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格利特·杜拉斯（Ｍａｒｇｕｅｒｉｔｅ Ｄｕｒａｓ）（１９１４－１９９６），法國小說家、戲劇家、電影家，新小說派代表人物之一，法國電影流派“左岸派”成員。她是當代法國文壇上難得的、多產(chǎn)又多藝的女才子，在法國文學、戲劇以及電影領(lǐng)域中皆有特殊的地位。正如菲利浦·索萊斯所說：“杜拉斯在二十世紀末占有著雨果在十九世紀末的地位?！?/p>

在她四十多個創(chuàng)作春秋中寫下的近七十部文藝作品里，無論是小說、戲劇，還是電影劇本，何種文學樣式，講述的是什么樣的故事，有一點是始終不變的，即她的愛情主題。杜拉斯自己曾說：“愛之于我們，不是肌膚之親，不是一蔬一飯，它是一種不死的欲望，是疲憊生活的英雄夢想?！敝缹W家朱光潛也說：“無論在中國還是在外國，最富于人情味的母題莫過于愛情。”或許這就是她打動了無數(shù)讀者的最重要的原因。馬斯洛在對人的需要的分析中得出結(jié)論：當生理和安全的需要得到滿足時，對愛和歸屬的需要就出現(xiàn)了。由于愛的被需要，它成了一個永恒的文學主題?！八v述著一份愛情是如何地持續(xù)，衰竭，欲罷不能，它又怎樣被呈明，被召喚?！?sup>①

但是否她筆下所寫的僅僅是男女之間的愛情，除此之外別無其他了嗎？當然不是。我們知道任何一個偉大的作家都不可能只沉浸在一個狹小的天地中，“她是一個作家，但是從不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而是以積極的介入，一腔的熱情參加到各種社會、政治生活中去”^②。她加入過共產(chǎn)黨，參加過抵抗運動，反對過阿爾及利亞戰(zhàn)爭，她關(guān)心人類的和平和進步事業(yè)，她為婦女解放運動作出過積極的貢獻。因此從她的作品中透過愛情我們還可以讀到很多。本文試圖通過劇本《廣島之戀》，對杜拉斯筆下的愛情從愛情與人生、愛情與戰(zhàn)爭、愛情與道德、愛情與女性四個方面加以理解和剖析。

《廣島之戀》講述的是，一九五七年一個三十來歲的法國女子到日本廣島參加拍攝一部關(guān)于和平題材的國際性影片，回國前夕與一個日本人邂逅，發(fā)生了一段浪漫奇特而又短暫的戀情，讓女子回憶起十幾年前在故鄉(xiāng)法國納韋爾與一個德國士兵的初戀的故事。故事很簡單，沒有敘述他們?nèi)绾蜗嘧R、相愛，也沒有曲折的情節(jié)、緊張的戲劇沖突，文筆虛實重疊、時空交錯，無論是語言結(jié)構(gòu)還是情節(jié)構(gòu)思，都與一般讀者的欣賞習慣、閱讀趣味迥異，但是“在表面平淡無奇的敘述下，卻透出一股蕩氣回腸的力量”^③。法國批評家亨利·埃爾（Ｈｅｎｒｉ Ｈｅｌｌ）認為她的小說《琴聲如訴》寫的是一種“不可能的愛情”，我認為，這部劇本所描述的其實也是一個“不可能的愛情”。

一、愛情與人生

杜拉斯一九一四年生于越南南方，十四歲隨父母回法國定居。她所生活的時期，世界動蕩不安，兩次世界大戰(zhàn)不僅破壞了物質(zhì)文明，毀滅了無數(shù)生命，而且摧毀了人類關(guān)于自身和世界前景的樂觀信念，使世界的秩序、傳統(tǒng)的道德觀念崩潰，讓敏感的知識分子悲觀失望。工業(yè)革命雖然給人類帶來了巨大的物質(zhì)財富，同時也給人類帶來了一系列問題，使人類陷入嚴重的生存困境。當時一些哲學思潮，如叔本華的唯意志論、尼采的權(quán)利意志說、柏格森的生命哲學、薩特的存在主義、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說等等，使文學染上了濃厚的非理性主義、悲觀主義色彩。杜拉斯的作品就表現(xiàn)出了這種悲觀，寫出了人生的蒼涼、無奈和矛盾。

