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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英相親

        2007-01-01 00:00:00
        四川文學(xué) 2007年1期

        屠水英復(fù)讀過三年。她在同一間教室一年又一年地讀下去,身邊的人都流水樣來了又去了,只有她像個鎮(zhèn)山寶一樣巋然不動。頭一年復(fù)讀還有同學(xué)給她寫信來著,她沒有回信,后來便絕交了。最后一年復(fù)讀時,一位念完了??频耐瑢W(xué)分回學(xué)校工作,教低年級的德育課,她總是躲著他走路。有一天到底遇上了,迎面而來,四目相對,躲是躲不掉的了,她緊張地等待著,忽然聽這位舊日同窗開口說:“送孩子上學(xué)?”當她是學(xué)生的家長!這給了她很深的刺激。雖然她學(xué)習(xí)一貫努力,認真抄下黑板上每一個粉筆字,記住每一個公式,把課本從頭到尾地背下來,拒絕看教材以外的任何書籍,然而這一年她還是離錄取線差了5分。應(yīng)屆那年才只差2分呢,真是越來越?jīng)]盼頭了。爸爸不顧家里赤貧的境況,也排除了農(nóng)村常有的偏見,咬牙供她上了省城師范大學(xué)的“委培”——這么多年都讀下來了,最后一步還不走到,實在是太冤了。 

        在師大的委培班里,水英沒有別的朋友,只有韋靜雯。靜雯是城里人,卻一點城里女孩的架子都沒有。她拿靜雯當二十余年來遇著的唯一的知己。她織好了毛衣總是第一個征求靜雯的意見,她不如意的中學(xué)時代只對靜雯提起……所以,在一個本該上嚴肅的高等數(shù)學(xué)課的上午,在沒有長草的荒蕪的足球場上,靜雯洞悉了水英羞答答了好長一段時間的心事—— 

        “我爸爸,他打工的同鄉(xiāng),替我說了一個……”

        這話不用說,靜雯也猜到了八九分,心里平靜以待,口上卻是十分驚喜:“是呀?真是的呀?” 宿舍里早有人猜疑水英在談戀愛了——也不過是猜疑而已,在大家的想法里,水英的年紀和那個留校三年、每周在講臺上訓(xùn)話一次的年級輔導(dǎo)員差不多,早該談戀愛了。常有女孩子拿這樣的話作為拒絕戀愛的借口:“人家屠水英都不急,我還急什么!”

        受到鼓舞,水英紅了臉說:“商量了好久,兩邊也是這個托那個的,中間人倒有七八個了,現(xiàn)在才算說好去見一見?!辈坏褥o雯反應(yīng)過來,又追上一句:“你跟我一塊兒去相看相看,好不好?”

        為什么不好呢?

        靜雯跟著水英回老家去,已經(jīng)是寒假過后的三月份了,跟別人只說到水英家去兜一趟,體驗一下城里人不曾有過的鄉(xiāng)村生活。從省城坐火車到縣城,從縣城坐長途汽車到鄉(xiāng)里,在鄉(xiāng)里搭了一段撲撲撲冒黑煙的三輪車,又走了一個多小時的小路,終于到了。

        “這就是我們楊家灣!”一路上,水英欣喜地介紹。但到水英家時,靜雯大吃了一驚。她知道她家窮,卻無論如何沒想到水英家住的還是泥坯房。泥巴墻上,篾條一棱一棱地支出頭來,把房屋建材展示得很充分。地是用黃泥巴夯實的?;璋档臒艄饷够一业模瑝m土樣落下來,燈光下水英的父母都是黯敗的臉色,笑分明是笑,可像是刀刻出來的,有著筆劃濃重的陰影。水英的兩個妹妹水芬、水芹都早早出嫁了,沒有回來,只有三歲的小弟弟兵娃睜著一雙锃亮的眼睛,直往她媽懷里躲;躲住了身子,又把眼睛露出來打探究竟。靜雯隱隱地明白了,這樁婚事對水英家有著怎樣不容忽視的重要性。

        相親要去縣城,但水英要在家里多呆兩天再去。這是有策略的。先在家里把事情商量妥了,征求一下各種意見,到時就算有什么意外也有個預(yù)防措施,這是一層。另一層是不愿給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看出匆忙急切的意味,不然,被人傳成是自己在急著找婆家就不好聽了。這一門親成不成得了是一回事,關(guān)鍵是不能丟了身份。女孩家的身份不是家庭出身、學(xué)歷文憑、身段模樣,就是那么一股子自愛的精神,城里人叫傲氣,叫矜持,鄉(xiāng)下人很直接,就叫臉面,叫身份。

        本來沒想讓人知道的,可是這種事傳得比風(fēng)還快。聽到消息的姨姑嬸表之類的前來打探,水英媽開始是想否認的,可要藏著這么大件事情哪容易呢?心里想藏吧,臉上的笑藏不?。蛔炖镆匕?,眼睛的閃躲藏不住。人家要窮追猛打,那個氣勢,那個魄力——你自己去試試,你擋得住進攻?你守得住陣地?越是含含糊糊,人家越是當你欲擒故縱,恨不能拿鏟子把你的金口玉牙給撬了。再說哩,又不是什么壞事丑事臟事,是誰聽了誰眼紅的大好事,因此從主觀上來說也不情愿掖著捂著。所以大伙很快就弄明白了八九分:城里人。正式戶口的。什么廠里的正式職工。國家管養(yǎng)到老的。還有本事讓水英畢業(yè)后安排到城里工作。水英媽的慵懶神態(tài)里透著一股得意的喜氣,抿著嘴不笑不笑,還是撐不住露出一嘴牙床,給了眾人十分深刻的印象。

        全村上下都在傳說水英“遇上了”。一般說“遇上了”,是指考上學(xué)、中了彩、提了干,是給天上掉下來的餡餅砸中了一類的好事。楊家灣的女子,因為窮,幾乎都沒怎么念書;又因為沒怎么念書,接觸不到外面的世界,大多十七八歲就定親嫁人了,嫁的差不多都是鄉(xiāng)下人,能“說”給比較富裕的七里坡、鴨嘴村的,或是鎮(zhèn)上生活殷實的小戶人家,就很有人前人后翹尾巴的本錢了。屠廣華家的二女兒那年嫁得轟轟烈烈的,據(jù)說對方是縣城里的工人,結(jié)果不出半年又回來了,原來那人只是個“臨時工”,合同一解除還得回來刨土地。三組的楊惠鳳,跑到廣東去見世面,一年后寄信回來說結(jié)婚了,嫁的是個有錢人。村長都問了,結(jié)婚咋沒見來開證明呢?還是年底同去打工的男人們帶回了確切消息,楊惠鳳進的是個娛樂場所,操著說不清的營生;跟的那個男人倒是有些錢——東莞開玩具廠的老板,老得不成樣子,嘴上的毛比頭上的毛還多——他那種人哪會笨得當她的長期飯票呢,人家精靈得很,是“跟”一回給一回的錢。有了這兩起事作襯底,村里人認定窮地方出不了金鳳凰,這幫傻女子都是拿男娃們吃剩的五谷雜糧喂大的,往那兒一坐一站都是一副成不了氣候的相,好比正品的邊角材料,再好也是多余的。

        然而,水英——全村最窮的窮漢屠廣福的大女兒,給當?shù)嘏咏逃x予了嶄新的意義——念書念到村里女子學(xué)歷的新紀錄。

        嗨,沒想到屠廣福那個憨人,那個老婆都四十幾歲了才生出個兒子來的憨人,還真是有憨福!傻驢樣頂著一屁股債送個賠錢貨去念書——中學(xué)多念了好幾年還不夠,還送去上了大學(xué),現(xiàn)在人家一說嫁人竟就能嫁個正經(jīng)八百的城里人!村里人紛紛嘆道。

