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夜晚的火車車廂像他這一生宿命的、注定的,不論發(fā)生了多少隨機組合不同遭遇的故事,那必然的——如果它是一部看似流水賬其實刻意剪接過了的電影——ending鏡頭。最后一個畫面。強曝光成版畫般的瀝青人臉,拉得長長的影子,昏黃的煤氣燈,車廂里的橫的縱的座椅或扶桿的消失點縱深。陰慘的,像孟克的畫面,但不是定格。畫面仍在搖晃著(持攝影機的手不穩(wěn)地晃動),時間仍在流動,但那是最后一個畫面。
那大約是在1970年代,他和他那群日后成為陌路的青春同伴,在那煙霧彌漫的夜車里搖晃著。他們的臉孔帶著一種無知的猙獰,或是對抗這種生命何其漫長兇險而自己何其單薄孱弱的不祥預(yù)感,強自打氣的模糊笑意。他們穿著高校生制服(完全仿日式高校的黑色高領(lǐng)外套),叼著煙,喝啤酒,配一人一只沾鹽的水煮白雞蛋,如此悠悠晃晃隨那巨大鐵皮車體穿過最深沉的黑夜。那種緩行列車的動力猶是燒煤球,火車頭會有列車工人一鏟一鏟將煤球扔進烏黑生鐵的爐膛烈焰里。他們在那串連成列的密閉空間里給搖晃折騰一整夜,清晨下車后,唇上短胡茬處會結(jié)兩塊黑不溜秋的鼻涕冰塊,車廂空氣里全漂浮的煤煙碴子
他們一伙人總是搭最末一班夜車從光州出發(fā),天亮?xí)r就到漢城或是釜山。在其中一人領(lǐng)路下(永遠不是他),趕在朝會前,在校門口堵人,一群醉醺醺眼帶血絲晃了一晚上硬板靠背座椅而胸縮腰斜的癆病鬼,像從夜河對岸偷渡來的幽靈,圍著對方落單小貓兩三只,一頓死揍。
打完了,再用回程票疲乏欲死地搖晃回光州。
那個搖晃的畫框。畫外音。哐當哐當火車本身在那種慢速運動中撞擊著自身金屬關(guān)節(jié)的異常溫柔的聲音。那種寬軌慢車,慢速到對向軌道有車來,即像松解鏈條骨頭散垮地“乞”長嘆氣剎車停下,乃至于時光悠悠似乎他們在那車廂里胡子蔓長身體抽高。車廂里總靜默地散坐著那些底層人。那些韓國人。許多年后,那回想著在那昏暗氤氳、穢臭不堪的車廂里,那些似乎作為夢境背景各自陰慘縮睡在座椅上的“底層人”,究竟是哪些人?拎著雞鴨的老婦?疲憊的馬路工?流浪漢?妓女?竟無一各自可辨識身份之外型,僅就是一集體的,憂悒不幸如影子般的填滿在他們周圍座位里的,“底層人”。
那個印象像溶劑蝕進了他的一生。他永遠在“經(jīng)過”。置身其中,隱約感受一種背景的不幸或冤怨之氣,卻又將心思放在更小一撮人其實毫無意義等時間流去的期待里。即使現(xiàn)在,他常從獨自一人的旅店房間驚醒,仍為時空錯置地幻覺著自己在一緩慢,有著孤寂金屬節(jié)奏,且款款搖晃的火車車廂之中而想不清楚自己是在生命的哪一段,“我這是在哪兒???”
他記得在那無數(shù)個慢車穿行黑暗曠野,所有人全昏睡著像冥河渡船上的無助鬼魂的夜晚,其中一次他們遇到了一個和他們一般醉醺醺的中年人(真難得),那家伙完全沒被這群小鬼兇神惡煞的氣勢唬住,主動和他們攀談,話匣子一開便停不下來。他一眼就認出他們?nèi)皇琼n國人,他告訴他們他因為酒后失手殺了自己的妹妹一家(包括妹夫、妹妹的公公婆婆,還有一個小女孩),所以正被通緝中。他記得那個男人在描述這些事件時,帶著一種酒醉者說話前言不搭后語無法將邏輯串起的朦朧感,他們似乎也沒把他說的話當真。主要是那家伙看起來也不像帶著槍支或刀刃之類的狠角色,他們完全沒有一種對前輩的畏敬懼怕(比他們更是地獄無從赦救的罪人),反而有一種客途遇投緣陌生人,幾句攀談便結(jié)為知交的亢奮和熱情。
他記得那家伙談起他們的國度,眼神突然變得柔和濡濕,彷佛充滿憧憬:“啊,那可是個奇妙的國家,可惜我被通緝出不了海關(guān),不然哪,此生能去一趟中國,死也瞑目了?!?/p>
那時他們哪知他口中的“中國”是大陸或臺灣,那從來不是他們這群少年理解或感興趣的國度。但他們爭相拍胸脯,好像他們在那個自己其實從未去過的地方無比熟稔,“沒問題,只要哪一天我們想個辦法把你弄出去,到了那里,你放心,所有事情我們?nèi)帜恪牎?/p>
這個畫面當然要過了好幾年后,他自己操著那口咬字不清的韓國腔加山東腔國語,來到這島上,像薄紙鬼魂惶混跡在那些說著他聽不懂話語的人群里,才變得無比好笑。簡直太好笑了“我們罩你?!蹦窍袷窃谒晷℃?zhèn)那間小戲院里,偶爾穿插在韓國片檔期間播放的國片《獨臂刀》、《獨臂刀王》、《金燕子》、《一夫當關(guān)》……那樣一個白光霧影,人形窄扁、孤獨的主人翁永遠背負著含冤莫名,被人誣陷、遭大家圍殺逐獵且斷肢殘臂的暴力世界。他記得就在他和那群搭夜車尋釁的少年同伴在不同城市間軌道來回晃行的同時,他曾看過一部愛國戰(zhàn)爭片《英烈千秋》,為那里面那個奇異古怪的世界驚駭莫名。飾演張自忠將軍的柯俊雄,在全軍遭日軍圍殲,自己身中數(shù)彈后,頹坐在曠野中一處凸起的土丘上,對著軍旗獵獵、層層包圍的日本軍說:“回去吧中國太大了,中國不是你們吃得下去的蘋果。”然后拿出刺刀開始切開自己的肚子(他錯幻增殖著自己附加的瑰麗特寫:那些顏色鮮艷掙擠著流出的大腸小腸)。然后—位日軍司令下令全軍“向支那戰(zhàn)神敬禮”
