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本文試圖通過對夏洛蒂·勃朗特的《簡·愛》中的伯莎·梅森和曹禺的《雷雨》中的繁漪這兩個人物，困獸猶斗式的抗?fàn)帤v程的比較和析解，揭示男性壓迫者對女性的否定和鎮(zhèn)壓，從而彰顯女性對男權(quán)社會的反抗和沖擊，同時探尋不同時代背景下，作家個人意志對塑造同類人物形象的操縱和影響。

關(guān)鍵詞：困獸猶斗 伯莎·梅森 繁漪 夏洛蒂·勃朗特 曹禺

一

雖然身處兩個不同的時代，雖然屬于不同的國度，然而伯莎·梅森和繁漪卻如同一對孿生姐妹共同遭受著男權(quán)社會的壓迫，她們都被男性壓迫者污蔑為“瘋子”，困獸般地被囚于男權(quán)世界的牢籠之中。

在男權(quán)獨霸的社會，話語這個人之所以為人的唯一特性，被男性強占侵吞了。不論是伯莎還是繁漪在這里永遠沒有表白自己心聲的機會和權(quán)利。關(guān)于伯莎的一切、尤其是她的過去，我們只能從羅切斯特口中得知。羅切斯特告訴人們，婚前的伯莎是西班牙城的美女，“高高的，黑黑的，十分莊嚴”，極具“魅力和才藝”，“她那個圈子里所有的男人似乎都愛慕著她”。還是這個羅切斯特，在他得到伯莎之后又說伯莎“心靈平庸、卑鄙、狹窄”，他“不能舒服地跟她過一夜或白天過一個小時”，他和她“不可能有和和氣氣地談話，因為不管他開始什么話題，都會立即從她那兒聽到既粗俗又陳腐、既乖戾又低能的談話”。令人不可思議的是，就是這樣一個大家閨秀，才貌雙全、人見人愛的倩女，怎么就在嫁給羅切斯特后居然變成了一個“可怕的丑婆娘”“惡劣的野獸般的瘋子”了呢？關(guān)于婚后的伯莎，我們在羅切斯特發(fā)布的所有言論中找不到一丁點兒對她曾為一個正常人的描述。給人的感覺是羅切斯特結(jié)婚時娶的就是一個瘋子。這就怪了，羅切斯特，一個進過大學(xué)受過高等教育的英國紳士，在以充沛的精力、清醒的神志追求伯莎的時候，居然一丁點沒發(fā)現(xiàn)她是一個具有“最粗野、最下流、最腐化的性格”的女人？羅切斯特對伯莎和他婚后擁有過的甜蜜只字不提，對伯莎什么時候發(fā)病為什么發(fā)病不做任何交代，對伯莎嫁給他時所帶的三萬英鎊的陪嫁輕言以搪。