        水英在村子輿論界的熱心關(guān)懷下回來了,大家看她的眼神都不一樣了,比她那年上大學(xué)還要不一樣。

        其實,在水英一意讀書考大學(xué)的歷程中,曾經(jīng)有過一個男孩模糊的身影。那是一個同她同小學(xué)同中學(xué)又同一個村的男同學(xué),叫史建國,脾氣不像男娃,也不像鄉(xiāng)下人,有點內(nèi)向,還很懂禮貌,對人客客氣氣又保持距離,大家都覺得他還不錯。但這么個人,和水英同學(xué)十年,幾乎沒有說過什么話。同到第十二年學(xué),也就是高三的時候,第一學(xué)期期末考試,最后一門功課剛剛考完,水英一出教室門就被班主任叫住了。班主任問:“屠水英,你看到史建國沒有?他家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水英茫然地搖頭。史建國好幾門課都沒參考,同一間教室的水英竟然不知道。問不出所以然來,班主任只好說,如果碰到史建國就讓他來找我。

        考完最后一門功課的學(xué)生都有驟然減壓的失重感,說不清是輕松還是疲憊,像是一下子把自己從原來的肉身上剝脫出來了,很多瘋狂的學(xué)生都往操場、宿舍跑,撕作業(yè)本,唱校歌以外的歌曲,集群狂歡。水英卻拿了書仍往樹林里去。她對自己學(xué)習(xí)上的要求是隨時隨地都不放松,是毅力,也是慣性,她不知道有什么學(xué)習(xí)以外的娛樂方式。樹林里平時坐滿了背書備考的人,現(xiàn)在卻空蕩蕩的,她很舒服地選了個安靜隱秘的地方坐下來。剛把書打開,聽到背后有枝條被撥弄得刷啦刷啦的聲音,一回頭,史建國正站在她面前,喘著氣,目光呆滯地盯著她!水英差點尖叫起來,他的樣子簡直像個越獄在逃犯。他們倆這么盯了好一會兒,水英緊張得連班主任交待的話都給忘了。史建國垂下了頭。史建國說:“屠水英。”他對著自己的鞋說,好像那雙鞋名叫屠水英。

        就是在這種昏頭昏腦的情形下,這個男生隱隱地走進了屠水英空白的內(nèi)心世界,讓屠水英知道原來男生也有自卑情結(jié)。史建國的成績越來越“不行”了——其實他的成績從來沒好過,可是越是臨近高考,成績單上的數(shù)字就越發(fā)逼人。來自農(nóng)村的學(xué)生都是“一顆紅心,兩種準備”,考上就讀書,考不上回家種地。可史建國有了新的苦惱了,他的額頭滲出了汗,一張臉蒼白如紙。“你知道嗎?屠水英,你知道嗎,我這一年眼睛差不多都近視了,”他激動得快要哭了,“要是考不上學(xué),戴副眼鏡回去種地,是不是很滑稽?是不是?”水英趕緊搖搖頭。

        水英這才注意到,他的面相非常清秀,雖然皮膚不夠細嫩,但終究像個文化人的樣子,渾身上下有一種植物才有的蕭然回蕩之氣。她在腦海里找了又找,書本上的詞一個個在眼前晃過,都找不到合適的可以形容他的。她甚至為此苦惱起來,學(xué)過的東西居然沒有一點用處!史建國那天的話說了一擔(dān)又一擔(dān),像要把積壓多年的重負全倒出來。顯然他把水英當成了知己??墒菫槭裁茨兀克行淖詥栔?,臉上開始發(fā)熱,聽得也不專心了。史建國說:“我不讀了。再也不讀書了。這幾天我都躲在林子里,遠遠地看著教室,感覺安全點……剛才我看見班主任在和你說話,是不是說我的事?”水英不自覺地趕緊搖頭:“沒有,沒有,他是問我考試發(fā)揮得好不好……”史建國相信了,帶點神經(jīng)質(zhì)地哀求水英:“求你了,別在村里說這事,我要退學(xué)了,就說身體不好,你別給我說出去……”

        有生以來第一次接受別人重大的委托,水英有些不知所措。她茫然地點了點頭,在史建國慘白的眼光監(jiān)督之下又重重地點了點頭。一個男生,讀書讀到這個地步,在村里已經(jīng)算是知識青年了,他有著知識青年脆弱的自尊心,水英懂得的。得到了水英的保證,史建國如釋重負般吐了口氣,然后回頭走了,一步一步的。他的背影映在水英眸子里,忽然濕潤了,搖曳了,有聲音,有態(tài)勢。水英忽然想到一個詞:小白楊。她終于把他形容出來了。“小白楊”,她心里不斷地念著,“小白楊”。這是歌曲里、課本里她所能感受到的最富于抒情性的植物。從前的他或許就像植物,可是沒有像今天這樣肯定地像一棵小白楊。是她賦予他新的生命的。他的新生命當然不是現(xiàn)在這樣的,而是有著小白楊昂揚的姿態(tài)與風(fēng)吹樹葉的聲音的,颯颯颯,颯颯颯。

        領(lǐng)過成績單本該回家了,但班上開了一次緊急班會。班主任向大家宣布說,史建國同學(xué)由于身體方面的原因,不能繼續(xù)學(xué)習(xí)了,希望他能早日康復(fù),在祖國建設(shè)中發(fā)揮自己的光和熱等等。許多人扭頭去看史建國空空的座位,水英也跟著扭過頭去,她這才知道他座位的確切經(jīng)緯度。知道了又怎樣?遲了,史建國再也不會坐在這個位置上了。下期開學(xué),坐在這個位置的一定是另一張面孔?,F(xiàn)實就是這么殘酷。水英的目光掠過那張空空的課桌桌面的時候,眼神迷茫了起來。她仿佛看見史建國正走在回村的路上。那是一條在陽光下灰塵漫漫的土路,暖融融的天底下走著一個黑黑的人影,不,那是像小白楊一樣有“颯颯颯”聲的背影……水英眼里有了淚光。

        她把史建國的托付連同史建國那個人一起埋進了心里。新的學(xué)期,他的位置果然安置了別的人??伤⒃谛睦铮恢倍及阉奈恢昧糁?。哪怕他永不回來,哪怕他永不知曉。這就是水英帶絕唱性質(zhì)的初戀。他在的時候自己都干什么去了?他走了,空下一個影子,才牽扯出絲絲蔓蔓的思念,那思念慢慢組織起來的人自然已經(jīng)不是那個人了,是夢里人,卻比真人更教人難以割舍,難以釋懷。其實水英這些年有時回家還碰上他了,但總是隔著老遠他就繞道走了。他躲她,仿佛她握著一個把柄;她也想躲他,可是看見他的閃躲心里又涌上一股難言的苦澀。有時候青年男女互相躲避就說明一些問題了。水英曾經(jīng)幻想過他來提親,家里會同意嗎?日子久了,這假設(shè)還是假設(shè),這期盼漸漸沒了盼頭,自己更無從出口,也就淡了,認了。她頭一年復(fù)讀就聽說他娶親了,第二年復(fù)讀又聽說他添了孩子,是兒子,大吉大利。本來她也把那份心擱起來了,但是終究沒有清除,輪到自己談婚論嫁了,心思又亂了,阡陌縱橫的。收到爸爸來信的許多個晚上,和靜雯密談到深夜的晚上,她迷迷糊糊地睡著,總是看見自己在擦一張課桌,一張蒙上厚厚灰塵的課桌。她擦呀,擦呀,甚至聽得見灰塵掉落的聲音,颯颯颯,颯颯颯。