也許,也許那個韓國人,那個夜車車廂里偶遇的殺人犯,走進那個人人殘殺自己身體,卸手砍腳拉開拉鏈把內(nèi)臟一串串掏出來嚇人的世界,那個“中國”,他們這群唬爛少年,或真的可以設(shè)法“罩他一下”。但事實是,當他像闖進別人夢境里,身形瘦削地,“真的”置身在這個街景招牌全寫滿中國字的城市里,他卻像被放鴿子失去聯(lián)系忘了通關(guān)密語的情報員,他找不到可以理解所有人在想些什么(怎么樣不會被人瞧不起?怎樣說話讓人覺得自己是自己人?怎樣讓人覺得自己上道、懂行道?)的秘徑。
有一次,他踅晃至西門町(那些戲院看板、那些鹵味攤色情書報攤、那些黑玻璃的理容院和門口梳飛機頭發(fā)蠟嗆鼻的擦皮鞋皮條客、那些穿著拖鞋熱褲黑眼眶的南國女人……對他而言,這個五彩繽紛的游樂園,就是“中國”的夢幻核心),驚見騎樓邊一個老人靠墻掛板上擠著一包一包洋煙。Marlboro Winston肯特,五十五元一包。雪茄六十元一根。心底一個低音鼓響了一響。是了是了,接近了。韓國沒有洋煙,他少年時曾陪父親到火車站送人,走出車站大廳時,他父親突然在一架煙灰缸前停住,亂七八糟揉捏倒栽的小煙屁股之中,插著半截冒著煙的黑大物事。他父親既土氣又慎重其事地拿起那猶濕沾著前人口水的怪東西,銜進嘴里,美美地噴哧噴哧吸吮著:“這是雪茄,好東西”
雪茄。他知道他父親是見過世面的。到韓國之前(在那個“中國”)他父親抽過三炮臺、大前門、三五這些煙絲細醇濾嘴燙有箔金印字的上等煙。而今他花六十元就可以得到那樣一根完整的“好東西”。他向老人買了一根,懷璧其罪地走在人群里?,F(xiàn)在我在你們之中了,或者是,現(xiàn)在我和你們不一樣了。他搭電梯到萬年大樓十三樓的“邁阿密西餐廳”,躲進角落一個小沙發(fā)單人座,點了一杯插了小紙傘且用塑膠海盜小刀串了一顆腌櫻桃的蛋蜜汁,不理會舞臺上濃妝艷抹老女人的抒情歌演唱(對,是國語歌),望著頭頂上一串串葡萄藤般錯織交纏的電線七彩閃光小燈泡,映在環(huán)場黑色窗玻璃上,像燈海一片延伸到外面的城市上空。他拿出雪茄,點了幾次火,斜欠著身子歪靠在座位,夸張地咬著噴煙,顧盼自雄。許多年后才羞恥地確定,當時包括服務(wù)生,那些從其他座位投來的罕異眼神,絕對不是艷羨,他們看著一個疲不啦唧、服裝過時的小鬼,獨自夸張像對看不見的觀眾打招呼地抽著雪茄,肯定心里發(fā)噱:“哪來的土蛋進城。”
這些故事是只對他有意義的失落環(huán)節(jié):他跑進去(且遭到屈辱)的那座魔幻之城早已壞頹荒棄,灰頭土臉。且所有人都心不在焉不再理會這些闖入者得不得體土不土氣了。他們忙著改名,摘掉“不是”他們的名字,拆掉那些電影里飄飄搖搖的中國布景,“回去吧,中國太大了,不是你們吃得下去的蘋果。”他們忙著改掉街道商標上的名稱,并且在一種純潔的情感下堅持用更古老的漢語說話?!皾L回去中國”當然他或比所有人更感到那種整個世界的構(gòu)成元素全被一小格一小格抽遞換置的暈眩。他那口學(xué)了十年仍咬字含糊的國語。他好不容易讓自己的顏色、氣味趨近,隱匿于其中的整幅背景,突然嘩一下又全幅換過。他又孤零零,突梯古怪地浮出(套句時髦話:“激凸”)前景。哎,那些獨臂刀,那些荒漠里的客棧北方的響馬鏢客,那些父輩冤仇顛倒的身世,那些失傳的武功秘笈,那些玩腸子刮骨疽的魔術(shù)游戲,那些雙截棍、血滴子,還有那個臉部表情永遠固定成貓科動物,恫嚇敵人時額頭前頂眼珠上翻脖子內(nèi)縮下顎齔裂露齒的李小龍——啊就像那個手機廣告,那個他懷疑臉部每一條小肌肉都被注射了凝固劑的一千零一個表情的李小龍,一如往常在一個畫框銀幕里搖頭晃腦擠三頭肌且嚎叫著亮pose,突然,上下四方的畫框如機關(guān)啟動銅墻鐵壁,朝著他縮擠,愈來愈小,愈來愈小,最后把他狼狽擠扁在一條小小的窄縫里?;蛘呦裢粫r期他看過的一部古怪透頂?shù)暮萌R塢電影《聯(lián)合縮小軍》(同樣地,那樣陳舊、便宜、粗糙的科技狂想和爛特效,深深迷惑了那個困居在第三世界小城里的少年):一個人身體里感染了一種無藥可醫(yī)的病菌,奇怪的是以當時對特殊病菌束手無策的生物科技,卻發(fā)展出一種縮小燈,一票醫(yī)療團隊縮小成一劑注射針水滴里的懸浮物,注射到人體里。然后這群人像許多年后的“異形”系列電影,在漂流太空艙的各隔艙里拿著火焰噴槍、重機槍、曳光彈對付那些不斷繁殖且匿藏在各種空間障蔽后的黏鼻涕怪物。只是這群科學(xué)家的冒險是在一具人體里的胃囊、動脈、有石灰?guī)r洞般腸絨毛的小腸,鍋爐房般的心臟、無重力室的肺泡……在這樣的迷宮里對抗邪惡的病菌怪物。且他們之間亦發(fā)生了叛艦喋血之類的情節(jié),他們分裂成兩派,互相狙殺、猜疑、背叛同志、慢慢失去人性……最后幸存的那一兩個人(那一對男女主角)終于找到一處出水閘口,從洶涌激流中被沖出來……原來那是那個巨大病人的一滴眼淚……
