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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金體驗

        2006-12-31 00:00:00駱以軍
        上海文學 2006年9期

        “第三七簽李靖歸山

        詩曰:

        欲待身安動泰時風中燈燭不相宜

        不如收拾深堂坐庶免光搖靜處月?!?/p>

        再抽。

        “第二簽蘇秦不第

        詩曰:

        鯨魚未變守江河不可升騰更望高

        異日崢嶸身變化許君一躍跳龍門?!?/p>

        不服氣。再抽。

        “第一百六十簽薛剛踢死太子驚崩圣駕

        詩曰:

        月出光輝本清吉浮云總是蔽陰色

        戶內(nèi)用心再作福當官分理便有益?!?/p>

        再抽。

        “第一百十六簽李世民游地府

        詩曰:

        不須作福不須求用盡心機總未休

        陽世不知陰世事法官如爐不自由。”

        他嘆口氣,終于對虛空中那一團神的意志俯首低頭,一問再問三問四問,口氣愈來愈壞,后來竟像是那個守簽守著上萬人世命運預言的神靈在牢騷了,陽世不知陰世事,莫再問了。一句謎底,你不懂么?

        時候未到。

        圖尼克二號說他的父親后來變成一間小廟里的解簽師,雷雨師一百簽。六十甲子簽。觀音一百簽。觀音廿四簽。觀音廿八簽。東京淺草觀音寺一百簽。有一次他去那日光燈管下裊繞著一捆一捆白煙的簽柜小間找他父親,聽到他父親正在對著一位婦人描述著簽詩的神妙:

        “MSN聽過嘸?這就是我們和天上神明的MSN啦,天上觀音有上千萬個童子作伊的分身,他們用天眼看著我們一世人分分秒秒的運勢,那就像現(xiàn)在的少年郎幾天盯著計算機熒幕同款,汝想看嘛,每天有這么多的香客在對他們祈禱,他們那么虔誠地搖著簽筒,嘩啦嘩啦,嘩啦嘩啦,上百支簽耶。一分一秒不能出錯,就是要掉出對的那一支,擱還不是那個人那一生的命,是彼時彼刻伊心內(nèi)懸掛在意的事:愛情成不成?姻緣有還是無?我家媳婦會不會有身孕?痼疾會不會好?汝想嘛,那若是一臺計算機,該有幾千幾百萬條線路?一些些差錯都不能出……”

        胡說八道,這就像每個清晨在廟埕青苔磚上胡比亂舞一種自創(chuàng)的“蛤蟆拳”,居然有一群老頭信以為真,跟在后頭學那可能第二十招以后連他父親自己也記不牢而即興亂編的“蟾蜍吞月”、“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圖尼克二號說:也許最后總要變成這樣用家族遺傳或命運詛咒的方式講故事,百年孤寂,一系列變奏的基因組曲,像一條神秘河流,被某顆崩石或某根雷擊之木斷阻了河道,他祖父、他父親,還有他,便把他們生命里那種豐沛野性的河流,逆勢攀升,或滲成水洼,或展開成微血管網(wǎng)絡的小細流,蜿蜒在根本不能走水的泥灘上。他們的前半生總是稱頭風光,突然就偏離了生命的河道,在人們的眼前消失。你以為他們從此就掛了,他們卻有辦法混跡在這個社會的底層,以他們神秘主義的才華,以一種天生流浪漢的憊懶氣質(zhì),完全變成另一種人……

        他父親在上半生,是中部地區(qū)所有中小學里福利社賣文具的大盤商,他在巴黎讀書的時候,有一天接到電話,他父親被朋友倒了四千多萬,連夜走路,躲到臺東。

        他說他回臺灣那年,曾回去那幢荒棄了兩年被查封的空屋。所有的燈管燈泡都燒掉了,可以想見他父親倉惶離家時,是在怎樣的一種復雜心境下把全部的燈都點亮著。他在那滿地碎玻璃空屋里待了一整下午,又不可思議地看著地板水洼上浮著一層色彩斑斕的油膜,以及在那其中上百只歡欣扭動身軀的孑孓。離開時他帶走爺爺房里兩件物事充當紀念品:一只相當沉的檜木文件柜,還有一只現(xiàn)在可算是古董的,旅行用的鬧鐘。

        圖尼克二號說:我爺爺晚年幾乎是瘋了。他會把任何他盤踞的空間變成一個,讓闖入者以為自己置身于一個“多重影分身幻術”的超現(xiàn)實界面,他曾在我家浴缸里養(yǎng)了上百只烏龜,我年少時光對黑夜的恐懼,竟是那闃靜中尖銳清晰的,那上百只冷血怪物挪身時用它們的硬殼互相敲碰的喀喀聲響……

        那從當年在嘉義南門圓環(huán)賣的,一只兩三百塊的德國制鬧鐘,他的房里疊了上百個,亮黃鏡面、粗黑體數(shù)字,合起是一個盒子的冰冷機械,他爺爺是活在一幅達利的畫里嗎?當那些發(fā)條全旋緊的時候?

        他拿走的那一只鐘跟了他幾年(對了,當時那空屋的房間里只剩下那一只了),從他拿回住處時,便發(fā)現(xiàn)是壞的。

        直到一兩個月前,有一天早晨逛到一處清晨跳蚤市場,在一間小店看到一個清癯枯瘦,戴著一只獨眼精密放大鏡,長得像卡卡西老師的鐘表修理師傅。他心念一動,第二天清晨拿著那只怪鐘去,那師傅撥了一下簧心,說一個禮拜后來拿三百元。

        那一天他七點半便在那些堆著爛皮箱爛木頭茶幾舊唱片老人呢帽老花眼鏡的跳蚤市場里旋繞。他的心里浮躁不已,等到九點,幾乎所有的攤子的貨都鋪開了,那間鐘表小店才打開。那個卡卡西一臉茫然,聽他描述著那只鐘的形貌細節(jié),在一個皮袋里撈翻許久,才找出那只他爺爺?shù)溺姡ㄔS多個其中的一個)。

        回到家,他把鐘放在桌上,發(fā)條上滿。那鐘非常有力,像一顆心臟卜篤卜篤地響著。

        兩個小時后,他母親打電話來,說:“阿公死了?!?/p>

        原來我瘋了。圖尼克二號說,后來他多次在生命的某一時刻,感覺自己飄浮離開原來的地表,原來正在進行的時間,無比清晰地看見事情的全貌,像蒼蠅的復眼,他以為他喪失記憶,其實是另一個他站在一個可以理解未來的穹頂俯瞰位置,迷惘中弄散了事物的順序。譬如說,他高三時曾有近一年的時間得了憂郁癥,他完全不記得自己在那一年內(nèi)所有發(fā)生的事,平行視角所有遭遇的人。他長陷入迷迷糊糊的昏睡中,直到有一天,他在閣樓上午睡,睡得滿身大汗。那次他做了個夢,夢中是他父親騎著野狼機車,帶著猶是少年的他,在嘉義市區(qū)的馬路上疾駛,夢中烈日暴曬,他正奇怪在這強光中為何看不見任何——包括路邊芒果椰子樹,還有他和父親和機車——的影子,突然機車經(jīng)過一間他們嘉義的城隍廟,那廟門朝著馬路大開,他在機車后座摟著他父親的腰,突然就機靈靈打了個冷顫。

