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是不期然地走進相同的夢中。
夢里頭是一處簡陋無比的小廟,沒有精致的雕柱或匾額,供桌還是隨隨便便地用小學時代的那種課堂木桌硬湊的,且經(jīng)由塵埃和香灰常年的掩蓋,香爐和神案皆灰蒙無光。廟里深處擺滿著各門各派的神祇:瞠目怒視的黑面神、哪吒三太子、低目垂柳的觀世音、關(guān)圣帝君、泰國的四面佛金身、擎著禪杖的地藏王、媽祖娘娘……然而在那些雕像之間,總是可以聞到一種朽壞不堪的氣息。比如說關(guān)帝的偃月刀斷了頭,腳踩風火輪的哪吒還缺了條腿,傷口露出了油漆底下的木塊顏色,諸如此類潛藏在暗處的各種破綻。我再仔細地看了看,竟發(fā)現(xiàn)許多什么黃門祖先、陳氏列祖那樣被遺棄于此的神祖牌位,正歪歪倒倒地充塞在大大小小的雕像影子之后。
是不是有什么細節(jié)被搞錯了?
在那傾斜的時間隙縫之中,我記得我慌亂不已地急欲在廟堂里找出什么開關(guān)或扳手之類的事物,以將整個歪了的畫面給矯正回來,卻在掀起那塵垢撲撲的八仙布的時候,看見一孩兒隱身在供桌底下。他在唇上豎起食指,壓低了聲量且一臉認真地告誡我:“絕對不可以告訴別人哦?!?/p>
隨即整座廟宇咯咯作響,那些古怪殘缺的神像跟著搖晃相繼墜地。而我總是就在那一刻,轟然自夢中驚醒過來。在夜暗的房間里,口干舌燥地想從腦海拼湊剛才戛然而止的夢境,這才愕然記起,那破落不堪的窗格香案和仙家落難的情景,想想不就是在我們的整個村子被拆掉以前,瑟縮在巷口的那間拿督公廟嗎?
“怎么沒見到老吳咧?”
像是燭火頓然熄滅而猶在視網(wǎng)膜上殘留了晃動的藍綠影子,我總是隱約地知道,似乎有什么,仍陷落在我童年如霧凝滯的時光之中。
然而每當我企圖將記憶的光度逐漸調(diào)亮,卻仍然像是透過一層厚重布幕,所見皆朦朧徒具輪廓。我早已忘記了在我十二歲那年,到底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似乎有一段頗長的日子,我、周小玲和陳皮每天放學后總會往老吳那兒鉆。老吳那時是獨居在拿督公廟里頭,負責上下里外打打掃掃的老光棍兒。他微駝的身影永遠都披掛著一套老舊寬松的背心短褲,總是沉默而那么不起眼地隱身在眾人之間。我們小孩那時也學著大人的口氣,粗魯而親昵地老吳老吳那樣叫著。街上鄰里在傍晚時分齊聚圍坐在神廟后廳追看香港古裝劇集那個連彩色電視機都顯得奢華的年代?。牐菢淤N擠而溫暖的昨日之景,成為了我后來向同輩的朋友們追憶著彼此童年時光所不能缺少的重要場景。仿如一張張才剛從顯影液撈出來的那樣濕漉漉卻柔軟發(fā)亮的灰調(diào)照片:小男孩們頭頂?shù)那喙掀?、那些老煙槍人手一支嗆人的印尼煙,以及那個時候終于當上了男主角,一臉靦靦腆腆的梁朝偉……