哦。真是夠了。但那確是屬于他的那部分的那個國度(他答應(yīng)那個夜車韓國通緝犯,有一天如果偷渡進去,他會“罩”他的那個“中國”),年輕時他縮坐在戲院黑魅的座椅上,瞠目結(jié)舌全身發(fā)抖仰視著白色光霧里的那些巨大人影,那些不可能在現(xiàn)實世界復(fù)制的飛天遁地,人體的極限,人生際遇的悲慘,怨憤、虐待或復(fù)仇快感之極限,還有那些稀奇古怪的幻術(shù)和魔性兵器……到了這時全被縮小燈照射,混在淚滴鉆進他的身體里,他們歡嘩搗蛋,像那些吵吵鬧鬧的小人兒,在他看不見的他自己體內(nèi)翻筋斗、長短兵器對打、殺了父親仇家的兒子然后等著他的兒子長大來尋仇,或者,切開肚子嚇令那些追殺自己的敵軍立正向他行軍禮……那些小人兒像斷了繩控的戲偶,在他的腸胃肝膽心肺腎臟膀胱里窸窸窣窣念著他們的戲詞。當然有一些臺詞,因為擠在那黏糊糊不透光不透氣的小世界里的人物太多,而斷裂遺忘了它們在原來電影情節(jié)的邏輯,使得那些小人兒,常得苦惱地對著許多不同類型片不同情境的其他不搭軋角色們,像對抗自己變成泡沫被遺忘,精神抖擻地重復(fù)(使他們成為電影經(jīng)典之橋段的)那些臺詞或動作……時日久遠,他總掛念記惦著他身體里的這些小人兒,像那部小說《蒙羅醫(yī)生的島》(也許那又是一部曾造成他少年時心靈風(fēng)暴的怪電影?):一個瘋狂科學(xué)家想把一座孤島上的動物改造成人類,沒想到最后反遭恢復(fù)獸性的動物人襲擊而喪命,他奇異的實驗也就此成為泡影。但那些豬人、猴男、鹿人、豹人、美洲獅人、鬣狗人、雌狐人、圣伯納人、馬犀人、牛人……在終于殺了把它們變成如此怪物的變態(tài)造物主之后,言語喪失了明晰和意義,不再用雙腳走路,裸體趴著舔地上的水,獵殺其他動物人裹腹。以相當快的速度退化成動物。他擔心在他里面的那些小人兒,因為畫框毀棄布景被拆曠日廢時地困在他身體的幽黑臟器里,忘了逃難之路,久而久之,他們成為一些片段,然后,開始退化,長出動物毛披,嘴巴發(fā)出哇哇嗚嗚非人的哀嗚,并以獵食同類為樂。
當他和這個叫圖尼克的青年并行走在這座城市入夜后的街道,當他們兩人皆陷入沉默只聽見彼此皮鞋踩在柏油路面的單調(diào)聲響,他忍不住側(cè)耳傾聽這城市像藏在霧中風(fēng)景后面的聲音:遠處垃圾車帶著一種核爆廢墟后孤獨機器人的忠實固執(zhí)氣氛,轟隆轟隆用膠皮扇葉的電動水車旋轉(zhuǎn)翻攪著它自己肚腹里的垃圾。一些金屬塑膠容器被碾碎的聲音,一些扎好的垃圾袋被擠壓乃至里頭的空氣終于爆破的聲音,一些瓜果果囊爛青菜雞骨和在湯汁里攪爛的零星細響。偶爾則是改裝過排氣管的重機車引擎吞食油氣嘶吼著扯破空氣而去的,電音吉他將擴大器開到最大,音箱卻破了那樣的一團聲音的彈射。
他忍不住想對這個圖尼克說,啊,即使是那么的不像,人們還是喜歡,喜歡懷念,喜歡將那個已然回不去的無害場景重建,移放到眼前這個你真正置身其中的世界。他想說;也許你只是在觀察我,也許你只是在唯唯諾諾,用你們理解世界上任何事物的方式去想像我所說的,像你的那個西夏旅館。一個宛然的世界。一個縮影或拼貼重建的世界。一個游樂場。一些會在所有的小城故事里出現(xiàn)的套式人物:小學(xué)校長、老醫(yī)生、妓女、警察或消防隊員,火車站站務(wù)員、一間旅館的老板娘,當你們的軌道車經(jīng)過它們站立的那處轉(zhuǎn)角時,會壓到按鈕啟動機簧讓它們(穿著制服)從寫上它們身份的小屋推門出來,微笑揮手或做鬼臉或拿噴水壺澆花或拿棒子逐打小偷之類的,重復(fù)齒輪關(guān)節(jié)動作?;蛟S你可以加一些細節(jié),一些移動的事物(翻墻跳過酒瓶玻璃裂片的黑貓、檐下的紙招風(fēng)鈴、落葉、巡邏警員騎的老舊腳踏車和街燈下飛舞的蛾群),這些人物各自的心事和往事……那會使它們像真的一樣。但我要說的是,回憶不等于虛擬回憶,旅店無法取代旅人在漫漫旅途中親眼所見的一切,故事是無法歸檔管理的,經(jīng)驗不像那些郵局柜臺上打包綁繩磅重蓋戳的郵件等著和其他一包一包寄送出去……
但當他這么說的時候,他腦海里已像有好幾雙手,估量琢磨著如何將他記憶里的那個童年小城,不傷原貌又能折疊進一個故事包裹里……如何描述那成十字交叉的主干道和那條河流……
那條河流叫大田川,穿過這個小城,之間橫跨了大小七、八座橋梁,夏天的時候,一些撿紙的乞丐在橋下搭棚子窩聚著。白天時他們背著一個大竹簍,手拿一個長鐵夾到處收紙。各種紙:在灰土中翻飛的報紙、醫(yī)院外被隨手拋棄的收費單、小學(xué)生折成紙飛機的日歷紙、噓趕走貓狗垃圾堆中沾著油醬的薄油紙、草紙……有一個咔嚓咔嚓的節(jié)奏,像火車站閘口的剪票員,手指自動持續(xù)地按著剪票夾——他小時候只要聽見街上那撿紙人長夾子咔嚓咔嚓的金屬輕擊聲突然靜止,就表示他瞥見街上一張廢紙,夾住,放進背后的大簍子。
傍晚時他們點起篝火,在橋下水邊把那些蒼蠅飛舞臭烘烘的各式廢紙壓成一坨一坨紙塊,等著有人來收走。然后他們會優(yōu)哉地靠坐在那些堆疊成小山的臭紙塊堆上,喝啤酒唱歌(都是一些鄉(xiāng)音很重的韓國土俗民謠)。他始終不理解這群人冬天時都跑去哪里了?