羅切斯特用他的一家之言一次次絮叨，他羅切斯特，是“由于無知，不成熟，缺乏經(jīng)驗”，還有“青年人的好色、魯莽和盲目”才娶了伯莎。但是這里我們必須注意到，羅切斯特對伯莎所做的這一切敘述和評價是一種缺席的審判。歷來的霸權(quán)者都是在一邊獨占著話語權(quán)，一邊做著那些見不得人的勾當(dāng)，散布著那些顛倒黑白混淆視聽的胡言謬語，以其貶低他者美化自己來達到鞏固其權(quán)勢、維護其利益的目的，男權(quán)霸道者羅切斯特也不例外。然而事實總歸要浮出歷史的地表，不管羅切斯特的一己之論發(fā)表得多么冠冕堂皇，多么粉裝玉飾。當(dāng)初他傾慕于伯莎的美貌，他的父親和兄弟貪婪于金錢，是他主動地把伯莎娶進了家門，這個事實恐怕連羅切斯特他自己也無法否認吧！伯莎何過之有？羅切斯特為了掩人耳目竟昧著良心說：“我從沒愛過她，從沒尊敬過她，甚至從沒了解過她?！边@個自私卑鄙的偽君子！既然你從來就不愛她，那你為什么娶她？在《簡·愛》中，羅切斯特時時刻刻極力掩蓋著伯莎的真實身份，甚至始終否認他和伯莎合法的婚姻。伯莎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死囚般地被他鎖在暗無天日、與世隔絕的閣樓上，表面上被人伺候起居，實際“享受”的是飼喂野獸般的看管。而羅切斯特卻偽裝成失卻了愛情的單身漢到處花天酒地尋歡作樂，在厭倦了種種舊歡之后又企圖通過和簡·愛的看似神圣的結(jié)合來拯救自己。伯莎就算是個極正常的女人，在這樣的“禮遇”、這樣的搓揉下，也是會變瘋的，更何況她可能本來就有點兒家族遺傳上的因素。一顆女人的心，得不到丈夫的那種應(yīng)有的溫存和敬重，無盡的煩惱，得不到任何的破解和撫慰，這些主客觀上的摧殘和折磨，怎能不使伯莎的瘋病“迅猛滋長”？試想如果羅切斯特拿伯莎當(dāng)人待，對她溫柔一些、對她關(guān)懷一點，采取點相應(yīng)的療養(yǎng)措施，伯莎的境況很有可能會是另一個樣子。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出，羅切斯特的言論前后矛盾漏洞百出。他的這一派牽強附會的陳述辯白，如紙糊的燈籠般不堪一擊。然而男性獨霸為了剝奪女性的權(quán)利，為了摧毀女性的意志所建造起來的囚禁女性的精神牢籠，卻是堅固異常，難以摧毀。

