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明清時期愈演愈烈的妒風(fēng)，威脅到了男權(quán)社會里男性的絕對權(quán)威，引起男性文人集體性的困惑與焦慮、規(guī)訓(xùn)與維護。艾衲居士也將目光投向了這一社會現(xiàn)象。本著勸善懲惡、補救于世的動機，借著“莽將二十一史掀翻”的“莽勁”，艾衲居士將歷史傳說重新敷演，將人們耳熟能詳?shù)慕橹票环倬d山的歷史故事信手拈出，敷演成文。借助于此種文學(xué)樣式，向我們展示了妒婦人格生成發(fā)展的過程，并指出沉溺于情愛會導(dǎo)致家庭失范，給男性、家庭及社會造成一種潛在威脅。

關(guān)鍵詞：妒風(fēng) 威脅 艾衲居士 生成 失范

傳統(tǒng)儒家倫理道德確立后，夫妻之間就牢固地樹立了“夫者，婦之天也”（《禮記》）的界碑。在儒家家庭兩性觀念上，男性理所當(dāng)然地居于主導(dǎo)地位?！兑族琛ぜ胰恕分性唬骸澳信?，天地之大義也”，其所謂的“正”指的是“女正位乎內(nèi)，男正位乎外”，并以“乾道成男，坤道成女”、“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陳，貴賤位矣”（《易經(jīng)·系辭》）來佐證男尊女卑的自然合理性。為了將女性牢牢控制在股掌中，男性社會要求女性有三從之德：幼從父兄，既嫁從夫，夫死從子；此外還要求婦女加強“德、言、工、貌”；并且又開列出“七出”的清規(guī)戒律。然而明清時期，在商品經(jīng)濟大潮強有力的沖擊下，人們的人生觀和價值觀都發(fā)生了極大的變化，不再以言利、言欲為恥，性愛成為明末清初的一種社會風(fēng)氣。而商品經(jīng)濟的繁榮，使得女性有機會參與到經(jīng)濟運作中，經(jīng)濟地位漸漸提高。同時，心學(xué)的風(fēng)興又打破了程朱理學(xué)的桎梏，啟迪了人們的心靈，讓女性發(fā)現(xiàn)了自我的存在及價值。女性開始突破傳統(tǒng)觀念的束縛，自我意識有所增強。因之，悍妒也成為一時之世風(fēng)。妒婦們不僅要插手家政，而且還把自己的丈夫管得死死的，動不動就詈罵責(zé)打。丈夫在家庭生活中的地位一落千丈。這就威脅到了男權(quán)社會里男性的絕對權(quán)威，從而引起男性文人集體性的困惑與焦慮、規(guī)訓(xùn)與維護。艾衲居士也是其中的一位。

其實“妒”這一人類通病，早在明清之前的文學(xué)作品中已是屢見不鮮。最早見于史書的是《左傳》。在“襄公二十一年”里有“叔向之母妒，叔虎之母美而不使見”的記載。南朝宋明帝下詔編撰的《妒記》中載錄有劉安之妻的悍妒之態(tài)。大唐名臣房玄齡的夫人也是位奇妒之人，她寧死也不同意丈夫納妾。宋代陳季常極為懼內(nèi)，大學(xué)士蘇東坡做詩調(diào)笑，因之，“河?xùn)|獅吼”成了女性悍妒的代名詞。對于女性這一最頑固最厲害的病癥，男性一直都沒有舍棄“療妒”的責(zé)任感與使命感。遠在神話時代就已有食之不妒的黃鳥（《山海經(jīng)·北山經(jīng)》）和食之不妒的異獸“類”（《南山經(jīng)》）。明清時期，悍妒成為一種社會風(fēng)氣后，小說家們塑造了好幾位出類拔萃的妒婦形象。蒲松齡筆下的江城罵翁媼、打夫婿，當(dāng)懷疑丈夫高蕃與婢女有染時，竟“縛生及婢，以繡剪剪腹間肉互補之，釋縛令其自束”，令人毛骨悚然（《江城》）；《馬介甫》中的尹氏不僅凌辱丈夫，“少忤之，輒以鞭撻從事”，還將其夫已有身孕的小妾“褫衣慘掠”、“崩注墮胎”；伏雌教主塑造的都氏也是位呵斥親朋、打罵丈夫的悍婦（《醋葫蘆》）；而《醒世姻緣傳》的薛素姐簡直就是一位酷吏，其虐待丈夫的手段花樣翻新：嘴咬、針扎、鞭打、火熏、炮烙、箭射，令人發(fā)指。

