至沒能在私塾或正式的學校里接受過教育?？墒悄切┳甜B(yǎng)她一生并澤及后代的學問和見識從何而來？這個問題我一直存疑，直到不久前社會上突然風行起一個詞兒：學習型社會。這才恍然有所悟：其實，在中國社會歷史進程中，一直存在著一個了不起的文化傳播體系。這個體系不僅包含了官學、私塾，館閣書齋，同時還以更為簡易而有效的傳播方式覆蓋著廣闊的社會底層。換言之，我天資聰明的母親恰巧生活在一個市井文化十分發(fā)達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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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母親出生于成都平原西北邊沿一座小縣城。在冷兵器時代，那里是關中通往四川的一處要隘。傳說三國后期，蜀相諸葛亮的兒子諸葛瞻奉命守關，眼看大勢已去寡不敵眾，便命隨他征戰(zhàn)的兒子將他的雙腳埋于關前泥土之中迎戰(zhàn)來敵，以示絕不后退，最后父子雙雙戰(zhàn)死。后來雖說劉備的傻小子樂呵呵降了司馬氏，國人亦有“勝者王侯敗者賊”之說，但小城百姓卻認定諸葛父子是大英雄，筑“諸葛祠”以祀之，代代猶然。一次陪母親聊天，說家鄉(xiāng)歷史名人，母親說，告訴你一副對聯(lián)，上了書的名人都有了，母親習慣將載入史冊的人或事叫做“上了書”。那對聯(lián)是：

忠臣孝子綱常第，大將真儒父母邦。

又逐一解說：除大將諸葛父子外，還有“二十四孝圖”中那位年齡最小的東漢孝子姜安安，人品德行和政績都比朱熹高出一頭的另一位南宋大儒張栻，為變法維新而掉了腦袋的“戍戌六君子”之一楊銳……。短短十四字，上下兩千年文武官民、忠孝禮義全都有了！見我驚嘆，母親說這有啥稀奇，我當小娃娃便背得它，就書在縣政府門前——人們叫“衙門口”的地兒。字寫得極漂亮，誰路過都會抬頭看看，更有老者駐足欣賞，或搖頭晃腦地吟誦講解，娓娓道于路人。叫“說古”。母親說，那時“說古”的地方很多，茶館、酒店、戲院、觀堂廟宇……甚至沿街乞討的叫花子站在大街上也能唱上幾段“蓮花落”，前三皇后五帝的，極有意趣。貧民百姓沒機會上學，忙里偷閑去坐坐茶館聽聽戲文，小媳婦老太太去廟里聽幾段“圣諭”，人情世故、諸般事理便多從這里學來了。舊時的戲劇素稱“高臺教化”自不必說，茶館里也熱鬧非凡：講評書、擺“圍鼓”、打金錢板……上自圣賢高論三綱五常歷史故事，下至市井雜說人間萬象都被“寓教于樂”，熔于其間。而母親最早聽“說古”的地方主要是茶館，一群小孩子躲在熙熙攘攘的茶客堆里，可以白聽不付錢的。這種地方大戶人家的小姐自然不會去——畢竟是引車賣漿者流扎堆的地兒，但窮家小戶卻沒多少禁忌。我母親四歲喪父，全靠裹著一雙小足的外祖母替人洗補衣服供養(yǎng)兩個女兒，溫飽尚不可求，哪有時間照管孩子？于是母親便和街坊小伙伴們一道鉆茶館，并立馬被那些精彩的說唱藝術吸引得如癡如醉。

成年后的母親最大的喜好是聽戲。那時戲劇的魅力似乎有些類似時下男人們對足球的感覺，是全民性的。比較奢侈是買票進戲園子，至于更多的平民則不拘一格，無論社戲、廟戲、草臺班子的“壩壩戲”，都是撩得人們歡天喜地的文化大餐。我的母親則迷得更厲害，聽她講，有一回為了去城里看外地來的學生劇團上演“文明戲”《夜半歌聲》，不惜往返六十里山路趕了去。夜間看完戲一路抽抽搭搭為劇中男女主角兒落淚，走回自己教書的學校天已大亮，一群學生正站在校門口等老師上課！

正是靠這些市井文化，使我母親后來愛上了書本，因為識字后的她發(fā)現(xiàn)原來所有的“說古”其實都在書里。對于我母親而言，歷史就是一肚皮的故事：從周幽王烽火戲諸侯到梁紅玉擊鼓戰(zhàn)金山。雖然與歷史的真實相去甚遠，但卻水靈靈鮮活得可愛。與之相反的是我的女兒的情形：女兒上高中一年級，寒窗苦讀的她期末回家扛回足足兩尺高一摞課本、教輔資料、各色試卷和一臉的沮喪，說是今兒考歷史砸了——最后一道論述題沒答上：