再看《雷雨》中的繁漪，這個出身名門的純真少女，嫁入豪門大宅之后，也被投進了男權(quán)獨霸的絞肉機。伯莎的悲劇在她身上重演，不過繁漪的情況更為復(fù)雜。繁漪以一個“中國舊式女人”形象登場，她文弱、哀靜、明慧，愛好詩文，“她似乎是一個水晶”。然而就是這樣一顆透明的水晶，一嫁給大地主大資本家周樸園，立刻干枯，一步步地加速衰老、凋零。周樸園并不是因為愛繁漪才娶她，而是為了用她那身靈氣來裝點門面，讓她給“孩子做個服從的榜樣”。作為繁漪的丈夫，周樸園把繁漪添的新家具搬走，擺上被他拋棄的老相好侍萍頂喜歡的舊家具；他不管屋里的悶熱，總保持著侍萍在時夏天關(guān)窗戶的老習(xí)慣；他“在家里一句話也不說”，卻經(jīng)常拿著侍萍的照片仔細端詳，他根本就不考慮繁漪的心情和感受。這個在周府至高無上的男性權(quán)威，從來沒有把繁漪當(dāng)作和自己應(yīng)有同等地位的妻子來看待，他不與繁漪談心，不給繁漪撫愛，乃至繁漪的發(fā)言權(quán)、動作權(quán)他也緊緊地握在自己的手里。繁漪干什么不干什么，繁漪發(fā)言不發(fā)言、什么時候發(fā)言，發(fā)什么言，都由他來定奪。繁漪說自己沒病，他非說她有??；繁漪不想喝藥，他硬逼繁漪立即喝下；繁漪說自己沒病不想看醫(yī)生，他硬說繁漪諱疾忌醫(yī)非得看。最后當(dāng)他感覺到已經(jīng)無法控制繁漪的時候，就說她精神有問題。是的，當(dāng)男權(quán)統(tǒng)治者的威逼和強令起不了作用的時候，他們使出的絕招往往是改變女性的稱謂和性質(zhì)，把她們從正常的人群中剔出去、列入另冊，給她們配上個“瘋子”的稱謂，這樣拾掇起來就省心得多了。一個“瘋”字把她們與正常人的世界隔離開來，抽盡她們作為正常人的一切權(quán)利，然后霸權(quán)者就可以為所欲為、任意拿捏。然而我們從繁漪的語言和行動上看不出半點瘋子的癥候，真正的瘋子應(yīng)該或是頭腦混亂，或是歇斯底里，或是六親不認，然而繁漪的思維清晰得很，言談舉止準確而得體。如果說《簡·愛》里的伯莎是在一出場就被定義成瘋子的話，那么《雷雨》中的繁漪則是一步一步、一點一點地給戴上瘋子的帽子的。繁漪不僅掉進了周樸園的婚姻陷阱，更悲哀的是她在命運的搏斗中曾抓住過一根救命繩索，然而這一束希望之光，太微太弱，一閃即逝，使她跌入更加冰冷更加黑暗的絕望之淵。那繩索就是周樸園和侍萍生的兒子周萍。周萍從鄉(xiāng)下回來出現(xiàn)在周公館，他誘惑了繁漪，把繁漪“引到了一條母親不像母親，情婦不像情婦的路上去”。但這個花花公子很快地厭倦起繁漪來，他移情別戀，又勾引了四鳳。他“看見了新的世界”，想“就一個人跑”。他準備撂下繁漪，讓她在這道義喪盡、情感荒蕪、人性枯竭的周公館里“慢慢地渴死”。不論繁漪怎樣挽留和哀求，他都無動于衷。他一會兒搬出所謂的封建倫理指責(zé)繁漪，一會兒擺出一副無賴姿態(tài)說“你（繁漪）現(xiàn)在罵我玩世不恭也好、不負責(zé)任也好”，總之繁漪的生死與他無關(guān)。最后周萍扯下面具，惡毒地把繁漪叫做“怪物和瘋子”，他聲嘶力竭地對她吼道：“我要你死！”在父子兩代人的欺凌下，在周公館這個“壓死人、悶死人”的閻羅殿，繁漪這個年僅三十五歲的少婦，像高山秋風(fēng)中的落葉，在西天的晚霞暗下來的時候，飄飄搖搖地墜入了黝黯的谷底。