        正式相親的前一晚,爸爸再次特意試穿了一遍西服。他是一家之主,他的裝束就是一家的門面,怎么也要弄出點效果來。西服是深棕色的,腰身挺合適,只是爸爸老嫌袖子太長,袖口把整個手腕都遮沒了——外國人都不用手干活嗎?爸爸幾次想把袖口卷起來,被媽媽啪地打在胳膊上:“農(nóng)民!”他笑嘻嘻地說:“本來就是農(nóng)民。”媽媽瞪著他,相當有威脅性。她學(xué)的是城里人的語氣,表示在罵人。

        那一晚——就像激烈的戰(zhàn)斗即將打響的前夜,家里每個人的心兒都像是吊在半空中的,都在緊張地等待著,總懷疑自己是否準備妥當——爸爸把水英單獨叫到了灶屋。他的西服換下后披了件藍灰的夾克,人一坐下來,夾克衫在肩膀兩邊聳了起來,頂出一張愁悶窮苦的臉。水英默不作聲地從他衣兜里掏出旱煙桿與煙袋,手腳麻利地替爸爸裝起煙絲來。爸爸說:“英女子?!彼⑹譀]停,眼睛也沒抬:“嗯?!卑职珠L長地吐了口氣,灶屋里豆黃的燈光把他一身都映得霉灰灰的。他有些艱難地說:“英女子……明天就去相親了,有些事情你還不曉得……不是我們有心瞞你,實在是家里這個條件……我跟你媽商量好了,反正是不逼你嫁的,你要不中意我們回掉這門親就是了。”水英沒吭聲,其實一字一句都聽到心里去了。她裝好煙絲,煙桿遞過去,又劃著了一根火柴。爸爸低頭就火點煙時,才聽到她的話跟著火苗一閃:“爸,你說。我有思想準備?!豹?/p>

        窮日子里泡大的孩子,哪樣不懂?家里這樣的條件,說上城里的親,里面多半是有七道彎八道拐的。只是父母一直不說,水英就一直等著,屏足了氣??傆兴涫龅囊惶?。也不過就是自己作些犧牲嘛。她不怕作犧牲,可至少要清楚地知道自己作了怎樣的犧牲。

        爸爸把煙桿在板凳上磕了兩下。將要去相看的這個人,今年才20歲,小水英整整5歲;也不是土生土長的城里人,七八年前全家從鄉(xiāng)下遷到城里的——這些不重要,揀在前面說。經(jīng)濟情況么,還真是很可以的,月收入上千元呢,在縣城里頭都算是風(fēng)光的了。——他的工作?工作啊。問題就在工作上。他是個工人。國家正式的??墒?,你想想,一般的工人,哪會隨隨便便上千元呢?能不下崗就燒高香了。所以,他的工作……和外面?zhèn)髡f的有一點點不一樣,不是什么“廠”——是“場”。

        對了,火葬場。

        他爸爸是場長。

        一般來說,城里就是差勁點的人家,誰愿意到鄉(xiāng)下去攀一門窮親呢?只有火葬場的,城里姑娘不愿嫁,講究點的鄉(xiāng)下人也忌諱,所以才讓屠廣榮家撿著了。

        水英呆了片刻。她心里一直像抿著一顆話梅果,小心地、一點一點地把“火葬場”這三個字的味道用舌頭剔出來,咂咂,吮吮。品完了,她驀然問:“他人是全的吧?”爸沒弄明白:“啥?”水英問:“沒瞎?沒???沒缺手斷腳吧?”爸忙說:“你說到哪兒去了呢。英女子,人家齊齊嶄嶄一個大男娃,哪殘呀!爸哪舍得給你說個殘的呢?!甭犃诉@話,水英猛然覺得全身都暖和了,心里踏實了,還有些東西溢出來了:快樂,喜悅,河流樣環(huán)繞著她,她眼里閃出了淚光,黑黢黢的屋子仿佛也亮堂了,輝煌了。好日子真的來了?

        水英抿著嘴,見爸爸已經(jīng)看出她羞澀的笑意,她便索性笑出了聲:“爸!我沒意見!”原來她真是有數(shù)的,這個英女子!屠家再也輸不起了!屠家的希望,出路,兵娃的前程……都系在這件事上。誰叫你是水英呢?誰叫你是老大呢?做老大的,天生就該成為一條路,鋪給后面的弟妹。她鋪得雖晚了點(兩個妹妹等不及了,已經(jīng)找了別的路了),可畢竟是在努力呀!

        先前已經(jīng)作了最壞的設(shè)想,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一切都“不至于”,水英不禁有一股暢快的輕松感。他只不過是個火葬場的!火葬場,怕什么?水英什么也不怕!她未來的丈夫是個活生生的年輕人,全人,靠得住的男人,不比誰差!哪怕他每天摸的都是冰冷的尸首,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她水英是活的,熱的,每天晚上可以把他捂暖的。水英幸福得眼淚都快出來了。這么多年的書沒有白讀,她的老師終于把她培養(yǎng)成了徹徹底底的唯物主義者,一個幸福的唯物主義者!讓那些怕來怕去畏首畏腳的人見鬼去吧!

        水英穿了那件紅的。

        其實早在回家之前,水英在學(xué)校宿舍里就試穿過靜雯所有的衣服了。照這位高級顧問的意思,水英穿那件蒲公英黃的絨外套最合適,因為她面相“太成熟”,一穿這件顏色清淺的,衣服反射出一層光,像打了淡淡的亮光粉底,把個臉蛋襯出不少的青春氣息來,怪嫩的。但是水英試衣服時,媽媽連連搖頭。她是上輩人的觀念,圖個熱鬧喜慶,花紅柳綠的。當年村里有個叫屠麗娜的女娃出去打工被人拐賣了,后來老輩人議論起來,都怪她走的時候穿了件乳白色衣服。想起這個反面典型,水英媽心頭就涌起不吉利的氣悶,要水英換上自己給她準備的一件紅色毛衣。毛衣倒是新的,可那樣式,完全就是五六十歲的人穿的。媽媽笑瞇瞇地評價說:“這就喜色了?!膘o雯忍不住厭惡地說:“也慈祥了。”但水英媽是家里的總設(shè)計師,她的選擇是決定性的。就定了,紅的。

        他們一家打扮得煥然一新地出了門。這樣出門就像報紙頭條上的大標題,重大,醒目。全村的人都知道水英相親去了:看英女子那個樣子,整個人跟新嫁娘似的,紅彤彤的一片,臉上的扭捏與羞澀已經(jīng)很像那么回事了,名義上是去相親,心其實已經(jīng)是出嫁了。到底,二十五了呀,除了老年間一個天生的瘋傻丫頭,村里沒有哪個女子肯熬到這么大歲數(shù)不嫁人。

        水英一直告誡自己,不要露出著急的傻相,結(jié)果還是硬被人看出了。路上碰到的熟人,打招呼全都沖著水英來:“水英,相看啦?”也有油滑點的,仗著過來人的厚臉厚皮輕薄地笑道:“英女子,熬不住了?”末了總是水英媽出面追打那人兩下,周圍的人笑得喲,黃黑的煙熏牙一嘴一嘴的。水英是不笑的,準確地說是不張嘴笑,是抿了嘴,眉呀眼呀都那么彎彎的,細細的笑。一群小孩跟在他們后面,拍著手唱歌謠:“新嫁娘,新嫁娘,穿紅衣,進洞房,小新郎倌兒要尿床……”

