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余華新作《兄弟》上部以一個再婚家庭的一家四口在文革前后的生活遭遇為故事主體，在創(chuàng)作思想上呈現(xiàn)出鮮明的轉向，即強調以家庭倫理作為人類生存的合法性依據(jù)。這一思想較多地體現(xiàn)在小說人物形象的設計上。

關鍵詞：余華 《兄弟》 暴力之美 人倫之美

沉寂十年之后，余華終于拿出了他的新作《兄弟》上部，此書甫一上市便引發(fā)文學愛好者的熱情爭購。該書篇幅不算太長，但它所呈現(xiàn)出的余華創(chuàng)作上的轉變卻是耐人尋味的。

從余華的創(chuàng)作軌跡來看，《兄弟》的出世是對其前面風格的一個承傳，但在思想理路上又比前面的作品更明確了一些。正如人們經(jīng)常提到的，余華的創(chuàng)作近年來發(fā)生了一個比較明確的轉折。在前期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他迷戀于對暴力、死亡等人類生存極限的探索，曾以極為先鋒的《現(xiàn)實一種》《死亡敘述》《難逃劫數(shù)》等作品獨創(chuàng)當代文學中的“暴力之美”。但在九十年代，以《在細雨中呼喊》為一個承上啟下的轉折性標志，余華轉向了另外一種文學道路的探索，那就是從解構生存的絕境到建構生存的可能。在《活著》《許三觀賣血記》中，余華依然揭示了種種存在的悲慘境遇，然而他的筆觸顯然溫和了，他顯示了生存的痛苦，但又給了主人公活著的理由和可能。假如說這個活著的理由和可能在《活著》《許三觀賣血記》里還不夠明確，現(xiàn)在《兄弟》一出，我們應該可以很容易斷定這一答案了，那就是家庭倫理之情?？梢哉f，《兄弟》這部沉寂十年后的力作證明了余華的文學之路已從暴力之美轉向了人倫之美。

在《兄弟》中，如同在《活著》和《許三觀賣血記》中一樣，一切悲慘、無常、殺戮、虐待都來自于時代和社會，而家庭則成為風雨飄搖中唯一的港灣。如果說，在福貴和許三觀那里，我們更多地看到父親對于兒子的慈愛，那么在《兄弟》這里，余華已經(jīng)結構出一個非常典型的合乎儒家倫理典范的家庭：在夫婦一端是相互敬愛、忠誠，在父母一端是慈愛，在人子一端是孝敬，在兄弟一端則是義。而這樣一個結構又以父親和丈夫作為強有力的支撐，從而形成有秩序有溫情的生存構架。

《兄弟》的小說人物個性不再帶有早期小說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含糊，而是體現(xiàn)出某種角色所賦予的類型化的色彩。例如李蘭和宋凡平，一個是瘦弱、羞澀、溫柔的妻子，一個則是高大孔武、樂觀開朗的丈夫，無論形象還是性格都非常合乎中國人對于夫婦角色的傳統(tǒng)定位。在二人結婚這場重頭戲中，在路人不無嘲笑的嘻哈里，“宋凡平拉著板車，李蘭抱著木桶，走在行人越來越多的大街上?！畏财骄头畔掳遘囎呱先ィ统鱿銦熞恢еУ剡f給那些男人，李蘭抱著木桶跟在后面，抓出一把把豆子瓜子硬糖遞給女人和孩子”。這一幅夫唱婦隨的圖景是何等和諧而有趣。等到李蘭的舊鄰居為找雞而來尋釁滋事時，宋凡平的剛強、抗爭，李蘭的柔弱、妥協(xié)終于化解了一場激烈的較量。這一對男女主角的個性不期而遇地符合了傳統(tǒng)文化對于夫婦形象的一般性設定。而后，作者不惜筆墨地描繪了他們生活的甜蜜與和諧，“他們一起買菜，一起做飯，一起洗衣服，一起睡覺，一起起床，他們兩個人似乎沒有不在一起的時候”。李蘭病了，宋凡平不辭勞苦奔波、照料，安排去上海治療；宋凡平死了，李蘭七年不洗頭，表示她對丈夫永恒的紀念與忠貞。并一改昔日的孱弱，驕傲于丈夫帶給她的地主婆身份。錢穆先生曾經(jīng)用鴿比興中國的夫婦倫理：“鴿有配偶，成雙成對，永不分離，亦不再有第三者介入……中國古人認為人之男女婚配結為夫婦，其事即效法于鴿。”琴瑟和諧、忠貞不渝、生同床死同穴，他們真如一對在暴風雨中相互陪伴、勇敢飛翔的鴿伴侶?？梢哉f，宋李夫婦之間的深情完美地體現(xiàn)了中國人對于婚姻的期待，也合乎儒家家庭倫理對于夫婦之倫的規(guī)定。