二

人類歷史的脈搏是按著它固有的頻率跳動的，它不因強者的強大而加速，不因弱者的弱小而消失。盡管在男權(quán)操控的社會，女性是弱者，她們被欺侮受凌辱，她們被圍困受限制，但是正義在她們的一邊，活力在她們的一邊，正義的聲音在共鳴中增強，弱小的力量在聯(lián)合中壯大。伯莎和繁漪穿越時空、跨越重洋，齊聲吶喊、同步抗?fàn)?。她們以弱抗強，用不懈的努力乃至以極端的方式?jīng)_撞著男權(quán)勢力設(shè)置的牢籠，撕扯著男權(quán)社會編織的羅網(wǎng)。她們即使成了困獸，也要做猶斗的困獸。

西方的伯莎自始至終都是處于戰(zhàn)斗狀態(tài)的，她的斗爭方式既勇猛又壯烈。她在《簡·愛》中曾謀劃實施了四次毫不含糊的攻堅戰(zhàn)（不包括以喊聲和笑聲為進攻手段的戰(zhàn)斗）?？梢哉f這四次出征就是伯莎向男性霸權(quán)發(fā)起的四大戰(zhàn)役。她把貴族莊園作戰(zhàn)場，她身披嗟來的瘋衣，揮戈上陣，以超凡之舉，展現(xiàn)了一個女戰(zhàn)斗者的英明強悍和視死如歸。第一戰(zhàn)是“火燒羅切斯特”。伯莎巧妙地躲過看守防線，潛入羅切斯特的營地（他的房間），果斷點火，立即撤離，速戰(zhàn)速決，干凈利落。如果不是簡·愛的醒來，羅切斯特早已變成灰燼。我們不由自主地產(chǎn)生疑問，為什么在這個龐大的莊園，一個失去理智的“瘋子”不燒其他人的房間，竟能準確地直取羅切斯特的巢穴？這樣周密的謀劃、這樣精確的行動，恐怕正常人也難能為之吧。而“瘋子”伯莎卻做得如此周延完美，如此從容不迫，差一點就大功告成了！可見，伯莎她根本就沒瘋！她的“瘋”號是羅切斯特為了不可告人的目的給她硬安上的。伯莎的斗爭大方向從來沒有偏離過，永遠直指剝奪她自由、毀滅她人性、把她置于野獸般境地的敵對男權(quán)。第二戰(zhàn)是“夜襲內(nèi)奸”。伯莎的弟弟梅森是把伯莎推進火坑的幫兇。伯莎恨不得把他碎尸萬段。然而在她得知梅森夜間來訪時，卻一度顯得異常鎮(zhèn)靜。讓我們仔細地看看這個“瘋子”的智商和心計吧：她明白對手就在身邊，她穩(wěn)住陣腳，恰切地掌握著戰(zhàn)略分寸，她清醒地意識到此時的任何莽撞都會使戰(zhàn)斗失敗，必須穩(wěn)扎穩(wěn)打步步為營。為了迷惑對方，“她一開始看起來那么安靜”，然而一旦時機來臨，她立刻變得迅猛而果敢，似疾風(fēng)如閃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拔出藏在身上的尖刀狠狠地向梅森刺去……在羅切斯特趕來把刀“從她手里奪走”的時候，伯莎立即以牙齒為武器，一直把這個幫兇咬得遍體鱗傷。伯莎的行為是極端的，但是伯莎的頭腦是清醒的。壓力和反彈力從來都是成正比。伯莎之所為，完全是被男性霸權(quán)壓出來的。如果伯莎是真瘋的話，她應(yīng)該是親仇不分呀！然而伯莎的是非觀是準確無誤的。盡管多年不見，她也絕不會忘記把她推入了深淵的父權(quán)的代表之一梅森。是他們不負責(zé)任地包辦了伯莎的婚姻，是他們把她交給了同樣不負責(zé)任的羅切斯特。所以她向梅森討還這筆血淚債完全是在情理之中的。第三戰(zhàn)是“夜毀婚紗”。是夜伯莎在對鏡偷穿簡·愛的婚紗時，勾起了傷心往事，憶起了自己結(jié)婚時的情景。于是，甜蜜、悔恨、嫉妒和憤怒一齊涌上了心頭，她把怨氣撒到了象征婚姻的紗衣上。她認為自己的命運是因婚姻而改變，她的不幸是從披婚紗的那一刻開始的?；橐鍪撬睦位\，婚紗是她背運的象征。因而她要撕毀它，踏碎它，打爛它。最后一戰(zhàn)是“壯烈涅槃”。數(shù)次交戰(zhàn)失敗之后，她選擇了自我解脫。她用火毀掉了羅切斯特的莊園后跳樓自殺。在此舉之前，羅切斯特曾叫著她的名字叫她回頭，然而看透了霸權(quán)者嘴臉的伯莎，已經(jīng)進入超脫、無為的境界。她仰起頭，帶著鄙夷的笑，帶著無限的恨，帶著鳳凰涅槃的憧憬，義無返顧地朝前走去。她解除了精神負擔(dān)，卸卻了物質(zhì)枷鎖，縱身一跳，讓高貴的軀體墜落大地，讓純潔的靈魂升入天空……

