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誰害怕弗吉尼亞·沃爾夫》是美國著名劇作家愛德華·阿爾比的代表作。劇作家以荒誕的戲謔和劇內(nèi)儀式的獨特戲劇形式演繹了一部現(xiàn)代寓言,表現(xiàn)出現(xiàn)代人依賴自欺的幻想來獲得救贖的心理狀態(tài)。本文借助原型批評理論,著重分析此劇結構對宗教儀式的移用,以期挖掘隱喻背后的深層意蘊。
關鍵詞:《誰害怕弗吉尼亞·沃爾夫》 儀式原型
一九六二年,美國著名劇作家愛德華·阿爾比發(fā)表了多幕劇《誰害怕弗吉尼亞·沃爾夫》(《Who's Afraid of Virginia Woolf 》, 以下簡稱《誰》)。這部作品風格冷峻,卻在觀眾和讀者中引起了強烈的共鳴。它在百老匯連演六百六十四場,在商業(yè)上獲得了巨大的成功,而且還贏得了包括紐約劇評界獎和托尼獎在內(nèi)的六個戲劇大獎,不但成為阿爾比個人的巔峰之作,也成為當代美國戲劇的經(jīng)典劇目。
比較阿爾比的其他荒誕劇作,《誰》劇顯得較為寫實,主要描述了一次家庭拜訪。主人喬治是新迦太基大學的歷史學教授,妻子瑪莎是校長的女兒。幕啟時,他們就進行著瑣細、平淡,略帶揶揄的對話。隨后新到大學任教的尼克帶著妻子哈妮到來。于是四個人在一起喝酒、聊天、跳舞,相互戲弄、挑逗……從凌晨二點一直到天亮前。劇情就在這種拉拉雜雜,戲謔愚弄中演了不間斷的三幕。盡管如此,劇作家似乎刻意與現(xiàn)實保持距離,此劇不存在傳統(tǒng)意義上的故事,也完全沒有什么懸念,情節(jié)推進完全依靠荒誕的“戲謔”。在一個完全現(xiàn)實的場景中,阿爾比移用“驅(qū)魔”這樣一個古老的儀式作為戲劇結構,創(chuàng)造了一個亦幻亦真的世界,將現(xiàn)代人異化的生活和靈魂暴露在舞臺上。特別是作家選擇漫漫長夜作為這一儀式發(fā)生的時間,更強化了夢魘般的怪誕意味。
“驅(qū)魔”源自一個古老的異教傳統(tǒng)。根據(jù)弗雷澤《金枝》中的記載,定期的驅(qū)魔風俗在歐洲的異教徒中曾經(jīng)相當盛行。當基督教盛行之后,這種異教的儀式又常常附在基督教節(jié)日中,成為節(jié)日歡慶的一部分,流傳下來。弗雷澤還強調(diào)這一儀式的一個重要功能就是治療。這倒與戲劇的功能不謀而合,因為從亞里士多德開始,理論家們一直非常注重戲劇的“治療/宣泄”作用。
阿爾比首先為這個儀式選擇了一個時間——沃爾普吉斯之夜(此為第二幕的標題)。一直以來,歐洲各地都喜歡在五朔節(jié)前夕驅(qū)魔,因為這些作惡的東西這時候邪氣最盛。而五朔節(jié)的前夜正是著名的沃爾普吉斯之夜。傳說這一夜,女巫們會乘著掃帚、山羊前往布羅肯峰與魔鬼狂歡,所以又被稱為“女巫的歡宴”。中世紀的基督徒相信這是女巫的安息日。后來在基督教的影響下,沃爾普吉斯之夜逐步成為驅(qū)邪的節(jié)日,以舉行各種各樣的儀式來驅(qū)邪而聞名。像許多宗教儀式一樣,這也是狂歡的一夜。大家都成了狂熱酗酒之徒,人們互相謾罵,放縱情欲,對社會禮儀規(guī)范無所顧忌。沃爾普吉斯之夜不但給了劇中儀式一個最佳的時間,它本身在文學史上也具有強烈的象征意義,成為夢魘般癲狂場景的代名詞。許多藝術作品都熱衷于這個傳說,在歌德的《浮士德》中就有以此為標題的詩章,其中詳盡描述了一個女巫狂歡的世界:“我們好像墜入了夢鄉(xiāng),我們好像進入了魔境?!薄拔灼艂冓s往布羅肯山,麥穗兒綠,麥茬兒黃?!?阿爾比正是借用了沃爾普吉斯之夜來抒寫劇中人物的狂躁與幻想。為了呈現(xiàn)這種狂亂感,他將語言的功能發(fā)揮到極致,這一夜在他筆下簡直就是語言的狂歡。