        夢里他這么想,原來我已經(jīng)死了。抱著他父親身體隨著機車避震器一顛一蕩的這個少年身體,根本是具死尸。

        后來他就醒了過來。那之后他的憂郁癥便莫名其妙地好了。

        圖尼克說,就像那部日本漫畫《JOJO冒險野郎》里頭的黑道老大迪普羅,他的替身使者克里姆王,那無人能對抗無人能打敗的替身能力是可預測眼前空間人事物的未來,他可以在時間沼澤蛙跳到未來的某一時點,中間過程一律省略,這種可以削去時間,讓眾人如蠟像靜置而不覺的能力,在那時間之外的空間,只有他的克里姆王在其中自由游走,像一幢空曠孤寂的殿堂。

        他說他在這套漫畫中看見,老大口中說出這樣援引《圣經(jīng)》的裝腔作勢的句子:“我實實在在地告訴你們,你們將要看見天開了,神的使者在人子身上上下?!?/p>

        那樣的話語,像他爺爺在他身旁打著呼嚕,空氣里彌漫著老人特有之青草茶或痱子粉香味,突然有人自嗡嗡轟轟眾人顛倒迷離渾然不覺的上空,一字一句清晰地在他耳邊宣告:

        “我們都是命運選擇出來的士兵。”

        圖尼克二號說:我爺爺本是“紅字會”的信徒,我小時候最早學會寫的七個字,便是臨摹他桌上一本《太乙北極真經(jīng)》的封皮,這是道教的一支,我們那個鄉(xiāng)大部分的老人都是拜這個“一玄真宗三元始紀至圣失天老祖”。他們最愛傳誦的一件神跡,便是1923年,老祖忽然降乩要各地紅字會囤買大批白米、衣物、醫(yī)藥,要他們裝船運往日本。大家莫名其妙,也只得遵旨奉行,等這批貨船到達日本后,幾乎同時,東京發(fā)生了史上傷亡最慘重的大地震,死傷遍野。于是這個“預知死亡紀事”的神通,自然震動中外媒體,讓許多日本人也加入了紅字會咯……

        大約在他小學畢業(yè)那年,他爺爺郁憤自己在紅字會的位置始終爬不上,升不高,也許是和會中老輩起了沖突,一怒改信了幾條街外的“真耶穌教會”。據(jù)說這個教會是當年洪秀全一手創(chuàng)立之拜上帝教的嫡系,太平天國亡覆之后,這個教會避遷至臺灣、南洋。當他爺爺一入教后,當天把媽在透天厝頂樓供奉的關公雕像丟掉,并以一種法西斯式的純潔熱情強迫全家人和家中傭人一起入教。

        圖尼克二號說,他出生那年他奶奶中風,一直在床上躺到他十七歲那年死去,葬禮當然是用基督教儀式,但他常迷惑,他奶奶的靈魂究竟會走去基督教的天國?或是道教的天界?那是一個極愛搞圣靈降臨的團體,他小的時候他爺爺牽去教會,里頭的人全互相稱呼兄弟啊姊妹啊,眾人入座后,牧師便開始起乩,然后一屋子的人便像集體嗑藥一樣陷入一種上百人的歇斯底里,牧師在壇上用臺語講道,底下有一個人用國語應答。

        他爺爺總會像個虔敬的學生,從口袋掏出一本很小的筆記本,戴上老花眼鏡,用極小的字在上頭寫著:民國幾年幾月幾號,《圣經(jīng)》第幾章幾節(jié),他想伸過頭去看看寫些什么,卻發(fā)現(xiàn)他幾乎總在寫完這兩行小字后,便關掉電源頭垂下開始打困。這時會有人輪流上去臺前證道,輪到我爺爺時,他會像之前這段打瞌睡的時光完全不存在一般,精神奕奕地上臺,說了一堆什么我阿嬤從信教后,病全好了可以下床行走的神秘證道詞。

        只有我知道,他全在說謊。

        之后便是牧師帶領大家祈禱。我爺爺這時電源會完全打開,跟著周遭人一起發(fā)出哇啦哇啦的大喊。他們既像哭嚎,又像壞掉的發(fā)條玩偶。那就是圣靈降臨的時刻嘍。我那么小的時候,便會在一旁偷看著我爺爺,心里充滿恐懼和憤怒。我知道他沒有。他沒有圣靈降臨。我知道他在假裝。

        主要是,在那場儀式里,圖尼克二號說,我爺爺?shù)脑岫Y,我無法清楚描述儀式的每一處細節(jié),像高轉(zhuǎn)速播放的影片:加長形的凱迪拉克運靈車;宗教的習俗是人一死馬上火化,沒有頭七、二七、三七、四七、五七、六七、七七出殯誦經(jīng)那些佛道教的玩意;我去看了我爺爺?shù)倪z體,他的頭枕在緞面白布中,整張臉的中心變成一個化妝師修補過度變得滑稽不已的鷹勾鼻,嘴凹陷消失在鼻翼和下巴之間,可能因為假牙塞不進去,頭的一旁放著一只鼓起的信封,上面用麥克筆寫著“牙齒”兩個大字……在那個野狗如夢游者四處游走的火葬場,爺爺?shù)墓啄疽煌七M去燒了,因為沒有過火燒符或灑榕樹葉浸水這些民間驅(qū)除陰穢的收尾動作,大家心里都慌慌的。有一個二姑姑還建議大家,不要直接回去,驅(qū)車去百貨公司,在各層樓逛逛走走,人多陽氣重,可以把身上帶的喪葬氣散一散……

        圖尼克二號說,他帶了照相機,在火葬場,說:大家拍個合照吧。喪禮結束后的家族合照,一共拍了四張,那天的天光非常明亮,四張照片拍攝的時間之間常贊哄勸那嘰嘰呱呱的松散婦人們湊近一點看著鏡頭……照片沖出來之后,他發(fā)現(xiàn)一個古怪的家伙,那是一個表姐幾年前嫁的一位警察,這四張照片,每一張里的眾人頭總有人低頭或側臉跟旁邊人說話,連續(xù)比對細看下來像慢速特寫一團即將四散炸飛的鴉群。只有那個警察,那個姊夫,那張霧白如死神的臉,從頭到尾動都沒動,完全四個像印花一樣相同的表情,他的臉成為一個定位點。

        那像是,他又重提那本漫畫,《JOJO冒險野郎》,其中一個男主角喬努諾·喬巴拿的替身使者“黃金體驗”Gold Eperience:那個能力是可以讓無生命的物體,轉(zhuǎn)化成任何生物或部分的器官活體。所以他可以在對戰(zhàn)中,瞬間將遭對手摧毀的器官、肢體甚至撕成四分五裂的肉體,用吸塵器、花盆、刀刃或炸毀的直升機殘骸變魔術轉(zhuǎn)換而修補粘貼上去。這種能力完全是機器人或人造人故事的逆轉(zhuǎn),從前我們的故事是人死了只要留下大腦便可組裝成金屬軀殼芯片感官或線路神經(jīng)的機器人,“黃金體驗”則是賦予無生物、礦石、植物以生命,卻讓本來即有生命的個體,加深、擴大,像鏡廊會蔓須延展其強烈的感官經(jīng)驗,疼痛感、死亡之恐懼、孤獨,首身異地的絕望,愛的渴求……像吸毒者感覺整個宇宙的爆炸即發(fā)生在自己嘔吐的馬桶漩流中,像達利的夢境,像追憶似水年華……