那同時,他父親會拉一把木頭板凳在中藥行門口,一邊押著他背古詩,一邊搖著蒲扇乘涼,然后,像某個精準的報時設(shè)計,每天七點時,從河的對岸冒起—團白霧,并伴著一種造成人群騷動的低吼,由遠而近跨橋而來。小時候他以為那是騰云駕霧的神獸妖物。但其實那是一輛繞著小城街區(qū)噴灑殺蟲劑的小型黃卡車(他亦永遠不知道這表演噴云魔術(shù)的報時車是從遠方的哪里來的)。當那車開到他們門前時,所有人都興奮地把門窗打開,讓那云蒸霞蔚的一團一團刺鼻芬芳的白霧涌進屋里。“殺殺蟲,殺殺菌”,大人小孩全一臉歡樂浸沐在那舞臺干冰里。只有在很多年后,他回想起那個近乎幸福且難得讓街景人物晃動起來的魔術(shù)時刻,心底會有點冒雞皮疙瘩地想起,那卡車上拿著噴槍對大家噴吐白霧的人,在那個畫面里,為什么是穿戴著一種近乎防毒面具的面罩(那亦像是他父親那一輩人悲喜劇的核心意象,陰暗的中藥鋪廳堂里一袋袋飽吸了化學(xué)毒劑的各色中藥材)?
11月底,秋天過后,河面快結(jié)冰時,會有一群穿迷彩制服的韓國軍人,用軍車運來一袋一袋的沙包,在他們家門口那條橋再往下沒有兩百公尺處匯堆筑攔水壩,那種沙袋是往用一種草稈交織編結(jié)極厚的米袋里填沙制成。河水一被攔斷,幾乎一個晚上就結(jié)成一個冰湖。于是那變成一個溜冰場,等河床冰面厚度結(jié)實了,上頭便翩翩回旋或追逐撲打著一些穿冰刀鞋的少年少女。當然一整個冬天下來,總會有十來個溜冰客從靠岸薄冰不結(jié)棍處,像被一雙自那冰面下伸出的妖怪之手攫抓下去,極快的一瞬間,從冰面裂口栽跌下去。從來沒有人試圖從那裂洞里搶救或打撈他們——那幾乎像冰原上成千上萬的海豹群,在其中某一只被北極熊獵殺,鮮血噴灑嚎叫時,其他近距離的同伴面無表情,也不驚惶竄走,已將眼前的撕裂掙跳視為一定配額的死亡牲祭——主要是那河床冰壁結(jié)得非常厚,一直要到春天冰裂融化時,一具一具完好如初的尸體,才會或栽仰或趴伏地掛列在攔水壩上。
另一個大人們用靜默無動于衷的態(tài)度面對的死亡場景,是每逢夏季暴雨,黃濁大水幾乎漫淹過堤防,待洪水退去,有時會在那轟隆水聲背景里,爆出一聲細微的哭聲。然后人們會在湍急河岸邊,看見哪兒擱淺著一個死嬰,較遠對岸又一個肚子朝天鼓得好大打轉(zhuǎn)浮沉的,一個又一個,他父親說那些是從婦產(chǎn)科后門丟進河里的,來路不明尚未成人的夭死鬼。有的是難產(chǎn)死胎,有的是妓女的,有的是當?shù)夭涣忌倥幻儡娕蠖亲釉偃ゴ虻舻摹?/p>
他不知道他父親當初為何會帶著他們一家,匿居在這個近乎靜止的小鎮(zhèn),而沒有選擇漢城或釜山那樣的大城市。也許有一個縮藏在臟器里面的恐懼:“共產(chǎn)黨會來?!彼麄兊某俏ㄒ灰粭l主干道的盡頭就是鐵路(圖尼克想:每一個故事的暗影角落都藏著一條鐵路。)。每天清晨,他父親會把他搖醒,帶著他在事物尚未從夢境中浮現(xiàn)清晰輪廓的灰蒙中,像要讓他此后一生永遠回顧追憶時不要錯漏細節(jié)地,一老一少把那整個小鎮(zhèn)巡走一遍。那時全城的人幾乎仍在熟睡,偶爾天際低掠過兩個螺旋槳的巨大黑影,是附近駐軍機場運送美援物資的美軍直升機。他們靜靜地沿河岸走著,經(jīng)過拉下鐵柵欄、地面鋪滿鮮艷嘔吐物的戲院,拐一個彎走進低矮日式房舍挨擠著的風(fēng)化街,他父親閉唇低聲叮囑他:“閉上嘴巴,不要呼吸?!彼坪跄抢镲h浮在空氣里的臟病菌吸進肺里也會傳染梅毒或淋病。那里偶爾會停放一輛擋風(fēng)玻璃被砸爛的美軍吉普車。小旅館二樓窗臺上晾著他們那個年代在他處根本見不到的,女人的新式內(nèi)褲或胸罩。他總也不明白他父親為何不把這一段區(qū)域從他們每日清晨漫走的路線刪去。