劇本中的男女主人公都無名無姓，他們各自有家庭有孩子，不知道他們?nèi)绾蜗嘤?、相識、相愛，他們“是一對無論從地理上、哲學上、歷史上、經(jīng)濟上、種族上等等諸方面都相距最為遙遠的男女”，卻在廣島發(fā)生了一段露水姻緣。這個故事在真實的生活中，發(fā)生的可能性極小。但是他們還是相愛了，愈近分別愈愛得深，結(jié)局卻只能是法國女人的離開，反映了人生的無奈。

再看女主人公的初戀。戰(zhàn)爭期間，一個法國少女與本來應該是敵人的德國士兵相戀，他們其實也是一對各個方面相距遙遠的戀人，他們的愛情開始就注定是個悲劇。身份不可改變，戰(zhàn)爭不可改變，輿論不可改變，相愛也不可改變，人生有多少無奈！

人生也是矛盾的，經(jīng)常面臨兩難的選擇，故事中的女主人公該愛還是不愛，是忘記還是記住，是留下還是離開，都讓人難以抉擇。

故事既不可能，人生如此無奈，杜拉斯為什么還要寫呢？豈不是讓人讀了平添傷感？其實不然，她寫出人生的蒼涼的同時還寫出了人生的激情。

他和她各方面相距遙遠，故事發(fā)生的可能性極小，卻依然在“也許是世界上唯一的地方”的廣島相遇了，他們愛得狂熱，愛得難舍難分，愛得她幾乎留了下來。敵對雙方不該相愛，但是“戰(zhàn)爭遙遙無期，我的青春也綿綿不盡。我無法擺脫戰(zhàn)爭，也無法擺脫青春”，沒有什么力量能夠阻擋人性。

的確，杜拉斯“經(jīng)常絕望，卻從沒放棄過抗爭，而是在抗爭中獲得歡樂，賦予生命以絕對價值”^④。她把絕望寫進了愛情，也把抗爭寫進了愛情，她告訴我們，對待人生，要正視，更要堅持。透過愛情寫人生，正是杜拉斯的偉大之處。

二、愛情與戰(zhàn)爭

愛情是杜拉斯不變的主題，但是透過愛情她還寫了很多很多，控訴和反對戰(zhàn)爭是其中之一，杜拉斯一九八五年發(fā)表的小說《痛苦》就是描寫她的第二任丈夫在戰(zhàn)爭期間不幸的遭遇?！霸趷矍?、孤獨和個人悲劇的背后，隱藏著另一個悲劇：戰(zhàn)爭?！?sup>⑤透過愛情寫戰(zhàn)爭，以愛情為明線，以戰(zhàn)爭為隱線，我覺得杜拉斯這種寫法更可見戰(zhàn)爭的殘酷。

首先，故事的發(fā)生地廣島、納韋爾都是飽受戰(zhàn)爭摧殘的城市。其次，故事中的人物，她、他、德國士兵，都親身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第三，故事的發(fā)生緣于法國女人去廣島拍攝一部關(guān)于和平的電影。第四，她和日本人，她和德國士兵的相識都緣于戰(zhàn)爭，分開也是因為戰(zhàn)爭，愛情是甜蜜的，分離是慘痛的，他們?nèi)松械奶鹈酆屯纯喽寂c戰(zhàn)爭有關(guān)。

劇本中第一、三部有大量戰(zhàn)爭的場面、鏡頭：故事開始時的蘑菇云，她所看見的博物館、在和平廣場上正在拍攝的電影片段、受傷的人、小動物、廢墟、手術(shù)……無一不讓讀者觸目驚心。

“一個漂亮的男孩轉(zhuǎn)向我們。他只有一只眼睛。”

“一位燒傷的少女正在照鏡子?！?/p>

“另一位雙目失明的姑娘，正用一雙扭曲的手在彈齊特拉琴?！?/p>

人們對生命多么渴望，對美多么憧憬，你怎能不控訴可惡的戰(zhàn)爭？沒有大量戰(zhàn)爭場面的描寫，僅僅是戰(zhàn)爭片段與愛情的交錯出現(xiàn)，讓人感到戰(zhàn)爭的陰影無處不在。

