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龍去世那天,我正好在搬家?;j籮筐筐的雜物之上,有人放了一張當天的報紙。大字標題報道離奇死訊,我跑上跑下,也忍不住注意到了。說來慚愧,我對這位傳奇人物所知不多。他比我大上十多歲,已經是國際性的偶像都說他的功夫了得、電影賣座但對我而言只是一個朦朧的形象,我是個什么也不懂的書呆子,只看沒有人要看的歐洲電影,帶著房間里一疊疊排成一行的書籍,打算搬離一天到晚充滿沖突的大家庭,一心想要寫作。對于新的工作、對于將要成家這樣的事情,一點也不明白它的含義。搬運貨車上的工友正在談什么暴斃丁佩香閨的艷聞,這是香港影城波譎云涌的情節(jié),于我是另一個星球的故事,我只潔癖地埋首手中的歐洲小說,甚至也不抬頭看一眼貨車向前駛去時,街上掠過的風景。
如果我當時沒有搬家呢?如果我當時留下來,會不會走上不同的一條路?當我選擇了這條路就不知道另一條路是怎樣的了,當我在這個時間中就不會置身在另一個時間里?,F在,在許許多多不同的時間中,我可以這樣、也可以那樣地,把點連成線,去說一個故事?
你在一年后出生。我不知要怎樣來迎接你。我用大家庭中跟表弟玩耍的經驗來跟你游戲。我記得你逐漸學習爬行,頭兒不穩(wěn)定地左右搖擺。我試寫?zhàn)B龍人師門的故事,我跟你一起在竹席上爬行。這些你后來都記不起來了,你只記起我用胡茬子刺你的臉。我握著你的小手在寒天走路,抱著你去看年宵。我跟你一起翻閱叮當貓,隨時間機器去到未來。我們在家里辦刊物,樓下是處理廢紙的鋪子。所有的朋友都跟你成了朋友。我們正在客廳里討論金禧事件,你滿身肥皂泡跑出來嚇大家一跳這些你后來都記不起來了。你只是半開玩笑半認真地怪我們在你四歲時就跑了去外國念書不理會你。
我們在香港沒有看小龍的電影,看的都是藝術電影。去到外國還在找藝術電影,沿著一條街一直走以為就可以走到電影院,走著走著才發(fā)覺一千多號是沒法光靠走路走到的。在外面才學煮飯,才會去唐人街,才會知道讀書以外還有很多需要理會的事情。在外國,逐漸知道多一點小龍在外國的電影,還有他的聲名。他是那離鄉(xiāng)背井遠赴泰國謀生的唐山大兄,長期對抗當地的惡勢力,遇盡欺凌后忍無可忍手刃毒梟,為同胞報仇:他是精武門里霍元甲的弟子陳真,為報師仇怒殺漢奸和日本人;他是不懂外文的過江唐龍,受盡歧視后發(fā)揮中國功夫把外國人打個落花流水。他赤裸上身,舉起右手擋在胸前,左手在下面俟機待發(fā),他的凌空三彈腿、三節(jié)棍、汗水、叱喝,全構成傳奇的一部分。
我在第三學院做寫作助教,遇到很好的學者,收集材料去教同學分析社會問題:我?guī)徒堂绹膶W的史提芬·覺斯做助教,他故意刁難我。我沒有踢起飛腳。電影院里的叫好聲中,我們雖明白置身異地容易勾起民族感情,可也受不了那簡化地宣泄民族屈辱的拳腳。
第一年回來叫醒你,你竟認不出我們了。后來你來過迪士尼,跟你的小朋友玩得精疲力竭,第二天躺在床上累得動彈不得。沒多久我回來香港開始教書的工作,安頓下來??纯丛谖颐媲?,你已經不經意悄悄長高了。我們一起去看《人海孤鴻》。我童年時已看過的彩色電影??截惥故窃谕獾氐臎_曬那里擱了多年才找回來的。那已經是80年代中,我又一次做了不大成功的父親,回看早年的吳楚帆這父親,嘗試在1949年后香港殖民地土壤上創(chuàng)辦孤兒院,憂心忡忡地看著新一代的孤兒在這無根的土地上成長。面對傳統倫理道德觀念逐漸受到沖擊,吳楚帆這一代的父親抱持的樸素人道主義思想顯得左支右拙,唯有在電影的訓誨結尾得到象征式勝利。
也許我們的父母當年都多少有點在扮演著吳楚帆與白燕?但在現實中卻不是那么容易勝利。我記得初看時,更容易認同年輕的小龍,那流浪街頭的孤兒阿三,滿嘴廣東俚語,對循循善誘的吳楚帆不耐煩。重看的我,到頭來竟對樸素的人情有點感動。你可打了個呵欠——我感覺到:這回輪到你不耐煩了。