當他們汗氣蒸騰將那小鎮(zhèn)走完一圈回到家里,門口總擱放著兩瓶玻璃瓶牛奶。他們父子倆一人一瓶,將扎束瓶口的透明紙拆去,將一枚小圓紙蓋掀開,秘密地,將這家里的貴族享受從鼓凸的喉頭送進肚子里。
他總是試著用全城韓國人的眼光,看著這一對形似祖孫的父子,在每個清晨安靜而好奇地巡視他們的城鎮(zhèn)。也許他可以把故事變成他們是一對猶太父子,也許那個老人不斷低聲告訴那孩子什么是人類適當行為,什么是猶太良知,他用無人聽得懂的希伯來文頌?zāi)钪切┕爬系钠矶\文。也許他還告訴那孩子大屠殺的歷史……
等一等。他想,我終于還是受到這個圖尼克小子的影響了,他的那些該被送進精神病醫(yī)院的譫言妄語:那些海市蜃樓中的古帝國,世界邊緣之島嶼,那些如煙消逝的古地圖上的漫長旅行動線,從撒馬爾干到長安、從羅布泊沙漠到敦煌,所有幻覺的匯聚地,能吸住船舶的磁力島、哇嘎·哇嘎島的處女之國與騎馬女士之國,已知世界的邊界……他的那座(瘋?cè)嗽海拔飨穆灭^”,一支盜用被他們秘密處死的旅人遺骸和毛發(fā)作為文字,因此被詛咒全族將在亂倫、血腥復(fù)仇、遭馬匹踐踏祖墳脈穴、且全族男子將被敵人騎兵自后抓住后發(fā)辮砍下頭來的大屠殺場面中集體滅族的部落。他記得他第一次和這小子在那間居酒屋喝酒,他便兩眼血絲、酒氣撲鼻地湊近他鼻前,像交換一個巨大秘密地低聲說:“老哥,我不是這整個撲天蓋地的漢人所描述、建構(gòu)的世界里的人種,我不在這個時間里,簡單告訴你吧,我是這個世界上僅存的,最后一個西夏人?!币婚_始他由著他胡說。那座旅館,賃住在那里頭各式各樣靠吞食彼此身世故事維生的人們(也許正因如此,圖尼克口中的那座旅館里的男女廢材們,一個比一個擁有那些罕異離奇的身世)。他在心底告訴自己:我還挺喜歡這個小子的,所以任由他在這些酒后胡說中一層一層搭建那座幼稚、金壁輝煌、不斷增殖變大、像血燕用隨處叼拾而來的謠言、詭計、那種頭尾銜接反復(fù)循環(huán)的爛故事(“從前有一座山,山下有一座廟,廟里有一個老和尚和小和尚,有一天,老和尚對小和尚說:‘從前有一座山……’”)和著唾液蓋成的建筑,簡直比他小時候聽的阿里巴巴與四十大盜還要殘失漏闕,但因此添加更多空洞無法交代事件緣由的恐怖感、一個或許多個陰謀將要發(fā)生的不祥預(yù)感、躲藏在帳幕衣櫥家具后面手持刀斧的敵人的影子被月光拉長伸進你床下的地板……
“我殺了我老婆,”圖尼克淚流滿面地說:“我甚至不記得自己是用什么方式殺了她,我找不到兇刀、血衣,或其他任何沾血的頭、扳手、球棒……我甚至找不到她的身體?!?/p>
他安慰他:“找不到尸體,那或者你并沒有殺了她,也許她只是離家出走罷了。她只不過是跑去這個世界上某一座我們不認識的雞巴城市罷了?!?/p>
“我是說我找不到她的身體。但她的頭,她的那顆頭顱,就擺在西夏旅館我的房間里”瘋了。他警惕地想,這小子瘋了。
他想告訴他:根本就不存在這么一座旅館。每天晚上,我們在那間居酒屋喝了個爽,相信我,像我這樣的酒精中毒者,要重回那個時間連續(xù)、光度不過亮或過暗的真實世界,是何其艱難痛苦之事。但你看看我們現(xiàn)在的腳下,那是一塊一塊拼連在一起的人行道地磚,我們正在這座真實的城市街道上走路,經(jīng)過這座城里唯一一座清真寺。你看那投影燈打光的火焰狀綠琉璃瓦圓頂,像飄浮在幽黯夜色中的神燈巨人帽氈。然后我們會鉆進那樹陰扶疏的巷弄里,經(jīng)過那一幢幢頂著孤寂街燈的日式老房舍,然后在一處岔口互道拜拜,各自回家。
沒有你說的那座旅館。