故事的背景是戰(zhàn)爭，而個人的欲望在大環(huán)境中被忽視，在龐然大物面前顯得那么脆弱無助。于是作者敘述人天生的欲望，以及對愛情的渴望就成了一種內(nèi)在的反抗。

透過愛情寫戰(zhàn)爭，正是杜拉斯的巧妙之處。

三、愛情與道德

故事中的她和他各自有家庭有孩子，卻一夜風流，他們之間是愛情嗎？好像只是欲，只是性，好像從道德的角度看，只是奸情。

她少女時與德國的士兵相愛，應該算是純真的愛情，卻因為戰(zhàn)爭不被當時的道德所接受。那些扼殺了她的愛情的同胞的所作所為道德嗎？

究竟何為道德何為不道德？杜拉斯讓我們重新思考這個問題。道德，《現(xiàn)代漢語詞典》是這樣解釋的：“社會意識形態(tài)之一，是人們共同生活及其行為的準則和規(guī)范。道德通過社會的或一定階級的輿論對社會生活起拘束作用?！庇么撕饬浚爬构P下人物皆為不道德，但是如果拋開傳統(tǒng)，從人性的角度出發(fā)，則可更得到相反的結(jié)論。

杜拉斯作品中人物的行為在既定的社會規(guī)則之外，不被傳統(tǒng)道德認可、接受，但是他們能夠自主地思考，自覺地審視自身內(nèi)在的欲求，更可貴的是，在個人價值觀與社會共同道德取向矛盾的時候，堅定地堅持自己的價值標準。當然，盡管表面上主人公對公認的道德不聞不問，但是在潛意識里仍然擺脫不掉這種道德觀念，表現(xiàn)在作品中，人物的行動、語言、決定都受傳統(tǒng)道德觀念的影響。比如：

“每次只要我有一點兒空，我就去和他幽會。他害怕。我也害怕?！?/p>

“當我們不得不一起穿城而過的時候，我總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在他前面。行人都垂下眼睛。我們真的以為他們對此漠不關(guān)心，于是慢慢地膽大起來?！?/p>

“我開始日日夜夜夢見一個敵人。在我的夢中，道德與不道德混在一起，到后來，我就分不清什么道德，什么是不道德。”

初戀的時候，她選擇了愛情，這意味著在道德上被否定，但是你否定道德不等于道德不存在，道德一直存在，并且滲透到人物的思維深處，左右著他們最終的選擇，在她和日本男人的感情糾葛中，她最終選擇了離開——一個傳統(tǒng)道德認同的決定。

在作品中，杜拉斯以非常平靜的語氣講述道德邊緣地帶人們的生活，傳奇似的愛情帶著深深的悲劇色彩，卻又那么純潔動人，不帶任何理性因素，愛是無辜的，卻為社會不容，被道德譴責，但是總有人堅持著自己的真實感情，他們的真實感情意味著對道德的重新設(shè)定。

透過愛情寫道德，正是杜拉斯的細心之處。

四、愛情與女性

在文學史上，描寫愛情描寫女性的作品數(shù)不勝數(shù)，而杜拉斯與眾不同之處在于她站在審美、欣賞的角度表現(xiàn)了以往被遮蔽的內(nèi)容。杜拉斯寫出了女性對愛和欲的渴望、追求和失落，寫出了女性的不妥協(xié)與抗爭。