阿爾比還為這個儀式選擇了一個合適的地點——新迦太基。它不建立在舞臺之上,只存在于人物的對話當中,是戲劇結構隱喻的符碼。在本劇中,這個符碼的象征意義包含以下幾個層面:
首先,迦太基是古代腓尼基人的城邦。距今已有二千多年的歷史。 更重要的是,它已經(jīng)被毀滅,對于觀眾來說是歷史的、記憶的一部分,而不是現(xiàn)實的一部分。它為后面儀式情節(jié)的發(fā)展提供了一個虛幻的想象空間。
其次,和人物對話中提到的俄摩拉①一樣,它還是個紛爭戰(zhàn)亂不斷,滋生罪惡與欲望的地方。它象征了主人公的生存現(xiàn)狀:無休止的唇槍舌戰(zhàn)。瑪莎認為生活和丈夫都辜負了她的期望。她抱怨“家里一團糟”,“喬治這輩子簡直是一敗涂地”。而喬治一直生活在童年的陰影、妻子的埋怨和岳父的威壓之下,漸漸變得懶散、冷漠和自負。瑪莎對丈夫的輕視和喬治對妻子的仇恨愈演愈烈,使他們偏執(zhí)、對抗,打擊貶抑對方……簡直成了一對言語虐待狂。阿爾比以戲謔的方式讓人物的內(nèi)心掙扎在口角之爭中盡顯無遺。人物以這種反常的話語形式表達了彼此需求和愿望無法滿足的焦慮和痛苦。
熟悉羅馬文學的人還會記得,古羅馬詩人維吉爾筆下迦太基女王黛朵和特洛伊勇士埃涅阿斯的愛情悲劇就發(fā)生在這里。黛朵被愛人拋棄,自殺前發(fā)下毒誓:兩人子孫世代為仇。所以這里還象征著仇恨,象征著人與人之間友愛與溫情永遠喪失。
最后,迦太基還是托非特祭臺②(Tophet)的所在地。這一層含義對劇中的儀式情節(jié)來說十分關鍵。許多考古學家都認為在古迦太基有把兒童作為祭品供奉給天神巴力(Baal)和天后坦尼特(Tanit),以換取豐產(chǎn)和繁盛的習俗。這種習俗慢慢演化為固定而普遍的儀式。
正是在新迦太基的沃爾普吉斯之夜,劇中的人物為我們上演了古老的驅(qū)魔儀式??駳g、貢獻祭物和背誦禱詞……象征著儀式的發(fā)生。
第一幕中,當女主人公瑪莎換上了做禮拜時的禮服時,就預示著這場儀式的開場。喬治還特意把她稱為“一個異教徒,唯一的真正的異教徒”,又說她“用藍色涂抹自己”。這更強化了瑪莎的原始異教形象。因為傳說在古老的儀式中異教女子常常把菘藍當作一種藍色染料涂抹她們的乳房。此外,瑪莎自稱“地母”(the Earth Mother),這也明顯來自異教崇拜。瑪莎異教形象的著力刻畫,使她成為儀式中不可或缺的原始力量的象征。
當舞臺上響起斯特拉文斯基的《春之祭》時,更加重了儀式的氛圍。這部曲子取材自古老的俄羅斯異教傳說。其中節(jié)奏變化極為頻繁,隨處可見尖利的不諧和音的沖撞,以制造緊張和喧鬧的氣氛,強烈表達出了人類內(nèi)心的沖突,帶有原始、野性的沖動。曲子的兩大樂章《游戲》和《獻祭》正隱喻著本劇的結構?!洞褐馈窂娀爽斏漠惤掏缴矸?,也強化了劇中彌漫的儀式感。
在第三幕中,喬治的出現(xiàn)標志著這一儀式正式開始。他手捧金魚草③,用可怕的假聲哼唱著“鮮花啊,為死去的人”。他向瑪莎宣布了“孩子”的死亡。在瑪莎絕望的質(zhì)問中,喬治開始用拉丁文念安魂彌撒。門鈴的響聲(chime)甚至摹仿了彌撒時的鐘聲。
