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蘇丹已經(jīng)三年多了,我以為我會等到多年以后,才會像凱倫回憶她的肯尼亞、杜拉斯回憶她的西貢那樣,開始想念我的蘇丹,然而這些記憶碎片是如此不安分,時常突然地跳出來讓我心動。
響 指
響指,俗稱打榧子,我的左手打得比右手好,更脆更響,可惜沒機會表現(xiàn),我在蘇丹,只用右手打榧子。
在來蘇丹之前,看過很多介紹風(fēng)土人情的資料,可是沒有人提到過響指的作用,我也是在一次蘇丹人的集會上發(fā)現(xiàn)這個秘密的。那是一次婚禮,結(jié)婚的人是我一個客戶“表”了三千里的表親,客戶帶我去見識見識,結(jié)果轉(zhuǎn)眼間他就消失在一群同樣穿著白袍、帶著白布纏頭的男人中了。我一個人西服領(lǐng)帶地坐在椅子上,手里端著一杯可樂,說不出的別扭,感覺自己不像是來吃飯的客人,反而像是端著托盤到處送飲料的服務(wù)員——這個會場,只有我這個外國嘉賓和服務(wù)員穿著西服。
好在婚禮邀請了一幫歌手,我借機欣賞蘇丹音樂。果然很有特點,婉轉(zhuǎn)高亢兼而有之,每一首歌都很長,像是一口氣唱下來的,真夠讓那歌手蕩氣回腸的。當(dāng)一個女歌手上臺演唱的時候,下面響起了一片掌聲,我仔細一看,這個歌手可是蘇丹國家歌舞團的,每逢重大節(jié)日都會出現(xiàn),電視里也常常能見到,到這里演出,大概也算是“走穴”吧,看來我這個客戶的表親還挺有實力的。正胡思亂想,就看到臺下的賓客三三兩兩地站起身來,走到臺前,把右手高舉過頭,向著女歌手打榧子,而那女歌手顯然也很喜歡這樣,同樣把右手舉起來打著榧子。
我大感興趣,忍不住湊了過去,大概由于我這個外國人的加入,周圍的人也興奮起來,很快樹立起一片右手的森林,都吧嗒吧嗒地彈著響指,那聲音匯集成一片,倒也好聽,彈到興起處,還要以臀部為軸心前后晃動著身體,不管是上面的歌手,還是下面彈指的人,都分外陶醉,帶我來的客戶也覺得很有面子,沖出人群跑到我身邊來,生怕別人不知道我這個外國人是他帶來的。
那天晚上認識了好多人,有新郎家的也有新娘家的,大家都把我當(dāng)作朋友,我也就不好意思再問為什么要彈響指。直到很久以后,面對另一幫朋友,我才敢問了一句,原來這彈響指就是表示擁戴,表示自己已經(jīng)將他作為了自己的兄弟姐妹、叔叔嬸嬸。我這才明白,自己糊里糊涂彈指一揮,竟然有了一大堆蘇丹親戚。
無 姜
要判斷一個在蘇丹生活的中國人過得怎么樣,有幾個重要指標:一是看他有沒有煙抽;二是看他有沒有酒喝,這兩項都需要關(guān)系夠硬、面子夠足才能做到??蛇€有一條,那就是看他廚房里有沒有鮮姜,如果隔三岔五能有塊鮮姜做菜,那他過得可就不是一般的好了。
蘇丹不產(chǎn)鮮姜。當(dāng)?shù)厝艘仓澜苤匾麄兣胫婆Q蛉獾臅r候也離不開姜,不過都是曬成木乃伊的干姜片,在市場上倒是很容易買到,可怎么也沒有鮮姜那種特有的味道。在蘇丹,有錢也買不到鮮姜。那些廚房里有鮮姜的中國人,要么能經(jīng)常去周邊國家買,要么就是有人給送,鮮姜就是實力的象征。
有一次機緣巧合,我也得到了幾塊別人從國內(nèi)帶來的鮮姜,可我沒舍得燉一鍋肉就這么吃了,而是在院子里找一塊空地,細細地翻土,深深地埋下,指望這幾塊姜能生根發(fā)芽。在蘇丹,鮮姜也會成為公關(guān)利器,社交法寶。所以我把種姜當(dāng)成了那段時間的工作重點,害怕非洲的太陽欺生,我特意在姜園——我給我那塊巴掌大的菜地起的雅號——四周用腳手架鋼管搭起架子,上面蓋上遮陽的麻袋片,還弄了根漏水的管子當(dāng)做自動噴灌系統(tǒng),保持土地濕潤。莊稼一枝花,全靠糞當(dāng)家,我早就去附近的養(yǎng)雞場要了一麻袋雞糞,沒事就撒上點兒。這些姜還真爭氣,很快就拱出了星星點點的綠色枝芽。我再也按捺不住,到處打電話報信許愿,短短幾天,就許出去幾十公斤鮮姜了,大概遠遠超過我第一次可能有的收成了吧。