在整個《簡·愛》中，與伯莎較量的對手是十分明確的：一個是代表夫權(quán)的羅切斯特，一個是代表父權(quán)的梅森。斗爭的方式也比較單一。而在中國，曹禺筆下的繁漪，顯露出了濃濃的東方色彩。當(dāng)然繁漪的反抗也是很頑強很激烈的，但斗爭方式卻與伯莎有所不同?！独子辍分械姆变?，一開始的心里是燦爛的，沒有明確的反抗意識，沒有多心，沒有提防。第一幕周樸園逼她喝藥時，她僅僅表現(xiàn)出不愿意的神情，說“我不想喝”，然后請求周樸園讓她留到晚上再喝，但終于還是在周樸園的強令硬逼下“咽下憤恨，一氣喝下”。在這兒，繁漪的不愿順從、不愿受人支配的心理還處于萌芽狀態(tài)。在第二幕周樸園再次逼她喝藥時，繁漪意識到了有點兒不對勁，則直說：“我沒有病，我沒有病，我告訴你，我沒有病！”當(dāng)周樸園又故伎重演，擺出男權(quán)統(tǒng)治者冷酷的權(quán)威的面孔直視繁漪告誡她“應(yīng)當(dāng)聽話”時，繁漪的目光急劇聚焦，她攔截了周樸園的視線，一反常規(guī)、輕蔑地對他說：“你看你，你簡直叫我想笑。你忘了你自己是怎么樣一個人啦！”從這起，繁漪的反抗意識逐漸明晰，戰(zhàn)斗的激情步步升級，斗爭的鋒芒日趨銳利。到了第四幕，戰(zhàn)斗進入反攻階段，繁漪主動向周樸園叫戰(zhàn)，她報復(fù)性地說自己有神經(jīng)病，用冷嘲熱諷直擊周樸園。當(dāng)周樸園慍怒地命令她：“你上樓去，我要一個人在這兒歇一歇?！狈变艋亟^道：“不，我要一個人在這兒歇一歇，我要你給我出去?！敝軜銏@又用嚴肅的語氣恐嚇她、讓她上樓去時，繁漪暴怒大喊：“不，不愿意。我告訴你，我不愿意！”至此，繁漪的反抗實現(xiàn)了質(zhì)的飛躍：鋒芒逼人，窮追不舍，以不可侵犯之態(tài)勢向男性霸權(quán)顯示了自己的獨立意志。

繁漪的戰(zhàn)爭態(tài)勢也和伯莎不同，她要分兩條線作戰(zhàn)，她在反抗夫權(quán)的同時還要對付一個叛徒。就是曾經(jīng)與自己結(jié)為聯(lián)盟，后來又拋棄了她的周萍。在這條戰(zhàn)線上繁漪對周萍本質(zhì)的逐漸認清和她與周萍的反復(fù)較量是伴隨始終的。在與周萍的第一次交鋒中，繁漪執(zhí)著地向周萍表白她不后悔，說她“向來做事沒有后悔過”，并懇求周萍對她負責(zé)任。而周萍企圖用“這種字句不是在父親這樣——這樣體面的家庭說的”來阻止繁漪時，繁漪立刻揭穿了周家的偽善：“你們祖父、叔祖，同你們的好父親，偷偷做出許多可怕的事情，外面還是一副道德面孔，慈善家，社會上的好人物?！痹诜变舻目卦V下，連周萍也不得不承認“周家的空氣滿是罪惡”。周萍又用自己是“父親的兒子”做擋箭牌，繁漪則亮出了你們“都是些沒有用、膽小怕事、不值得人為他犧牲的東西”作為匕首刺向周萍。最后，她向周萍發(fā)出決戰(zhàn)的警告：“一個女子，你記著，不能受兩代人的欺侮。”接下來的一個回合是繁漪警告周萍道：“小心，小心！不要把一個失望的女人逼得太狠了，她是什么事都做得出來的?！贝藭r繁漪胸中郁積的復(fù)仇風(fēng)暴已呈“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之勢。第三次，繁漪想再給對方一個機會，啟用動之以情的戰(zhàn)術(shù)，企圖觸動周萍的良心以挽回舊情，然而周萍再一次無情地打碎了她的夢。繁漪完全失望了，徹底明白了男性霸權(quán)的虛偽和不可動搖，同時也意識到了自己的險惡處境。她拋開了一切顧忌，精心策劃了和周萍的決戰(zhàn)。這次，繁漪喊出了周府大院的所有的人，她把她和周萍“見不得人”的情人關(guān)系一股腦兒地抖摟了出來，在毀壞自己的同時戳穿了周萍的畫皮，她指責(zé)他見異思遷、不負責(zé)任。她痛斥他只求自保、忘情負義。繁漪以驟雨驚雷之舉實現(xiàn)了自己的誓言，她“變成了火山的口”，騰著熾熱噴發(fā)了出來，把什么都燒了個干凈。她燒毀了自己的名譽，燒毀了周樸園的偽裝，燒毀了周萍的假面具，同時也把壓迫和圍困了她大半生的周公館燒了個人仰馬翻，廈傾樓塌。

