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隆中學是我的母校，她坐落在一個名叫李子灣的山洼里。學校四周的山上和教室周圍全是李子樹，每年李花盛開的時候，滿山洼一片雪白，微風吹過，花瓣飄飛，遠遠望去宛如北國之冬，景色很是迷人；李子成熟的季節(jié)，推開教室的窗戶即可采摘到果子品嘗，盡享那一縷清香。

母校留給我許多難以忘懷的記憶，那上課的鐘聲，下課的鈴聲，還有瑯瑯的讀書聲，像一曲美妙的交響樂，至今猶在耳畔回響。最讓我揮之不去的記憶卻是我們的體育老師。

體育老師名姜賢豐，從成都體育學院畢業(yè)后分配到任隆中學任教。新來的體育老師讓人眼前一亮：其時已是初冬，天氣寒冷，我們已經(jīng)穿上了厚厚的冬裝，姜老師卻只穿了一件黃色背心，灰色短褲，腳上套著白色網(wǎng)球鞋，完全一副夏天的打扮。我們原以為他不過是要展示一下體育學院畢業(yè)生的派頭，誰知道時到冬日他仍然如此，根本不為嚴寒所動，以后的歲月他一直都是這身打扮，始終就沒有變過。

相信姜老師的這身打扮已經(jīng)定格在每一個學生的頭腦里。我至今仍然清楚地記得，每到隆冬的早上，外面打霜落雪，天寒地凍，我們蜷縮在熱被窩里不愿起床。這時姜老師穿背心、著短褲、蹬球鞋，口里吹著哨子，挨個寢室地催促同學們起床出操。看著他那一身裝束我們情不自禁地都要打一個寒顫。

母校所在的任隆鎮(zhèn)是川東北一個鮮為人知的偏僻小鎮(zhèn)，那里的人們祖祖輩輩沿襲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農(nóng)耕生活，姜老師的另類裝束在當?shù)匕傩罩惺殖度搜矍?，他們對姜老師寒冬臘月著夏裝的做法百思不得其解，覺得不可理喻，說起姜老師便掩口而笑，稱他為“姜瘋子”，很快“姜瘋子”這個綽號就不脛而走，在十里八鄉(xiāng)傳了個遍。

姜老師不光著裝另類，教學似乎也很另類。一所鄉(xiāng)村中學，上體育課不過是跑跑步、做做操、打打球什么的，他擔任體育課老師以后開設(shè)了許多新的項目，有的是當?shù)厝寺勊绰劦?。短跑、長跑、跳高、跳遠、單雙杠、登山、打軍體拳等等。到了夏天，他在學校門前的堰塘里用繩子拉出了一條又一條的像模像樣的泳道，破天荒地開設(shè)了游泳課程，使我們第一次接觸到蛙泳、蝶泳等一系列新名詞，第一次與女孩一起游泳，第一次見到女同學穿上泳裝時的靚麗身姿。

姜老師愛好多種運動項目，唯獨不愛打球，這多少有些令人失望。而籃球卻是當?shù)匚ㄒ婚_展比較普遍的運動，學校的教師籃球隊在鎮(zhèn)上是首屈一指的，這是學校的驕傲。每次比賽，其場面都非常隆重而且熱烈。校長親自上場，老師學生以及周圍村民爭相觀看，把球場圍得個水泄不通，掌聲、喝彩聲此起彼伏，整個校園像過節(jié)似的全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之中。

如此緊張激烈的競技場上，體育老師本應(yīng)沖鋒陷陣，姜老師偏偏敬而遠之，一次也不賞光。久而久之，人們便在私下里開始對他有了微詞，我也是其中一員。那時我是班上的體育委員，更是個球迷，當然想在體育課上打一打球，過一過癮，但姜老師卻總是讓我們?nèi)ジ隳切┛菰锓ξ兜奶飶巾椖浚阏f我們能滿意嗎?

更多的不滿意還在后頭!那一年，縣里舉辦青少年籃球、乒乓球運動會，姜老師是我們學校的領(lǐng)隊。出發(fā)前由他給我們作動員，他說無論是籃球還是乒乓球，我們鄉(xiāng)村中學和城里中學相比都有很大的差距，要拿名次不現(xiàn)實，但運動會設(shè)有風格獎錦旗一面，這面錦旗我們通過努力是可以取得的。所以，我們的目標就是奪取這個“體育運動風格獎”。

