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本文通過文本細(xì)讀，揭示莫言創(chuàng)作中由生命力的顯在張揚和內(nèi)在萎縮構(gòu)成的張力。

關(guān)鍵詞：張揚 萎縮 莫言

一

中國傳統(tǒng)文化講究中和，感情含蓄節(jié)制，不輕易外露。同時，對“性”一直采取曖昧態(tài)度，除了生育功能外，“性愛”處于非法地位。莫言《檀香刑》中的眉娘卻反叛傳統(tǒng)禮教規(guī)范，表現(xiàn)出原生態(tài)自由自在的“浪”和野性蓬勃的生命強力?！短聪阈獭返谝徽聵?biāo)題是“眉娘浪語”。的確，“浪”是眉娘性格和生命形態(tài)的一個方面。她主動大膽地追求愛情，感情熱烈，情、欲一體。她的愛實實在在地落實在肉體上，肉體的交合溶入了她精神上全心全意的愛戀。

由于投打偷魚的貓，眉娘誤中了知縣錢丁的轎子，被大老爺?shù)膬x表和風(fēng)度迷住，陷入一見鐘情的單相思。“她每天夜里都夢到錢大老爺與自己肌膚相親?！泵寄锊⒉谎陲棢崃业那楦袩o處著落的相思之痛。她一天三遍從縣衙大門前走過，盼望與夢中情人相遇。當(dāng)她發(fā)現(xiàn)自己吐血時，她嘗試著把錢大老爺忘了。畢竟，兩人之間的差距是無法逾越的。然而，追求愛情是人的天性。按照神婆的指點，她去田野尋找兩條蛇交配后的鮮血。吃了苦頭后她總是埋怨自己糊涂，然而過不了多久，她又開始幻想愛情。就這樣，眉娘在兩個極端搖擺。矛盾的心理，使她對同一件事情有兩種截然相反的判斷。在爹的胡須被薅這件事上，她對爹的信任是短暫的?；蛘哒f，即使她相信爹的胡須是錢丁薅的，也不能改變她對錢丁的愛。盡管那一刻她的痛恨和悔悟都是真實的，然而怨恨更多的來自自己屈辱的相思。所以一旦她見到錢丁，在未及弄清或根本沒想弄清爹的胡須是否被錢丁所薅之前，怨恨已經(jīng)不堪一擊。有愛才有恨啊。恨原本就基于愛，更何況，眉娘其實是借著為爹報仇的幌子，來見錢丁。怨恨其實是刻意積蓄的。于是，計劃殺人的刀子跌落在地上，兩人羽化成仙。情感在這時候是超邏輯的。

有意思的是，眉娘在對情人錢丁的愛中，絲毫沒有對丈夫小甲的歉疚之情。作者將小甲設(shè)為傻子，顯然并不能解釋全部。眉娘有自己的情義標(biāo)準(zhǔn)，愛便愛，不愛便不愛，根本不愿做倫理關(guān)系的表面文章。為了愛，她可以上刀山下火海，流言飛語更不在話下。當(dāng)?shù)弥槿嘶疾〔黄?，她幾乎跪遍了全城所有廟里的神靈。她無視傳統(tǒng)女性含蓄、被動的角色規(guī)范，主動出擊，深夜跳墻探病。眉娘不愧為蔑視傳統(tǒng)倫理規(guī)范的戰(zhàn)士。

然而，在這份愛情中，眉娘從一開始就處于不平等的位置。民女和縣令之間身份地位的懸殊就不提了，在彼此心中的位置和分量也是不同的。錢丁在眉娘心中是至高無上的，而眉娘頂多只是錢丁生活中一個激情的點綴。問題的關(guān)鍵是，眉娘對此非常清楚，卻依然癡情地愛著。她知道，錢丁迷戀的是她的身體、她的黃酒狗肉以及生命活力，如果皇帝有令，錢丁盡管難受也會把自己殺了；而她對錢丁的愛卻是全身心的。眉娘愛的是錢丁的容貌和學(xué)問，她既不要世俗的名分，也不要對方的心，可以不計得失、不顧一切，心甘情愿地被犧牲和被享用。她這種愛似乎接近愛情的本真形態(tài)，然而卻是單方面的。正如眉娘對錢丁“老爺”、“干爹”一類的稱呼，她的愛情在親昵中更多混雜著仰視、崇拜和自甘卑微。即眉娘心甘情愿于不平等的愛情。眉娘要求錢丁把自己從丈夫小甲手里贖出來，做他的貼身丫頭侍候他。她奢望的是丫頭而不是夫人或妾一類的位置。當(dāng)錢丁表示連這也不可能時，她雖也說了一句從此不踏縣衙門的硬話，實際上根本做不到。所以兩人很快轉(zhuǎn)移了話題。對這一話題的談?wù)摬]有留下絲毫不愉快。因為眉娘可以做到對愛情忠貞。自從和錢丁好了之后，眉娘就再沒讓丈夫小甲動過。同時，她并不要求錢丁像自己一樣忠貞。對錢丁親口說的每月只和夫人行一次房事，眉娘并不吃醋，反而心無芥蒂，以此為勝，認(rèn)為是老爺愛自己的表現(xiàn)。如果說眉娘對錢丁的身份家產(chǎn)不感興趣，在乎的是錢丁的身體，滿足于做一個地下情人，反映了民間女子的質(zhì)樸大膽，那么，甘愿同另一個女人分享同一個男人，只能說她喪失了最基本的人格而不自覺。當(dāng)初單相思時，她就可以為錢丁付出一切，甚至為了忘記他吃過他的屎，現(xiàn)在當(dāng)然不會計較不平等的關(guān)系。她深夜跳墻探病時，遭夫人算計，屁股和雙手都沾滿了臭狗屎，還被鞭打。而當(dāng)夫人后來派人請她進(jìn)衙，又?jǐn)S給她象征身份、地位、挑戰(zhàn)、委屈的玉飾時，眉娘雖有憤怒、猶豫，但她還是放棄了自尊獲得愛的通行證。