        圖尼克二號說,我就是在那場葬禮之后,發(fā)現(xiàn)自己具備了“黃金體驗”的能力(或詛咒)。

        圖尼克二號說,他大學時曾遺棄一個女孩。那是個透過流行的“筆友游戲”(在沒有網(wǎng)絡的年代,許多紙質(zhì)粗糙,封面保守、內(nèi)容乏善可陳的小開本雜志,后頁總附有一整欄一整欄的征友啟事:姓名、地址、年齡、興趣、專長)結交的南部女生,他說他在陽明山潮濕狹仄的出租宿舍里,也許只為了對抗那險將自己吞噬的孤寂,像眼前長滿壁癌的墻面一樣空洞的青春,還有可憎的,他白日到學校無論如何皆打不進人群的怪脾氣,他每天寫一封像覆葉森林塞滿囈語、心理分析、壓抑的欲望和熱情、混亂的悲觀詩句……那樣的長信給那女孩。他說每天寫完那樣一封信,一天的精力就全燒光了。如此持續(xù)了三四個月,那女孩偶爾回一封信,總是讓他失望的寥寥幾句,內(nèi)容不痛不癢。他那時并不理解其實那女孩根本不知如何響應他的那些艱澀、激烈、充滿靈魂高速運轉(zhuǎn)燒焦氣味的情書。她有些擔憂又虛榮地等著他每天的來信。有一次他約女孩上臺北,帶她上山他的宿舍房間(“我就是在這個陰暗潮濕的小房間里寫那些信給你”),并且笨拙地強吻了她。女孩回去后,來了一封信,仍是語意不清簡短幾句(她實在不擅長描述自己),大意是她覺得他們還不到那一層關系的時候,她并不了解他,她覺得他也不了解她……

        年輕時的圖尼克二號決絕地把這段感情或瘋狂寫信這件事切掉,像從一場高燒熱病中痊愈,他恢復了一個大學生該有的生活,重回教室上課,積極準備轉(zhuǎn)學考。女孩零星來了幾次信,他拆都沒拆就扔進字紙簍。后來他甚至真正地交了一個正常定義的女友……

        一年之后,他收到一大疊筆記本,是那女孩,每天一篇,寫了一整年的日記,內(nèi)容全環(huán)繞著“他為何會將她遺棄”這件事,分析疑惑、自問自答、笨拙而努力地描述自己是怎樣一個女孩……

        事情倒轉(zhuǎn)過來了。他心里浮過這個想法,像拙劣的模仿,女孩用他從前寫信給她那些情書的語氣腔調(diào),密密麻麻地寫了一整本日記。

        第二年,他又收到那樣一大疊筆記,一整年,每天至少一千字,密復回繞著“那件事”。日記里的他從第二人稱變成第三人稱。加入了各種虛構的人物和猜臆的情節(jié)。“他為什么會把我切掉?”似乎從時間按停的零點,自顧自長出完全不同版本的故事……

        第三年,第四年……他都在生日那天收到一份這樣的像年鑒報告的厚厚日記,故事的版本已變成她為了另一個男孩將他遺棄的懺情自白。

        “她瘋了?!彼?。

        那時他已不知換過第幾個女友。第五年,這個寄日記的行動停止了,女孩才正式離開他的人生。

        圖尼克二號說,我對你回憶起那段時光,并不是……并不是像那些家伙充滿傷逝的口吻炫耀年輕時某一段淫蕩狂歡的荒唐歲月。像昆德拉筆下的“奧運體操時期”那樣無聲、詩意的肉體森林性冒險。而如今卻像海獅,慢速、忠實,無有好奇心守候在現(xiàn)在的妻子或小女朋友身旁。這些故事通常會附贈一個曾被負棄、傷害的面容枯萎的昔日女孩圖像。不,我只是想從一口干枯的井里,懸垂繩桶下去,從那個無有感性能力,無有同情心,因之也恍惚如爬蟲類無有記憶,像活在一張幻燈片的霧中風景里的那段時光。

        那時,他常常騎著機車在馬路上瞪著前方的小貨車尾巴,想或許就這樣催油加速撞上去死了算了。他每周坐火車去中壢和一位女精神醫(yī)師會談,他被診斷為中度憂郁癥,像那些病歷報告上寫的:能量過低且長期疲倦;失眠或睡眠過多或昏昏欲睡;社會孤立;注意力、記憶力和思考能力渙散瓦解;體重降低;失去對所有活動的興趣和樂趣;針對自我的憤怒和譴責……所有的病征都具備噢,簡直像一具供精神醫(yī)學科實習醫(yī)生們準備會考而全身貼滿提示小標簽的活體標本。

        世界的光度被調(diào)暗了,他甚至懷疑是否有人在他不知覺的狀況下,把他腦前額葉某一小塊腦質(zhì)給切除了。那個女醫(yī)師要他每天記錄三件自己覺得最不愉快的事,然后再就這三件事各自提出一段(強迫自己去想)較正面的想法……

        他無法記起自己在那段時光,每天寫給那女孩的那些信的內(nèi)容,是否就像個機器人的日志,每封信列下三件今天讓我不開心的事……然后再自說自話對這三件事進行分析闡述?克里姆王說,除了我之外的所有時間,都飛逝吧!!在那個近乎瑜珈的神秘靜觀時刻,只有他可以在慢速中預測到所有人在未來的運動軌跡。所有將會發(fā)生的事對他而言都是已發(fā)生過了,他說:真實的頂點,就在我的能力中!

        但是“黃金體驗鎮(zhèn)魂曲”卻將之放逐在時間之外的,永遠的漂泊流浪。他對克里姆王說:你已經(jīng)哪里都去不得了……而且……你絕對永遠無法到達“真實”。

        像那些傳說中自殺者的鬼魂,永遠被禁錮在死亡一刻的無數(shù)次回放。在那夢中之夢的恐怖顛倒世界里,他一次又一次地死去,一次又一次感受到內(nèi)臟爆裂,肌肉被冰冷割開、骨頭折斷、血漿滴流的劇烈痛楚。但時間鐘面上的秒針始終顫抖著未往下一格跳,在那時間的無重力世界里,他像迷失在一條掛滿超現(xiàn)實畫的走廊,或是走進以死亡為魔術的馬戲團,在他們那一瞬感受里,他永劫回歸地體驗著人類亙古以來,各式各樣的死法:磔刑、上吊、凌遲、火燒,在河畔下水道被不良少年刺死,在醫(yī)院急診室被手術刀切開解剖,被車輛輾斃,在恐懼中活活被拳頭打死。中毒時喉頭灼燒緊束,溺斃前肺囊里漲滿污水爆炸而噴出鼻血的那一刻……像反復重奏的賦格曲,他永遠無法達到真實,甚至永遠無法讓時間推進,真正的死去把那無間地獄般的痛苦結束吧。

        圖尼克二號說,另一個關于他年輕時傷害過的女孩的故事:那時他初到法國,語言不通,住在巴黎郊區(qū)一個小鎮(zhèn),之前在臺灣的一切恍如煙云幻夢:女友、工作、家人,租在臺北某一條街道巷弄里的宿舍和那房東老太太(他出國前一天,才匆匆忙忙到那宿舍將所有的書、衣物、棉被裝箱打包,托運回南部老家,老太太送他出來,在陽光燦爛的馬路邊,用北方口音說:“某先生,我們這輩子,不會再見面了?!保睦锍錆M被拋擲到極遠異鄉(xiāng)的孤寂、恐懼、自憐,和一種說不清楚的,年輕小獸被丟進水池,泅回岸上,將一身濕毛水珠甩灑的自由歡快。

        圖尼克二號是個擅說故事之人,有時圖尼克以為他在說一個色情故事(我習于聆聽同輩友人訴說他們,無法讓身邊人知道,卻像長程轟炸機懸掛于機腹,無法拋卸,發(fā)生在當年,一段光怪陸離,充滿眷念懷想的色情故事),但之后的談話氣氛會不知不覺被他帶引至一懺情追憶,逝去年代的物件、街道、光影、周邊人等,以及那個被傷害而臉孔涂上炭筆陰影線條的女孩,全像在外層空間流浪的小隕石群和宇宙垃圾,被他敘述時的封閉于“現(xiàn)在時刻”的太空艙之重力吸引,從四面八方漂浮、包圍而來……