        其實出村口的時候,水英心里波動了一下。媽媽當時興致正高,一把將兵娃塞到爸爸懷里,挽住水英的手臂湊到她耳朵邊熱乎乎地說:“英女子,你記得不,七舅公家隔壁住那個史建國,和你同班的那個?”水英臉就白了,紅艷艷的毛衣和她慘白的臉明顯形成了對比。她沒敢說話。媽知道什么?他來提過親嗎?媽又說:“后來退了學(xué)的,想起了沒?”這次水英趕緊點了點頭。媽的眼睛一跳跳出老遠,跳到路邊幾個一邊坐著織毛衣、一邊說說笑笑看熱鬧的女子媳婦里,她的下巴像個靈巧的手指,抬起來一點一點的:“喏,看見那個穿綠衣服挽毛線的沒有?就是他媳婦?!豹?/p>

        史建國的媳婦。

        水英定定地看了看,綠衣服的,頭發(fā)順順地挽在腦后,單眼皮,笑起來瞇瞇的,有許多高興裝不下似的。她在挽毛線,和人搭伴,別人用手撐開毛線,她就不斷地繞啊繞啊,挽出一個線團來。是棕灰色的毛線。男性化的。過不了多久,她手上就會有幾支針線簽,織呀織呀,叫聲史建國,史建國就乖乖來到她面前,伸出手去讓她比袖子,轉(zhuǎn)過身去讓她比腰身。再過不了多久,史建國身上就會掛出一件新毛衣,棕灰色的,合體的,他媳婦仍舊是笑瞇瞇的……

        水英一邊走,一邊扭頭出神地看著綠衣服,角度不斷變化著,綠衣服卻始終觸目,感覺好像電影里圍著人物轉(zhuǎn)圈的鏡頭,有著輕微的眩暈。那是水英的一個舊夢。她曾經(jīng)期待過的一個可能性。真那樣的話,那么她現(xiàn)在也頂多穿件綠衣服在那里挽毛線,那她就和村里那些女子沒什么區(qū)別了。楊家灣的小白菜,長大了,鮮嫩了,也還是棵小白菜;收獲完,根爛了,還是爛在楊家灣的泥巴里。

        媽媽的想法更直接一些。她得意地對水英說:“史建國的媽跟我說,你家養(yǎng)出的女子比我家的男娃還頂用!”

        縣城不過是比鎮(zhèn)大一點的地方,還是灰撲撲的。也許是因為他們走的全是城里最難于改造的道路,遇見的也都是最難于改造的人。店里的售貨員,眼睛都尖得很,利得很,半閉了在那里養(yǎng)神,只留一絲眼縫也能把來客的底細揣摸個八九分。

        水英一行在玻璃柜臺前來來回回地瞅了好幾遍,小聲地商議,末了又什么也不買就走出店去。到下一家,重又來過。女店員男伙計也懶得招呼,仿佛見多了,早料到結(jié)果似的。

        水英一家對城里人的白眼早習(xí)慣了,并沒有什么特別不妥的感覺。靜雯就不一樣了。她是城里人,在黃外套計劃被水英媽否定以后,她口中沒有說什么,卻一聲不響地自己穿上了黃外套,示威似的。靜雯原本皮膚就白凈些,被絨絨的黃領(lǐng)子一捧,小圓臉乖乖巧巧露出來;眼鏡又早換成了隱形的,兩只眼睛吃驚般地睜得大大的,像剛出蛋殼不明世故的小雞仔,透明的天真。走在村里的時候,人家問是問水英,還是有不少年輕人眼睛瞟的卻是靜雯。不過靜雯很貼人心,她知道自己該是什么位置,不想喧賓奪主,便把活潑的一面收斂了又收斂,倒比水英更沉默了。看上去兩個女子都有些羞怯怯的。

        靜雯悄悄問水英:“你們買什么?”

        水英咬住嘴唇,淺淺地笑著說:“還有什么,見面禮唄。”

        原來已經(jīng)開始了。一進入縣城這個具體環(huán)境,就拉開帷幕了。

        幾個人在小商店轉(zhuǎn)了不少時間,什么也沒有買下,心情倒有點壞了。兵娃不時哭鬧著要這要那,水英媽一會兒訓(xùn)斥一會兒安撫,把這支小隊伍的氣氛弄得有點奇怪了。冷漠的早春的天底下一群冷漠的人。靜雯覺得連自己都提前進入火葬場的氣氛里了。

        水英媽帶著疲憊的神情,忽然被路邊一個小攤吸引住了。擺攤的人看樣子也來自鄉(xiāng)里,三十來歲,戴頂很離譜的旅行遮陽帽,似乎拙劣地想證明自己的貨品來自遙遠的地方。吸引水英媽的是塊小紙牌,上面用粗糙的毛筆字寫著:“10元”。

        “你看見了沒有?”水英媽臉上終于展現(xiàn)出笑意,眼睛往丈夫身上一撂。水英爸明白了,“10元”周圍是一大堆用盒子裝起來像模像樣的領(lǐng)帶。這兩天水英爸穿西服,對這個領(lǐng)帶很有些感想,為啥要系這個東西呢?它管什么用呢?它什么用也不管,卻像西服的眼睛,非要它不可。水英爸打過工也算有些見識,知道不少人用它作禮物。他們把兵娃交給水英,蹲下身來開始翻找,一條一條,比較顏色和樣式。翻來翻去,水英媽又“喔”了一聲——她把那塊紙牌翻倒了,扶起來時,發(fā)現(xiàn)紙牌上還有兩個字:“10元3條”。水英媽很興奮地問:“一條呢?一條三塊錢吧?”擺攤的吸了口煙,啞著喉嚨說:“只買一條,五元?!卑职忠布绷?,連忙也加入價格戰(zhàn)里。擺攤?cè)瞬凰煽?,但最后一句話打動了水英媽:“這縣城里頭你再也找不到第二家有這樣優(yōu)惠的價——批發(fā)價!”

        就買了。

        三條。

        一條橙紅,一條青綠,一條金燦燦的黃。都是不太好配衣服的顏色。

        靜雯一直冷冷地瞅著水英父母。她不用近看就可以想象出那領(lǐng)帶的質(zhì)地。骯臟冷清的大街上,春寒的風(fēng)刮來,讓人感覺十分麻木。靜雯又冷冷地瞅了一眼水英,生氣了,一直收著斂著的脾氣繃不住了:“你怎么不吭聲呀水英?你爸媽買的啥見面禮呀?讓人家看扁你不成?”水英只是低頭,不說話,心上涌起難言的酸澀,想掩飾,就把兵娃的小手拿起來蓋在自己臉上。家里的景況是如此,她靠了父母這么多年,早就不好意思了,還有什么資格挑三揀四?靜雯虎著臉又說:“兵娃下來,都三歲了還成天賴在大人身上,羞不羞?”兵娃做出對抗的神氣來,更緊地抱住水英的脖子。

        靜雯氣暈了,斜睨著兵娃,輕蔑地說:“你們家是賣了女兒養(yǎng)兒子呢!還是批發(fā)價!”