你不耐煩我們叫你看的電影,即使我們自以為開放地、提議大人看的藝術電影。你說喜歡寄宿,凌晨起來去看星。你又說不喜歡寄宿,要搬回來了。你當童軍好似找到喜歡的角色。你跟中學同學相處又好似不快樂了。你跟母親吵架,她在你書包中找到暴力的漫畫和流行曲的CD。我嘗試做和事佬,調整零用錢和嚴苛的規(guī)則,在自由和管制之間找一塊溫和的中間地帶。你不滿周圍的現況。你忽然起伏不定,捺碎了破璃杯,一下子霍地站起來到廁所去。你不見了人影。1989年大家吵得最厲害,你說畢業(yè)后想要到外國升學,你的許多同學也去了。
回港以后我也一直嘗試在適應。離港以前的日子,好像只是沿著一道直線走前去。在外面、從外面回來,卻好像找不到先前撒下的面包層,迷路了。我想寫一個關于煩惱娃娃旅程的長篇,一直寫不完。我原來肯定的價值觀念都混亂了,原來是由一點走到另一點的敘事路線,不知怎的橫生枝節(jié),派生了那么多的歧路與插話。
你不在身旁的日子,我開始逐漸發(fā)覺:我們不在同一個空間里,也不在同一個時間里??臻g還是可以跨越的。我趁在紐約開會的機會,飛到多倫多看你。你的老師稱贊你。我提議去吃薄餅,你以前最喜歡吃意大利薄餅,你說學校的薄餅像鞋底一樣,吃怕了不如去吃中菜我們從你寄宿的學校乘車回到多城姨丈家,共度一個圣誕。姨丈的兒女都進名校,他們都強調名牌。姨丈一位移民多年事業(yè)有成的朋友,出言諷刺新一代的留學生,我想你在放假時住在姨媽家里也許并不好受?
小學時你有朋友要轉學,約了在街口道別。我拉著你的手,你拿著禮物,滿懷熱情地下樓去。我們在寒風中站了兩個小時,朋友沒有出現。我們慢慢地走回家,笨拙的兩父子。你問:“人為什么會是這樣的?”我緊握著你的手,也沒辦法問答。
我見你懂事客氣地回答姨媽。我就想你太顧別人,會不會對自己不公平?我送你到巴士站搭長途車回校,我也要乘巴士到機場離去了。行李又是收拾不下,一大袋什么提在手里,還有一大箱公仔面!
飛機上播舊片:大衛(wèi)卡烈甸的功夫俠士。是中國熱時的美好想像?我可在想:小龍初抵美國的日子,不知他是怎么過的?
1990年我在紐約,邀你來跟我一起看戲。百老匯和外百老匯。成人的小飛俠和搖滾的莎士比亞。不知怎的總有那么多破碎家庭的故事。與朋友一起看音樂劇,你累了我們就取消了下面的節(jié)目。我們一起吃了很多西班牙海鮮飯,說了很多話。你選了心理學系,我總疑心你是因為成長的背景,想要分析你古怪的父母?
我在香港工作得很累,都是吃力不討好的工作。我想找回自己的時間。后來有一個機會,去約克大學客座。妹妹和媽媽也去了,她們受不了多倫多的天氣,轉往溫和的溫哥華,在那兒安頓下來。結果是我陪你生活了半年。我打地鋪住在書桌的后面,又一個用書堆起來的臨時的家。你開車,我變成要靠人送上學的兒子。身份倒過來了。為了在唐人街找錄影帶,我等了你大半天,結果大吵了一場。后來又沒事了。我記得你住的地方對面商場里韓國小店的老板娘對你很好。你好像還是害怕復雜的人事。我卻怕你太善良會被人欺負。你還是不會煮飯;我到外國還是那么忙,老有做不完的工作。天氣太冷了我們就到對面去吃火鍋。
離開香港,談的還是香港。處身不同的空間,或許會帶來不同的看法?1997年我為溫哥華籌辦《香港故事》電影節(jié),從李晨風的《人海孤鴻》開始,以王璐德的《少年犯》結束,想借用50年代吳楚帆這一代從大陸來港的父親的故事開始,反思90年代移居溫哥華的岳華這一代的父親的故事。妹妹也來聽講座,還有我在溫哥華認識的年輕藝術家。其中一位帶來了剛結束了生意移民來此地的母親。她們不認識李小龍,她們的母親可認識。至于小龍,小龍在銀幕上從來不是父親,他活到當父親的年齡就去世了。他始終是兒子一代的小龍在外國的香港節(jié)里,也??匆娦↓埖暮螅t燈籠和中國雜碎放在一起。漸漸地我對此也沒有什么反感,反而很想知道多一點這個人。我們年輕時鄙視的流行文化,其實跟我們成長的歷史不可分。我通過電影銀幕的光影尋找自己的身影。你老把武俠劇集的主題曲唱成一個滑稽的版本,惹得妹妹大笑。1997年以后我有點厭倦有關香港文化無謂的紛爭,也不大想參與討論了。我轉到鄉(xiāng)下工作,也回頭去看許多老電影。