作為女性，眉娘在行動上蔑視封建禮教，主動大膽地追求情欲一體的愛情，彰顯了生命活力；但在心理上，她仍然認(rèn)為男人可以有三妻四妾，而女人必須對愛情忠貞，正是這無意識深處男尊女卑的觀念使自己在情感上甘于卑下的地位。她的愛情不具備排他性特征，終于和真正的愛情失之交臂，她無拘無束的個性由于傳統(tǒng)觀念潛移默化的影響帶上奴性的特征，“浪”和“奴”是她性格和生命形態(tài)的兩個方面。面對幾千年的封建積習(xí)形成的集體無意識，眉娘表面上邁出一步實又退回。她天不怕地不怕，敢哭敢笑敢浪敢鬧，無視長幼有別、尊卑有序的倫理規(guī)范，由于婆婆要為自己裹小腳敢騎在婆婆身上打婆婆，卻又一直為自己沒有一雙像知縣夫人那樣的“三寸金蓮”而自卑。由此可見，眉娘的人格是矛盾分裂的，集本源的自然狀態(tài)和后天的扭曲變異為一體，生命力在張揚和萎縮之間徘徊。

二

眉娘來自民間，本該有鮮活的生命力。眉娘對錢丁的誘惑來自于她追求愛情的勇氣和野性的自由狀態(tài)。而眉娘的奴性一面，不但錢丁沒有察覺，連眉娘本人也不自覺。在長期父權(quán)中心的宗法文化下，男性承擔(dān)私有財產(chǎn)的承續(xù)任務(wù)，在社會中占據(jù)主體地位。男尊女卑的傳統(tǒng)秩序、封建綱常禮教無時無刻不在戕害著女性，使其在不知不覺中喪失主體人格和性別尊嚴(yán)。眉娘生命力的萎縮并不是孤立的現(xiàn)象，如果把眉娘和莫言其他幾部長篇小說中的女主人公做一個比較，可以更清楚地看到民間女性情愛境遇的本相。

先來看《紅高粱家族》中的我奶奶戴鳳蓮。和眉娘一樣，奶奶有著自由的天性和敢愛敢恨的性格。奶奶和爺爺在高粱地里的野合洋溢著狂放不羈的原始生命力。作為繼承單家燒酒產(chǎn)業(yè)的年輕寡婦，奶奶在經(jīng)濟上強于爺爺。兩人沒有正式婚嫁，卻有一個兒子而有了血緣關(guān)系。即便如此，奶奶依然不能擺脫自己的性別弱勢。不同的是，眉娘是心甘情愿，奶奶是不甘無奈。奶奶為了報復(fù)爺爺?shù)谋撑眩?采取變異的反抗方式：委身于鐵板會頭子黑眼；卻怎么也不能忘記爺爺，只有妥協(xié)，和情敵戀兒分享爺爺。奶奶真正恨的并不是對自己不忠的男人，而是同為女性的戀兒。直到戀兒慘死，女性天然的同情心才使她似乎有了一份諒解。其實她們都是傳統(tǒng)文化的犧牲品，擺脫不了共同服侍一個男人的可悲命運。奶奶的無奈也就多了一份耐人尋味。

再來看《豐乳肥臀》。母親上官魯氏和眉娘不同的是不曾主動奢望過愛情，盡管她的丈夫、公公、兒子都很無能，“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的觀念卻讓她抬不起頭來。她以借種的方式泄憤，更多的卻是淪為男權(quán)文化下傳宗接代工具的自覺和自虐。她的女兒們在亂離時代追求過的男人都是充滿陽剛之氣的各路英雄，從某種意義上說，更多男性崇拜的因素在起作用。這就決定了上官家的姐妹們依附于男性，并被玩弄于命運的股掌之中的結(jié)果。

最后來看《四十一炮》中的母親楊玉珍。她被丈夫拋棄，帶著兒子靠收破爛省吃儉用蓋起了大瓦房。丈夫在情人死后帶著私生女回來時，她一個勁地哭罵，說什么“好馬不吃回頭草”，實際上她真正恨的是野騾子，她五年的勤奮努力都是為了在丈夫那里贏回一點可憐的自尊。所以，當(dāng)丈夫再次離開，她一手抓著兒子，一手拎著為重修舊好買來的豬頭，朝火車站狂奔。和眉娘相比，楊玉珍同樣有著情感的依附性。當(dāng)她后來由于和村長老蘭的曖昧關(guān)系，被丈夫所殺，敘述者顯然對她持批判態(tài)度，而與《檀香刑》中對眉娘的情感取向相異。

三

莫言在寫民間女性時，本意是要表現(xiàn)民間野性生命激揚的活力，然而由于男尊女卑的集體無意識，女性的生命力徘徊于張揚與萎縮之間。女性處于卑弱的地位，喪失獨立人格，不能擺脫對男性的依附性，也就不可能產(chǎn)生基于人格平等基礎(chǔ)上的愛情。生命力在張揚和萎縮之間的游移形成了文本內(nèi)在的張力。同時，在作者的寫作意圖和文本本身的裂隙之間又存在著另一層張力。透過莫言筆下民間女性的情愛境遇展現(xiàn)出來的生命力的張揚和萎縮之間的分裂，使莫言的作品獲得了難以盡釋的意蘊。

（責(zé)任編輯：呂曉東）

作者簡介：郭傳梅，浙江大學(xué)中文系博士生。

參考文獻(xiàn)：

[１]莫言：《檀香刑》，作家出版社，２００１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