        火葬場在城郊。

        這是很自然的設(shè)計。幾乎每個縣城都是把它放在僻靜的城郊的。試想,若把它放在大家每天上班下班都看得見的黃金地段上,那會給市民們增加多大無形的壓力。生命是短暫的。生命是脆弱的。大家會這么不自覺地思考,產(chǎn)生出很多詩人與哲學(xué)家來。

        水英一家是一路問過去的。有個路邊修皮鞋的還用俏皮的語氣跟他們說:“你們順著路走唄,看哪個大門橫著進的不言不語,豎著進的哭哭啼啼,就是了?!庇幸粚ι⒉降睦先耍瑹嵝牡刂高^方向后,又頗為同情地、認真地給他們建議哪家小店的花圈和紙錢便宜。末了,老太太還嚴肅地對水英指出:“你這身衣裳太紅太艷了,不好,不莊重肅穆。”

        看水英爸那個尷尬樣子,靜雯幾次想笑,都憋住了。是呀,總不能跟人說是去相親的吧?嚇也要嚇死幾個人。走著走著,水英媽突然不走了,兩眼發(fā)直地往前方瞪著。大家跟隨著她的視線抬起頭,只見不遠處一柱大黑煙囪平地而起,頂天立地,壯大,陰沉,像個吞噬生命的怪物。它的頂上正冒著煙,黑黑的,濃濃的。所有人都不說話了,悶悶地看著,好像那煙塵一浪一浪地撲到臉上來,憋住氣也要涌進你呼吸里。靜雯望著那煙囪,從下往上一格一格地移,她覺得里面有個生命正在一點一點地掙扎向上,一點一點地變輕變細,順著煙道,慢慢爬著。到頂了,做人的那一部分就到頭了。

        走進大門,里面有喪家在哭,鬧,吵。不過鬧騰的中心在遠處的火化廳,來來往往有些零星的披麻戴孝的人。這時,不知從哪里跑來一個矮胖阿姨,短頭發(fā),醬色毛外套,到了他們面前又急又喜地嚷起來:“可到了你們!”等不及得到回答,又左右看來看去,問:“哪個是水英?”爸爸忙指著水英說:“這個,紅的這個。”又向水英說:“叫范二嬸嬸?!彼⒔羞^了。連靜雯也知道,這就是相親過程里最直接的中間人了。

        那邊的悲哀氣氛達到了一個高潮。過后,不時又有劇烈尖銳的慟哭聲傳來,一波又一波,剛剛緩下去一忽兒,一種凄涼的調(diào)子又上來了。這環(huán)境似乎一點兒也打擾不到范二嬸嬸,她平靜地用專業(yè)的眼光仔細端詳著水英,有口無心地淡淡地說道:

        “好,比照片上好?!豹?/p>

        相親僅是一種儀式。

        其實,私下里要打聽的問題都打聽過了,要考慮的事情也考慮周全了,雙方基本上已經(jīng)是同意的姿態(tài)了,才拉開陣勢搞個儀式,不然不夠正規(guī),上品。再是火葬場的男娃,窮人家的女子,規(guī)矩還是要的,以后說起來父母也不虧心。這有點像一種民主評議會,“諒解”都在下面“達成”了,這才拉上桌面開個會,求個“勝利召開”、“圓滿閉會”。

        “會場”是在男方家里。那間用作相親的客廳布置得相當喜慶,一點不像火葬場的房子。家具是老派的暖色調(diào),仿紅木的;電視機上搭著講究的蓋布,繡著金色雙鳳朝陽;一張寬大得顯出粗蠻相的茶幾上,十分豪爽地放了幾大盤品名叫作“大紅袍”的橘子,塊頭大,色澤艷,一個個跟迎親娶媳掛的紅燈籠似的,理直氣壯地紅,顯出別樣的歡喜來。比靜雯想象中的要好,要有人氣。昨晚水英告訴她“那個人”的工作單位時把靜雯嚇住了,她躺在床上瞪大了眼好久都睡不著,盡管水英一個勁地強調(diào):我不在乎,我不在乎……靜雯還是沒有回過神來。現(xiàn)在看到這房間,她牽強地斷定,這家人是在故意用喜色來沖淡不吉利的成分。

        這家人姓余。聽那范二嬸嬸的口風(fēng),一口一個“余場長”,這邊卻是連名帶姓地喊“屠廣?!?,里頭顯見有傾向性。靜雯拿眼梢剜了一眼范二嬸嬸那張世故的臉,心想,連火葬場場長也巴結(jié),什么貨色!

        水英一家坐定了。水英爸好像完全不知道該說什么,只一直陪著傻笑。水英媽則考察性地四下里打量客廳,問有幾間屋子,幾個人。小兵娃最放得開,毫不含糊地抓起一個“大紅袍”就撕,手不夠用勁,嘴又去啃。靜雯帶著苛刻的眼光審視著水英一家,暗暗憤怒他們的不爭氣,又無端地緊張與傷感。她伸出手去,在茶幾桌面下扣住了水英無措的一只手,以示寬慰。

        “余場長”怎么說也是個干部,而且是領(lǐng)導(dǎo)干部,光看外表,形象是很高大的,身高少說也有一米七八,還有身毫不打折的結(jié)實的肉。但不知是天性還是職業(yè)習(xí)慣,他臉上木無表情,請水英一家喝水,吃糖,吃橘子,也沒有帶出一點點笑容來,像是在接待追悼會來賓,凝滯,克己,莊重,肅穆。他有一次動作很大地硬把一只橘子塞到靜雯手里叫吃吃吃,靜雯趕緊躬身接著,差點順口回答:“節(jié)哀順變?!豹?/p>

        余場長的女人卻是瘦瘦小小的一個人,沒經(jīng)歷過什么大場面,眉眼直直的,帶著受驚的表情。余場長嚴肅地向她作指示:“叫小東出來?!彼慊剡^頭去,綿綿地喊:“小東——小東——”一扇房間門拉開了。門在拉動的過程中微微響了一聲,這一聲格外清楚,因為客廳里忽然有了屏息凝神的氣氛。水英把心都揪緊了,配合著這一聲節(jié)奏,把頭一節(jié)一節(jié)地、深深地垂了下去。靜雯拉了拉水英的袖子,水英仍不抬頭。靜雯只好代她看仔細了——先是一條門縫,一點頭發(fā)梢,一只皮鞋尖;頓了頓,門又推開,大推開了,是一個穿綠花毛衣配牛仔褲的小伙子,像中學(xué)里不用功也不惹事的大男孩,懶懶的,眼皮抬不起來一樣。出來后,他并不看女方這邊,只把臉略略側(cè)對著他們,走到他媽媽身邊坐下了。

        靜雯的眼睛,一直死死地“咬”住他。她不時湊到水英耳朵邊,遞送最新情報:“滿虎相的”,“眼睛還算大”,“有點小胡子”……對方的輪廓就這樣在靜雯的敘述中被無數(shù)細小的零件連綴起來,拼貼起來,明朗起來。但在水英心里,他仍還是模糊的,仍還是個紙人,夢里人,游走的影子。水英要一個真人,活人……水英忽然被勇氣鼓舞,抬起了頭,果斷地,自然而然地,抬起頭來。她一抬起頭,眼光便剝開了重重迷霧準確無誤地直落到“他”身上。

        “他”終于從冰冷的、沒有色彩與溫度的單純想象中跳了出來。

        這個活人。

        這個真人。

        是她想象中的樣子,又不是?;⑾?,大眼睛,小胡子,一切都讓靜雯說著了,可又不完全是這樣。他先仍是滿不在乎的表情,茸茸的小胡子下微微嘟著嘴;慢慢地,這表情也松懈了,露出專注的眼神。他到底是在乎的。怎么能不在乎呢?這可是關(guān)系一生一世的事呀。水英對他的相看,輕輕的,慢慢的,像用一塊軟毛巾擦著他似的,從他額前飛揚出去的幾綹頭發(fā),到綠毛衣上元寶針的花紋,都收到眼睛里了。她尋找他的優(yōu)點:衣領(lǐng)漿得很硬實,挺括,立場堅定地叉開來站在脖子上——這能說明什么呢?就是不那樣水英也得喜歡他呀。是的,水英已經(jīng)喜歡上他了,先是耳朵里,然后是心里,最后是眼睛里。她的眼光柔柔的,波光粼粼的。她在心里告訴自己,戀愛開始了,從這一刻開始。命定的。他常去打籃球嗎?愛看金庸和古龍的小說?不吃卷心菜和油燜飯?關(guān)于男性的世界,水英只能參照學(xué)校里那撥男同學(xué)的生活模式猜想到這么一點點——不要緊,他的世界會慢慢擴大,變得寬廣無邊,把水英整個地包含進去;他生命里的一切,好與壞,歡欣與懊惱,每個細節(jié)都將會帶上水英參與的痕跡。