我依稀記得在天色漸然暗去,隨著熒屏的流光閃動而時暗時明的局促后廳之中,有時就在某個劇情的轉(zhuǎn)折,戲里的角色叫囂著要動手的時候,老吳會嘖嘖嘴說:“哎喲怎么以前沒見過功夫是這樣打法的?”我們之中沒有人回過頭來理會他。電視正演到六大派圍剿光明頂,張無忌單挑空性和尚的那段。兩人正打得兇狠,連坐在我旁邊的陳皮,捧著飯菜都忘了扒。我那時不曉得,許多年后回想起來才知道,端坐在我們之中的老吳,大概被熒光屏幕上那些高手對決七彩如虹的夸張手段,那些叫人瞠目結(jié)舌的電腦特效,給牽扯到心底十分在意的什么了。
“不就是戲嘛,老吳?!?/p>
那一年,我的同班同學是周小玲和陳皮。然而那段童年記憶,如今總是因為缺少了場所和地景的坐標,而常常虛浮在時間的刻度之上。我們住的那條村子,后來因為市政府的征地令而皆盡拆毀。那些比鱗木造的老房子、浮泛著蝦米江魚仔干氣味的雜貨店、巷口老舊的拿督公廟……據(jù)說最后都被埋葬在深邃無光的地底。如果拿著鐵鍬鏟起一塊柏油的話,興許會有時光的碎片,閃亮閃亮地被挖出來吧。我猶記得陳皮拎著他的行李,跟著家人坐上搬家的貨車離開的那一天,大力揮手向我告別的模樣。然而我并不能想像在村里最后一家人終于也頹然遺棄這塊家園之后,那些轟隆而至的鏟泥機,是如何將整條村子(連同那些堆積如山無比繁瑣的棄物)給推倒、夷平的。那是記憶之外的事了。幾年后我回到那里,才訝異地發(fā)現(xiàn)我們小時候曾經(jīng)歡快奔跑的地方,如今被一條新鋪好的高速公路粗魯截斷。我總會有一段珍惜不已的舊日時光,正在不斷被時速上百的汽車反復(fù)輾過,那樣令人傷感而恍惚的錯覺。
我記得曾經(jīng)在廟堂里玩耍的時候,陽光會自壽字窗格漫淹進來,在地上亮著一朵圖案。我記得孩子們赤腳奔跑揚起的沙塵。我記得這些猶飄浮于此的時光碎片,卻總要哀傷地想起:大概最后還是只剩下我一個人,記得老吳是會武功的了。
當然我還記得六年級的放學時光。
那一陣子學校的孩子們?nèi)济陨狭宋涔ΑN覀儌€個像是內(nèi)力充沛的高手,在放學回家的路上,連走路都是用跳的,還不斷回過頭來,對那些也在用力跳著的同伴們喊話:“看我云梯縱”另一個馬上回敬一記飛腿:“看招”陳皮更扯,雙掌平推,口里噗嘶噗嘶地亂叫,就當是在發(fā)功了。人人回身閃避,倒不是因為他的內(nèi)功,而是陳皮從門牙縫間飛得老遠的那些唾沫。
那時的街坊們,正夜夜準時守著電視追看《倚天屠龍記》。孩子們學了幾個炫目的招式名堂,就迫不及待要來比劃。后來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打鬧的孩子之間也分個門派了。像陳皮這樣已經(jīng)念到六年級的孩子頭,就順理成章地當了掌門人指揮著那些鼻涕揩不干凈、牙齒沒長齊的小嘍啰們。村子的泥路上成天價都是叫陣廝打的笑鬧聲,要等到大人伸出頭來叫吃飯了,才“后會有期”“你給我記住”的那樣咬牙切齒卻草草率率地收招了。
然而我那時不知怎的,總是被分配到一個類似“看守者”那樣面貌暗淡、影子模糊的角色。
我記得陳皮要我躲在拿督公廟的供桌底下,并且囑咐我一定要好好守著那柄屠龍刀不過就是從硬紙皮上剪出來的一柄刀的輪廓,千萬別給其他門派的孩子上來給搶走了。且他還頗夠義氣地回過頭來眨著眼對我說:“阿魯,你就當我們的金毛獅王吧?!倍夷莻€時候,傻笑地看著陳皮,尚未能體會這個悲劇角色在故事里終其一生的哀傷和孤獨。