在父母一端，小說也大力描繪了他們對于兒子的慈愛。這些章節(jié)也在某種程度上體現(xiàn)出類似意大利影片《美麗人生》似的黑色幽默。對于兩個年幼無知的孩子，宋凡平盡最大可能地減少他們暴露在血腥暴力中的可能，而將“文革”中的暴虐、非人的折磨化為一種有趣的游戲，從而在善意的欺騙中保護孩子。胳膊被打得脫臼，他設法使孩子們相信那是他獨特的一套休息胳膊的本事；胳膊浮腫，他戲稱因為光吃不干活長胖了。他每次出現(xiàn)在李光頭和宋鋼面前都像個英雄。李蘭作為母親，雖然小說對她著墨不多，但是也足可以看出她是一個溫柔細心的好母親。因為前夫的丑聞，她白天羞于見人，便夜晚抱著李光頭上街看星星、月亮；后夫死了，她要送繼子宋鋼回家照顧爺爺，就把唯一的一袋大白兔奶糖給了宋鋼。宋鋼每次回城看她們，她精神立刻大好，興沖沖地帶他們下館子。柔弱的李蘭在為母之“慈”上做得可圈可點。對于父母，兩個孩子雖然年幼，但卻很知道孝敬。他們捉了蝦吃，知道留下一小半給監(jiān)獄中的爸爸；買包子，知道給媽媽留一個；爸爸被打死，他們號啕大哭著尋找、求救、埋葬，在世人令人發(fā)指的冷漠中，這種發(fā)自本能的號啕大哭就是給死者最大的溫暖和慰藉了。特別是李光頭，作為一個劣跡斑斑的問題少年，對母親的孝使他散發(fā)出一種極為正面的人性光輝。李蘭在臨死前要去鄉(xiāng)下給丈夫掃墓，為了使病重的母親這一路走得舒服，李光頭，這個無產(chǎn)者，充分發(fā)揮他的狡猾機智，把在廁所里窺測到的“屁股美景”向那些急于窺淫的有產(chǎn)者賣了個好價錢，得到了一輛板車，加上自己的改裝就變成了一輛劉鎮(zhèn)人從來沒享受過的“高級專車”。

而在李光頭和宋鋼這一對兄弟之間，那種相互依靠和陪伴的情感更加令人動容。作者用不少筆墨描寫二人在失去父母護佑之后在劉鎮(zhèn)的生活，并以大白兔奶糖、掃蕩腿、煮米飯等諸多令人動容的細節(jié)刻畫了他們兄弟之間的情義。在這些地方，余華這樣冷靜的作家都流露出一種難以抑制的動情，特別是宋鋼獨自從鄉(xiāng)下回城看李光頭那一段，李光頭被媽媽鎖在家里，隔著門和墻，兄弟二人的言談舉止以及那五塊極富煽情效果的大白兔奶糖，渲染出一對沒有血緣關系的兄弟之間那種血肉相連的親密關系。因此，不但宋李之間是夫唱婦隨，兩代人之間父慈子孝，就是兄弟之間，也體現(xiàn)出濃厚的倫理溫情。弟弟李光頭對哥哥宋鋼的依賴，宋鋼對弟弟的“待弟以仁”，不遜色任何親生兄弟。

在這里，我們特別要注意到余華小說在家庭結構中對于血緣關系的淡化。余華前期的創(chuàng)作曾經(jīng)不遺余力地揭示過家庭血親之間的敵視、虐殺（如《現(xiàn)實一種》），而對于非血緣的倫理關系倒有一種溫暖的期許，這種趨勢在近十年的創(chuàng)作中屢次加強。如在《在細雨中呼喊》中，養(yǎng)父王立強比“我”的親生父親更像一個父親；在《許三觀賣血記》中，許三觀對于妻子和他人所生的許一樂照顧得仁至義盡。到《兄弟》上部中，這個家庭完全是一個鰥夫寡婦湊合的家庭，但一對二婚夫婦之間、繼父繼母與拖油瓶之間、不同宗不同源的兄弟之間，卻包含著可貴的深情。這種感情不是出自本能的血緣情感，而是出自于責任，可以說是一種倫理之情。在小說中，余華似乎無意識地強調了非血緣的兩代人之間的深情厚誼。如在結尾部分，宋鋼聽說了繼母李蘭的病情及李蘭去世時，作者描寫他的反應是：“宋鋼當時就哭了”，“宋鋼當時就號啕大哭”，而后才是李光頭的哭。這里，對于繼子內(nèi)心悲慟的優(yōu)先描繪是否也蘊涵了作者對人倫之愛的重視呢？！

在小說中，外部世界越荒誕，家庭生活就越純凈；外部世界越野蠻，家庭生活就越溫暖。除了宋凡平一家，作者也簡單地描寫了其他家庭在“文革”中的變故。如孫偉一家，孫偉父子對于宋凡平父子是迫害者和欺侮者，但是在家庭內(nèi)部，孫偉和父親母親之間同樣洋溢著溫暖的親情。孫偉因為留長發(fā)而被紅衛(wèi)兵弄死，他的母親瘋癲。孫父遭到比宋凡平更為暴虐的摧殘，他之所以沒有自殺，完全在于對妻子兒子的掛念。而當他得知妻子的悲慘結局后，終于失去了生存的勇氣，對冥冥中的妻兒喊著“我來了”把鐵釘砸進了自己的腦袋。另外一個不幸的家庭：蘇媽和女兒蘇妹，也在災難中互相支撐著生存下去。在這里，我們沒有看到夫妻離散、兒女不認父母等“文革”中常見的人倫悲劇。外來的政治壓力并沒有打垮家庭的倫理鏈條，家庭、親情，成為魑魅魍魎的“文革”世界中唯一的港灣和燈塔，為悲劇人物指示著生活的方向。在《活著》一書的封底曾有這樣的一句評論：“這里講述的是關于死亡的故事，而要我們學會的是如何去不死。”可以說，《兄弟》上部是余華對這一問題的又一個回答。以血緣為紐帶、甚至超越于血緣關系的家庭倫理是人活著的合理性理由。相對于動物世界而言，人類世界的高級及其值得肯定，正在于其特有的人倫之美。如果說余華早期小說中的人類存在更接近一種動物性的殘酷生存，那么現(xiàn)在，余華終于以莊嚴的人倫之情賦予人類的生存以尊嚴和體面。

（責任編輯：呂曉東）

作者簡介：艾秀梅，文學博士，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為文藝學、美學。

①錢穆：《晚學盲言》，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２００４年版，第１９９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