        范二嬸嬸真是一流的人才。她站在屋中間,衣著光鮮,聲音洪亮,表情也舒展自如。這是新時代的媒婆,說話既不妖妖冶冶,也不湯湯水水,簡潔,高效。她開宗明義地就講了兩家人聚在一起的目的、步驟,以及雙方各自的權(quán)利與義務(wù)。

        然后,提出結(jié)親請求的男方家長余場長板著臉介紹自己的兒子余光祖:乳名小東,現(xiàn)年20歲,生在開春“龍?zhí)ь^”之際,命里帶著“吉人天相”的。小東個性比較內(nèi)向,念書念到初中畢業(yè),盡了公民的教育義務(wù)才到場里來上班的。在年輕的工人里,很少有他這樣高待遇的——他的具體工作是“燒”,每燒“一個”都有額外獎金——計件一樣。 

        余場長皺著眉頭說:“小東是個好孩子?!边@太不像是介紹一個未來的女婿或丈夫了,他意識到這點,連忙調(diào)整思路,又皺著眉頭說:“小東是個好青年。”因為皺著眉頭,因為語帶沉痛,就有些定性的意思了。于是,關(guān)于小東到此為止。仿佛由于他年輕,資歷淺,三言兩語就可以概括了——他的好,也是輕淺的好,單純的好,經(jīng)不起仔細的分析。

        接下來,余場長筆墨酣暢地濃重渲染的是自己發(fā)家的歷史。有點像英模事跡報告會,又有點像追悼會上總結(jié)死者一生功勛的發(fā)言,一樣的傾注感情,也一樣的冗長與乏味。余場長雖然經(jīng)的多是冷酷的場面,可到底是個場面上的人。他是善于把握機會的,水到渠成,便也拿姿拿態(tài)了——“我們一家,就是有一樣不好,這個工作環(huán)境……破四舊破迷信都這么些年了,還有那么些人看問題很唯心!很不講科學(xué)!我們兩個老的,怕這工作耽擱小東的親事,就想早早給他定下來。唉,這工作,真是難為他了,否則……”

        這個“否則”像把剪子,“咔嚓”一聲,把水英的心剪開了一道口子。她抬起頭,眼神定定的,嘴唇咬住了。傷自尊了。很明顯,余場長一家對于這門親事頗為勉強:他們是因工作“名義”不好聽喪失了更多的選擇權(quán)才結(jié)的這門親,在這起交易中,他們是吃虧的。

        問題是,水英父母也這么看。賺了,賺得都有點不好意思了。水英父母是老實人,老實人臉上擱不住事,所以不經(jīng)意地就露出一副討好獻媚的笑容,對自己占便宜這一點絕對認可。靜雯恨就恨他們這副模樣,心里咬著牙,差點站起來說,我們水英好歹也是大學(xué)生啊!然而她到底不是屠家人,沒有發(fā)言權(quán),更不能輕舉妄動。她不服氣地想著,虧得水英還能忍著,換了她,早一跺腳站起來甩頭走了。

        水英哪敢這么做?水英的頭不僅不能“甩”,還只能“點”。否則,過幾個月就畢業(yè)分配了,沒有城里的靠山,她哪里來哪里去,她不還得像陣回旋風(fēng),又吹回楊家灣了?

        從那個“否則”開始,就有些一錘定音的意思了,也確定了主動權(quán)在哪一方。面對水英爸憨厚的賠笑,余場長毫不動容地乘勝追擊,公布余家的各種規(guī)章制度,已經(jīng)是對未來兒媳婦的訓(xùn)誡了:“我這個老婆子,一輩子辛苦,瘦成這個樣子,早就該歇歇了……”水英爸忙說:“我們水英能干呢,做事麻利著呢。”余場長又說:“我有兩個大點的女子,嫁的都是不成器的男人,下了崗,隔三岔五把小娃兒扔到這兒……”水英爸說:“嘿,你看我們兵娃,長這么大都是水英帶的,她可會帶娃兒呢。”

        靜雯聽著,這一唱一和的聲音讓她有種悲哀感。風(fēng)來了,吹開那邊一扇門,門輕輕地自動開了,外面是白亮亮的天,可以看見干凈無聲的陽臺地面,陽臺欄桿,還有陽臺的背景天幕中,一支高高的、黑黑的煙囪柱子,冷而森嚴。她一點一點地拼貼水英將來的生活:伺候公婆,帶孩子,小姑回來要添飯,一家人的衣服洗過了都晾到陽臺上,空曠蒼白的天底下有一根黑黑壯壯不可理喻的煙囪柱,吹出的煙塵都撲到新晾的衣服上……要瘋的。絕對要瘋的。

        范二嬸嬸已經(jīng)像喜鵲樣來回穿梭在男女雙方的陣營里了,協(xié)調(diào)關(guān)系,互為代言,和兩家的媽媽嘁嘁嚓嚓,代表對方回答各種疑問,又把這家的疑問帶到那一家。她的交流是廣泛的、深入的,不局限于父母輩,新時期了,當然還得注重個人感受。在鬧鬧嚷嚷的討論聲里,靜雯看到范二嬸嬸坐到小東身邊,靠近他耳朵,一只手弓著手背,半捂著嘴巴,兩只眼卻凈瞄著女家這方。小東懵懵地,聽著,也抬起頭來看對面,眼光在水英與靜雯之間來回跳動。靜雯心中冷笑:又不是任你挑來任你選!他似乎在向范二嬸嬸問什么,只見范二嬸嬸把右手食指指向水英的方向——小東愣了一下,臉上瞬間明顯掛出失望的表情,嘴巴半天都微張著,做出“哦”的口形,然而又像不甘心似的,再次將眼光落在水英身上,停住了。

        當范二嬸嬸的聲音變得歡快,在兩邊來往穿梭得更加勤快時,靜雯預(yù)感到,快到尾聲了。果然,范二嬸嬸帶著十拿九穩(wěn)的勝利姿態(tài)又站到了屋中間。她那么一站,就是一種信號,各種討論聲都平息下來;那神氣,就像是千軍萬馬也在她一句話下似的。做這一行的,還得有個本事,要綜合雙方擬定的協(xié)議,口頭上作個總結(jié)??加浶阅?,條條款款的。所以范二嬸嬸這時十分謹慎,她表示,若有漏掉的內(nèi)容歡迎各位補充。她真是太謙虛了,她一開口大家都明白了,多精巧的人哪,話說得又圓又滿,一條一條擬得清清楚楚:男方要把水英幾年上大學(xué)的“委培費”補給娘家,另給三千塊彩禮;水英大學(xué)畢業(yè)就嫁過來,但工作要男方落實在城里;水英嫁過來要住在男方家,遵從余家的規(guī)矩養(yǎng)老扶幼……

        滔滔不絕。話說完了,范二嬸嬸的表情還沒完,她靈敏地觀察著兩邊的動靜。場面沉默了半晌。沒有人說話。這一刻的靜是真正的靜?!皣W—嘩—”翻滾著的思想都局限在各自心里。靜雯把頭轉(zhuǎn)向水英,伸出手去搖撼她的膝蓋。水英沉默地垂下眼皮,不看,不看,管他什么樣的路閉著眼也能走過去。范二嬸嬸像是站在沉默的尖兒上的,靈靈水水地猛地冒出一句:

        “那么,雙方有沒有意見?”