但那天晚上發(fā)生了一件小事——并且之后許多個晚上他和圖尼克喝完酒離開那間居酒屋,兩人搖搖晃晃步行走回家的途中,都會發(fā)生,或該說是經(jīng)過,一些像電影畫面的超現(xiàn)實事件現(xiàn)場——他原不以為意,到了等這一切駭異暴亂的事情全發(fā)生過后,等到他原本的生活被摧毀糅掉,像小廢紙團扔進圖尼克那個黑洞般的敘事里,他才恍然大悟,那像是一張巨大掛氈邊角不引人注意的一條脫綻的線頭,他原可以不去理會,但還是禁不起好奇心伸手去拉拉看,這—拉,線頭愈扯愈長,拉成一條五顏六色的長線,他充滿恐懼但停不下來地繼續(xù)拉繼續(xù)拉,于是原來那幅掛氈上織繡的栩栩如生的風(fēng)景開始從各處細部剝落,乃至慢慢消失。
最后剩下他不能置信地,手中纏著一大團彩色廢線,還有那遮蔽的畫面盡褪去后,裸露出來的,圖尼克所描述的那座千變?nèi)f幻,發(fā)白故事尸骸匯堆其中的,虛無與流浪者后裔的世界盡頭。
那個晚上,他與圖尼克,醉醺醺地走在那個無須引證便真實無比的街道,他突然對身邊這個陷溺在自己幻想國度的不幸青年浮現(xiàn)一種近似父愛的溫柔情感。有一瞬間他幾乎脫口而出,幾乎向他巨細靡遺地描繪他這幾十年來深藏心底連妻女也不曾提過的童年小城:那條河流。那些跌進冰裂口里穿著冰刀鞋的人或噴灑殺蟲劑的小卡車什么的。他想起他和他父親一起在那模型小世界般街道上走著的辰光(像咱倆現(xiàn)在這樣)。他且記得在他們家那條“醫(yī)生街”上,隔兩間店家的一家“柳東均外科”,醫(yī)生是個陰沉自負,傳聞每天打老婆的中年人,執(zhí)照總放在小診所里最暗的地方。他父親說此人一定是助理出生,幫大醫(yī)師開刀開得好,弄了一張假執(zhí)照來我們這小地方開業(yè)。他記得小時候,一次他爬家里的中藥柜抽屜,摔下來跌碎下巴,就在嘴下方幾公分處另裂開了一張嘴,那里頭鮮血淋漓掉出來的肉條竟像那第二張嘴里吐出的舌頭,他母親被駭呆了(“那就像,上半張臉分明是一個孩子哇哇在哭,下面卻長了另一張嘴吐舌頭做鬼臉”)。后來即是瞞著他父親,找那個“柳東均”,花兩小時把嫩肉推進去,再縫合起來。奇怪的是這件事像魔術(shù)一樣他父親從未詢問像是從未發(fā)生過一般。
他那時不知怎么突然想對圖尼克提起這些亂糟糟的遙遠往事(“因為我也是個遷移者啊”),但幾乎是念頭才起便被圖尼克沖著他一個充滿笑意的眼神給硬生生打斷了。那個眼神充滿了一種屬于預(yù)言者、戰(zhàn)爭中曾目睹人吃人慘劇的退伍軍人,或某些幽浮俱樂部里堅持自己曾被外星人擄走用一些金屬管線插入他身體的瘋子……的高燒意志。
——你就要發(fā)現(xiàn)我說的全是真的了。
然后他們轉(zhuǎn)進清真寺旁的巷子,他們的眼前出現(xiàn)一個彷佛電影中的立體場景:(像那些好萊塢警匪黑幫片的開頭)電吉他的滑音配著背景慢慢由弱轉(zhuǎn)強的饒舌歌,反戴棒球帽的黑人小孩從那撞在街角引擎蓋冒煙的爛二手車里偷拔里面的音響,破掉的噴水柱的消防栓,一個把半身都探進垃圾小輪車里的流浪老婦;兩個戴著全罩式安全帽的黑衣人準確地說是穿著黑色防風(fēng)運動夾克和深色運動褲,分別拿著撬釘起和一把長尖刀,對著已滿頭是血倒臥在地的兩個人體猛擊,一旁摔倒的機車引擎嘶吼著帶著冒著白煙的后輪高速空轉(zhuǎn)。那樣的巨大聲響,使得那兩人在揮臂舞動刀械朝下方微弱掙扎的人體重復(fù)做一些什么的動作,變得極像在游泳池水面下攝影一般慢速不真實,像只是為了對抗水中那充滿介質(zhì)物的光的阻力。
他和圖尼克經(jīng)過他們。他原以為躺在地上只剩下抽搐的那兩人是學(xué)生幫派械斗?,后來才發(fā)現(xiàn)那是兩個警察。圖尼克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他們,甚至停下腳步站在他們身后(那兩個戴安全帽的,會不會回頭,“看啥ㄒㄠ?”然后持那些刀械朝他們攻擊?)。但那兩個家伙竟像是Discovery頻道上好不容易搶到了一具羚羊尸骸的土狼,拱頸專注地撕扯嚼食骨頭筋肉,背對著不理他們,專注自己的動作。
他們正在肢解那兩具,并未死透的人體?