到了縣里，姜老師果然并不熱衷于比賽勝負，他要求我們遵守紀律，團結(jié)互愛，組織我們送開水到運動場，吃飯后打掃食堂，洗涮碗筷。于是我們果然拿到了“體育運動風格獎”。而籃球隊好不容易贏了一場球，姜老師卻主動去告訴組委會，說球員中有人超齡，這場球作自動棄權(quán)處理!“姜老師真的是個姜瘋子啊!”這時我們想起了鄉(xiāng)民們對他的稱呼，心里就有些認同感了。

又一年秋后的一天早晨，屋外下著滂沱大雨，按慣例這種天氣是不出操的。誰曾想姜老師突發(fā)奇想，把各班的體育委員集中到了一起，告訴大家說，毛主席歷來主張讓年輕人經(jīng)風雨、見世面，我今天先帶體育委員去經(jīng)經(jīng)風雨跑跑步，逐步推廣到全校，搞雨中鍛煉。說完，他就領(lǐng)著我們做準備活動，待身體微微有些發(fā)熱后，就讓我們脫掉外衣，跟他一樣只穿背心短褲，沖向雨中。

姜老師一馬當先，我們十來個人緊隨其后，穿過鎮(zhèn)上的街道，沿著公路一氣跑出去了五里多地再返回來，一路還高喊著“鍛煉身體，保衛(wèi)祖國”等口號，惹得許多人撐起雨傘在路邊觀看，照例引來了滿是驚奇的目光。

回到學校以后，人人都成了落湯雞，但奇怪的是誰也未曾感到冷。盡管如此，姜老師仍讓我們先擦干雨水，再揉搓身體，并要求必須搓到皮膚發(fā)熱為止。

我們跑得挺高興的，沒想到姜老師的麻煩卻到了。正在我們?nèi)θ啻晟眢w的當口，政治老師沖進屋來，全然不顧十來個學生在場，義正詞嚴地指責姜老師，說他這樣做純粹是招搖過市、嘩眾取寵，完全不顧學生的身體健康，教學指導思想有了問題，并要他深刻反省，在學校黨支部大會上去做檢查。

面對指責，姜老師似乎有些不屑一顧，他告訴對方自己的教學方法是講究科學的，“請不要干擾我的教學計劃!”

姜老師的神態(tài)激怒了對方，兩人一陣唇槍舌劍，言詞更加激烈，火藥味越來越濃。我們一群十五六歲的學生，面對他們的激烈爭論面面相覷，無從分辨孰是孰非。

從母校出來以后的多年，我從鄉(xiāng)村走向更廣闊的天地，外面的世界開闊了我的視野，打開了我認知的窗戶，這時候我才幡然省悟到，姜老師的教學理念，應(yīng)該是符合德智體全面發(fā)展要求的，他的教學嘗試也是尊重科學和客觀實際的。我們當初熱衷的球類體育，但是鄉(xiāng)村中學缺少場地缺少條件，在那樣的環(huán)境下，開展長跑、登山之類項目肯定更合適一些，也更容易培養(yǎng)出人才。雨中鍛煉、男女同泳，這在稍微開化的地區(qū)都是很正常的事情啊。雖然任隆中學處于鄉(xiāng)鎮(zhèn)，當?shù)氐乃枷胗^念滯后了一些。學校本來就是傳道授業(yè)的地方，是傳播科學的前沿陣地，應(yīng)引領(lǐng)時代潮流之先，難道教師的教學應(yīng)該受制于當?shù)氐穆浜箫L俗嗎?

我不禁又想起了另一件事。姜老師剛來學校沒多久，就遇到省里一所體育院校到本地初、高中學校選拔體育尖子生。他帶著包括我的十來個候選者去應(yīng)考，結(jié)果可憐得很，我們不僅一個沒被選上，還暴露出了基礎(chǔ)常識很差的弱點。也許，這件事深深地刺激了他，狠抓基礎(chǔ)訓練，盡快為學校培養(yǎng)一批體育尖子，從此成了他的一個夢。難怪他開設(shè)了那么多體育運動新項目，難怪他那么急切地開展各種體能訓練。結(jié)果他卻被人叫做了“瘋子”!

年輕氣盛的姜老師在多次與人吵架后，他感到自己的遠大抱負不能得到校方的理解和支持，心存怨氣，思想不通，最后居然負氣出走，最終導致被開除了公職。真可謂“出師未捷身先死”啊!

為母校建校60周年，我記下當年我的體育教師姜賢豐的故事。愿我的母校在改革開放的新時代，重科學，講發(fā)展觀，在教學改革中沖破落后觀念束縛，讓每一個有理想的教師在那里都有用武之地，讓每一個有希望的學生在那里都能成才。

責任編輯 張即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