        先是轉(zhuǎn)向男方,那邊搖了搖頭——水英很清楚地看見小東也搖頭了,他像他爸爸那樣皺著眉頭,搖頭搖得不十分肯定,一下,又是一下,但動作是明顯的。水英心里舒坦了,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定了。再問女方,當然也是搖頭。

        “好,余家屠家正式結(jié)親——”

        范二嬸嬸喜盈盈地笑著宣布。立時,滿屋子都放出紅光來,水英父母都笑了,兵娃已經(jīng)消滅掉整整一盤橘子,滿地扔著“大紅袍”的袍子碎片,像鞭炮炸過后一地的紅紙屑,鋪張的喜慶。

        該最后一道程序了,男女雙方互贈定情信物。兩個年輕主人公這才正式上場,剛才的熱鬧似乎都跟他們無關(guān)似的。屋子又靜了下來,兩個人誰也不敢抬頭認真看對方,因為此時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們身上。小東送給水英的是一支裝在有機玻璃盒子里的派克鋼筆;水英這邊,捧出三個盒子,用繩子拴在一塊兒,滿有氣勢的樣子,連范二嬸嬸都忍不住伸過頭去瞅那盒子里面的東西,瞅了幾次都沒瞅清楚。

        是三條規(guī)格相同顏色各異的領(lǐng)帶。

        靜雯卻黯然了,好朋友水英把這一生像領(lǐng)帶一樣批發(fā)給人了,而且是低價的。靜雯那裹著蒲公英黃外套的腰板挺得直直的,頭也不扭一下;僵著身子去看水英時,眼神竟帶了些許哀戚,像參加遺體告別儀式。

        水英有未婚夫了。

        不用明說,也不用暗示,反正一看她那副甜蜜心醉的神態(tài),人面桃花的模樣,誰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有”和“沒有”的區(qū)別不完全是概念上的,更是狀態(tài)上的,瞞也瞞不住啊?;氐綄W(xué)院兩天不到,所有認識水英的都知道她訂親了。

        現(xiàn)在的水英,不那么急了,躁了,臉上時時露出溫和妥帖的微笑來。她給小東織毛衣,姿態(tài)很優(yōu)美,表情很自然,還大大方方地向人展示衣服的毛坯。和人說起“他”時,嘴巴假裝生氣地撅一撅——他啊——看那副虎頭虎腦的樣子,滿逞能似的,小時候和女孩兒打架還被打哭呢,可不好笑?說著她自己也笑了,眉眼彎彎的了,仿佛心里那個人都壓到眼里去了。哎,女人呀,就是小氣,眼里心里只容得下一個人,有了這個人,別的人都不像人了。

        有幾晚上,水英在靜雯的陪同下到學(xué)院門口的小店打電話。即使看不到對方,她的眼睛也是亮亮的,說話也不再扭捏羞澀了,問候也有條有理了。她問那邊有沒有下雨,生病沒有,還有她的工作落實得怎樣了。有一次,水英還興奮地對靜雯說:“下次我們回去就不怕下雨了,他那里有車可以接!”靜雯聽了禁不住頭皮發(fā)麻。他哪里來的車?是“單位”上的嗎?黑色的、送靈柩的車?她們竟然要與棺木中的陌生人為伍嗎?

        然而還沒等到第二次回去坐成小東派出的車,五月份的時候,小東倒來學(xué)院了。

        為了小東的到來,水英提前半個月就進入狀態(tài)了。她找來已過半年的日歷表,天天在上面圈圈點點;托人從火車站買到最新的列車時刻表,計劃最佳的乘車方案;早早地在學(xué)院招待所訂好了房間,甚至去那個空房間看過一回。在等待中,什么都很慢,什么都在熬,水英被拖拽成一副古代思婦的模樣,疲憊,卻亢奮。靜雯也義不容辭地擔(dān)負了相當一部分準備任務(wù),又因為同伴中只有她見過小東,儼然是水英的發(fā)言人了,權(quán)威性的。那段時間,她常被女孩們圍著問這問那。她就一次次地向她們重復(fù)著小東的模樣、身高、眼中略帶憂郁的神情和綠毛衣上元寶針的花紋。不夠。還是不夠。這個小東啊,到底是什么樣的呢?

        半個月的等待之后,小東終于在眾人的猜想中浮出水面了。

        但是誰也沒料到會來成那個樣子。

        來的時候原本一切正常,小東嚴格按照時刻表趕火車到了省城。水英多能干!她提前向年級輔導(dǎo)老師請了事假,臉上帶著笑意,踩著鐘點去接站。一切都在計劃中。

        計劃外的在后面。

        這個無聊的下午,一下課回到宿舍,興奮的女孩們便吵著要去看水英的帥哥,逼著靜雯帶路,往招待所走去。陽光下一團女孩推推搡搡,一路上笑啊叫啊瘋成一片。

        靜雯真是昏了頭了,太缺乏預(yù)見性,居然讓吳艷霓也去了。人家吳艷霓是什么人?系花啊!漂亮得沒心沒肺,早給一幫男生寵壞了。而且越是漂亮還越愛打扮,妝淡淡的,衣順順的,通身都透著耐看的勁兒。走到哪兒,隨便一掃就是一簸箕眼光,幾度聲稱要為她自殺的人都有。她呢,正眼也不看一下,才不會在乎自己的美麗給別人帶來的傷害呢。這樣極具殺傷力的人物混在瞎胡鬧的女孩里面,簡直就是顆重磅定時炸彈。

        那時的小東,正坐在招待所房間里的小沙發(fā)上,表情木木地,心安理得地,聽憑水英給他張羅茶水、安置行李、整理床鋪。他和她沒有說幾句話,就像舊時的夫妻,權(quán)利與義務(wù)都在默然無聲中維持下來。長年在“單位”那個封閉的小環(huán)境里生活,接觸的都是被時光淘汰掉的、落伍的人,死人,不知不覺,小東仿佛也漸漸順從于一種老式生活了。

        水英不一樣。她一直抿著嘴,抿著,不然要笑出聲來的。她太快樂了,不停地找著事情做,忙東忙西。不說話沒關(guān)系,才開始嘛,名分在那兒擺著呢,好多夫妻過了一輩子也很少見他們說話。

        沖破屋里清靜氣氛的是一陣“咚咚咚”的擂門聲。伴著門外一浪迭一浪的笑,有人逼尖了嗓子喊:“屠水英——把你的帥哥藏起來——”水英便抿不住了,笑起來:“該死的,是寢室里那幫小妖精。”從這句話來看,她仍是很快樂的。她當然不會把小東藏起來再開門。門一開,防洪大堤便決了口,涌進來花花綠綠噴噴香香的一股洪流。尖叫聲中,坐在沙發(fā)上的小東被圍了個半圈。

        若說小東以前是塊田,只有水英這一股涓涓細流從渠道里引進來,一點一點的,淺淺地浸潤著,這時他便是個島嶼,至少是半島,被水流環(huán)繞著,一浪一浪試探性地拍打著了。大家推著水英,要她介紹——其實誰不知道!就想鬧他個大紅臉之類的。水英嬌羞地笑著,把女孩一個一個拉到他眼前,半不好意思地介紹起來。這便造就了決定性的一刻——小東看到了人群里的吳艷霓。一看到她,別人都沒長眼睛鼻子似的,只有她了。她不像他所見過的所有其他女子,雖然臉蛋仍是臉蛋,眉眼仍是眉眼,可是不一樣,很不一樣。面相上看是生分的,但在感覺上是熟悉的。她像一種發(fā)光體,瞬間就發(fā)出強烈的光線來,逼人地炫目。小東至少有三秒鐘不眨眼,也不會動彈了。愣了一會兒,才在女孩們的笑笑鬧鬧中慢慢醒過神來。