        圖尼克二號說,女孩極美,也是從臺灣赴法,但只是在那讀語言學校,那個年代有一些這樣的女孩,遠赴歐洲游學,從一開始便不打算拿學位,一開始也沒做好語言準備,只是為了,生活在他方;為了逃避小島原來沉悶,無有變化可能的家族角色;或是為了治愈一段傷痛的愛情……但是她們到了異國,卻又拋卻不了從那島國養(yǎng)成的保守、缺乏好奇之性格,生活的軌跡單純地限在出租公寓和語言學校之間,朋友圈也賴在那四五個同樣是臺灣去的女孩,沒有交往法國朋友,所以語言的進步極慢。性生活也像教會學校女中學生一般保持在零度……

        圖尼克二號說,那女孩真的很美,像……像麗芙泰勒,穿著牛仔褲的麗芙泰勒。一開始,是他報名參加一個干邑小鎮(zhèn)參觀酒窟,女孩和另一個高個兒女孩挨在一起,試喝時拿著酒杯吃吃傻笑低聲竊語,那時他就想她了。在那些粗壯肥大的美國觀光客和法國阿吉桑之間,一個身軀、臉孔皆纖細柔美的臺灣尤物!他抓了個空當湊過去,裝腔作勢地用法文問她們從哪來的,女孩們也緊張又拼湊地用法文回答(圖尼克二號說:雙方的法文都非常破。),沒兩三下,便露餡干脆用國語哈啦起來……

        他邀請她們一道去書上介紹的餐廳品嘗法式美食(“非常貴!我忍痛刷老爸的信用卡”)。大約兩三次之后,他(其實也許是她)便技巧地將那作陪的高個女孩摒除在外了。圖尼克二號說,如今回想起來,即使在我和她單獨約會吃著那些昂貴美食的時光,我也完全不記得我們之間到底聊了些什么。在她的眼中,我或許是一個家境尚可,正在攻讀博士的上進青年,但是我根本處在一個精蟲灌腦的著魔狀態(tài)。女孩關心的事物,她談論事情的方式,說實話皆讓我焦躁不已。那真是乏味到極點,但仍舊是盡量擺出一副優(yōu)雅且對所有話題深感興趣的模樣(“天哪,我在那個畫面里,真像個惡魔?!保?。

        女孩第一次約他去她的賃租公寓時,有一個情景令他印象深刻,當他依約走進她房間時,女孩躺在床上像欲罷不能地讀一本書,她說:“你等我一下,我看完這段?!保ㄊ鞘裁磿兀苛_曼史?武俠小說?少女漫畫?)然后女孩起身,在一旁的炊具開始料理晚餐,他便坐在那張雙人床上看著女孩美麗的側臉,以及她將長發(fā)挽成髻那露出的耳垂和后頸。圖尼克二號說:像雷諾瓦畫里的少女。他順手翻起攤開在床上的那本書?!芭?,你在看書???”女孩不當一回事地說:“是啊,我無聊的時候喜歡讀點書?!笔裁磿??他一看:是卡夫卡的《城堡》,圖尼克二號說,他當時差點抱著肚子大笑(“那和她平時談話的內(nèi)容,和她墻邊書架上少得可憐的一些烹飪書或仕女雜志,都……都太不搭軋了。”)。女孩一定聽到他按門鈴時,匆忙把燈調(diào)暗,抓起那本不管是特意去買或向女伴借來的卡夫卡,翻跳上床,假裝入迷地看著……

        那時,他便從心底知道這女孩他上定了。

        事實上,對于那一個黃昏的記憶,他奇異地停留在女孩專注用一把菜刀切著芹菜的恰、恰、恰的脆響(那頓晚餐,有一道菜,便是在那異國極難買到、吃到的臺灣風味“色拉芹菜炒透抽”)。后來他在餐桌旁抱住女孩,手探進她的牛仔褲間縫,滑翔在那柔軟的小腹和絲滑的內(nèi)褲之間。

        另一次,是在他的車上(他在法國買了一輛破爛二手車),女孩突然訴說起她在臺灣的一段感情?;蛟S是他仍處在被她華麗容貌迷惑,乃至喑啞無法集中意識聽她的內(nèi)容,或許是女孩抽抽噎噎口齒不清,他竟然記不得她說的所有內(nèi)容。似乎是她在臺灣時,有一位交往多年的男友,那似乎是個小開,因為記憶中似乎她曾描述陪那男友去高級俱樂部打高爾夫球之印象。而她和那男友始終沒越過肉體關系的最后防線(她是在表明自己是個乖女孩)。但后來男友劈腿了,兩人談判之后,男友允諾兩人盡快結婚,交換的條件是她答應“給他”(天哪!多蠢的情節(jié)?。Y果那個家伙上了她之后,繼續(xù)劈腿,且慢慢疏遠她,更別提那水中倒影的婚事了……

        圖尼克二號說:“我那時完全不懂,她這番告白,竟是日后我同樣重復之于她身上的,一個預言?!?/p>

        那個往事對女孩的傷害似乎很深,她在車上斷斷續(xù)續(xù)哭了半個小時,這過程他不知該說些什么或做些什么,他想不出停止她這樣哭泣的方法,而她也像上了癮那樣哭著,后來他提議帶她回住處,一進了房,女孩躺在那張雙人床上,仍是專注于往事地哭泣。那是一種極純凈形式的哭泣,幾乎已沒有精神層面的東西,像是停不下來的打嗝或咀嚼東西。女孩就這樣又哭了四五個小時。

        “四五個小時?”圖尼克匪夷所思地大喊:“那這四五個小時你在做什么?”

        圖尼克二號說:“你別罵我禽獸,我在那個像夢游般的過程里,一直想著如何把她的衣服剝光。事實上我也把她的襯衫紐扣解開了,她也沒理會,我把她的乳罩往上翻,然后著迷地啜吮著她那對隨著抽泣而優(yōu)美顫動的乳蒂。她在許久之后才發(fā)現(xiàn),說:你在做什么?把我推開,把乳罩調(diào)回,扣子扣上。然后繼續(xù)哭。我則在蟄伏了一會之后,再繼續(xù)一粒粒剝開她的紐扣……”

        圖尼克被圖尼克二號描述的這個荒誕、滑稽又悲慘的畫面逗得哈哈大笑,說:“你這個禽獸?!?/p>

        圖尼克二號說:“不,真正讓我難過的,是我后來確實成功地上了她,而也如她預言的遺棄了她。這幾天我想起那一幕,難過的是,是怎樣的傷害可以讓一個身體那樣不間歇地流淚并顫抖四五個小時。而我竟在之后復制了一次那傷害?!?/p>

        圖尼克二號說,他對他爺爺?shù)乃劳鲋挥幸粋€心得:總算死了。

        像貝托魯奇《末代皇帝》里慈禧駕崩那一幕,太監(jiān)探她的鼻息,無有哀慟與恐懼,只是確定慈禧真的死了。這個權力老人終于被死神拔走了。他的心神整個蕩下來。他記得他的外祖母在死亡前許久,變得像個小孩,連離開床都不想。他爺爺?shù)乃?,卻以一種非形體上的萎縮或崩壞,反而像他父親簽詩柜里那些極簡、時光壓縮的的曖昧詩句。他爺爺?shù)乃劳瑫r啟動了他某部分的死亡。

