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個陰冷的冬日，下班后我匆忙喊了輛出租車，去見一個老朋友。半小時前已跟他通了電話，要找他“商量點事”。盡管老朋友身居要職，諸事繁多，還是撥冗應允讓我下班后去找他。正值下班高峰，千萬臺車輛如過江之鯽，或急或緩在鋼筋水泥森林的縫隙中游動。我茫然地看著車窗外的喧囂，腦子里一團混亂。由于輕信于人，我正陷入一個尷尬之境。去找這個老朋友，并不是什么“商量點事”，而是求他幫我解決這個大難題。我與他是多年前的老朋友，君子之交清淡如水，更多的只是彼此欣賞，并無什么實際來住，突然張口求助，是否過于唐突？話又如何說得出口！也許不該去找人家，不該給朋友添麻煩。我開始后悔自己打的那個電話了，抽出支煙大口地吸起。司機見我發(fā)呆，悄悄把方向盤一轉(zhuǎn)，拐進了條繞遠的路，我并沒開腔制止他，我也正需要些時間再想想見朋友時說不說我的難處。車子繼續(xù)在大街上行駛，我的心情越發(fā)沉重了。這是個冷血的時代，個人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難得見到真正的俠腸義骨了。雖然以這個朋友的身份和地位，他能夠幫得了我，可人家憑什么一定會幫我。而且，辦這種事大多要花銀子打點，對我，他絕不好意思提此事，我給他也不會要，干脆找個什么理由推脫。我換了一根煙，繼續(xù)站在他的角度深思，越想越覺得此事并不簡單。最后我想，如果沒有把握，還不如不說，那樣起碼大家表面上還是朋友。但見面時我又說些什么話題呢，我是說過要去找他“商量點事”的……突然，車子猛然剎住，我的后腦重重擊打在靠背上，接著只聽司機狠狠罵一句：他媽的不長眼睛！我收回心思，急向車前看，發(fā)現(xiàn)有個三口之家正橫穿大街。太危險了！這些鄉(xiāng)下人真是不懂規(guī)則，連紅綠燈都不懂？可我定睛細看，原來這是個盲人之家，夫妻都是瞎子，靠他們一個五六歲的兒子引路，糊里糊涂走進了疾駛的車流中。

立刻，我被面前奇異的場面吸引住了。

在這個西部都市的大街上，他們?nèi)苏龣M穿馬路，魚貫而行。小男孩領頭走在最前面，污黑的小手端著個飲料拉罐，邊走邊喝，東張西望，全無視滾滾的車流，意識不到他正把全家?guī)肓宋ｋU之境；孩子身后是他的瞎老爸，四十多歲，一個高大強壯的漢子，背個破舊的背囊，右手搭著兒子的窄小肩膀，左手拿著根竹竿，仰臉朝天走著；男人后面是他的盲妻，一個胖胖的女人，穿著城里女人早已淘汰的衣服，左手提個大花布包，右手搭在丈夫?qū)捄竦募缟希B竹竿也不用，信賴地步步緊跟在兒子和男人的身后。

奇怪的是，夫妻倆的臉上都凝固著微笑 ！

他們直沖入來往的車流之中。頓時，來往的車輛紛紛鳴笛，全部緊急剎車。大路的交通驟然阻塞。司機們紛紛從車窗里伸出頭來探視。人行道上行人們也齊扭過頭來觀望，以為這里發(fā)生了車禍。一個高大的交警也飛跑過來，察看這邊發(fā)生了什么，明白是幾個鄉(xiāng)下人擾亂了交通，剛要發(fā)火，見是個盲人之家，臉色也迅即緩和下來。他站在路正中，威嚴地豎起戴著雪白手套的大手，命令所有來往車輛停駛，讓盲人之家通行。人行道上，一個背著書包的小姑娘飛跑了過來，急抓住小男孩的胳膊，引著盲人一家走過大街，踏上了人行道。