然而春風(fēng)得意,馬失前蹄,我的姜一夜之間就枯萎了,我不甘心地挖開泥土,下面的鮮姜已經(jīng)變成干枯的姜片,來到非洲的短短時日里,它們已經(jīng)耗盡了身體里全部的養(yǎng)分,盡情綻放了自己的生命。
我?guī)е匆夥忾]了姜園,每日黃昏還來坐坐,這已經(jīng)是這些日子養(yǎng)成的習(xí)慣了。過了很久之后,還有些不太熟的朋友輾轉(zhuǎn)托人要到我的電話,問我有沒有鮮姜,我總是告訴他們,有,還沒有長出來。
捏牛黃
蘇丹的集市上曾經(jīng)有過一景,在牛羊肉柜臺前懸掛著很多深綠色的小袋袋,大小不一,顏色也深淺不同,迎著陽光一眼望去,有些竟然晶瑩剔透,發(fā)出綠寶石的光芒,如果不是蒼蠅們孜孜不倦地繞著它飛,還真像是某種奇異的熱帶水果。這是?;蛘哐虻目嗄?。
在30年前,最早的一批中國人進入蘇丹的時候,有個中國廚師,每次去市場買菜,總要到牛羊肉柜臺,沿著那些苦膽一路走過去,邊走邊伸手在每一個苦膽上捏一下。同去的人問他他也不說,后來才知道,他是在找牛黃。
牛黃是名貴的中藥,生長在牛的膽內(nèi),是病變的產(chǎn)物,有強心、解熱的藥效??嗄懯擒浀?,有了牛黃的苦膽就變硬了,廚師一心想找到變硬的苦膽。只是這東西也是可遇不可求的,蘇丹的牛又長得比較健壯,輕易也不得病,所以那個廚師捏了好久,才捏到了一塊,很大,據(jù)說很值錢。
那時候中國人的圈子不大,很快就人人皆知了,于是中國人有事沒事就跑到集市上,去了就沿著牛羊肉的攤子一路捏過去,一個早晨之內(nèi),那些苦膽要被中國人捏上七八回。蘇丹人覺得奇怪,可問誰,誰也不說。大家心照不宣,因為一旦被蘇丹人知道他們在找什么,牛黃就不可能再被捏到了——宰牛的蘇丹人就會先捏上一遍,賣肉的又會再捏一遍。
據(jù)說,這個秘密一直守了好多年,成了兩國之間一個不解的文化之謎。其實兩個相隔遙遠的文明之間,注定是有好多不同的,比如苦膽,中國人不會把它們掛出來賣的,可在蘇丹,賣得比肉價格還貴。
這是因為苦膽是蘇丹一些傳統(tǒng)佳肴里不可缺少的重要調(diào)味品。蘇丹至少有兩道名菜是離不開苦膽汁的。一道是把生的牛肚、牛肝、牛肺等切成碎塊,與西紅柿丁、洋蔥丁混合起來,澆上碧綠的苦膽汁攪拌一下生吃,端上來花紅柳綠,顏色鮮艷嬌嫩;另外一道則更為地道,選剛宰殺的小羊羔的羊肝,切成片狀用苦膽汁拌和了生吃,現(xiàn)宰現(xiàn)吃,吃的時候羊肝的熱氣還沒有消散。
這些都是蘇丹人贊不絕口的食品,作為最尊貴的客人,蘇丹朋友是一定要請你吃這樣的菜的。你不能不吃,否則就是對人家不尊重,甚至釀成嚴重的誤會,傷害民族感情,影響兩國關(guān)系。只好硬著頭皮,連連稱贊地生吞下去,哪怕馬上就到廁所去吐,哪怕回家后就吃黃連素。我們的領(lǐng)導(dǎo)人常說的一句話是中蘇友誼牢不可破,一說就是幾十年,我一直以為是句套話?,F(xiàn)在才知道,每句能成為套話的話,都是不簡單的,在這句話的后面,有多少代中國人一次次地在這種飯桌上刻骨銘心地忍耐啊。
現(xiàn)在的蘇丹人,飲食習(xí)慣也已經(jīng)改變了很多,我在這里混了三年,各種級別的飯局出席了無數(shù),可是從沒有吃到過用苦膽汁調(diào)制的食品。
現(xiàn)在,蘇丹的牛羊肉市場,也已經(jīng)很少看到掛滿苦膽的景象了,而且中國人越來越多,也沒見到誰再去捏牛黃。
[摘自《讀庫》06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