面對如此強勁的“妒風(fēng)”，艾衲居士這位“收燕苓雞壅于藥裹，化嬉笑怒罵為文章。莽將二十一史掀翻，另數(shù)芝麻帳目”的高人，以歷史故事新編的方式，在其《豆棚閑話》一開篇《介之推火封妒婦》（以下簡稱《火封妒婦》）中就把這一社會現(xiàn)象及問題提了出來。就他看來，“妒”已然深入人心，所以民眾們聚到一起，“男人便說人家內(nèi)眷，某老娘賢，某大娘妒。大分說賢的少，說妒的多。那女人便說人家丈夫，某官人好，某漢子不好，大分愛丈夫的少，妒丈夫的多。可見妒之一字，男男女女，日日在口里提起，心里轉(zhuǎn)動?！?sup>①故而，《火封妒婦》一文的入話是以這么一首詩起頭，詩曰：青竹蛇兒口，黃蜂尾上針。兩般猶未毒，最毒婦人心。為了佐證婦人的“厲害”與“狠毒”，一位“老成”之人講了一個山東地界“妒婦津”的故事。晉代大始年間，一位段氏婦人因忌妒丈夫吟頌艷羨《洛神賦》中美女而投了河。死后如愿成為水神，日日守在津口，凡有美色婦人來渡此津者，都必須改裝易貌，“不然就要興風(fēng)作浪，行到河水中間，便遭不測之虞了”。這一入話有很強的拋磚引玉功能，緊接著在正文里作者就結(jié)構(gòu)了一則更“厲害”的山西地界“妒婦津”的故事。故事中，艾衲居士以其生花妙筆將介之推被焚綿山這一人所熟知的舊聞推陳翻新，敷演成文，并且借助這種文學(xué)樣式向我們展示了妒婦人格生成發(fā)展的過程，直指家庭失范的危害。

對于介之推的故事大家都不陌生。相傳，介之推跟晉文公逃難，受盡了千辛萬苦。晉文公歸國復(fù)位后，介之推卻抽身回家，隱居綿山侍奉母親。晉文公派出的使者找不到他，只好放火燒山逼他出來。可介之推卻寧死不仕，最后竟被燒死在山中。對于這一歷史故事及歷史人物，艾衲居士做了改編和改塑：介之推逃難時過于匆忙，來不及向新婚不久的恩愛妻子石尤說明，在外十九年又無法通音信，故一回國就立即回家與妻子團聚。不想石氏卻以為丈夫有了外遇，因思生妒，于胸中郁積了一塊妒塊。所以，二人重聚后，石氏不許之推離開她半步。使者入山請介之推出仕，尋而不遇一時性急就用火逼。而介之推也自覺無顏相見，就乘著四下火起之時，在里邊也放了一把火，和石氏同赴烈焰，俱成灰燼。