作品中的她主動追求愛情，更重要的是追求的愛情是靈與肉的統(tǒng)一。她不用道德限制自己或者是猶豫搖擺于道德和情感之間，而是大方地約會真誠地表達愛，孟子早在幾千年前就曾說過“食色，性也”，?？抡f“欲望是自然賦予人的，它不會與自然相抵觸。欲望的瘋癲和最無理智的激情都屬于指揮和理性，因為它們是自然的一部分”。女人也和男人一樣，是有獨立意識和情感欲望要求的靈魂和肉體的統(tǒng)一體。她和德國士兵的初戀就發(fā)生了性，杜拉斯沒有渲染這些以圖吸引讀者，但是她也沒有回避這些，而是以坦然的平常的筆觸和態(tài)度去對待。在她筆下，身體的袒露呈現(xiàn)，情欲的如實描繪，并不具有聲色的意義，而是體現(xiàn)了一種挑戰(zhàn)，“體現(xiàn)了女性作家突破禁區(qū)、撼動正統(tǒng)價值觀念的勇氣”^⑥。當然也有很多文學作品沒有回避這個問題，但是有些人的關(guān)注僅僅是出于滿足讀者的低級趣味，或者以男性為中心，關(guān)注點在于滿足他們的快感。而杜拉斯對此的描寫把“兩性關(guān)系中一直以男性為中心的快感轉(zhuǎn)移到一個女性文化視閾的心理世界的真切感受”^⑦上，人無法回避自己的身體，她不可能被普通的思想觀念抽象掉，對一個活生生的個體而言，它首先意味著個人的存在方式和表達方式，女人對自己軀體的自主，不受常規(guī)賦予的身體的意義的束縛，它隸屬于自我表現(xiàn)體驗，在自我表現(xiàn)的理解中澆鑄成型，在這個基礎(chǔ)上，是女人對生命的自主，對人生的自主。一個有欲求的女人，才是真實的女人。正像戴錦華所說的：“逃離男性話語無所不在的羅網(wǎng)，逃離、反思男性文化內(nèi)在化的陰影，努力地書寫或記錄自己的一份真實，一己體驗，一段困窘、紛繁的心路，做女人，同時通過對女性體驗的書寫，質(zhì)疑性別秩序、性別規(guī)范與道德原則?！?/p>

僅僅是描寫常被忽略或被渲染的性，難免淪于庸俗?！岸爬沟纳羁讨?，在于將人從欲望的道德中解放出來，交還給永恒的愛情。使人退卻、驚恐的犯罪感被純潔而自然地打破，人得以為回歸原本屬于自己的歡樂，無拘無束地繼續(xù)生命的探求。真正的痛苦不是欲望，而是人類把惡賦予了欲望。杜拉斯寫出了純潔無辜的欲望”，探求了不曾被人發(fā)現(xiàn)的力量和美。“在這樣的力量和美中，人獲得自我，獲得愛情?！?sup>⑧

透過愛情寫女性，正是杜拉斯的深刻之處。

愛情是杜拉斯筆下不變的主題，可以用她的另一部作品《埃米莉·Ｌ》中同名主人公的信來結(jié)尾：“我要告訴你我所想的，就是一定要守住自己所擁有的，瞧，我又找到了這個詞，一個地方，一個個人的地方，就是這樣，在那兒，是為了獨處，為了愛。無論愛的是什么，是愛誰，怎樣去愛，愛多久，總之是為了愛。說到愛情，我竟然把這些詞又都想起來了?！覀儚膩硪膊恢?。為了在心中留有一個等待的地方，一個等待愛情的地方，等待一種也許還沒有對象的愛情，就是這樣，只能是這樣，愛情?！?/p>

（責任編輯：水涓）

作者簡介：喬雪，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２００４級文藝學碩士研究生。

①[法]皮埃爾·梅爾唐斯：《杜拉斯主義》，俞佳樂譯，摘自《寫作》，春風文藝出版社，２０００年１月版，第１１４頁。

②④許鈞：《主編的話》，《杜拉斯文集》，春風文藝出版社，２０００年１月版。

③紀應天：《來自中國北方的情人》，華藝出版社，１９９３年１０月版，第３頁。

⑤[土耳其]內(nèi)迪母·古塞爾：《在我父親逝去的前夜》，鄒琰譯，摘自《寫作》，春風文藝出版社，２０００年１月版，第１５０頁。

⑥楊莉馨：《西方女性主義文學論文研究》，江蘇文藝出版社，２００２年１２月版，第２１３頁。

⑦丁帆：《男性文化視閾的終結(jié)——當前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女權(quán)意識和女權(quán)主義批評臆想》，《小說評論》１９９１年第４期，轉(zhuǎn)引自《徐州教育學院學報》，２００２年１２月，李永花、王蘋：《王安憶女性意識的張揚與女性主義批評》。

⑧杜拉斯在線ｗｗｗ．ｍａｒｇｕｅｒｉｔｅｄｕｒａｓ．ｃｏ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