        從那四張以那位表姐夫不動之臉為定位點的照片開始,他的血裔親屬們,他的姑姑們,堂哥堂姊表哥表姊們,他祖父的女兒們和她們的兒女們,有兩個從臺北趕下來奔喪的女兒,棺木前哭得近乎暈厥,那道教式的夸張演出他爺爺冷面笑匠般一手替自己安排的極簡基督教葬禮變得像載歌載舞的歌舞劇。感傷喜劇。修女也瘋狂之類的。

        葬禮結束后,那個哭得暈厥的姑姑說:“十幾年前,阿爸有一份遺囑在阿兄那,說有一筆錢要留給我?!?/p>

        圖尼克二號說,像普魯斯特的一個小說,男主角進入一個上流社會的酒宴,最后,見到一群人,發(fā)現(xiàn)他們都變形成怪物的模樣。鼻子上長了一個瘤,眼珠從眼眶暴突而出,或是嘴裂開至下顎可以看見喉嚨的深洞。但他們觥籌交錯,嗡嗡談笑,互相對彼此臉上的丑怪變貌視而不見。

        他說他大學時曾想殺他爺爺。

        他爺爺總愛對那些不在身邊的女兒們說,我有一塊地在哪里,是將來要留給你的。我有一份遺囑在你阿兄那,里頭有一筆錢,像他在那個洪秀全創(chuàng)立的教會里全身痙攣的圣靈降臨。天國的允諾。他在還是個小男孩的時候就看穿他了。

        有一天我死了以后啊……

        那個二姑姑那次從臺南開車上嘉義,家里無男人,氣勢洶洶直入后廳,像Z頻道上那些穿熒光緊身衣頭戴面具作戲互毆的美國摔跤選手,抓起他母親的頭發(fā)就一頓死揍,先用拳腳,之后打得興起還抄起一旁的雨傘……

        他在臺北接到電話,憤怒得在街道疾走。找到一個路邊公用電話亭(他記得把一枚銅幣塞進那投幣孔的手指尾勁),是他爺爺接的,他在一種高燒亢奮的情感下對著電話那頭的老人高聲痛罵著,街道上的行人的臉部像在一幅黃金光輝而焚燒旋轉(zhuǎn)的油畫中靜止變黑。

        他爺爺在電話中非常安靜。仿佛虔誠地聆聽他口中涌出的那些(圣靈降臨)穢語和詛咒是《圣經(jīng)》里奧義且時間重復必將降臨的預言……

        他隨意走進一家體育社買了一只球棒,搭國光號直下臺南,那個二姑姑開的委托行(那一路上他腦袋不斷回放著將要發(fā)生的畫面:那個婦人的頭顱,被他的球棒連續(xù)揮擊,打著粉紅色腦漿迸流,且眉眼鼻梁凹曲成像用手捏扁的可樂鋁罐),但站在店門口,他們卻拉上鐵門,他在外頭氣盛大喊,且繞著那屋子的防火巷巡看黑魅魅的窗內(nèi)。過了約一個鐘頭,才從店后面走出一個上身赤膊,一臉惶急的年輕男子。

        奇怪是他那時亦不知如何對應這個無端冒出的陌生人,便讓他灰溜溜從身邊走過。

        圖尼克二號說,所謂的“黃金體驗”哪,就像那些簽詩無法以氣勢洶洶的未來預言所涵蓋住的,神的蒼蠅復眼啊。因為感受力像穿梭蜿蜒,四下纏繞的藤蔓植物,以強大的穿透意志,擊破那些界面窗框的玻璃,那些敏感且覆上薄薄一層須毛的葉片,像綠色的火焰,以肉眼可見的旋轉(zhuǎn)運動,舔食、吞噬、縛住、榨擠出別人的禁忌房間:別人的夢境,別人的恐懼,別人的恨意,別人的回憶,別人的痛或歡愛之瞬……

        像他父親面對那一張一張簽詩時的胡說八道,那些遭逢困厄,慌急迷苦者的臉,他們等著幾句無有感性,無有細節(jié)的趨吉避兇的詩句。神的語言。月下追韓信。訪舊半為鬼。孫悟空過火焰山死絕。

        “第五四簽 馬超追曹

        夢中得寶醒來無 自謂南山只是鋤

        若問婚姻并問病 別尋來路為相扶?!?/p>

        (啥?這是啥?再抽!?。?/p>

        “第一百十三簽 三簽被紅孩兒燒

        命中正逢羅孛關 用盡心機總未休

        作福問神難得過 恰是行舟上高灘?!?/p>

        香煙氤氳中,克里姆王帶著寂寞的戲偶面具臉。模模糊糊,空空洞洞。像他爺爺在電話那頭的沉默,在那與死神對弈的時間秘戲中,即使他不斷換上不同神明的儀仗戲袍,仍難逃那暗影中嚴厲瘦削的神偶寡言的預示。

        無喜無憂。淡出鳥味來。

        1981年6月11日,在巴黎的日本青年左川以誠,邀請二十五歲的荷蘭女同學哈特韋爾到他的寓所一起朗讀詩歌。當哈特韋爾在客廳大聲朗讀時,左川在背后向她開槍,并在奸尸后吃哈特韋爾的肉。

        左川以誠將已被割去胸部、大腿肉、腹部及部分內(nèi)臟的殘余尸骸棄置于巴黎近郊的布隆森林時,被一對晨跑的老夫婦發(fā)現(xiàn),旋即遭到逮捕,警方在他的租賃公寓廚房炊爐上發(fā)現(xiàn)一鍋人肉火鍋,并在冰箱里找到已薄切成沙西米的生人肉片,左川承認已熟食生吃這位美麗少女的部分身體,但法國的法律在絕對理性的邏輯下,無一法條可以就“食人肉”判處足以相匹之刑責。左川被認定有嚴重精神病,在精神病院被關四年后,法國當局因經(jīng)費短絀,遂將他引渡回日本,左川一踏上日本領土,即因國內(nèi)法無效力追究國民于海外之犯罪行為,立即重獲自由,那幾年間這位食人魔鬼成為日本低俗綜藝節(jié)目上最受歡迎的諧星。主持人和美麗的兔女郎們讓他表演吃人肉的虛擬場面,然后拿充氣大錘子打他的頭,或在那假人肉里加入大量芥茉,讓他表現(xiàn)出被辛辣得一臉痛苦的神情。

        從電視畫面看去,那家伙完全是個內(nèi)向,表情呆滯、笨拙無幽默感之人。他且在東京近郊買了一座大房子,院子里蓋了一座縮小比例的艾菲爾鐵塔,上面蓋一個牌子用法文寫著:法蘭西肉販。

        圖尼克二號說:簡直就像把法國人當作他的肉品提供之牲畜。巴黎成了他的食肉天堂。

        主要是,布隆森林,那個左川遺棄女孩殘骸的布隆森林。

        圖尼克二號說,就是那個塞納-馬恩省河貫穿其中,河流在森林中央拉寬岸弧變成湖泊,湖中且有小島,一如莫奈名畫《布隆森林的賽馬場》;或許普魯斯特從斯萬夫人走出眼見那片像一萬匹雪鬃線馬在歡騰蹭踢之瞬被仙術凝固,陽光一折射進這座變幻各種繁復色差的葉片迷宮,便困在其內(nèi);林間小路或有迷途野馬自眼前疾馳而過;或有巴嘉戴爾花園的玫瑰花季;或可在林間稀薄日光中,看見乳房和臂膀如凍奶酪的裸體婦人;或如那些Dior在森林外園的高級訂制服發(fā)表會,在馬球俱樂部鮮衣怒冠,衣香鬢影像畫中人一樣幻美不實的高級名模、上流名媛們……那樣一座布隆森林。

