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件很小的事情說起:四月份,我在荷蘭給一個中國代表團作翻譯。我們住的是荷蘭南部一個極小的城市。代表團里有人問我這個地方中文叫什么。那個地名讀音很怪,我給他音譯了一個大概,然后告訴他,“這個地方?jīng)]有固定中文譯名,姑且這么翻吧”。結果去中餐館吃飯的時候,那人揪住每一個服務員刨根問底:“這個地方中文叫什么?”
這個執(zhí)著的問題讓我回味了很久:難道每一個外國城市都生來有一個中文名?
或許作為一個翻譯,一個以在兩種語言間搬運信息為生的人,最無奈的事情,不是感到不同語言間的鴻溝無法彌合,而是發(fā)現(xiàn)對大多數(shù)生活在單語體系中的人,那條鴻溝的存在和翻譯為了溝通所做的上窮碧落下黃泉的掙扎,他們看不見?;蛟S有的人從未意識到,萌發(fā)于一片有限的特定土地的語言,有時是無力植根于一片異域的事物命名的。
這種困惑是中文譯者獨有的嗎?如果說,神話,尤其是創(chuàng)世神話代表了不同民族潛意識中對世界合理性的臆測,那么可以比較一下中西神話中最耳熟能詳?shù)膸讉€片斷。創(chuàng)世紀里有兩個關于語言的段落:上帝創(chuàng)造了亞當以后讓他給伊甸園里的萬物命名,從此萬物才有了名字;然后,為了阻止通天塔的建筑,上帝攪亂了人類的語言,從此讓人類分散四方。中國神話里,第一次提到語言似乎是在倉頡造字——我一時想不出是否還有別的段落,不過好在,我只是在檢討自己的“一般知識”。
斗膽玩一下“闡釋”。語言的問題其實有兩個層面,一是物(意)與言的關系,二是言與書(言的固化)的關系。中文中,文字是凌駕于口語的繁雜迷亂之上的獨立系統(tǒng),我們的意識首先觸摸到的是書與言之間的落差,是書是否能盡言的困惑。結果我們的神話,我們的潛意識,從一開始就把萬物之有名看作是想當然的。殊不知,能指和所指本是性質迥異的東西,需要群居的人給這二者牽線搭橋。這樣的神話在潛意識中造成一種錯覺,以為名字蘊含在萬物的本質中(以為一塊石頭的性質之一就是名叫“石頭”,一種與堅、白屬于同一類型的內在性質),繼而以為只要同一片天地所及之處,我們在哪里都能找到自己的語言,我們懷揣自己與生俱來的語言就可以毫無困惑地縱橫天下,沒有什么我的語言無能為力難以指稱的東西(好像開頭的那段故事),也就沒有什么我不能理解的東西,也就沒有什么我不能征服、不能據(jù)為己有的東西?!也恢?,中國根深蒂固的天下主義敘述,遠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近到一卡在手走遍五洲,其潛意識基礎是否可以追溯到這種對語言的自負?往小里說,行文賦詩時總強調“出處”,是否也是這種言實同體的觀念在作祟——因為言物一致,所以一個意思只能有唯一正確的表達方法,即古人(那些更接近創(chuàng)世之初的先民)的表達。
漢語如此,西文又如何?