他不知過了多久才從震天價響的引擎巨吼中領(lǐng)會:這是一個襲警案現(xiàn)場,那兩個幻影中像千手千眼觀世音菩薩手執(zhí)各種法器金光閃閃往眼球掉出來牙齒被打碎成一個空窟窿鼻梁不見只剩兩個小洞還汩汩冒出鮮血的泥漿人進行“大法輪”旋轉(zhuǎn);其中一個停下毆擊之動作,蹲下來想把那警員用手掌攜護伴腰帶的槍套打開,但那個條子似乎在無意識中緊扣著槍不放。于是他們四個他,圖尼克,那兩個戴全罩式安全帽之人同時聽見:一根接著一根將手指骨扳斷的,像折斷壞掉日光燈管,那種結(jié)構(gòu)中尚有結(jié)構(gòu),同一時刻聽見壞毀及其回音的復(fù)奏聲響。
拿到槍,那兩個黑衣人終于回到真實?迅速地跳上稍遠處另一臺??课聪ɑ鸬臋C車,催油呼嘯而去。
他和圖尼克互相沒有對看,繼續(xù)往巷子里被距離遠近的街燈和樹影明暗錯置得幻異神秘的巷弄更深處走。
那晚回家后,他的妻子正看著電視夜間新聞,美女主播蹙著眉頭播報一則“一位空姐在美容中心使用一種‘幻光磁電儀蒸氣太空艙’作SPA?xí)r,被太空腳排氣管擊中額頭,致眼球水晶體脫落彈出地面”的新聞,但一旁的跑馬燈字幕則打上:“殺警奪槍案噤聲殺警,兩名兇嫌犯案時完全不發(fā)一語,不排除喑啞人犯案?!?/p>
他想:這件事的時序、真實性,或是他是否恰好卷入一個必須和那讓人頭大避之唯恐不及的偵訊、筆錄、法庭種種警察體系打交道他好歹算目擊證人?的退縮厭倦感,全像充滿破綻的好萊塢片。有一些關(guān)鍵細節(jié)似乎咬合得太準確了,但他又說不上是哪兒不對勁。
第二晚,他到酒館去,喝得醉醺醺,繼續(xù)聽圖尼克描述那個時光靜止的滅絕國度。
“……有一位喬治·馬戛爾尼勛爵(Lord George Macartney),1793年東印度公司及喬治三世,前往中國。他帶了許多禮物給乾隆,包括望遠鏡、天象儀、地球儀、一大塊透鏡、氣壓計、鐘、氣槍、西洋劍、德比花瓶、瓷像,以及一輛馬車……當然他要交換的并非那些犀牛角,金線刺繡或上頭有山水風(fēng)景的扇子或屏風(fēng)……而是要增開港口、關(guān)稅協(xié)定、設(shè)立英國領(lǐng)事館。但有趣的是,這位在當時算對中國充滿善意觀察眼光的外國人,最后卻被中國瑣碎的生活細節(jié)、陽奉陰違的修辭話語、層層監(jiān)視的人際關(guān)系或大部分是吹噓、胡掰的偽知識偽歷史弄得精疲力竭。當他初抵中國時,有人讓他看一張在天津油印的單子,上面以中文羅列著他準備呈獻給皇帝的禮物。但沒過多久,城里流傳的他帶來的禮物,卻變成了‘好幾個高不及十二寸的侏儒或矮人,身材比例及智力都不輸英國兵;一只比貓還小的大象;一只老鼠大的馬;一只母雞大的云雀,以木炭為食,每天約可吞五十磅木炭;最后是一只奇幻枕頭,任何人只要將頭枕上,立刻就可熟睡,任何夢中出現(xiàn)的遙遠地方,諸如廣東、福爾摩莎、歐洲,均可在彈指之間到達,毫無旅途之困頓?!?/p>
“我讀過這本書,我知道,”他興奮地說,“是一本描述幾世紀來一大狗票去過中國幾年或根本沒去過中國的西方唬爛天才,如何憑空編造出一個他們恐懼、憎惡、著迷、意淫的靡麗國度。我想起來了,那是Jonathan D.Spence史景遷的書。其實那個充滿激情的唬爛河流起源更早,早到馬可·波羅,邪惡的國王和他的暗殺隊伍,主人死后火焚家仆和女眷,獨角獸、可汗眾多嬪妃的感官樂園……”
“或者更早,早到《亞歷山大傳奇》或《辛巴達歷險記》,絲綢之路上的想像力:馬其頓的軍隊越過了阿契美尼德王朝的波斯行省,向印度河流域推進,越過了安息、大夏、康居和犍陀羅諸多地區(qū)。青春之泉、會講話的島、獨眼巨人、太陽樹或半人半鳥者、化裝成使者進入一極難進入的國家,卻被皇后從花瓶上的畫像識破認出……”
“還有一種專吃牛、羊或人類的巨大羊蜱蠅,它們不會講話,但叫聲像狗狂吠。有一個故事還講到,亞歷山大和士兵們抓到了一只食人獸,他命令他們把一個裸體女人推到它面前,當它開始吞噬她時,士兵們沖上去把那女子從它嘴里拉出來,于是這怪物便以自己的語言嘰哩呱啦地饒舌……”
他心里想:我還以為你是“外獨會”的成員呢。
但圖尼克說:“你知道我怎么想嗎?在我們這個西夏旅館里,那些洋玩意兒,什么望遠鏡、天象儀、地球儀、西洋手銃、手搖大喇叭電唱機、石蠟唱盤(還是華格納的呢)、手搖電話機、有西洋女人裸體畫的鏡箱幻燈片機……這些全都有,它們或收藏在某一條走廊某一個房間里,或成為我們那些客房里的擺設(shè)。但是,我要說的是,那個馬戛爾尼當作笑話的,他認為被篡改成荒誕不經(jīng)的物事:那些侏儒、貓大象、老鼠馬、吃木炭的大云雀、像哆啦A夢‘任意門’一般的枕頭,那些東西才是,才是我的、我的西夏故事的入口。它們不是空調(diào)房間里的靜物。我必須爬進去,老哥即使是從防火梯或攀墻索,我都必須爬進去!”