        圖尼克二號說,那樣一座森林,入夜后卻是巴黎著名的人妖賣淫秘境。他在巴黎時,曾搭朋友的車慕名前往一睹那艷異又悲慘的“人妖森林”。其實那只是一條穿過夜間森林的公路,車前燈掃過時,一棵樹下站在一抹芳魂的高大女體便在那眾蛾撲飛的強光下,用手遮著藍玻璃眼珠那樣浮現(xiàn)。她們總在風衣里穿著熒光棉質(zhì)的乳罩和內(nèi)褲,有時則大衣掀開里頭一絲不掛。她們低下那彩妝覆蓋不住男子的高顴和大臉,對著車窗里的人說明不同程序的性服務及各自之價格。圖尼克二號說,那些價錢便宜到令人心碎,這些用賣肉錢根本不夠支付她們整形手術的大女孩們(有時還有毒品之開銷),往往談好價錢便上了陌生人的車,離開其他那些不同樹下的姊妹,離開那座森林。你不知道她們會遭遇到什么樣的變態(tài)(殺人狂、虐待狂、憎恨人妖者、食人魔),有時她們就這樣消失不見。

        圖尼克二號說,巴黎禁娼。主要是,巴黎人的性社交十分成熟且通暢,通常需要花錢找妓女的,都有非常特殊之癖好或要求。娼妓在這樣高度進化,透明化的社會中,變成了一種往難度發(fā)展之性特技“專家”,他說巴黎站壁之私娼幾乎無面容姣好者,要么是雙乳巨大,要么是胖得身上好幾層肥肉,或是亞裔女孩。圖尼克二號曾和朋友逛去一間情趣商品專賣店,那簡直是一座占地約敦南誠品五六倍大的豪華色情總部!各層樓品類繁錯讓人目不暇接的各種漂亮的性道具,簡直像在逛汽車零件百貨大賣場。還有像“誠品選書”那樣專柜特價的熱門產(chǎn)品。

        有一層樓,墻壁兩旁盡是一小間一小間垂著簾幕的投幣A片觀賞亭,像一整列的自動拍照大頭貼那樣的小隔間,每一間里頭放了上千片可供挑選的A片,可怕的是他們分類的專業(yè)和理性。辦公室、醫(yī)院、同性欲、三P、多P、女教師、人獸欲……每一種皆只是一個大類型樹枝分杈上的選項類型。有一個阿巴桑提著一桶清潔劑,用拖把來回拖那些無人的小間的地板。

        圖尼克二號說:有一種類型是違法的,卻悄悄在這些A片共和國里流傳。它們的數(shù)量較少:即是那幾年間,有一些從東歐、土耳其偷渡到法國的女孩,她們原可能打算由巴黎再設法渡海到英國,或進入美國。但她們往往在巴黎近郊便失蹤了。這件事引起歐洲國際間的重視,那些女孩到哪去了呢?事實上,那些女孩被跨國人口販子控制之后,非常魔幻地成為某一支地下流傳之A片的一次性女主角。她們?nèi)惚唤壴跀z影機前(通常被注射了迷幻藥而一臉茫然),一個戴面罩的劊子手上來,愛撫挑逗著她們的身體,然后當著鏡頭活生生殺了她們。這之后,像某種惡魔美學的展演,他把她的內(nèi)臟一件件舉起,無比眷愛地親吻它們,再一一排列放好。圖尼克二號原要說的是:西方國家的法律精神,完全建立在這樣近乎一臺宇宙飛船龐大的計算機運算意象上,絕對理性之邏輯。每一件罪行皆有與其榫接嚴縫,相對應之懲罰刑條,絕少自由心證的模糊空間。但是“吃人肉”這件事完全超出了這樣理性邏輯的想像之外。他們不知道該怎樣判罰這種罪行,一如福科在《規(guī)訓與懲罰》中所說,那個謀刺君王的兇手達米安,大臣們驚惶恐懼,因為他的罪已超出了那個建筑于“他所刺殺之君王”絕對王權與真理的法律地表之外了。但不知為何,他的敘事弄混了,像放涼的咖啡猶將奶油球的白稠汁倒入,攪拌成一杯花糊混濁的不能喝的什么……那些變成食材的荷蘭女孩的里脊肉、腿肉、蹄花和嘴邊肉、舌頭;那些注射廉價荷爾蒙所以原該性感妖嬈的胸脯和臀部全長出甲殼般的腫瘤,那些站在夜間森林一株株樹下的大“男孩”,她們發(fā)現(xiàn)那些裝在垃圾袋里丟進森林的剁砍成碎塊的人骨,花容失色驚聲尖叫;那些錄像帶里像賣生鮮果菜榨汁機的廣告,變成一粒粒茄子、紅蘿卜、芹菜、柳橙、木瓜、酪梨……的如煙消逝的保加利亞匈牙利南斯拉夫土耳其女孩……

        圖尼克二號說,于是哪,這就是我爺爺?shù)乃劳鏊浰徒o我的“黃金體驗”啦。我被永遠,永遠地放逐出那些簽詩們串行成陣的,神的靜穆時光之外啦。他還記得他爺爺混在那群靜穆的枯槁老人身體中間,裝模作樣全身痙攣口吐白涎地假裝圣靈降臨。那群老人像神允諾了時間的永生,卻忘了停止他們?nèi)馍沓掷m(xù)壞毀萎縮的捏皺再捏皺的爛番茄脯,他們頭湊著頭,顫巍巍地用少女那樣輕聲甜美的噪音念誦著一個半世紀前,洪秀全和他的天兵天將們在煉獄之火里朗聲念著的同樣的圣經(jīng)(當然,這里有粵語與臺語的切換)。他這個不肖的后代,卻在一次又一次的原該不屬于他、但最后照單全收的,整個世界的體驗中,如潮浪反復將那周身疽爛血跡斑斑的鯨豚拍打上岸,任巖礁在它周身劃下大小刀口,再溫柔地將之裹覆住,卷回海洋。他在每一次的潮浪翻弄中,淚光灼灼地感受到那些繁花簇放,刺繡針腳般的痛苦的類型:花剪剪斷手指,泥沙淤塞鼻竇,鐵錘砸碎腿骨,鐵門拉下用球棒揮擊后腦時眼球脫眶而出的困惑,脾臟被男人的拳骨打爆,腸肚在利刃劃過后失去依托而垂流出來,遍布全身的痛神經(jīng)還未關機他們便搗爛她們的臉孔,卸下她們的關節(jié),剝下她們的筋肉……

        他們的祖先在更早之前便知道了。他們說:“太平又見血花飛,五色章成里外衣。洪水滔天苗不秀,中原曾見夢全非?!钡撬麪敔敽湍侨豪先藗兺耆蜌v史脫節(jié),他們以一種昆蟲口啃腐木的嗡嗡鳴響,虔誠念著斷簡殘章,與他們的遷移故事毫無關系的《舊遺詔圣書》,他們不知道一百五十年前,這本書的作者,在人的頭頂用硫磺“點天燈”,用馬匹從四面八方拖韁跑去把人的手足頸項活活扯斷,他在后宮淫殺虐待那些慘叫的天足女孩,他割下那些人的肉,抽他們的腸……老人們不知這一切發(fā)生在他們這個島嶼外的故事,他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在夢中倒立行走。

        “有田同耕,有飯同食,有衣同穿,有錢同使,無處不均勻,無人不飽暖……”