“我整整背了四十道論述題，居然把這題給漏掉了！”女兒痛心疾首。

我問倘若全背下得有多少？五十多道。女兒說。

這讓我記起了法國人大仲馬的那句話：什么是歷史？歷史就是釘子，用來掛我的小說。

問題顯然出在我女兒的歷史書里少了幾顆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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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母親讀書的學校叫“貧民女子教養(yǎng)所”，是由幾個來小城修教堂`辦醫(yī)院的美國傳教士出資修建的慈善機構。教養(yǎng)所專收城市貧困女童，在為她們解決基本溫飽的同時，教其粗識文字和一兩項謀生本領。譬如縫紉、刺繡之類。先于母親兩個月進去的我姨媽因此學會裁剪制衣，后來成了一名頗受歡迎的裁縫。當年我母親的家庭確屬貧困，盡管如此，送女兒去洋人辦的學堂外祖母卻極不情愿。因為在她和街坊的眼里，洋人太多古怪：黃頭發(fā)藍眼睛原本就奇了，要命的是還有傳言說洋教士們披的黑袍子下面其實藏有一條沒能脫掉的尾巴！那時，母親家住城南火神廟旁，離洋人辦的醫(yī)院不遠，早晚可見教士們外出散步。洋人喜歡孩子，每每見到便停下來交談逗樂。這時，膽大的男孩子便會按大人們的唆使從后面掀起黑袍，然后哄笑著跑開。雖然從來沒有人見到過尾巴，但是街坊卻總疑心那條尾巴的存在。這自然會讓外祖母十分忐忑。

先是在家里斷炊的情況下，外祖母硬著心腸將大姨媽送往教養(yǎng)所。填飽了肚皮的大姨媽頓然改觀，變得紅紅白白，身量也躥高了一截。老人家這才放心地將我母親也送去，直到她十五歲出嫁。

“貧民女子教養(yǎng)所”雖然是洋人興辦卻并不講基督教義，其中原由母親并不清楚。但據我揣測，這所學校應該不僅只是洋人出資，似乎還有社會各界的資助，屬于“社會力量辦學”。學校除了技能課之外，便是學文化，按國立初等教育開設課程。教師都是本城名流宿儒，包括縣長在內。授課亦無報酬，算是善舉。唯其是善舉，這些名士們便各逞才情，大都不依教材，也不講什么章法，這邊才教“人、口、手、田”，那邊便講《桃花源記》、《大學》、《中庸》，全然信馬游韁。在我看，這種教學方式全無科學性可言，不會有多少效果。然而母親卻完全不同意我的看法，從而對她的老師們無比崇敬。她說 ，我們的先生且讀且講，私塾先生還只讓背不給講呢！別看當時懵懂，這就好比釀酒，只要下了酒曲，時間一到自會釀成。

事實證明，母親的說法并非全無道理?！柏毭衽咏甜B(yǎng)所”里的學習成果直到很久很久以后還能從她對晚輩的教育中尋到痕跡：一次老人家與孫女兒閑聊，八歲小孫女考外婆：中國地圖像什么？“像一只漂亮的大公雞！嘻嘻，外婆你不知道吧？”小孫女得意地指著課本。誰知母親卻說不是什么大公雞，是一片殘破的秋海棠葉呢！

她老人家的說法當然遭到小孫女的嘲笑，卻令我大吃一驚——雖然知道上個世紀在沙俄的搗鼓下中國足有156萬平方公里的國土被分離出去，然而對分離前的地圖形象卻茫然無所知。母親說那是教養(yǎng)所的先生教給她們的。那天，上國文課的先生面向學生，反手在黑板上勾勾畫畫，畫出一葉美麗的秋海棠，告訴大家說這是昨天以前的中國地圖，接著又在葉子上劃一條彎曲的線，說這是今天的中國地圖。先生說，同學們記?。阂粋€悲劇在今天的中國發(fā)生了。因為國家的貧弱、政府的腐敗無能，中國這片美麗的秋海棠被蟲子吃殘了。

說這話時，先生的眼睛里閃著淚光。當時我們一群小丫頭根本不知道啥叫悲劇，也不明白地圖怎么就讓蟲子給啃了。但是先生反手畫的那片海棠葉子和他的淚光卻永遠刻在了我們的記憶里。