我們發(fā)現(xiàn),“孩子”成為這一儀式中最重要的意象。從一開始,喬治和妻子就以一種模糊的語言談論他們的孩子。喬治告訴尼克,瑪莎從未懷過孕,可是他又說自己有個兒子。在最后一幕中,瑪莎和喬治又一起回憶孩子的成長。從早產(chǎn)、夏令營、受傷,一直到他上大學,回憶這個綠眼睛、棕色皮膚、卷發(fā)的男孩帶給他們夫妻的快樂與痛苦。直到結尾,當喬治宣布孩子死了,我們才像如夢初醒的尼克一樣,發(fā)現(xiàn)這是個騙局。這個孩子不過是他們的幻想。為了驅(qū)走幻想,使生者的靈魂痊愈,為了拯救婚姻和生活,這個虛構的“孩子”在儀式中遭到了殺戮,在狂亂的沃爾普吉斯之夜之后,他登上了新迦太基的托非特祭臺。我們還記得瑪莎叫他“可憐的羔羊”。在原始的驅(qū)魔儀式中,總會伴隨著宗教的祭獻。人們一方面求助于儀式和咒語驅(qū)除邪魔,另一方面用祈禱和奉獻祭品來求得神靈的賜福,這時就會出現(xiàn)“替罪者”作為祭獻,承受犧牲?;浇淌⑿泻?,用登上祭臺的羔羊來象征受難的耶穌,我們并不陌生。喬治甚至把這一行動稱為“復活節(jié)慶典”。儀式的結束,正是生活的開始。而這一幕剛好發(fā)生在星期天的凌晨。當喬治宣布,“天快亮了,我想歡宴結束了”,儀式完成。整部戲劇通過對宗教儀式的移用,帶出的是現(xiàn)代人共同的心理體驗。在劇中,阿爾比讓需求與欲望無法滿足的痛苦,演化為自毀的沖動;讓自欺的幻想,成為惑人靈魂的巫術;讓客廳里的戲謔,喻示狂亂失序的世界。當全劇落幕時,在體驗嬉笑怒罵的戲謔之余,我們依然感到黯然神傷。世界是層層的幻覺,可又是真實的存在。正像作者指出的那樣,誰害怕沒有幻想的真實?
(責任編輯:水 涓)
作者簡介:景冉,西安交通大學外語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美國文學;陳思宇,西安交通大學外語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美國文學。
①俄摩拉:圣經(jīng)中著名罪惡之城。因為這里的居民罪惡深重而與所多瑪城同時被天神毀滅。
②托非特祭臺:是圣經(jīng)中對嬰兒墳場的稱呼,后來也被認為是地獄。
③金魚草:在傳說中被認為可以驅(qū)邪。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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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鄒惠玲.論《誰害怕弗吉尼亞·沃爾夫》的社會批評主題 .外國文學研究,1999(4) .
[3]汪義群.當代美國戲?。?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1992.
[4]歌德.浮士德.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1992.
[5]劉強. 荒誕派戲劇藝術論.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7.
[6]弗雷澤.金枝.北京:大眾文藝出版社,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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