此后幾乎每個放學的午后,我就這樣一個人隱身在那褪色的八仙布之后,安靜地在里頭等待其他孩子攻上光明頂。我漸漸習慣了彌漫在桌子底下,那種香燭粉粉刺鼻的氣味。時間似乎于此逐漸凝滯,黏糊糊地好像把布幕之后的下午陽光濾得更暗了。我記得那樣的光度。那塊黑色的八仙布上織著呂洞賓張果老何仙姑他們踩著波浪祥云的模樣。廟口依稀的輪廓,會自八仙過海的布幕透進來。我經(jīng)常就這樣一個人擠身在那狹窄悶熱的空間里,重復(fù)辨認著布幕上的哪個神仙是哪個名字。有時候我會清楚地聽到陳皮帶著一群同伴正在街上大聲地叫陣,就忍不住把布幕掀開了個縫,偷看他們在廟口外面歡快地追跑。
那樣孤單的隱身時光。
像是側(cè)身鉆入了一道自現(xiàn)實硬拗出來的,恰好容身的魔幻隙縫之中。我曾經(jīng)有那么一度以為,我就會這樣躲在這里,一直到陳皮他們都忘記了還有這樣一個正在獨自數(shù)算著漫長時光的同伴。或許他們早就換成《笑傲江湖》的戲碼而根本不在乎什么屠龍刀了對吧。沒有人會跑回頭來告訴我,阿魯快出來吧游戲結(jié)束了啦。沒有人會知道幽深廟堂的暗處,有個小學生在看著自己的身體正稀薄稀薄地消失……
(阿魯——)
后來還是老吳把我自那樣悠長的夢境之中拉了回來。
有一次老吳在廟里掃地的時候,掀開了八仙布想掃一掃桌底,卻愕然看見我蹲在里面。老吳俯下身子問我躲在這里做什么?怎么不和大家一起玩?。课艺f有哇,我不就是正在和大家一起玩嗎?我把那柄已然被折彎、軟趴趴的紙皮屠龍刀舉給他看。老吳用他粗糙的手掌摸摸我的頭,說桌子底下里很悶啦,躲著要生出病來的。我那時還執(zhí)意不肯出來,老吳拍拍胸口笑著說:“有老吳在,還怕別人來搶屠龍刀嗎?”
我長大了之后,回想起這一幕情景,總是隱約覺得那近似一個寂寞的看守者對另一個寂寞的看守者,帶著某些幽微而自傷的憐憫。只是那時候我不懂。我那時候想的是,老吳那盤滿靜脈的雙手,像老榕樹那樣,凸起的血管從手肩延伸到指頭,摸起來還硬邦邦的——如果打起架來的話,這雙大手可管用了。
街坊的其他老人有說老吳是真的會武功的,可是誰也沒見過。有時街頭的癟三阿旺那些人路過廟口,看見老吳的話,就會用促狹的口氣說:“打套拳來瞧瞧吧老吳。”然后才得意地大笑著走了。那時我總是覺得老吳應(yīng)該要更抬頭挺胸一些,或者更理直氣壯一些的。而如今我追憶著十二歲的時候所發(fā)生的那些細瑣事物,在已然被拆解的老舊廟宇和巷弄之間,仿佛仍不時會閃過一抹淡淡的影子。然而我的朋友陳皮不是曾繪聲繪影地告訴過我嗎?好幾年前有幾個印尼仔在暗夜溜進廟里想撈走香油錢,結(jié)果給老吳撞見了,沒等那些印尼流氓揮出刀,老吳就在黑暗之中空手一個一掌地劈倒了。(陳皮且夸張無比地表演了一招劈空手刀。)其中一個倒霉鬼,肋骨斷了兩根,像快死去的蟑螂那樣翻躺在地上掙扎了好一會;還沒等街坊們聽見聲音跑來看,老吳用輕功縱身一跳,就回到自己的房間里睡覺去了。
“那么,老吳會武功的事,是真的啰?”