三

伯莎、繁漪——男性霸權(quán)世界中的兩團火焰，她們以獨特的爆發(fā)力和持久力，在漫漫的黑夜里燃燒著，熬煎著，吶喊著，以女性那種特有的壯歌悲舞震撼著一批又一批讀者，激勵著一代又一代勇士，她們在人類歷史的長河中搏擊沖殺，掀起一波又一波的驚濤駭浪。她們之所以具有如此之動量，除了她們透顯著歷史的真實之外，其根本之因是作者在她們身上注入了自己的靈魂和真情。

伯莎生活在英國的維多利亞時期的資本主義社會，在那樣一個男性獨霸的世界里，婦女地位是無從談起的。雖然伯莎擁有三萬英鎊的陪嫁，但當(dāng)時的法律規(guī)定，女性的財產(chǎn)婚后全歸男方所有。所以說《簡·愛》中的伯莎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無產(chǎn)者。從這一層分析，我們在伯莎的身上不難看到女性作者夏洛蒂·勃朗特寄人籬下苦難一生的身影。而男主人公羅切斯特也可以在作者的法語教師埃熱先生身上發(fā)現(xiàn)對應(yīng)。作為阻礙簡·愛和羅切斯特結(jié)合的伯莎，則可以在對作者很不友好的埃熱夫人那里找到某些征象。按起初的構(gòu)思推演，夏洛蒂·勃朗特很有可能想把伯莎作為一個反面角色來寫。然而，隨著故事情節(jié)的深入發(fā)展，作者不堪回首的身世慢慢地融入作品的構(gòu)思，人物曲折多舛的命運觸動了作者的心靈，于是作者的理念制約了人物塑造的走向。夏洛蒂·勃朗特的女性意識被驀然激發(fā)，一股熱血、一股神圣的歷史使命感的激情，在她胸中激蕩翻滾：孰輕孰重，孰大孰小，誰是誰非，誰德誰過。在勃朗特心里已變得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明確。所以，在勃朗特的筆下，羅切斯特滔滔不絕地列數(shù)伯莎的“罪行”時，同樣也是被伯莎破壞了婚禮的簡·愛，卻忍不住打斷羅切斯特的“控訴”直言道：“先生，你對那位太太（伯莎）太狠心了，你談起她的時候，懷著憎恨——懷著復(fù)仇的厭惡心理。那是殘忍的——她發(fā)瘋是沒有辦法的事。”勃朗特讓主人公簡·愛說出了自己心里要說的話。在這里，男權(quán)統(tǒng)治者從來就沒有讓女性跨進過自己的層次。對女性他們除了使用、摧殘，就是漠視、詆毀。只有同受壓迫的女性姐妹間才有真正深切的理解和同情。以至后來簡·愛做出要離開羅切斯特的決定，也不能說不是因為伯莎。雖然伯莎有病，雖然羅切斯特口口聲聲說最可憐的是他自己，但不可否認的是伯莎是他的合法妻子。簡·愛無論從道義還是法律上都不能置受難受苦的姐妹于不顧，自己去占領(lǐng)莊園主夫人的寶座。在作者敘述的脈絡(luò)上，簡·愛對伯莎是同情多于厭惡，而伯莎對簡·愛也是寬容多于嫉妒的?？v觀全書，簡·愛從來沒有真正地侵犯伯莎的權(quán)利，而伯莎也從來沒有真正地傷害過簡·愛。即使伯莎被羅切斯特說成是“要在夜里把人在床上燒死，用刀捅死，把肉從骨頭上咬下來”，她也始終沒傷害過日夜看守她的女仆人格萊思·普爾，也沒傷害過睡夢中手無縛雞之力的簡·愛，總之她沒傷害過任何一個女性。因為伯莎的心與作者的心是相通的，勃朗特不讓她那么做。這里的問題十分明確，即她們有著共同的命運和遭遇，她們都是在男性霸權(quán)的重壓之下苦苦掙扎的人。如果說勃朗特筆下的簡·愛在作品中構(gòu)成了一條爭取女性權(quán)利的明線的話，那么伯莎則是一條反抗男權(quán)擺布的暗線。這一明一暗，遙相呼應(yīng)，把伯莎單刀直入和簡·愛的據(jù)理力爭結(jié)合了起來；這瘋狂的廝殺和理智的追逼，相輔相成，互為補充，在《簡·愛》中形成了一股合力，追擊著同一個目標。