明清之時價值觀念的變化，使男性在認同自我欲望釋放的同時也意識到了女性的某些合理的生理需求。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艾衲居士也沒有規(guī)避女性的這一現(xiàn)實社會存在。^②《火封妒婦》中，石氏對丈夫十九年的情愛缺失，嚴正提出了“我也不愿金紫富貴，流浪天涯，只愿在家，兩兩相對，虀鹽苦守。還要補完我十九年的風(fēng)流趣興，由那一班命運大的，做官罷了”的價值訴求，大膽潑辣地把自我的情愛欲求本相呈現(xiàn)出來。甚至將自我的情愛欲求凌駕于男性的物質(zhì)欲求與權(quán)力欲求之上。她的這一價值訴求恰恰與傳統(tǒng)的儒家倫理道德相悖，其結(jié)果可能會直接威脅到男性在社會家庭生活中的絕對權(quán)威，威脅到儒家所宣揚的夫妻道德倫理秩序，導(dǎo)致家庭關(guān)系失范。自古以來，封建倫理的中心環(huán)節(jié)是女子只能處于從屬的地位?！犊鬃蛹艺Z·本命解》中言：“女子者，順男子之教而長其禮者也。是故無專制之義?！辈簧僮谧寮彝ザ家宰逡?guī)家規(guī)的形式來嚴肅家庭秩序。如《鄭氏規(guī)范》的《女訓(xùn)》說：“家之和不和，皆系婦人之賢否。何謂賢？事舅姑以孝順，奉丈夫以恭敬，待娣姒以溫和，接子孫以慈愛，如此之類是已。何謂不賢？淫狎妒忌，恃強凌弱，搖鼓是非，縱意徇私，如此之類是已。天道甚近，福善禍淫，為婦人者，不可不畏?！?sup>③《家戒要言》中以“深兒女之懷，便短英雄之氣”教育子孫保持自身的特別特權(quán)，謹防因溺于情愛而為妻妾操縱。閨訓(xùn)中也再三強調(diào)要“事夫如天”，認為“夫者天也，一生須守一敬字，須曲得其歡心，不可纖毫觸惱”，要求女子“一見丈夫，遠遠便須立起。若晏然坐大，此驕倨無禮之婦也。須尊稱之，如相公官人之類，不可云爾汝也。如爾汝忘形，則夫婦之倫狎矣。凡授食奉茗，必雙手恭擎，有舉案齊眉之風(fēng)。未寒進衣，未饑進食”^④（《新婦譜》）。 而在明清時期大熾的世風(fēng)下，妒婦們似乎個個都是兇殘成性、面目可憎地只知一味操縱、凌辱、打罵丈夫，她們因而被男性呼為“河?xùn)|獅”“胭脂虎”“母夜叉”等。男性文人對此也倍感困惑與焦慮。他們也說不清這些妒婦奇妒的緣由，只好或?qū)⑦@歸之為泯滅人性的道德淪喪，或?qū)⒋私忉尀槌匀坏妮喕貓髴?yīng)、因果孽緣。前者如尹氏，其“毆父殺弟”的惡行正是其道德淪喪的鮮明體現(xiàn)。后者則如江城和薛素姐。江城前世是一長生鼠，被高蕃的前生誤斃，故于今世惡報高蕃，這是“不可以人力回也”的；而薛素姐則是狄希陳的前生晁源所射殺的一只已快成仙的狐貍，所以今生的她要對狄希陳百般折磨殘酷虐待。這兩者都以輪回不爽的惡姻緣來詮釋這些妒婦人格生成的原因。艾衲居士在創(chuàng)作中則沒有采用這些敘事模式，他更著重從人性、人心上來考察。在其筆下，石氏的妒皆因介之推“頓然把我丟棄”、“閃我多年”的情愛缺失造成的。這里，妒中含得更多的是郁積了十九年的癡愛與忿恨。而面對妻子由愛而悲、由悲而恨、恨中有愛的情感變化歷程，介之推很是體諒，因為他“那依戀妻子的心腸，端然如舊”，所以對石氏的“手撻口咬，頭撞腳踢”也只是“垂頭喪氣，一言也不敢發(fā)”。石氏會如此之妒，介之推會如此懼的原因就在于二人之間有著濃厚的情愛?！皟蓚€原生得風(fēng)流標致，過得似水如魚，真?zhèn)€才子佳人，天生一對，蓋世無雙的了”，只因猝然遭變，導(dǎo)致了兩個人十九年的情愛缺失。所以一旦回國，之推就立即“到家訪問原妻下落”，“顏色俱蒼”，重聚之時，之推想的也是要對石氏“溫存幾時”以做補償。在此，艾衲居士將石氏“妒”的成因歸結(jié)為夫妻間的情愛上，正所謂“只緣兒女情深，遂使英雄氣短”（《馬介甫》）。也正因如此，艾衲居士沒有把石氏塑造成兇殘狠毒、撻詈丈夫的悍婦形象。石氏對介之推的要求是要“兩兩相對”，“補完我十九年的風(fēng)流趣興”，其妒的手段也只不過是將“原在家中，整治得一條紅綿九股套索在衣箱內(nèi)，取將出來，把之推扣頸縛住，頃刻不離，一毫展動不得”。雖然她的妒與別個妒婦比起來溫情得多，可危害性似乎比強悍型妒婦的更大。因為，強悍型妒婦把精力多放在固寵和家業(yè)的爭奪與捍衛(wèi)上，她們雖妒，但往往不會阻斷丈夫的功名前程，有些甚至還以“故人逢，功名就，我甘心坐待紗窗幽”（汪廷訥《獅吼記》）激勵丈夫考取功名。而石氏卻把精力放在“風(fēng)流趣興”上，她的“溫情”好似一把軟刀子，最終毀掉了自己和丈夫。石氏把之推拘系得“上不能具疏奏文朝廷，下不能寫書邀人勸解”，“做了個藤纏螃蟹，草縛團魚，一時出頭不得”。不僅粉碎了丈夫“依舊要出山做官受職去的”仕途理想，斷送了前程，而且還讓丈夫顏面盡失，心灰意冷，想到自己被妻子“磨滅得不成冠裳中人體面，一時忿恨在心，不如速死為快。因而乘著石氏睡熟，也就放了一把無情火來”，結(jié)果“略不多時，之推與石氏俱成灰燼”。就儒家觀點而言，女性的價值觀念是以男性為認識主體而對女性加以審視的。作為女性，她們必須是溫順、謙卑和柔弱的。就性愛方面來說，傳統(tǒng)道德強調(diào)節(jié)欲，嚴防沉溺于情愛，這就使得女性在性愛關(guān)系上只能處于被動和屈辱的地位，因為，“女性的全部人生價值就在于‘人倫’與‘人欲’的二元價值并立”，“正統(tǒng)儒家主張以倫制欲，納欲于倫”^⑤。石氏的行徑恰恰逆反了這一價值定位。她將自我的情欲設(shè)定在人倫之上，不僅把之推“扣頸縛住”，還要求之推“補完我十九年的風(fēng)流趣興” 。作為男性文人，艾衲居士自然站的是儒家夫妻倫理道德的立場，他要維護的也是男性家長的權(quán)威。他雖然不否認女性的情愛，但反對過度的情愛。在他看來，正因石氏心毒得“緊”，才葬送了丈夫及自我的性命。為了規(guī)訓(xùn)此類妒婦，引起療救者的注意，艾衲居士將故事結(jié)局設(shè)定為以火療妒。等到大火“漸漸四下緊逼過來”，石氏“上天無路，入地?zé)o門，奔前不能，退后不得”之時，她才說了一句“悔之晚矣”的話“此后再不妒了”。大火過后，肉體雖已成灰燼，可那塊因情愛缺失而導(dǎo)致的“刀砍不開，斧打不破，堅凝如石一般”的妒塊，卻是“銷熔不得”，并且還從石子中間“又放出一道黑氣，上亙云霄，風(fēng)吹不斷”?？梢娖湫钠湫允恰般郎绮坏谩钡?。直至文公從“周天王老府中，請出后妃傳下來百煉降魔破妒金剛寶錘，當(dāng)中一下，將來打得粉花零碎，漫天塞地”后，石氏一“妒”之精靈才在外力的強勢之下“化作萬斛微塵”?？墒?，這種以火療妒的設(shè)定很難說清是否醫(yī)治好了石氏之妒。當(dāng)火勢逼近，無路可逃，自知悔之晚矣之時，石氏卻是“絕不著忙，只顧與之推相抱相偎，毫無退悔”，而且在大火逼近之時，“抱著耿耿英靈，從那烈焰之中，一把扭定介之推走。闖到上帝駕前，大聲訴說其從前心事”。雖然是“妒婦罪孽非輕”，可石氏以自己的“血誠”和“積恨”贏得了上仙們的同情。不想，成了神后的石氏仍是“妒心不化”，不僅要求過往男性數(shù)落介之推，而且還顯靈不允許綿地之人把介之推塑成“衣冠濟楚”，與她并肩而坐的形象。為了討好石氏，保一方平安，后來綿縣的津頭廟宇就成了這副模樣：“中間坐著一個碧眼高顴，紫色佝兜面孔，張著簸箕大的紅嘴，乃是個半老婦人。手持焦木短棍，惡狠狠橫踞在上。旁邊立著一個短小身材，佝僂苦楚形狀的男人，朝著左側(cè)神廚角里?！备跽?，石氏的英靈還要監(jiān)視來往一方的婦人，“凡有過往的婦人，都不容他搽眉畫額，大袖長衫，但要改換裝束”，故而過往婦人都只好妝村扮丑，以求平安。真可謂是“妒到千年萬載”。

