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pyrus一詞在漢語中流行的譯名之多,恐怕只此一家,別無分號。以筆者寓目,除了用得稍稍多的“紙草”,尚有“蒲草”、“葦草”、“蘆草”、“蘆荻”、“莎草”、“蒲莎草”、“紙莎草”、“紙莎草紙”、“莎草紙”、“草紙”、“草皮紙”、“葦紙”、“蘆紙”、“蘆葉卷子”在一爭短長。眾譯者仿佛八仙過海,務必出奇制勝。這好像說明papyrus一詞很重要,否則哪能有這么多譯名?但似乎它又沒那么重要,否則其譯名哪能至今絲毫不見統(tǒng)一的意思?“德先生”、“賽先生”為什么就翻不出這么多花樣?
從這些譯名也可看出,“紙草”一詞實有兩層意思。一方面,它指一種水生植物,是“草”。眾所周知,這種植物古代盛產于下埃及尼羅河三角洲地區(qū),但非洲、巴勒斯坦等地也見生長。與democracy一樣,papyrus也源于希臘文,但古希臘人早先稱紙草為byblos或biblos,得名于腓尼基沿海城市Byblos(今黎巴嫩境內),表明紙草可能經這里傳人希臘世界。后來,亞里士多德的及門弟子泰奧弗拉圖斯最早稱之為papyros,據說來自埃及語,有“屬于法老的”之意,暗示紙草的商業(yè)生產由埃及法老一手壟斷。中譯名中的“蒲草”、“蘆葦”、“荻”,乃是以吾國固有之物比附舶來品,為佛典翻譯中所謂“格義”之法的余音。
另一方面,它又指以這種植物的木髓制成的書寫材料,是“紙”。談書寫材料的“紙草”,始終離不開“書”這個概念,希臘文的“書”字也是biblos。
公元四世紀以前,地中海世界的大多數書和所有官方記錄采用卷的形式。一卷紙草通常由二十張紙草粘合而成,大抵不出6—8米。這個長度可以寫滿修昔底德《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史》的一卷,或兩至三卷荷馬史詩。而波利比烏斯和斯特拉波等古代作家一卷著作的長度,可能就是紙草卷的這種標準格式決定的。
紙草用作書寫材料究竟是什么時候在希臘世界普及的?這個問題難有定論。約從公元前500年起,紙草卷作為書寫希臘文學的載體,開始出現在阿提卡的陶瓶畫上;而現存最早的此類紙草卷的實物出自公元前四世紀后半葉。盡管確鑿證據的產生時間如此晚,但西方學界一般認為紙草卷的普及不可能晚于公元前七世紀,人們當時似乎正紛紛把詩歌寫下來。
西方的古文書學(palaeography)把紙草與陶片、木牘、羊皮紙、紙等歸為一類,研究此類材料上的書寫史;從而有別于研究刻在石碑、金屬上的銘文的金石學(epigraphy)。這種學科劃分的依據,顯然是書寫材料的性質:前者柔軟易損,后者堅硬耐久。相應的,兩者想要實現的功能也不一樣??槍懺谝讚p材料上的文字,基本上不想傳諸后世、永久保存;不想紀念,只想記錄;無意于公開,而重在庋藏。否則,必須鏤于金石。所以,在古文書學中,“紙草”一詞有時又可以用來表示其他易損的書寫材料。照此標準,我國的簡牘、縑帛亦可屬于這種廣義的紙草類書寫材料。
既是“草”又是“紙”,這是容易造成papyrus譯名多樣的原因之一。“紙草”、“草紙”,一而二,二而一,縱然有點剪不斷理還亂,問題也不算大。但如果分不清“紙草”與“紙”,繼而對誰最早發(fā)明了紙產生疑問,茲事體大矣。好在錢存訓先生對此早就洞若觀火,一錘定音:“西文中的‘紙’字(英文Paper,德文、法文Papier,西班牙文Papel)雖源自Papyrus(紙革)而來,但二者之間卻全無關系,因為中國紙是由紡織品的纖維改良而制成的一種廉價代替品。紙草的應用雖在纖維紙之先,但它是自然產物,是將紙草的莖剖取黏壓而成,而中國紙則是由纖維體經過化學過程而制成。假若這一事實得以了解,那么紙與紙草之間的混淆自然澄清,而紙的西源說也就不攻自破了?!?《書于竹帛》,上海書店出版社2006年版,第106頁)