同是受壓迫的女性，到了中國現(xiàn)代作家曹禺的那里卻又是一番風(fēng)味。在《雷雨》的序中，曹禺稱，繁漪是他在《雷雨》的八個人物中最早想出的，他說：“我是歡喜繁漪這樣的女人的……我想她應(yīng)該能引動我的憐憫和尊敬，我會流著淚水哀悼這可憐的女人的。我會原諒她，雖然她做了所謂‘罪大惡極’的事情，——拋棄了神圣的母親的天職。”從歷史的角度看，繁漪是舊中國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中受男權(quán)壓迫的一個代表，她的某些違背人倫的行為，歷史是要承擔(dān)一定的責(zé)任的，她的遭遇是殘酷的，她的不幸是應(yīng)予同情的，她的那種反抗的精神和行為是可以理解甚至是值得頌揚的?！拔遥ú茇┧悴磺逦矣H眼看過多少繁漪。她們都在陰溝里討著生活，卻心偏天樣地高。熱情原是一片澆不息的火，而上帝偏偏罰她們枯干地生長在砂上。這類的女人，許多有著美麗的心靈。因了不正常的發(fā)展和環(huán)境的窒息，她們變?yōu)楣造?。成為人所不能了解的，受著人的嫉惡，社會的壓制，這樣抑郁終身，呼吸不到一口自由的空氣，在我們這個現(xiàn)實社會里，不知有多少吧。在遭遇這樣的不幸的女人里，繁漪自然是值得贊美的。她有火熾的熱情，一顆強悍的心，她敢沖破一切的桎梏，做一次困獸的斗。雖然依舊落在火坑里，情熱燒瘋了她的心，然而不是更值得人的憐憫與尊敬么？這總比閹雞似的男子們，為著凡庸的生活，怯弱地度著一天又一天的日子，更值得人佩服吧?！币蚨茇疄槲覀兯茉炝朔变暨@樣一個最“雷雨的性格”人物形象，讓她如閃電般迸發(fā)“艷麗的火花”，讓她的生命交織著“最殘酷的愛和最不可忍的恨”。