        但是,當圖尼克二號在那一團接一團白色棉花糖一般的祖先的天國大夢中,持續(xù)地往另一個無底的夢境摔落時,他發(fā)現(xiàn)事情不僅僅是一瞬間的疼痛,那么簡單,事情弄顛倒過來了:并不是疼痛作為變形的代價,而是,變形作為疼痛的代價。他的嘴在無數(shù)次重復的哀嚎中變得像彈性疲乏的橡皮材質(zhì),長長地垂搭在胸前;他的眼珠像兩丸布滿血紅海草的章魚從兩個深海洞窟中鉆出;他的耳朵在一次又一次軟骨碎裂的重生中,慢速進化成一種密覆綠毛的角質(zhì);他的頭發(fā)掉光,頭顱上方因曠日廢時的恐懼而朝中央皺縮成一肉瘤;他的皮膚既像泛紫的犀牛皮又像龜裂的古代河床;他的手指甲和腳趾甲像有人炫耀用小刀一次幫蘋果削皮不會斷掉那樣螺旋狀地懸掛著……最可怕的是,在這樣不斷快轉(zhuǎn)永遠只剪接死亡之瞬,竟然有一個奇怪的陌生人,像他一樣不受時間法則制約,像觀眾一樣站在他身旁好奇地觀察。

        譬如說有一次,他和那上千具發(fā)白的尸體(那些眉心點朱砂,眼睫毛如許之長的,佛陀的孩子)隨著海嘯摧毀的爛木頭、輪胎、酒瓶、海灘折椅、拖鞋和大批海鳥尸體一同被沖上發(fā)臭的沙灘,奄奄一息的時候,那個男人和那些哭哭啼啼尋親人尸首的家屬形成一種立體與剪影的反差。他全身溶解在一種近乎慈悲的強光里,低頭湊近他。那一刻他幾乎相信這一次自己終于可以不必再受這樣的永恒之刑了,終于可以真正死去了,但他立刻想起,上一次,上上次,上上上次,在另一個死亡場景里,他也是這身裝扮,同樣感性的腔調(diào),一字不變的問題:

        “告訴我,真的很痛嗎?”

        他想起來了,上一次是在他被一群荷槍軍人押著,用鐵絲穿過手掌,像毛蟹一樣和另一群鬼般的單薄人體串綁在一起,投入油彩斑爛的海港;另一次是在一堆劇震后崩毀而彌漫瓦斯臭味的塌屋瓦礫底下。他也是這樣,從苦難的殘破背景里浮出,把臉湊近:真的很痛嗎?

        他衰弱地回答:“是啊,真是想像不到的痛?!彼煸谀且粋€體驗的短暫夢境中暈死過去。

        他醒來時發(fā)現(xiàn)所有事物朝他理解或他慣于組序“對事情之全面理解”的反向方式飛散而去。那像是他們那個年代某種好萊塢星際太空科幻片的場面:一架單薄渺小且近乎解體的宇宙飛船,在一顆爆炸成巨大火球的行星的外緣,利用那大爆炸外擴的焚風和液態(tài)般翻涌的紅色熾焰,加速掙脫那團數(shù)億倍大于己身的毀滅球體,他的眼睛告訴他那是不可能的,它應當被吸卷進那個爆炸之中,但最后總是那艘像蜂鳥般的太空般被甩離至一種近乎靜止的漂泊狀態(tài),無垠的黑暗。劫后余生的疲憊,不知身在何方,近乎哲學層次的異鄉(xiāng)感。

        他漂流在他的那一團故事之外,時空重新定義他被甩雜那團高燒擴張的崩裂球體。他離開了他那個故事,此刻他待在這間旅館。

        這間旅館,是由三棟超高大樓并矗的所謂度假村。即使在這以硫磺溫泉為號召,沿著溪谷兩側山坳密密麻麻簇擠著各式民宿、溫泉旅館、餐飲店……遠遠望去,這個旅館鶴立雞群的意象,仍有一種將存在之境拔起于囂鬧地表的超現(xiàn)實氣氛,這或許本是所有豪華大飯店的設計初衷,區(qū)隔難以滲透,自給自足成一家多樓層,回廊、主題館商品行、咖啡屋、健身房……的繁復空間,那確實像是將一生閱歷、經(jīng)驗、記憶全控制成一水族廂般慢速流轉(zhuǎn),換氣,維持一種來回電航但不再擴張冒險的,一個老人內(nèi)心的神秘夢境。

        旅館的內(nèi)部,完全不像從外仰視建筑體般豪華而具有未來感。他不曉得這棟大飯店在創(chuàng)建之初的風貌,但如今的模式可以推想可能在某一次不景氣或經(jīng)濟風暴的沖擊下,管理階層將三大棟建筑的豪華飯店,改變成一平價的,像沿著礦道山谷密密鑿挖的蟻穴,一座超高大樓,擁有上千單位房間的,超級湯屋。

        事實上,旅館內(nèi)的管理機制,服務生的配置,乃至一些屬于飯店的有效率的運轉(zhuǎn),似乎只在較低幾層樓進行:包括地下四五層樓的機械升降停車場(像科幻片里一座無人太空站腹部的機器人墳場);地下一樓的代幣式賭博電玩和兒童游樂區(qū);也許是從當?shù)刂袑W找來的少年少女穿著翎毛冠、鮮紅翠綠邊繪百步蛇紋、手掛鈴鐺的原住民服飾、歡樂地在一巨巖假山前表演歌舞;露天酒吧和特產(chǎn)店(不外乎一些米酒、小米、麻糬、原住民手工藝品或假的玉刀玉手鐲玉煙桿);再來便是連著整層樓的各式規(guī)格溫泉池,那個立體縱深的場景確實很像宮崎駿電影《神隱少女》里的湯屋,夜間的投影燈把朝上仰望的各層浴室的天花板皆映出一種淡藍色的波紋;水氣氤氳,煙霧從窗洞冒出,可能從全島各處用游覽車一輛一輛運來的阿公阿嬤,那么多赤條條的老人的身體,高密度地倒進那一大池一大池渾濁白色的硫磺熱湯里,真有一種水煮青蛙的幻覺。男的裹一條白浴巾在突出而灰白的下腹,女的則回到青春期之前的身體比例,過胖或骨架萎縮的大頭顱小女孩,紅通通的臂膀,因為穿著鮮艷泳裝的忸怩自覺。那些浴池里人聲沸沸,人體的液態(tài)變形意象像返祖的猿猴夢境。

        但是隨著建筑物的樓層愈往上,旅館的管理配置則漸漸稀薄乃至消失。每一棟樓皆有三臺極緩慢之電梯,每回上下皆要苦候許久,電梯門打開時則塞滿老弱婦孺再擠進去則嗶嗶超重,后來他亦懷疑這電梯的無效率是飯店刻意之設計,乃在延緩拉長從地表人間進入高樓層夢境的心理時差。的確他在這個旅館的高層樓待愈多天,就愈感覺到自己像被棄置在一空景之夢境的荒蕪感。樓層通道的地毯仍潮濕發(fā)出那種溫泉旅館特有的臭雞蛋味,有時他也會在走廊遇見一兩個赤膊穿泳褲準備下樓去泡湯的老人,或是推著清理車的落單清潔婦,但除此之外,這建筑物的高層,實在像是所有有關旅館的精神性的什么,皆像松脫的褲襪,一截一截滑落堆疊地下面的樓層。

        空山之境。廢墟??站暗膲艟?。

        電話機旁放著一本硬殼皮匣,里頭夾著一支仿鵝毛筆的便宜塑料殼原子筆,兩張信封,兩張便箋紙,皆印了飯店紋徽和名稱的燙金字體,另夾著一張溫泉療效的神奇功能之解說,還有一張護封了一層膠膜的,這整棟旅館各服務部門之分機號碼,大堂請撥1,行李部請撥2,客房服務請撥3,健身中心請撥4,洗衣部請撥5,客房餐飲請撥6……但是他照指示按了幾個鍵皆無人接聽。