紙草雖是古代地中海世界最重要的書寫材料,但并非沒有競爭對手。它的主要替代品是獸皮(vellus),即以牛皮、羊皮為原料的書寫材料。這類材料后來稱為“羊皮紙”(pergamēnē,pergamena),得名于小亞細亞西北部城市帕加馬(Perga—mum)。在公元前二世紀,由于來自埃及的紙草供應短缺,帕加馬成了生產和出口此類材料的中心?,F代羊皮紙(parchment)是由綿羊、山羊的皮制成,而犢皮紙(vellum)由牛犢、羔羊的皮制成。但這種區(qū)分不見于古代。
“書”的形式到羅馬人手中出現重大革新。拉丁文中的“書”(liber)原指“樹皮”,說明羅馬早期的書寫在樹皮上。但從公元前三、二世紀起,隨著羅馬擴張,希臘文學滲透羅馬,紙草卷逐漸風行起來。除此之外,很久以來,一些由皮帶編聯而成的涂蠟木牘還像便箋那樣用于寫信、習字、記賬等。受其影響,自公元一、二世紀始,對折的紙草或羊皮紙被縫合裝訂,以謄寫文學文本(literary texts),于是具有現代書籍形式的抄本(codex)應運而生。四世紀以前,紙草卷仍是書的主要形式,但抄本隨后便取而代之。與此同時,羊皮紙也逐漸盡得風流;四世紀以后,羊皮紙抄本普遍成為主流,紙草抄本的流行只囿于埃及一地。羊皮紙抄本最終淘汰了紙草卷,但卷這種形式并未絕跡,仍用于官方文書(public documents),一直延續(xù)到近代。我國發(fā)明的紙,雖然在九世紀即由阿拉伯人傳人西班牙和西西里島,但從十二世紀起才漸漸遍及西歐其他地區(qū)。
從卷到抄本的過程中,最引人矚目的文化現象是基督徒特別偏愛抄本,從二世紀起,大量圣經和新約文本就采用了抄本形式。個中原因于今已無法全面了解,不妨蠡測一番。在古典時期的希臘人那里,書本的功能本質上是代替背誦。柏拉圖生活在書寫活動擴張推廣的時代,他對此很敏感,認為文字非但強化不了記憶,反而讓人愈發(fā)健忘,因為一旦有了外在依賴,人就不會努力記憶。(《斐德羅篇》274c-275b)光陰荏苒,知識山積,于潤物無聲間,書本的功能又多了一項——查找。這對基督徒恐怕特別重要?;浇堂撎ビ讵q太教,在其早期發(fā)展過程中,所殫精竭慮的問題是如何自我界定,尤其是怎樣界定與猶太教的關系。早在公元一世紀,基督徒已開始把舊約中預示新約事件的經文按主題輯錄,作為見證新宗教的證據,以方便在針對猶太教的寫作和論戰(zhàn)中引用,此類經文當時叫“證據”或“見證”(testimonia),相當于我國古代的類書,今天叫工具書。工具書是隨時備查的。但查讀紙草卷頗為不便,需要讀者一手展卷,一手卷卷,邊讀邊展,邊展邊卷。這樣,查到后面,前面已經卷起;而要想重找一遍,還得先卷回去。哪像抄本,可以得心應手地前后翻看。這種需要可能是基督徒尤其鐘愛抄本的重要原因之一。足堪玩味的是,基督教的圣經堅持采用抄本形式,而猶太教一直只認可卷軸形式的圣經,這最初或許出自基督教刻意維持自身宗教認同的決心。到四世紀末,新宗教最終勝利,也為卷軸作為書的標準形式正式敲響喪鐘,此時猶太教與基督教掉換位置,猶太人反倒需要通過卷軸來刻意維持獨立的宗教認同了。
抄本替代卷,意味著要把古代文獻典籍重新抄一遍。這對異教作品的傳世影響最大,因為基督教的趣味決定了哪些異教作品值得抄,哪些不值得抄。荷馬、維吉爾一直被奉為希臘拉丁文學的圭臬,為學校課本所必選,是任何基督教文本無法取代的,自然沒問題。相形之下,公元前三世紀前半葉的海羅達斯則無此殊榮,長期以來,他的作品只能從歷代作家的引文中窺得一斑,直到1891年,他較完整的七篇作品才首次出版,而這七篇作品全部來自埃及出土的一卷紙草。它們摹擬了市井閑談,盡管惟妙惟肖,生動詼諧,但主角是鴇母、皮條客、逃學小孩、吃醋的婦人,且語涉猥褻,當然不入基督徒抄手的法眼(參見周作人譯:《財神.希臘擬曲》,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1999年版,第91~124頁)。于是重抄過程又成了審查過程,許多著作從此湮沒無聞。載有海羅達斯這類作家的紙草一旦重見天日,這一“審查過程”立即得以浮出水面。今天,如果沒有保存在紙草上的各種新文本,要想研究希臘古風時期的抒情詩、撰寫希臘化時期的詩歌史、重構諾斯替教的性質,是不可思議的。