我記得那天陳皮鬼鬼祟祟地勾搭著我的肩膀,像說著什么秘密那樣低著嗓子告訴了我老吳使出武功的事。而我為了看清楚他襯在逆光中的面孔,不得不用手遮在眉頭上瞇著雙眼。
“可是阿旺他們……”
“阿旺他們知道個屁。真正的高手,是不能隨便露功的?!?/p>
我還真的相信了陳皮。那時的我一點都不懷疑這樣的故事里頭,是否摻雜了太多從電視上看來的暴戾場面,而顯得那么地浮夸而不真實。主要是因為我們那個時候,是真的想要實實在在地去相信一些什么的。就像在許多年以后,當我已然脫下校服,且離開了童年的家鄉(xiāng)之后,卻仍不時會有人悄悄這樣告訴我:問我小時候見過飛碟哦。我小時候有見到我過世的阿嬤回來哦……類似這樣令人驚異不已的事。且當你稍微露出了懷疑的神情,他們就會哀傷地將故事打住。(雖然我真的真的見過……)我這才明白,原來和我一樣,他們隱身在各自的記憶里,猶無比珍惜地收藏著那如積木玩具堆疊起來的童年世界,脫落出來的一枚色彩鮮艷的時光零件。
那么地不容置疑。
而我如常在放學之后,走進拿督公廟局促的桌子底下,繼續(xù)扮演著金毛獅王抱著屠龍刀躲在山洞里,那鏡頭之外蒼白無光的劇情。我后來學會了如何度過那樣獨處的漫長時光。我把漫畫書、七龍珠閃卡和玻璃彈珠這些媽媽曾經(jīng)恫言要扔掉的瑣碎事物都藏到這里來了。往后的日子里,當我躲進這個自構(gòu)出來的小小框格的時候,就仿佛走進武俠片里那些俠客閉關(guān)練功的密室,好像漸漸也聽不到陳皮他們在外面追逐耍鬧的聲音了。
那樣仿若消失在人群喧嚷中的恬靜時光,一直要到被周小玲闖進來的那天才戛然結(jié)束。我猶記得那一天,我和往常一樣,正準備鉆入供桌下,一掀開八仙布,卻愕然看見我的同班同學周小玲占去了我的位子。她把我嚇了一跳,可是她卻還好像什么事也不知道那樣,還在胡亂翻弄著我藏好的漫畫書和玻璃彈珠。
“周小玲同學,你躲在這里干什么?”我問她。
周小玲沒有回答我。她放下了我的漫畫書,把自己的臉埋在膝蓋之間,以致我不小心看見她深藍校裙下鑲著白線條的紅色運動短褲。我叫她出來啦,這里是光明頂是不可以隨便讓女生跑來的。(我其實是想告訴她這里是我隱身的密室啊。)她仍然沒有抬起頭來,似乎也要沒有起身離開的意思。那天下午我就一直蹲在供桌旁邊,廟口外面變得格外安靜,仿若連陽光都暫停在某個時刻不再前進了。在那段仿若靜止的時間里,我確然不知道應(yīng)該這樣一直在外面等待周小玲出來,還是應(yīng)該鉆進桌底,和她一起躲在里面。
“我爸媽要我搬家了……”
許久許久,才聽見周小玲的聲音隔著一道布幕,含含糊糊像哭過那樣。
從此之后,我常常會在桌子底子發(fā)現(xiàn)一些不屬于我的事物。比如說大白兔奶糖的糖衣、還沒打開包裝的蜜餞零食、小甜甜紙娃娃的衣服、蝴蝶結(jié)發(fā)夾,甚至裝滿了梁朝偉剪報照片的一整個鞋盒擺在我漫畫書的旁邊……我知道一定是周小玲來過了??墒遣恢趺吹?,我卻一點也不生氣。我抱著雙腳坐在桌底下,想到周小玲剛才也和我一樣坐在相同的位置上,數(shù)算著寂寞的時間滴答滴答過去,我就會在心底泛起“我們其實正在擁有著相同的秘密啊”那樣的幽微而溫暖的感覺。
許多年后我依舊記得,我和我的同班同學周小玲一起隱藏在桌子下面的時光。我記得有時就在我把自己藏好,安靜地在密室里頭看漫畫書的時候,周小玲會故意踮起腳尖悄悄走來,突然把布幕掀開喊一聲嚇我?!鞍Ⅳ斘揖椭滥愣阍谶@里?!彼偸沁€穿著學校的白色上衣,笑嘻嘻地從身后亮出一包零食或者是糖果什么的。我們就一起挨肩擠在拿督公廟的供桌下,度過午后悠長恬淡的時光。周小玲會一邊翻著她的梁朝偉剪報來看,一面告訴我還是古裝的梁朝偉比較好看對吧。我探過頭去瞧了瞧,總是覺得照片里的人物好像都在笑。
老吳有時在廟廳打掃,聽到我們說話的聲音,還會把昨晚村舍鄰里圍坐在村里看電視時沒吃完的花生啊瓜子啊,都賞了給我和周小玲。有一次我終于把老吳會武功的事告訴了周小玲(我且學陳皮重新扮演了那一招劈空手刀)。那時候我不知道,我、陳皮和周小玲三個人在往后的人生,會不會因為我們曾經(jīng)相信過什么(問我小時候的村子里,有一個落魄老人是深藏不露的高手……)而自此變得和其他人有些許的不一樣?我如今卻總要詫異那些童年時光所經(jīng)歷或幻想的各種瑣碎細節(jié),仿佛都閃爍著一種如金色沙子散落在河床皺折上那樣的微亮,卻在之后的日子里盡皆指向了某種暗示和隱喻。然而當時我們對人生之繁瑣精細一無所知,周小玲只是眨了眨眼問我,如果老吳肯教我一樣功夫的話,我最想學的是哪一種?