母親幽幽地回憶著，仿佛畫海棠葉子的先生還站在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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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我母親終生感戴“女子貧民教養(yǎng)所”和她的“秋海棠葉”先生們，認為她的人生主要得益于七年工讀。對此，我不敢茍同。首先，這不可能：七年半工半讀怎么可能培養(yǎng)出一名國立小學教員？況且后來還升任校長——當然學校不算太大，教職員工總計三人，包括校長。因為據母親自己所述，教養(yǎng)所的女孩子每晨六點起床，晚間十點熄燈。早晚和下午用于做工，真正讀書習文的時間只占三分之一。七年的三分之一，能將一個蒙童教化到何種程度？倘若母親在其間真有所得，那也該歸功于她早慧的資質，其次，母親那套了不起的人生哲學中雖有“子曰詩云”，但更多的卻是注重實證與經驗。被她奉為圭臬的一句話叫“眼見為實，耳聽為虛”，這樣的認知方式顯然帶有明顯的市井文化特征。

關于這一點，最能說明問題的是我母親的鬼神觀。母親平生固執(zhí)地不信鬼神。她的不信并非是接受過馬克思主義唯物論的教育，原因很簡單：母親說“沒有看見，所以不信”。她所說的“沒有看見”，實在是一次有趣的經歷。

那年我母親九歲，被我外祖母牽上回娘舅家省親。娘舅家在龍門山脈深處民風古樸的山谷里。家中大舅患一種古怪的?。弘p腿不紅不腫卻疼痛難忍，針石無效。以今天的醫(yī)學常識判斷，似乎屬于骨髓炎一類。山中缺醫(yī)少藥，頗尚巫術，遂有巫醫(yī)上門，喚做“神婆”。求她去陰曹地府查詢，看看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去地府路遠迢迢，神婆本人并不親身前往，但得負責用法術護送一名童男或童女去那里完成此項任務，叫“放陰”。母親她們到家那天正好趕上“放陰”，新奇不已的她自告奮勇充當使者。于是，先喝下經神婆祝咒過的一碗山泉水，再按要求閉目仰臥、兩臂平伸，繼而被燃燈、置米于頭頂、手、足處。神婆開始念咒燒紙，每念一段便喚母親的名字，問她是否睡著和看到了什么情景。興奮的母親當然睡不著，搗鼓半天越問越清醒。神婆無奈，說這女娃陽氣忒重，放不了。抬眼瞥見灶臺后正幫忙燒火的鄰家女童，說試試她。如法炮制，居然成了。燒火女孩在神婆的指導下逛了陰曹不少地方，并得到了大舅腿痛的原由：是大舅前世犯了事，今生被閻王爺綁住雙腿泡在冰池里受苦。神婆又燒下許多紙錢，讓她向陰曹執(zhí)法人員送禮，哀求良久，對方終于答應幫忙?，F(xiàn)場親友正待展顏，卻見神婆表情十分嚴肅，一邊燒紙一邊緊張地向女童發(fā)指令：趕緊原路返回，千萬別停足，別同野鬼搭訕，別回頭看，否則便回不來了！一時之間，滿屋鬼氣森森，直到她撤去燈盞水米，喚醒女童，大家這才放心地長舒了一口氣，向翻身坐起兩眼茫然的女童投去感激的目光。唯我母親竊笑。因為她已經窺知了神婆的全部秘密：不過是讓懵懂的燒火女童愚蠢地重復她的敘述而已。許多年后，我母親了解到那法子叫“心理催眠術”。

母親說，類似的經歷她還有過一次。那是在一所村小執(zhí)教。學校設在叫“山官廟”的道觀里，前殿辦學，后殿泥塑木雕一應俱全，由一名癩頭道士照應香火。每逢朔望，那癩頭道士便會去圍墻外點燈燒紙搗鼓半夜。母親好奇，問所以然。回答是為孤魂野鬼指路，引他們投胎去：觀外常有鬼哭，先生居然沒聽見？道士問母親，母親說，下回鬼哭記得讓我也聽聽。夜半，道士來到前殿天井高喊：先生快聽，鬼叫啰！母親凝神聆聽，唯風聲隱隱。道士說：先生要用牙咬住床頭木枋才能聽見。母親如法，依然風聲。道士急了：趕快將發(fā)辮打散，再晚些鬼便去遠了！母親大笑：先生原本就是短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