藝文經籍類(literary)紙草對改寫古典學術史的影響怎么強調都不過分,但它們在所有已知紙草中只占很小一部分,不到百分之十。其余的都是文書類(documentary)紙草,諸如各種法令、文告、契約、書信、訴狀、賬單、收據等等。這類紙草往往斷爛難讀,但卻為人們了解地方行政、社會結構、經濟、稅收、宗教、語言和私生活提供了豐富信息?!堕喿x紙草,書寫古史》一書關注的正是這類文書類紙草。重在討論以紙草文本作為歷史證據的方法,以及研究古代史的學者怎樣把人類學、統(tǒng)計學、比較史學和傳統(tǒng)語文學的方法運用于紙草文本,借此形成問題,以探詢古代尋常百姓的日常生活。
大多數已出版的紙草以希臘文寫就,且來自埃及。后一點好理解,因為埃及氣候干燥,最適合紙草傈存,事實上,傳世的紙草絕大多數來自埃及。但埃及的紙草不全是希臘文寫的,以科普特語和阿拉伯文寫的紙草,數量雖然不及希臘文紙草,卻也很可觀。然而,迄今為止,這些紙草,尤其是阿拉伯文紙草,幾乎無人研究整理。這其中固然有語言障礙的因素,但也多多少少反映了薩義德所揭示的東方主義話語的影響。早在希羅多德的筆下,埃及就是奇風異俗的代名詞和巫術宗教的發(fā)源地,是迥異于“西方”的“東方”。亞歷山大征服埃及(公元前332年)以后,希臘文成為埃及官方語言,這是征服者使用的“文明語言”。其他語言被認為只反映了落后費解的地方傳統(tǒng),整理這些語言的紙草,既難以得到學界重視,也不易激發(fā)“西方人”對西方文明源頭的認同,遑論整理那些全部來自阿拉伯征服埃及(641年)之后的阿拉伯文紙草了——它們不僅與西方文明不相干,還是西方文明在埃及落敗的遺跡?!拔鞣健闭J識“東方”的根本目的,畢竟在于通過“東方”這面鏡子更好地認識自身,發(fā)展自身的傳統(tǒng)。
這種東方主義的話語體系在西方學界對待紙草證據的態(tài)度中體現得更加鮮明。十九世紀末以來,埃及的一系列發(fā)掘出土了大量文書類紙草,使埃及擁有的史料為羅馬帝國任何地方所不及,但它們并沒有因為二十世紀日益關注社會經濟生活而對整個古代史研究產生顯著影響。絕大多數羅馬史學者至今對它們視而不見,理由是埃及是與眾不同的,屬于例外——埃及當時是羅馬皇帝的私人領地,未經皇帝許可,任何元老不得擅自去埃及。這樣一個與世隔絕之地,風俗習慣又截然不同,怎么能拿來研究希臘羅馬世界?芬利在其影響深遠、國內學者也頻頻征引的《古代經濟》(M.I.Finley,The Ancient Economy.1973)中就始終避免嚴肅認真地對待埃及的證據。應當看到,這種埃及例外論,本質上是想把埃及當作希臘羅馬世界里的一件古董,它的確有趣,也確實值得細細賞玩乃至浮想聯翩,但古董本身是沒有絲毫生氣的。按埃及例外論的看法,希臘文紙草的出土不過是埃及人被動接受文明的證據,可如果用它們來說明埃及以外地區(qū)的情況,那就等于承認埃及有典型性,是希臘羅馬世界活生生的一部分,而這不僅與根深蒂固的古董想象水火不容,還會動搖“西方”的話語權力。所以,有必要漠視或拒絕來自埃及的聲音。值得注意的是,反駁這種埃及例外論是作者在《閱讀紙草,書寫古史》一書中的一個重要論點,他多處令人信服地舉例說明,埃及的情況能夠反映出更大的希臘羅馬世界。
近代羅馬史研究的祭酒蒙森(Theodor Mommsen)曾說,十九世紀是金石學的世紀,而二十世紀將是紙草學的世紀。不錯,紙草學取得的成就在二十世紀蔚為大觀。但只要埃及仍然被當作希臘羅馬世界的例外,只要東方主義的話語體系依舊占據主流,“紙草學的世紀”可能尚未真正到來。
Papyrus的中文譯名天花亂墜,讓人感到它又重要又不太重要,難道其中就沒有透露出一點這種“古董心態(tài)”?
(《閱讀紙草,書寫古史》,羅杰·巴格諾爾著,宋立宏、鄭陽譯,上海三聯書店即將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