“我想學隱身術(shù)?!蔽蚁肓撕靡粫耪f。
“隱身術(shù)不是武功啦?!?/p>
然后周小玲托著頭慵懶地告訴我,如果只能挑一樣的話,她只想要學輕功。那么她就可以在搬家之后,不理她的爸媽愿不愿意,都可以雙腳一蹬地就悄悄地飛回這里來。
那個時候,我們村子的住戶已經(jīng)陸續(xù)收到政府征地的信件。而我如今回想起那段時日,屋外總是充滿著吵嚷和沖突。似乎村里那些決意要留下來耗到底的老住戶們,漸漸對另一些接受了賠償金而陸續(xù)搬走的鄰居,產(chǎn)生了被背叛和棄離的怨尤。(看不出哦,原來某某是這樣見錢眼開的人啊。)然而像是某些事物已然開始逐漸逐漸地剝落,傍晚會信步走進來廟里看電視的街坊們,仿佛也越來越少了。
有時就在電視劇播放完了之后,大家百無聊賴地起身回家去了,老吳仍一個人在廟廳里獨坐許久。(從前和他一起泡工夫茶聊天的人似乎都搬走了。)我頓然回頭卻恍惚地看見,他背后的所有景物和光線,皆像是被按了快轉(zhuǎn)鍵那樣急遽地、無聲地退逝,而老吳卻視若無睹任由時間自他身后流失。他襯在黃昏逆光中的剪影,仿似一尊被遺棄的枯瘦雕像。從窗格漫淹進來的光影正一寸一寸地移動。我記得那牽滿了塵絲的泛黃電扇,始終吊在天花板上晃啊晃啊地轉(zhuǎn)著……
如今回想,似乎自那時開始,有一種時差就已在老吳和我們之間不斷地拉長擴張。
廟口外面的街坊們,像驟雨前的螞蟻扛卵搬家那樣,接踵地沿著長長的泥路永遠離開了村子。那些被丟下沒有帶走的巨大而凌亂的家具,在廟宇周圍愈積愈多:舊冰箱、土地神龕、穿洞的彈簧床褥、缺手缺腳的桌椅、裂掉的玻璃魚缸……諸如此類原本皆潛藏在各自幽暗廳房里的瑣細事物,如今堆疊在日光之下,竟把那些原本就頹敗不堪的部分,映照得格外顯眼分明。連上個月開會時大家起哄寫下“反對迫遷,還我家園”、“抗爭到底”的抗議字報,如今都被揉皺丟在垃圾堆里,漸漸被雨水和腳印模糊了原本憤懣的紅字。
而我和陳皮一樣,看著整條村像胃被翻過來嘔了一地的情景,覺得一切都無比新奇。且我們那時對記者不時來村里提著相機拍照,以及大人們指著報紙里的議員照片生氣這類的事,還真的是感到一種過節(jié)前夕才有的熱鬧氣息。我們幾個小孩天天就在搬運工人忙碌奔走吆喝之間,翻找著那些堆疊的棄物。有時眼尖一點的話,還真的會在那些一個個小山似的垃圾里,找到比如說壞掉的模型車或整疊的超人卡片那樣令人驚喜的東西哩。
似乎仍有什么陷落于此。后來我和陳皮在走去學?;蚍艑W回來的途中,經(jīng)??吹嚼蠀菑澲碜油浦慌_公箕車,在那堆積如山的棄物之間來回穿梭。我們用手圈著嘴老吳老吳那樣地大聲喊他,老吳會自在那些瑣碎及膝的垃圾堆里抬起頭來,向我和陳皮揮手。在隨著時光之流逝而不斷累積的糟粕之中,老吳還像一個拾荒者那樣在那里俯身撿拾著什么呢?我一開始以為大概就是一些零星的破銅爛鐵或舊電器呀什么的,直到有一次老吳推著那臺似乎很沉重的公箕車走過,我才愕然不已地看見那推車里頭,竟擁擠而歪七扭八地載滿了被人丟棄的神像和祖先牌位。像極了一整車的戰(zhàn)爭傷患或疫區(qū)尸體那樣,那些原本被擺在各自供臺上,威風飄逸英姿颯颯的各路仙家,如今彼此手腳參差地躺在一起,更多是早已破損斷肢而認不出是何方神衹了。