那之后幾天,他皆提心吊膽注意著新聞。有一天的新聞里出現(xiàn)一則小小的消息:一個戲劇系大學(xué)生在無人深夜帶著一捆繩梯去攀爬天母的大葉高島屋百貨,可能因為繩滑失手,那男孩從六樓高空摔下,到第二天近中午百貨公司開門時才被警衛(wèi)發(fā)現(xiàn)陳尸于B1樓的大水族箱前地板。據(jù)說男孩家世極好,警方初步排除他侵入之動機是為偷竊,死者家屬亦極低調(diào),僅就“是否在攀爬過程中被警衛(wèi)發(fā)現(xiàn),追逐而失足摔死”提出質(zhì)疑。而百貨公司亦調(diào)出當晚監(jiān)視器錄影帶,證實整個過程從攀爬到失手,掙扎懸掛,終于力氣放盡摔落,全只有男孩獨自一人。另外 × × 大學(xué)戲劇系亦出面證實,死者當晚攀爬用之繩梯,是該系上學(xué)期畢業(yè)制作公演《亨利四世》中之舞臺道具,日前于工作間遭竊……
他連著好幾晚都擔心著:是不是圖尼克啊?但他的年紀應(yīng)不止是個“戲劇系學(xué)生”。不過他在梅雨結(jié)束的那個星期二晚上又在那間居酒屋遇見圖尼克在對著一屋子人夸夸而談。那天晚上有另一個酒客講到一件事令他印象深刻:他說前一陣他帶著一個team到高雄旗津拍廣告,里頭有一個學(xué)弟是會弄布袋戲的,他們帶著戲箱,黃昏時搭渡輪到半島那里,搭篷上戲。那里的居民看熱鬧了幾天,也懂狀況了,導(dǎo)演一喊開麥拉大家全安靜下來。人群中有兩個人鶴立雞群渾身發(fā)臭非常惹人注意,其中一個是黑人是那種長脖長腿長手族的,另一個是當?shù)亓骼藵h,從小就憨的。后來他們問當?shù)厝?,說那黑人是非洲某個小國的,原是跑船的船員,大概是沿途港口嫖妓得了愛滋病,他們那條船的船長不道德,恰好某次停泊在高雄港,就把他放鴿子船就開跑了。他又不會講英文,身上也沒有證件或多余的錢,遂在港口一帶流浪晃蕩,當?shù)毓軈^(qū)也知道有這么個“流浪黑人”,卻都不知如何處理,遂不予理會。后來不知怎么和那弱智的兩人混在一塊,兩個都高個兒,平常就作伴睡在公園、公廁、小學(xué)校園或寺廟。酒客中不知有誰提起我們臺灣現(xiàn)在真是愈來愈多外來侵入者了,據(jù)說現(xiàn)在每八個新生兒就有一個是外籍媽媽生的……云云。他聽了非常刺耳,心里想:老子不就正是個外來侵入者?
那天深夜他又與圖尼克相攜走路回家,當他們走過一條人行天橋時,橋面上一個行乞的老頭,收音機開得非常大聲,那是一個電臺主持人用一種賣膏藥的流暢臺語夾評夾敘地播報新聞:今天早晨有一位小姐出門上班時被一位男的強拖進公寓鐵門里,那個男的掏出他的水泥管叫伊幫他吹喇叭,那位小姐不肯,這個男的就拿出電擊棒來給伊電昏電得全身灼傷然后強奸啦……
他不可思議地左顧右盼,確定這是真實的場景,或只是圖尼克移形換位的魔術(shù)?這座天橋是真的,橋上的老人是真的,橋下讓人暈眩偶爾駛過的夜車也是真的……圖尼克在他身旁走著,臉上帶著一種神秘的微笑。他期待他會告訴他什么?“是的,這些都是胡人。他們?nèi)俏飨穆灭^的房客?!?/p>
他停下腳步,轉(zhuǎn)身對圖尼克說:“聽著,圖尼克,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你的詭計或魔術(shù)?或是你的同伴們動的手腳?但我要告訴你:那是不對的。你不可能搭建一座改變自己血液里神秘基因圖譜的旅館。你不可能用別人故事里的破碎材料像廢棄車廠里的零件去拼裝一個獨一無二無法繁衍后代的你自己。你不可能做你自己的父親。我知道你們在一些你們無力負擔其全景或縱深的殘虐畫面前訓(xùn)練自己無動于衷,那使你們挑釁又嘲諷,那使你們失落自己的純真。那使你住進那個你自己一手打造的歪歪斜斜的世界:那里面的人,歪鼻塌嘴,沒有影子,只有半套染色體,也許你憎恨用憂郁癥量表或百憂解來替代描述那種想自殺、想哭泣、心臟要爆破的感覺。也許你討厭被羞辱的感覺,你討厭別人越俎代庖用他們自以為是的語言描述你,但那并不代表你要對自己動手腳你要把在你里面的那些真實東西變成不相信的圖尼克,小心噢,你和你的那些旅館故事就像SARS。一整套被幻術(shù)和自我想像欺騙的防御免疫系統(tǒng),它被它自己編造的那整個龐大完整的海市蜃樓敘事給唬住了,于是它啟動了全部最劇烈的殲滅火網(wǎng),把自己的身軀、內(nèi)臟、血管、頭顱、四肢,全咔吱咔吱地吞噬咀嚼了。小心你將要展開的那個敘事,不是你以為的包羅所有魔法、色情故事、所有戲中戲或極限經(jīng)驗的旅館:那只是一粒搖頭丸就可以達到的全部歷程,捏一下就全變成粉末……”
他說得感傷又急切,然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竟脫口說出一句羞愧欲死的通俗劇臺詞:
“如果沒有愛……”
但眼前那個無法還原自己究竟為何事物所傷害的青年,擺出一副人間失格者或卸下十字架的灰白尸身耶穌的失魂落魄模樣。他知道他的魔術(shù)已經(jīng)啟動了。圖尼克說:“我只是想……脫漢入胡……”他已經(jīng)走進那座他自己一手搭建的虛妄世界,像那些年輕人在城市里所有的KTV包廂一邊喝著罐裝啤酒一邊對著晃亮白光的熒幕嘶吼:脫掉脫掉脫掉脫掉
那時他已知道:他和圖尼克正站在兩個世界裂開的最后連接之瞬,一座仿擬之城將載著圖尼克漂浮遠去,那里所有時鐘鐘面的指針都停在不同的刻度,除非他在那一瞬痛下決定跳進他的結(jié)界。他同時已預(yù)知:明天一早,他會帶著鎖匠,循著他留給他的地址,找到圖尼克的公寓,撬開鎖破門而入,他知道他會是第一個看見那景象之人。圖尼克的雙腳會懸空垂掛在他眼睛水平等高的位置,像他年輕時寫過的短篇小說結(jié)尾,他看不見他的臉,像神龕上煙霧縹緲的神偶的曖昧笑臉。搖搖晃晃。像操作攝影機器時不穩(wěn)的手臂。他知道那即是他啟程之始,他必須(比少年時在夜行列車上承諾那個殺人犯陌生人要艱難一萬倍)去找尋那座旅館。他必須去找回那個眾人皆以為離開人世(或根本從來就沒這號人物),其實已check in住進那間“西夏旅館”里的圖尼克,胡人圖尼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