圣經(jīng)故事中,似乎沒有一個倉頡在殫精竭慮地打穿口語的易逝與文字的不朽之間的幕墻。從亞當給萬物命名開始,人有了語言的能力,這種天堂語言沒有歧義,如水晶般純潔透徹,音義名實完美對應重合。——語言并非生來就蘊含在萬物之中,但在創(chuàng)世之初畢竟存在過言物一致的黃金時代。直到因為通天塔,上帝攪亂了人類的語言,同樣的事物有了五花八門的不同稱謂。讀西學東漸初期的各種筆記,比如“晚飯得食西國佳肴,名‘婁斯比伏’,系盈尺牛肉,炙以文火,調和無味,甘脆甚好”一類的記述,常常大笑,想象一個人初次見到世界另一個角落里種種不知其名的新鮮事物,從而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語言的局限。即便是各種語言中近義詞匯,它們的涵蓋范圍也不再遵循統(tǒng)一的界標。就拿“語言”來說,英語里顛來倒去只是“l(fā)anguage”而已,這個概念到了法語里卻被掰成了兩半,langage表示人類普遍的語言能力而langue表示人類唇舌間吐出的語言,后者同時意為舌頭(念誦語言的器官)。自從索緒爾如此區(qū)分了語言的能力和語言的活動之后,苦于分不出langage和langue的英語讀者只好硬造出“自然語言”(natural lan—guage)一詞以示區(qū)別。西班牙語里,同樣的概念甚至微分出了Lenguaje,lengua和idioma,有時被艱難地分別翻譯成語言能力、語言體系和語言。很難說清它們之間究竟如何分界,與langage和langue的分野是否有間或的重疊。
以這樣五色雜陳的語言地圖為出發(fā)點,我們在嗟嘆日暮途遠的同時,是否能夠平心靜氣地接受翻譯(或交流)的死角的存在,并且樂在其中?前年,法國出版過一本歐洲語言中無法翻譯的哲學詞匯詞典。操持不同語言的人,承認彼此的心智之間都有難以相互言傳的一部分,謙恭地嘗試接近這種神秘,這種小農式的安貧樂道,未嘗不能通向一種和解的寬宏??墒?,多數(shù)人似乎終究還是不甘順適現(xiàn)實的紛雜,他們遙想著失落在通天塔下的“亞當?shù)恼Z言”,為那個普天下同唱一首田園牧歌的時代而惆悵,然后努力在人間,比如靠推行一種世界語,復制出先民的烏托邦?!Z言的邊界,交流的死角,在我們是無可想象的天方夜譚,在彼則是無可奈何的現(xiàn)實,人類一切罪惡紛爭的根源,需要掃平而后快,兩種神話終于殊途同歸。
如今,由世界語而世界大同的理想已是明日黃花,但與世界語運動花開并蒂的另一股潮流如今卻日漸興旺:攘外既然不得,那就先“安”了每一種語言“內”的萬千分歧吧。只就翻譯而論,任何一所培訓技術翻譯、文件翻譯、國際會議翻譯的學校,原則上都是一丘之貉:你必須使用“標準化”的專業(yè)語言。這個容易理解:無論是核電站操作手冊還是外交照會,言語稍有模棱都要天下大亂的。曾有一段時間,為了學習用標準的語言來翻譯經(jīng)濟文章,很仔細地鉆研了人民日報海外版報道工業(yè)基地的措辭。——我從來沒有近距離地接觸過這類文體,乍看之下,那明明白白是方塊字普通話,但就是無法感到人在海外對母語應有的心理溫情和身份認同。如果這是“標準”中文,那我所操持的又是什么?
那一刻的惶然過后,我想,所謂語言的“標準化”以及歧義的取消,其實是語言的“術語話”,是與現(xiàn)代大工業(yè)日益明細的分工相伴的。尖端的技術需要異常精確、高效的語言交流,也就只能把語言磨礪掉一切曖昧因素,讓每一個詞匯涵蓋的現(xiàn)實盡可能地少——術語學的開山始祖wuster,原本就是個工廠主。本來,只是為了提高工業(yè)語言的效率,我們把現(xiàn)實世界和指稱這個世界的語言一起,細細切割成一個個“學科”,依次放進抽屜,便于檢索。好比一個有血有肉性情豐滿的人,可以今天穿T恤,明天穿西裝,后天以屋宇為裈衣,任何一種語言脫離語境時幾乎都是這樣水無常形。但是如果給定一個具體的背景,比如出席人代會,你只能西裝革履。一篇文章的體例,(以及界定文章體例的職業(yè)系統(tǒng)規(guī)則)就是一個具體的背景,有它的潛規(guī)則,要求你(這種語言)只能以這種面目出現(xiàn)示人。語言的豐富復調依然還存在,只是在這個語境下被掩藏了,只要操持語言的人保持驚訝的能力,它就會自然重現(xiàn)在另一個語境中??墒牵艘坏┌咽稚爝M了某一個抽屜,常常失去打開其他抽屜的欲望,繼而忘記它們的存在,只能在荒涼的主專業(yè)路上孤獨地走下去。套用法蘭克福學派的“單向度的人”(one dimensionalman):工業(yè)化時代心靈日漸貧乏萎縮的人,除了流水線上的一套流程外再無話可說;哪怕對于操持語言為業(yè)的人,如果文學的追求墮入一種排他的自戀,未免也就成了某種意義上的“單向度”。
語言是“器”,是交流的手段——抑或也會成為切斷交流的手段?每一種傳統(tǒng)生活方式的消失,都意味著一整套語言的消亡,有一個抽屜從此再也不會被打開。奧威爾“新語”(newspeak)的夢魘,結構主義的經(jīng)典語錄“我被我的語言所思想,除了我的語言中可思想的內容外我無所成想”——從來生活在復制時代大一統(tǒng)語言中的人,似乎理所當然地以達到“透明”為最高理想。能被輕易理解的單維世界里,翻譯還會存在死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