各種車輛重新啟動，交通又恢復了正常。我的車也繼續(xù)向前行駛，身邊的哥略有歉意咕噥道：原來真的沒眼睛……。我沒搭話，把頭伸出窗外回望那個盲人之家，直到他們被熙攘的人海漸漸淹沒。我收回了目光，又點支煙吸了起來。他們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在這個大都市里，他們還會遇到哪些難題?一時我竟忘記了自己難題，為他們的命運擔憂起來。不，他們好像并不憂愁什么，那對夫婦欣慰而快活的笑容還在我腦海里晃動。他們高興什么呢？是在感激上蒼么？感激上蒼給予了他們一個孩子，給這個家添了一雙明亮的眼睛，讓他們有了生存下去的支撐和歡樂？他們貧窮，衣著破舊，似乎過的是流浪生活?？墒强雌饋韰s比身邊的都市人更加鎮(zhèn)定自若。我又想到那個孩子，小家伙并不明白，他的小小的肩上，已經(jīng)擔著一家人的前程了。這一對盲夫妻怎么相識的？怎么生下的這個孩子？兩個瞎子，怎么給孩子換尿片、洗澡、喂飯？又怎么教孩子學會走路，不讓孩子磕著碰著？又怎么給孩子去商店挑衣服？怎么告訴孩子這是房子，這是太陽，這是都市，這是汽車……？這一切的一切都太難想象了！但他們畢竟把孩子拉扯大了，而且能夠讓他們信賴地把手放在那小小的肩頭，由他引路，走入都市，穿越紛亂危險的大街。這個事實明明就擺在眼前！想著想著，我突然為人類頑強的生命力折服得鼻子發(fā)酸。

我突然想到一個道理，其實在人生的路上，我們每個人都是瞎子！每人的前面都命運難卜，隨時都會發(fā)生意想不到的事。我們的前面，也有個無形的小孩，他的名字叫希望。我們是靠著他在引路，穿越充滿各種復雜規(guī)則的社會大街，也許前面布滿艱難和危險，可是我們都不該猶豫，要把手伸出去，信賴地放在他的肩上，由他帶我們前行。也許我們會違犯這規(guī)則那規(guī)則，但也許我們會感動周圍的世界，感動上蒼，也派來一個鮮花般美麗的小姑娘，把我們引開危險境界，進入安全的人行道……。想到此，我馬上對司機說道：別再繞路了，去我說那個地方，快點！

在張藝媒導演的《幸福時光》那部電影的結(jié)尾，被人打成烏眼的主人公趙本山完全走投無路，還在裝模作樣為小女孩讀自己瞎編的信：……困難是暫時的，一切都會好起來……。一個最底層的人，往往知道人世間最樸素的真理。比起他的處境，我好多了。在這個都市里，萬頭攢動，我們都在胡亂穿行，在某種意義上說也是盲人，只朦朦朧朧有個前進方向，可并不知道達到那個目標的路線，表面上繃著面子昂著頭，內(nèi)心里卻孤獨恐慌。別怕，怕也不行，往前走吧，上帝沒有給那對盲夫妻眼睛，可他們自己卻制造出眼睛，我們也要為自己制造希望，讓它引著我們?nèi)ザ际欣锎┬小?/p>

銀 鏡

一個人生為男人其實是很幸福的，這一點，只要對比女人在化妝上所付出的辛苦就能體會得出。女兒已經(jīng)長成姑娘了，學習干家務都沒耐心，可是在打扮上卻精益求精，不厭其煩。搬入新居后，家里一直缺少塊穿衣鏡。對著鏡子理衣整容是她出門前必備的程序，缺之不得，因此，她天天鬧著要塊大鏡子。于是，老伴決定為女兒買塊穿衣鏡。跑了幾處家具城卻沒有中意的，或者太小，照不到全身；或者太大，放在家里占空間；或者太貴，或者樣式不好看等等。老伴她就是這樣，一輩子都在挑剔之中生活，是個可怕的完美主義者（但她說此生最該認真挑剔的事卻看走了眼，那就是誤嫁了我，找到世界上最不合適她的男人，一個糊涂的馬大哈）。見她買不到合適的鏡子，我突然腦袋一亮，支了一招，何必去商店買帶架子的鏡子，干脆買塊鏡片安在門邊的墻上，既簡潔又裝飾了家居，通過光線的折射還能使房間有空間感，多好呀！往常，老伴少有聽從我關于家裝方面的建議，往往還沒等我把意思說完整，就會打斷我，條件反射地說聲不！可這次倒破天荒地同意了我的意見。于是，這一天我也多了份一個有主見男人的自豪感，主動陪她去找玻璃店。臨行前，老伴反復用尺子量好了裝鏡子那處墻壁的高與寬，生怕忘記，又記在紙上。跑了幾家玻璃店，最后在一家小玻璃店里談妥了價格。老板是個三十多歲的年輕人，瘦瘦一張刀條臉，看人時眼睛發(fā)直，說話也直，口音有些奇怪。他說是阿壩人，他有我們需要的最好的玻璃——銀鏡。從他口中，我這才又學到一個知識，眼下最好的鏡子是銀鏡，照起人來清晰不走樣，而且還持久不褪色。他話特多，還說懂裝修。老伴又想到家里那面電視墻早就想裝飾一下，問他怎么搞好，小伙子主動推薦店子里的一種水晶玻璃，說現(xiàn)在流行裝玻璃墻。這個話題談完，老伴又想在墻上做個柜子。那小伙子說，干脆去你家看看。于是，他丟開了手里的活路，直接跟我們?nèi)ゼ依铩Ｒ宦飞?，小伙子話多，老伴話也多。他們談著銀玻的制作工藝，談裝修……非常投機。那是一個難得有暖陽的冬日，我跟在他們身后，看著河邊草坪上曬太陽的人們，心情也不錯，又想，這小伙子今天運氣也不錯，一下就找了三筆生意。這是個會做生意的人。