我看到另一個時間里的生活面貌。我無意中看到1950年的《孤星血淚》,從狄更斯小說《遠大前程》改編過來的電影,在里面小龍飾演由英國的PIN變成了說粵語的唐人致群,遇見吳楚帆飾演的逃犯。原著沒相干的人物,在改編的電影中變成了父親,帶上了粵語片的倫理色彩。這個父親被人陷害,卻希望兒子能受好的教育,當一個醫(yī)生去救人。小龍飾演的少年角色,單純地幫助對方。他少年世界里的鄰居,是比他更小的只有六七歲的蕭芳芳,大家小小的腦袋里不會想得太多,并不知道誰將會影響他的一生,只想做得好,并不知道自己將要負起的責任和面對的抉擇。
去年六月我在北京講詩,你有興趣來跟我一起,當然求之不得。我們度過愉快的兩個星期,去了北??茨切┎鹗5暮?,去了新興的畫廊和餐廳。老是塞車,車都擠在一起。
登上長城,看著那些俗艷的駱駝和破舊的城墻,你興致勃勃地往前走,沿著一道直線走前去,把我拋在背后了。
你后來說,你一直在外面長大,倒是很高興有機會回去看看北京——不是外國傳媒里的北京,是自己體驗的。你在研究中心工作,正在準備寫論文。我勸你不要太野心,一篇論文不要想包括所有的東西,不要像收拾不了的行李。
8月妹妹和媽媽回來,一起去廣州,印象反而不是那么好。你說,這樣也好,不完全是一面倒的浪漫的好,也看到另一面。我覺得你好像成熟了。回到香港,妹妹因為配眼鏡鬧別扭,反而是你去幫她辦好了。你好像真的長大了。
我作為一個疲累的父親和教師,愈來愈想回頭去看歷史。再有機會看到1950年的《細路祥》,仿佛在倒讀小龍一生的歷史:回到他的童年,回到我們的童年。在貧困和不公中長大,是一個機靈的小孩,受大人的影響,但也逐漸有自己的主意。他舉手擦擦鼻子,經驗了從摹仿周圍種種傾側的代父形象中長大。
穿著長袍的行列。一列一列學生從我們面前經過。我想起我經過你和妹妹不同的畢業(yè)禮。沿著一道線,同學走過去,愈走愈遠了。從畢業(yè)禮的行列回來,我回到辦公室,桌面上都是書籍、文件和圖片,亂得不成樣子之前一直在忙,整個學期都在忙,根本沒有時間整理一切總有那么多文件要處理、報告要寫,好似總是要先處理了那些我不想寫的,然后才可以去寫自己想寫的東西,但往往辦完公事,已經沒有自己的時間了。想看的書、想看的電影,想寫的文字,一次又一次錯過了。紛亂的雜志上盡是有關古跡的拆遷、西九龍未來的發(fā)展。有關地產商的種種爭論里,似乎也有文化界牽涉其中。如何在例行的渾然不覺的時間中,創(chuàng)造出于自己有意義的時間呢?還是希望能寫自己想寫的故事。字典旁邊壓著一本柏林的地圖,藝術家朋友問起我在柏林的日子。說起柏林,我們不是一起在柏林度過一個暑假?大家一起走了很多的路,看到很多層次的歷史。有皇宮、博物館島,有不同階段的歷史的痕跡,有七彩繽紛的土耳其市場。大家也迷過路,也有情緒低落的時候,里面真有許多縱橫交錯的線呢。
在高塔的餐廳里,我們拍過一張照片。后來妹妹寫了一首詩,寫到飛鳥的團聚。高塔的那一刻,由于那張照片、那首詩,好似保存下來了??墒俏覀冞€有許許多多零碎紛亂的片刻呢我在柏林走了許多路,藝術家朋友后來去了柏林,她告許我她也走了許多路。她在柏林做的一個藝術計劃,是在地圖上畫一道線,筆直地沿著它走。在現實里,你可能穿過墻,走到人家的廚房去。畫一道偶然的線如果我們在生命里找?guī)讉€點,畫一道線,一定也可以串起許多零星的東西,劃出另一道弧跡,勾出許多遺忘的東西。我寫了一些柏林故事,卻又有許多還未寫出來的故事。每日壓過來的繁重工作令人透不過氣來,令人麻木,令人沒有停下來反省的機會。我好似在跟時間搏斗,零零星星地仍在想做點什么。我能透過種種政經權力縱橫的線網,給你寫幾個字么?
桌上另一本書,是同學還給我的電影書。我翻開來,看到一張小龍數月大的照片,他客串演出《金門女》的照片。躺在嬰兒床上的小龍,更早的小龍,臉上幾乎看不出什么表情,更稚嫩,更充滿了種種未知的可能性。
2004年11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