我記得我那時就這樣站在那里,看著老吳吃力地推著那些從搬家的垃圾堆里撿回來的破爛神像(它們猶自在推車里隨著老吳的腳步嘎啦嘎啦地作響),漸漸走遠去了。目送著老吳的背影轉(zhuǎn)進了某個轉(zhuǎn)角的時候,我頓時自心底泛起了無以名狀的哀傷。大概老吳的內(nèi)心里,其實也和我一樣,正寂寞不已地在守護著什么吧?
后來只有繼續(xù)把自己隱藏起來。
我、陳皮和周小玲夜夜守候的《倚天屠龍記》終于播到了大結(jié)局。我至今依稀記得最后一幕,好像是在一艘船上還是一處迎風草坪之地方,趙敏笑臉盈盈地要張無忌完成他答應(yīng)的第三件事。我偷偷瞄了周小玲一眼,她兩手捧著自己的臉蛋,眼瞳里有被熒光屏折射出來的閃爍流光。那天晚上,好像有些細微的什么,在電視劇唱起了片尾曲,隨著熒屏上的演員名單快速流逝掉之后,就已然追究不回了。后來班上的男生很快地丟開了扮大俠互相叫陣廝打的那套,而迷上了《英雄本色》的小馬哥和健哥,天天在下課的時候扮周潤發(fā)跛著腳走路的樣子。那是我們在小學的最后一個學期。只有我一個人猶隱身在拿督公廟的桌子底下,似乎是因為感覺里面的時間要比外面的時間走得慢,慢到我以為最后一定會像電池虛耗殆盡那樣,在我不想跨越的某刻時間之前,戛然停下。
許多年以后,在某次的同學會里,不知是哪位同學把當年的小學畢業(yè)照帶了來。我們就在一個茶藝館那樣的地方席地而坐,溫暖和氣地傳閱著那張發(fā)黃起皺的照片。畢業(yè)照里頭的我們,男生都剪著三分頭女生一律蘑菇發(fā)型,在烈日底下對著鏡頭擠眉弄眼。十二歲的陳皮就站在我的左邊,惡作劇地在我的頭頂上高高叉著兩根指頭。我因為當時的陽光太強而皺緊了眉。坐在前面第二排的周小玲,雙手放在膝蓋的裙擺上,臉微側(cè)向右邊,不知望著鏡頭外的什么望得入神了……
在我們的村子終于消失在鏟泥機留下深陷交錯的轍痕下以后,我們同學之中始終沒有人再遇見搬家離開的周小玲。(她始終沒有練成輕功回來找我和陳皮啊。)有一段日子,我時常耽溺在童年之地最后壞毀崩塌的傷感情境之中,似乎某些記憶的末層還如那些殘垣敗瓦、那些散落的木條和鋅板那樣,被深深掩埋于無光的地底。倒是陳皮在同學會上提起了老吳,那個原來住在拿督公廟里頭的老光棍兒。有一次陳皮(那時他已經(jīng)是個高中生了)在夜市里閑逛,遇到市政局在捉?jīng)]執(zhí)照的流動小販,那原本攤販在和顧客們討價還價那慵懶而綿長的情景,突然驚呼一聲就像切進了一段快轉(zhuǎn)的片段那樣變成人仰馬翻喧嘩一片的畫面。有一個擺地攤的老頭低著頭蹲在陳皮腳下,慌張地收拾那些佛像啊古錢玉佩啊什么的,那時恰好一盞車燈晃過,陳皮愣了愣才想起來:咦,那不就是老吳嗎?