繁漪是曹禺在熱血奔騰的青年時期打磨出來的一個文學(xué)典型。一出場他就稱繁漪“一望就知道是個果敢陰鷙的女人”，后來他又說“當(dāng)她見著她所愛的，快樂的紅暈散布在臉上”，就會覺得“她是能被人愛的，應(yīng)當(dāng)被人愛的”。在《雷雨》中，曹禺對繁漪寄托著厚重的信任和同情。當(dāng)繁漪聽到自己的兒子周沖說喜歡丫鬟四鳳、繁漪問他怕不怕別人知道了說閑話、周沖回答他不會放在心上時，她雖然不贊成這件事卻只因為這句話就表揚周沖道：“這倒像我自己的孩子?！碑?dāng)周萍說周樸園的話鐵令如山、不得不從時，繁漪卻說：“可是人家說一句，我就要聽一句，那是違背我的本性的?！辈茇異蹜z、同情繁漪，但他更崇尚、敬重繁漪。曹禺把自己的青春活力賦予了繁漪，他把他心中的利劍交給了繁漪，他要繁漪昂首挺胸永不屈服，他要她面對著通天的男權(quán)，面對著黑暗的世界，面對著猙獰的獨裁，橫劈豎刺，勇往直前。曹禺曾說他寫《雷雨》是為了“暴露大家庭的罪惡”，他要批判周樸園的偽善、專制和草菅人命，要揭露周萍的軟弱、逃避和自私自利?？v觀全劇，繁漪是唯一的一個在這個象征著人間罪惡的大家庭里，與這父子兩代人短兵相接、東拼西殺、血戰(zhàn)到底的人。當(dāng)然曹禺筆下的繁漪，不是一個冷酷的斗者，而是一個血肉豐滿的女性。不管她的“瘋狂”到了什么程度，不管她的“越軌”怎么離格；她那萬變不移的正義和善良始終在她身上閃爍著光芒。劇本最后，就在繁漪的歪打正著，使殘酷的真相暴露于眾時，繁漪突然發(fā)現(xiàn)原來周萍和四鳳的相戀比起她和周萍的愛情更加不幸，于是她全然忘記了自己的仇恨和失望，悔恨地對周萍說：“萍，我，我萬想不到是——是這樣，萍——”當(dāng)四鳳跑出去時繁漪也忘記了四鳳是自己的情敵，忘記了曾經(jīng)說過的要“打了她，燒了她，殺了她”的詛咒，她急喊著：“四鳳！四鳳?。ㄞD(zhuǎn)向周沖）沖兒，她的樣子不大對，你趕快出去看看去。”在這里，繁漪身上的劣跡和缺憾，被她的正直的光芒化解了。繁漪，在中國近現(xiàn)代的女性抗?fàn)幨飞?，可以說是一個里程碑式的典型，她有著令人敬佩、發(fā)人深省和讓人振奮的永恒的價值。繁漪掘出了男權(quán)社會的罪過和弊痼，繁漪實踐了女性的奮斗和抗?fàn)?，繁漪發(fā)泄了曹禺“被壓抑的憤懣”，承載了曹禺的苦心和孤詣，因而也使作家獲得了此類劇作史上的空前成功。

（責(zé)任編輯：趙紅玉）

作者簡介：甄蕾（１９８１－ ），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比較文學(xué)碩士研究生。

參考文獻：

［１］［英］夏洛蒂·勃朗特（Ｃｈａｒｌｏｔｔｅ Ｂｒｏｎｔｅ）：《簡·愛》，祝慶英譯，上海譯文出版社，１９８０年版。

［２］［英］簡·里斯（Ｊｅａｎ Ｒｈｙｓ）：《藻海無邊——〈簡·愛〉前篇》，陳良廷、劉文瀾譯，上海譯文出版社，１９９６年版。

［３］曹禺：《雷雨——四幕話劇》，四川人民出版社，１９８４年版。

［４］楊靜遠編選：《勃朗特姐妹研究》，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１９８３年版。

［５］方平：《為什么頂樓上藏著一個瘋女人？——〈簡·愛〉、〈呼嘯山莊〉研究及其他》，上海譯文出版社，１９９４年版。

［６］朱虹：《英國小說的黃金時代——１８１３－１８７３》，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１９９７年版。

［７］田本相、胡叔和編：《曹禺研究資料》，中國戲劇出版社，１９９１年版。

［８］潘克明：《曹禺研究五十年》，天津教育出版社，１９８７年版。

［９］王興平等編：《中國當(dāng)代文學(xué)研究資料》，海峽文藝出版社，１９８５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