        醒過來了。他感到了一種灼傷的痛。

        青春是殘酷的。

        它什么都有了,又好像什么都沒有。有了誘惑,日子反倒更加索然寡味起來;有了比較,生命便開始變得逼仄與窒息,變得奇形怪狀。

        這次學(xué)院之行給小東相當大的震動。他發(fā)現(xiàn)的不是一個吳艷霓,而是一種真相:生命原來是具有多向比較性、多重選擇性的,可他在沒有取得比較與選擇的權(quán)利時,就被指定了一種存在模式——僅僅是模式還好點兒,而且已經(jīng)指定得這樣具體,具體到一個人,一個名字,一種聲音。不甘心哪!他其實并沒有把吳艷霓想得很多,因為他清楚那只是一個夢,一扇門,通往理想愛情的門。不由自主地,他把自己的未婚妻放到這一群女孩當中,反反復(fù)復(fù)地比較,挑剔她的弱點。結(jié)果,水英那些原本無足輕重的弱點,在小東那里,每一樣都難以接受了。

        第二天,水英來招待所看小東,發(fā)現(xiàn)他竟然已經(jīng)不辭而別了。

        小東回去半個月后即五月底,是水英她們畢業(yè)會考的時間。水英天天泡在圖書館和教室里,有的女生對她都忌妒了——她看書!她倒好,安安靜靜地看書!她真是有米不愁??!

        大多數(shù)人還在為工作的事四處奔忙。

        水英也不是不急工作,但是她有個心理基礎(chǔ)——余家不會放著未來的兒媳不管吧?協(xié)議上還要求她以后住到余家呢,不找個城里的工作咋行呢?城里,只要是城里……

        考完最后一門課那天,畢業(yè)班都翻了天了。整棟整棟樓都住著亡命分子一樣,教科書、作業(yè)紙、筆記與草稿都被撕呀扯呀,碎成細屑的紙片從一個個窗戶里、陽臺上拋撒出來,大雪紛飛樣。學(xué)生處和保衛(wèi)處的幾個干事分別守在幾幢宿舍樓下,警惕地盯著那些瘋狂的窗戶和陽臺,密切注意著新動向。只要沒有進一步的過激行為,也就算了,瘋點就瘋點,狂點就狂點吧,當學(xué)生的,幾年就這一次機會,誰畢業(yè)時不激動呢?

        只有水英,到畢業(yè)還放不下學(xué)習(xí)。她把自己的書齊齊整整碼在床上,保護得好好的,生怕給人撕了。坐在床頭,她一本書一本書地翻,一道題一道題地翻,看自己考試題對了多少,錯了多少,計算著得分。靜雯突然出現(xiàn)在她面前,一把把她的書給奪下來,帶著神秘的微笑,鬼靈精怪地朝她眨巴眼睛:“你該怎么謝我呢?”

        她手里拿著一封信。

        男性的筆跡。

        他寫信來了呀!他寫信來了呀!水英接過來,眼里都冒出淚花了似的,熠熠閃著光彩。她感激地望了靜雯一眼。靜雯拍拍她的肩膀,故作老成地說:“悠著點,慢慢看,看你那點出息,幾張紙片就把你弄傻了。”

        水英真的被弄傻了。信當然是小東寫的,他寫得好奇怪啊——“屠水英同學(xué)”,誰跟他同學(xué)啊,他那初級中學(xué)義務(wù)教育的水平,跟大學(xué)生同得了學(xué)嗎?他拙劣地,吞吞吐吐向她解釋,“我配不上你”,“我很不好意思”,“我們做好朋友行不行”,“彩禮我不會要回來的”……水英一把揉住了信紙,揉成一團,捏得緊緊的,使勁兒地攫進手心里,攫著,攫著,像要擠出水來似的。她沒有給靜雯一點兒疑問的機會,霍地站起來,跑下樓去了。

        電話亭邊,水英的眼淚終于噴薄而出。電話那端,小東半天沒有吭聲。水英好幾次“喂喂喂”,他才悶悶地說一句:“我聽著呢?!豹?/p>

        水英把眼淚擦掉,好像怕給他看出來樣,冷峻地說:“能不能給我解釋一下這封信?”

        小東不說話。沒有足夠充分的理由,沒有恰如其分的語言,怎么解釋?

        水英眼淚又涌出來,她不再擦它了。她的眼淚滴進話筒里,聲音凄切起來:“我有什么不好?你跟我說,你跟我說呀——當初相親的時候你為什么不說?你為什么要點頭?定下了,又來反悔,你讓我怎么做人?我怎么跟人交待?……”說著說著,水英的語調(diào)不知不覺幽怨了起來。她沒想到,相親時他就沒有誠意!他送她一支筆,一支筆——“一筆勾銷”哪!這個小男人,三條領(lǐng)帶也系不住的男人……

        小東到底開口了,他的話沒有水英那么流暢:“那個時候……還不大懂事……都是家里做主,說哪家就哪家……”

        這些話在水英耳朵里,全變得支離破碎,一片狼藉。就這么完了么?她腦子里一片混沌,一片恍惚……

        宿舍樓的紙片雪還沒停。全中國有多少畢業(yè)生??!這一天的氣候是多么驚人??!水英走回宿舍樓的時候,頭上、肩上,全身上下落滿了紙屑,像是新嫁娘身上落下的喜慶的鞭炮屑,又像是春天里追著人飛的楊花,無限的浪漫蓋住了她。她想起許久以前的那個下午,想起了叫史建國的那個男生,還想起來相親那天的情形。她有選擇嗎?如果那天是一個開始,那么今天就是一個結(jié)束。不管哪樣,都是指定給她的,她無法拒絕的。

        宿舍里的女孩都到外面瘋?cè)チ耍堇镏皇lo雯在等她。水英走在門口,盯住了她,沒吱聲。靜雯猜到可能出事了,但在那樣的情形下任何安慰的話興許都是傷人的炸彈,只好把目光放得小心翼翼,生怕碰著她撞著她。愣了一會兒,靜雯從書包里取出一本精裝筆記本說:“水英,這本筆記本,是我送你的……”水英拿眼瞅著她,上上下下的,像不認識似的。靜雯嚇住了:“怎么啦水英?”水英緩過勁來,對她微微一笑,淡淡地說:“沒事?!豹?/p>

        靜雯悄無聲息地出門下樓了。她預(yù)感到有什么不對,卻又不可名狀。她下樓時熱鬧已經(jīng)過了,地面上堆著厚厚的紙片,隨著風(fēng)來,面上的一層躍躍欲試地揚起臉,小跑一兩步。做清潔的大媽一邊咒罵著一邊扛了掃帚走過來,嘩——嘩——音調(diào)簡單地掃開了。

        突然,掃地的大媽氣憤地高聲叫喊:“死女娃子,書撕完了,連衣裳也糟蹋起來了!”

        靜雯忙抬頭,整幢樓都安安靜靜的,沒人住似的;在一個小陽臺上,站著水英孤零零的一個人,她沒有表情,或者說是過于認真與專注,埋著頭忙著活計,一手拿把紅色的小剪子,一手拿著那件相親時穿的紅外套,一下,一下,把衣服絞成一絲一絲,一丁一丁,絨絨的小花朵不停地抖著,落著,像蒲公英的種子,隨著風(fēng)走,吹到哪兒就是哪兒;又那么飄飄灑灑,無牽無掛,帶了無數(shù)笑聲似的。

        多么明朗快樂的六月天啊。

        責(zé)任編輯 卓 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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