現(xiàn)實中，男性權(quán)威在家庭生活中的衰落，妒風(fēng)大熾后對男性、家庭及社會構(gòu)成的潛在威脅，這一連串的社會問題不能不引起艾衲居士的重視。本著勸善懲惡、補救于世的動機，借著“莽將二十一史掀翻”的“莽勁”，艾衲居士將歷史傳說重新敷演，試圖以小“說”的勸戒性功能，將社會風(fēng)氣導(dǎo)引至正常的道德倫理規(guī)范上。文中“老成”之人將好事者纂成的一冊《妒鑒》贊為“這個功德，卻比唐僧往西天取來的圣經(jīng)還增十分好處”，那么，艾衲居士憑其“胸藏萬卷，口若懸河，下筆不休，拈意即透”的才力，憑其能信手拈出人們耳熟能詳?shù)臍v史故事、并將之解說得“蒼?；ù?，像新聞不像舊本”的才干，被鴛湖紫髯狂客夸贊為“極靈極警，開人智蕊，發(fā)人慧光”（第二則總評），“是良史先賢之一番大補救”（第一則總評），似乎也就不為過譽了。

（責(zé)任編輯：古衛(wèi)紅）

作者簡介：胡艷玲（１９７６－ ），河南信陽人，古代文學(xué)碩士，河南信陽師范學(xué)院文學(xué)院講師。

①本文以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豆棚閑話》為分析對象。

②此一觀點已為多數(shù)學(xué)者認同。如吳存存的《明清社會性愛風(fēng)氣》，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２０００。

③參閱陰法魯、許樹安的《中國古代文化史》，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２０００。

④見蟲天子輯的香艷叢書。

⑤參閱杜芳琴的《女性觀念的衍變》，河南人民出版社，１９８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