“可是……可是老吳不是會武功嗎?”
似乎已經(jīng)沒有人再提起那些遙遠的往事了。十二歲的時光。我卻怎么也不會忘記,學校上課的最后一天,就在拍完了小學畢業(yè)照之后,大家從凝結(jié)的姿勢一哄而散,周小玲走上來小聲地跟我說:“喂,阿魯。晚上七點在密室等我。我有話跟你講?!蔽要q記得那時周小玲跑步回去上課的時候,還回過頭來向我眨了眨眼。
后來我依時走進拿督公廟,只看到神臺上塞滿了老吳從外面撿回來的神像,臺面放不下的都擺到了供桌上。那樣擁擠而雜亂無章的構(gòu)圖,總給人一種搖搖欲墜似乎用手指輕觸一下就會全然傾倒的錯覺。我小心翼翼鉆到八仙布后面,蹲坐在那狹窄如常的空位。我的漫畫書和周小玲裝滿剪報的鞋盒都還放在原來的地方。我就這樣抱著膝安靜地坐在那里,也不知過了多久,一直到天色已然暗去,廟外蟲鳴開始咿咿叫響的時候,周小玲始終都沒有出現(xiàn)。
會不會是因為隱身在傾斜的時間隙縫之中,而弄錯什么細節(jié)了?
我后來只見到老吳。
我蹲在供桌底下,聽到老吳拖著拖鞋從廟堂后面走來的腳步聲。我把臉湊在布幕的隙縫間,看見他穿著及膝的短褲站在供桌的前面,然后聽見了劃火柴點香的聲音。我聽不清楚老吳對著眾神呢呢喃喃念著什么。似乎過了許久許久,他才走到門口站著。我偷看他背著我站在廟門口,一手扶關(guān)著門框,仿佛在打量著外面如廢墟那樣被堆滿棄物的情景,然后他深深地嘆了口氣(我似乎還看見他的肩膀隨著嘆息的聲音而聳動了一下)。后來的情景幾乎讓我激動得要啊出聲來。我看見呆站在那里的老吳,突然微屈了身體,雙腳一蹬,就跳到了廟墻的檐角上。我記得我掀開了八仙布,清楚地看見老吳襯在滿月的剪影,然后隨著一陣風吹過,老吳就像一枚枯葉那樣輕飄飄地從那里飛走了。老吳——
我孤單地在桌子底下縮起身子,忍不住就在八仙布后面嗚嗚地慟哭起來。
在我長大以后,總是常常不期然地走進廟宇崩塌的夢中。(那窗格柱梁搖晃作響的情景,是后來拿督廟被粗魯拆毀的現(xiàn)場嗎?)在夢里十二歲的我,似乎還矮身躲藏在供桌的底下等待什么。老吳使出輕功飛走的那天,我的童年也隨著結(jié)束了。曾經(jīng)印滿了童年足跡的村子,我想像在我和陳皮離開了那里之后,會像緩緩融化的巧克力那樣在時間浪潮之中柔軟而疲乏地癱倒。那天坐上了搬家貨車的我,一路上看著車窗外的風景不斷快速地倒退消逝:那些老舊的木屋,那些堆積在日光底下的雜亂棄物,那已被鎖上了大門的拿督公廟,像安靜淡然地等待著最后一場祭祀……我總是一再回過頭。我總是一再以為自己恍惚看見了周小玲和老吳熟悉的身影,還像以前那樣隱身在這個村子里頭幽暗的某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