        冰箱是空的,有一只插電煮沸水的熱水瓶。他前一晚帶進來沖泡的泡面空碗猶掀起鋁鉑封蓋,露出醬料殘漬地放在桌上。魯賓孫。但他旋即笑著將那一瞬自憐自艾的念頭掩蓋過去,桌上另外放了一只玻璃煙灰缸,裝滿了像關節(jié)扭拗之白人手指的,抽了幾口便捺熄的煙蒂。

        他回房的時候,那個雷工嘴眉眼如怒突河豚的古裝神祇正趴伏在床上熟睡,祂的頭發(fā)炸立,背胛兩側奄頹垂掛的翅翼發(fā)出一種動物皮毛燎焦的臭味,旅店白色的床罩上猶散落著一些原先串掛在祂那身肚兜式胄甲上的古制銅錢,那些圓形金屬的孔沿皆泛著一種高溫鍛燒后的五彩光暈,這家伙被雷擊中了吧,他心里想著。房間的落地窗打開著,薄紗窗簾被高空的風作出水母漂一般的擺動造型,這下可好,像他從小盼想的,從天而降一個遇難的神明,可卻不是緩緩自繁星蒼穹降下的熟睡美少女,或是直接砸破車頂摔跌在你駕駛座旁的幻美天使?……竟是這樣渾身燒焦的丑物。后來他和那怪物混熟稔之后,才知道祂叫做雷震子(他學著小時看的章回神怪小說里的口吻說:請問仙師寶號?啥?雷震子?刀下噗嗤笑出,管雷的自己被雷打中)。事實上那家伙也因自己竟被人識得而露出過氣明星或小牌作家在公共場所有人找簽名時,受寵若驚而靦腆的神情。你……你,你真的認識我?是啊,是啊,他拿出他這一輩人入陌生境而從容自若的本事,李哪吒嘛(我們這邊不少乩童上身或寺廟供的三太子就是祂嘍),黃飛虎嘛,姜子牙嘛(祂使的是打神鞭嘍),土行孫、趙公明……都是熟名字老面孔。曾幾何時,他也變得像沉迷網(wǎng)絡電玩的國中生,辨識一組人物全是一排可上下光標移動,面容立體鮮衣怒冠的照片,一旁是戰(zhàn)斗指數(shù)或統(tǒng)御力或魅力值。日本職棒聯(lián)盟。三國志武將。豐臣秀吉明治光秀或織田家其他的能臣猛將……其實或許不論他遇見了誰,皆可以調(diào)出和那人像線串螃蟹一般的同組人名。

        不過那都是后話了。

        他回房之前,和女人在飯店一樓的大堂酒吧坐了約兩個小時,女人不斷問話,他則不疾不徐地回答,大抵是問他的身世。

        總是這樣。他還在說著的時候,女人的臉仍在對面如癡如醉聽著,他卻已經(jīng)“退駕”了。整個人被一種像頜內(nèi)大臼齒被拔掉,空洞洞血塊未凝結,舌頭忍不住往槽洞內(nèi)探索的,悠悠慌慌的疼痛感。他說這些干嘛呢?為了等一下跟著女人回房和她上床嗎?在這樣的空山之后,在這樣像殖民地之夢的旅店里,和女人上床不正是他和她一開始就預想到的結局。像排除掉體內(nèi)浮躁郁積的疲勞酸痛,但突然之間,他身體里某個像臼齒那般的硬物被鐵鉗住,拔掉了。

        他站起身,對女人說,對不起,有點不舒服,今天先說到這吧!

        所以當他穿過那些飄散著腐爛雞蛋花瓣香味的走廊,和那些穿著孔雀藍色系泳裝泳帽的老頭老婦錯身而過,開門進房時,發(fā)現(xiàn)他的床上躺著一個渾身焦黑,脅下垂著兩翅,像斗敗公雞般的垂死神祇。腦中第一個念頭只是:好臟。這下可好??次业盟??

        雷震子。封神演義中說祂是在終南山上偷吃了師父兩顆紅杏,于是變貌面如藍靛,發(fā)若朱砂,眼如銅鈴,光華閃爍,脅下長出兩翅,左邊一風字,右邊一雷字,二翅招展,空中有風雷之聲。祂說祂啊,是西伯侯姬昌的第一百個兒子,曾送父出五關,回西岐后,父親在馬上大叫一聲:痛殺我也。便跌下逍遙馬,面如白紙,吐出一塊肉羹,那肉餅就地上一滾,生出四足,長上兩年,望西跑去了。連吐三次三只兔兒奔走了?!?/p>

        有詩為證……

        他醒來的時候,仿佛浮浸在金光晃漾的液態(tài)房間里,后來發(fā)現(xiàn)那是那個墜落神祇用牙刷刷洗祂冑甲時反射的光暈。那個雷公嘴一直咭咭呱呱說著。楊戩和祂的嘯天犬怎樣斬殺了梅山七圣;張奎日行一千五百里趕在土行孫日行一公里之前截殺了祂,后來是土行孫的師父懼留孫贈了姜子牙“化地為鋼”符,將遁地的張奎凝固在地底;祂雷震子被打中摔落的那時,云端上在進行著一場眾神仙催使眾寶貝火并的大規(guī)模會戰(zhàn)……

        霹靂交加,電光馳驟,火光灼灼,冷氣森森……

        那時他心中突然出現(xiàn)一個想法:說不定這個滿口“有詩為證”的鳥人是在展翅飛行途中,遭藏匿在山后頭飛指部的反飛彈雷達鎮(zhèn)定,被愛國者改良三型給打下來的。他置身的國度,常能在同界面的平臺上置換,處理不同類型的戰(zhàn)爭,譬如他寄宿的這間飯店一樓酒吧,一個禮拜以來,每到深夜,便有一群瘋子群聚在大液晶屏幕電視前收看“奧運棒球賽實況轉(zhuǎn)播”。當比賽對手是荷蘭隊時,他們便搬出鄭成功的肖像,對手是日本隊時,他們便搬出蔣公遺照;對手是意大利時,他們吃披薩;澳洲隊他們則罵對方“澳客”……他記得他小時候看過一個粉紅豹的卡通,那只粉紅豹睡在熨衣板上,結果熨斗穿透它的肚子燒出一個三角形的窗洞,情急之下它隨手拿了一個三角形的鬧鐘填塞住那個洞,不想鬧鈴響了整個粉紅豹像斗篩那樣晃啊搖啊……

        有詩為證。有時為證啊。那個一頭一臉烏煙瘴氣的雷震子祂在寂寞無比地說著。他突然懷念起他那對從來絕口不提自己家族故事的父母。那時祂正說到一個場面:姜尚元帥站在一汪鮮血前,地上擱著一只白猿腦袋,元帥自己也不能置信地端詳手中那個斬掉人家腦袋的葫蘆:“……大抵此寶,采日月精華,奪天地秀氣,顛倒五行,結成此寶,如黃芽白雪,名曰飛刀。此物有頭有眼,眼里兩道白光,能釘人仙妖魅泥丸宮的天神,縱有變化,不能逃走;白光頂上,如風輪轉(zhuǎn)一般,只一二轉(zhuǎn),其頭自然落地……”

        但這個想法仍未清晰成形,那個雷公嘴怒意勃勃地看著他,仿佛在喝叱一個毒癮犯或夢游者:

        “不對!圖尼克,你全在說謊,那些并不是你的身世。讓我告訴你你的身世該是怎么樣?!?/p>

        那是他第一次聽見圖尼克二號提起“身世”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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