到了我們家，小伙子一看，馬上就提出，那個大鏡子不能安在墻上，理由是它對著窗子，不吉利。我不信這些，笑他?？伤荒樀膰烂C，說這些是有講究的，在他當木工時見過許多老木匠的魯班尺，上面都標著一些刻度，做門做窗都要繞開。老婆一聽就怕了，也猶豫起來。我心想了一事算一事，就笑他們都是迷信腦袋，沒事的。那小伙子馬上又用科學道理說服我：如果是雷雨天，閃電還可以通過窗子照到鏡子上，造成雷電。雷電太可怕了，他親眼見過一個巨雷把棵合抱粗的大樹劈斷。老伴一聽，臉都變色了，完全否定在墻上裝鏡子的想法。又跟小伙子談起裝電視墻的事，不想小伙子又否定了，說我家的水晶玻璃不好安，要破壞墻壁的，現(xiàn)在這樣子其實也不錯呀。老伴馬上聽從他的意見，不裝電視墻了。接著她又想到第三個事，做那個墻柜，小伙子仔細看看，也否定了，說做出墻柜太小，裝不了什么東西，還不如買個衣柜，省錢又實用。老伴一聽，認為有理，也決定不做了。于是給那小伙子倒上一杯茶和那小伙子大談起家庭裝修的話題。小伙子興致很高，老伴也嘮叨，二人一唱一和，談起來沒個完。我突然懷疑起這個人，心想他到底想干什么，三個生意都被他自己給推翻，難道他想要和我做更大的生意，賺更多的錢？于是，我注意起他的談話，可是他一句也不提生意的事，和老伴談的全是理論問題。于是，我很覺得不好意思起來，說麻煩你了小師傅，讓你白跑一趟，意思是催他走?？伤蠓降財[擺手，說沒事，還繼續(xù)和我老伴大談室內(nèi)裝修的知識。我算了一下時間，我們從認識他到現(xiàn)在，怕有兩個小時了吧，又說小師傅你該回去了，別耽誤你店子里的生意。他這才有點意猶未盡的樣子說聲走了，推門出去，老伴一直把他送到電梯門口，回來一個人喃喃道，這小伙子不錯，真是少有的好人。

站在陽臺上，我久久地望著小伙子匆匆遠去的背影，突然產(chǎn)生了都市里少有一種感動。

幾天后，我去書店里翻看一本《世界上最偉大的推銷員》，注意到封面上的最偉大推銷員的一句原則：把任何東西推銷給任何人。我一下子想到那個小伙子，心想，他此生肯定成不了這種偉大的推銷員，而且生意怕是非做垮不可。

果然，幾天后我路過那個玻璃店，上銹的卷簾店門已經(jīng)關閉，上面寫著又直又笨的幾個字：此店轉(zhuǎn)讓。

在茫茫人海的都市里，我再也沒遇到過那個瘦瘦的小伙子。

他讓我知道了什么是銀鏡。

責任編輯 卓 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