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流水和江濤有本能的親近感。很多年之后,我又想起了母親曾經(jīng)講過的事。
她說,出生之后,第一次聽見的聲音,第一個見到的人,會影響你一生的命運(yùn)。
我出生在嘉陵江邊,那是一個很安靜的小鎮(zhèn),最喧嘩的聲音是從江上傳來的濤聲,聽我母親講,我是在天亮之前出世的,應(yīng)該是卯時,小鎮(zhèn)上的人,一般起床都較晚,街上叫賣的生意人也要在七點(diǎn)以后才發(fā)出聲響,我來到人世,第一次聽到的應(yīng)該是江濤的聲音,第一個看見的人應(yīng)該是母親。但是母親說,出生后見到的第一個人是要把自己的家人除外。當(dāng)我睜開眼睛的時候,母親是不輕意將我示人的,可見母親是在等待她認(rèn)為可以讓我接見的人出現(xiàn)??上乙恢睕]有問過母親,我來到這個世界上,按照當(dāng)?shù)氐娘L(fēng)俗和她對人世的理解,她安排我接見的第一個人是誰。母親已經(jīng)離開我們多年了,這成了一個永遠(yuǎn)無法解開的謎。但是我確信,第一次聽到的聲音一定是江濤,因?yàn)槲覠o意中發(fā)現(xiàn),水,這一意象,在我的文字中出現(xiàn)得最多,當(dāng)面對江流和濤聲的時候,我最為激動,最多冥想,也最能安靜。
雖然一生有幾次遷徙,都是鄰水而居?,F(xiàn)在即便散步,去得最多的地方,也是江邊??粗叵蚯靶凶撸桓陛p盈歡快的樣子,翻卷、回旋、跳躍,時急時緩,面對江流,我很難與“逝水”發(fā)生聯(lián)想,更多的是想起童年一群孩子放學(xué)回家的情景?;蛟S是年齡大了,我時常望著江水,想起一些關(guān)于母親的片斷。
六歲以前,我和母親一起生活,父親在外地工作。家門前邊有棵很大的皂莢樹,夏天,母親在樹下放一個木盆,盛滿水,然后把我赤條條地放進(jìn)去洗澡,這時母親的幾位女朋友就過來圍觀,最不能忍受的,是她們掐你的臉蛋和屁股蛋來表示親昵。但是在大街上的木盆里洗澡,的確是幼年的一件很快樂的事情,可以把水灑得滿街流淌,可以把水肆無忌憚地灑向圍觀的人群,灑得越歡,得到的夸獎越多。長大了,我看到一張小時候在木盆里洗澡的照片,母親說,當(dāng)時請來攝影師,相機(jī)架好了,我堅(jiān)決不與攝影師配合,對著那架相機(jī)灑水。稍大一點(diǎn),有了害羞的感覺,就不去大街上洗澡了,那時應(yīng)該是五歲了。
有幾位阿姨常到我家來玩,她們在一起嘮叨,都是很開心的樣子。幼年能記住的事不多,但有兩件事卻特別清晰。
我家的房后有一塊地,春天滿園盛開著小紅花,每到開花的時候,我母親就邀幾位阿姨到家里來,要等到天黑定之后,她們就神秘地從后門去到那塊花園里采花,她們說這種花只有在月光下采回來才受用,其實(shí)那些花都是自然野生的,我記憶中,母親沒有刻意去種過花草。她們采回那些小紅花,用搗蒜的石碓窩將其搗碎,好像還要加入少許明礬,然后在昏暗的油燈下,將這些花泥小心涂在指甲上,用紗布將指甲包扎起來,三天之內(nèi),這些指甲不能沾水,不能見光,后來解開紗布,指甲就變成紅色的了。母親說這種花叫指甲花,我至今也不知道它的學(xué)名。我一直認(rèn)為指甲花是花中最有詩意的花,也是我最惦記的一種植物,很想種植一盆,又不知去何處尋覓,無奈當(dāng)時年幼,除了能記住是紅色的小花,其它就沒有留下記憶了。
夏天,水果成熟了,老鄉(xiāng)背著桃子、李子、梨子上街來賣。我母親最喜歡吃李子,而且對李子很挑剔,有一種又大又紅的李子,皮薄,半透明,能看見里面密集的血絲,名叫雞血李,她特別喜愛,這種李子出產(chǎn)在嘉陵江對岸的山上。天氣好的時候,她和幾位朋友便一道去江對岸的山里換李子,那是一種很原始的以物易物的交換。一升白米可以換三升李子,所謂“升”,是一種木制的量具,上大下小,十升為一斗。她們借來升,量好米,帶上布袋,就去江邊趕渡船,過了江還要走許多路,每次她們換回李子的時候,都快近黃昏。母親去換李子,就把我托付給鄰居,是開客棧的,她們家有一只大花貓,帶著一群小貓仔,在客房的床上自由蹦跳,我和這些小貓玩得特別開心。最近夫人生病住院,或許人一脆弱就容易感傷,她講,這些天老想起我母親,她生小孩那年,我母親趕來幫忙,她說今年吃不上李子了,我夫人說現(xiàn)在才六月,李子還沒有上市呢,可見她一直保留著年輕時的嗜好。她撫養(yǎng)過七個孩子,是很有經(jīng)驗(yàn)的,小孩生下來,前三天的晚上都是她帶著睡覺,她怕年輕人沒有經(jīng)驗(yàn)傷著孩子。夫人說每年李子成熟的時候,就會想起我母親,這幾天李子該上市了吧。
我在七歲那年離開那個叫江口的小鎮(zhèn),是父親來把我接走的。天剛蒙蒙亮,父親背著我走過一段鵝卵石的河灘,然后上了一只停在江邊的木船上,船開動了,我感到遠(yuǎn)山與河岸旋轉(zhuǎn)起來,我恐懼地緊緊抱著父親。木船逆流而上,我一直看著那群在岸上的纖夫,他們弓著背,拼命地牽引著木船上行。那時的江上還沒有客船,我們是搭乘一只貨船上行的,在順風(fēng)的地段,船上就升起白帆。直到傍晚船才靠岸,那也是一個緊靠江邊的小鎮(zhèn),我被一群孩子簇?fù)碇みM(jìn)青石板小街,開始了一段新的生活。
母親隨后也來到這個小鎮(zhèn),那時正在搞大躍進(jìn)。我記憶中的母親從此就特別忙碌操勞,再也沒有了過去的閑情逸致。
流動著的江水,對我有別樣的情懷,它們的流動,不是要淘盡千古風(fēng)流,而是在催生著千古風(fēng)流。流動的水,都是行走在回歸的路上,它的到來是因?yàn)橄嘀?,它的離去是為了相遇。
……
選自《太白文學(xué)》2006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