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洲免费av电影一区二区三区,日韩爱爱视频,51精品视频一区二区三区,91视频爱爱,日韩欧美在线播放视频,中文字幕少妇AV,亚洲电影中文字幕,久久久久亚洲av成人网址,久久综合视频网站,国产在线不卡免费播放

        ?

        誰的眼淚陪我過夜

        2006-12-31 00:00:00張學(xué)東
        上海文學(xué) 2006年8期

        張學(xué)東,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

        曾獲2001年《中國作家》雜志精短小說最佳作品獎,寧夏第六次文學(xué)藝術(shù)短篇小說獎,第八屆《上海文學(xué)》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等獎項。

        1后半夜

        她醒了。

        那個人在一旁呼呼沉睡。

        這陣已是后半夜了。

        她瓷瓶一樣愣了好一會兒,仿若什么都記不起來了,她的神情跟一個弱智小孩一般,茫然無措。惟獨感到頭痛欲裂。

        她想先穿好衣服再說,可轉(zhuǎn)念一想,她的衣服早不知被那人扔到哪里去了。她身上只穿了一件淺粉色的背心。背心也黑乎乎的,一只吊帶幾乎殘破了,僅連著點線兒懸在肩頭。她把自己裹在令她異常厭惡但又毫無其他辦法可施的臟兮兮的被子里。

        昨晚那人好像答應(yīng)過她,說等天亮以后會給她重新買一套校服的。她當時真的覺得有點可笑。他居然說了這樣一句承諾。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樣想,而且,她也幾乎相信他真的會這樣做的。其實,僅從面相上來看他并不太像壞人。

        可她并不喜歡穿這種校服。

        雖然這些年她一直在穿校服,從小學(xué)到初中再到高中,校服的顏色從紅色到綠色,再到現(xiàn)在的這身海藍色,她都不喜歡??墒牵蠹液孟穸歼@么穿,學(xué)校和老師要求的,沒有人敢隨便違反校紀。所以,大家每天上學(xué)都得循規(guī)蹈矩地穿那種有點土氣的千篇一律的運動服,所有人好像都是一個樣子,一種表情。有時候在操場上或別的什么場合集會,上千名學(xué)生站在一起,她當然也在其中,她總是有種快要被什么吞沒和窒息的感覺,那種可怕的一模一樣的顏色在眼前兇猛地展開,災(zāi)難一樣,她覺得自己眼睛都被刺痛了??膳碌念伾???膳碌囊荒R粯???膳碌鼗ハ嘀貜?fù)。

        她使勁咬著下嘴唇,那塊都咬破了。她恨自己。

        很多時候,她僅僅恨自己是一個女生。

        她想自己若是一個男孩就好了,就不會碰上眼前的這種倒霉的事情。做一個男生可真好啊!她的心里不由得地生出一些感慨來。也許爸爸媽媽也是喜歡男孩的,她只是陰差陽錯地來到這個世界上的。

        由于沒有衣服穿,她只好將自己蟲子樣地緊緊地用被子裹著,坐在床上。

        外面天空微微發(fā)亮了,窗戶上有一層青灰色的光靜靜地投射下來。

        她沖窗外發(fā)了很長時間呆。

        外面好像有一兩棵樹,是槐樹還是別的什么,她看不太清楚,只是看到有些發(fā)黑的樹葉在窗前微微搖動,仿佛有無數(shù)小孩子的又臟又黑的小手在眼前不時揮擺著,又似在沖她祈求什么。

        她一直試圖回想起什么,可腦子里真的很亂,而且疼得厲害。一切都來得太快了,噩夢那樣猝不及防。最致命的是,她的下身,仿佛被刀子狠狠地劃開了似的。這是一種讓她想也不敢多想的痛苦。

        這種疼痛完全是她以前沒有經(jīng)受過的。這種疼痛有一種令她萬分恐懼和倍感羞辱的沉重。這種恐懼和羞辱從事情發(fā)生的那一刻,直到現(xiàn)在都分秒不停地折磨著她,使她感到痛苦和絕望,而且,她非常清楚這種感覺將會永遠持續(xù)下去,直到她做出最壞的決定。

        她甚至覺得,自己后來之所以睡著了,完全是被那種可怕的疼痛給長時間作用的緣故。她想自己一定是疼昏過去了。

        除此之外,她感到渾身的每一個地方都疼得要命,后腦勺,脖頸,后背,胳膊,還有肘關(guān)節(jié)和兩條大腿以及腳踝,一陣陣地腫疼難忍,那些地方跟鉆進了一根根尖銳無比的而肉眼又根本無法看清楚的骨刺一般,只要她稍微一動,就鉆心刺肺地痛。

        借著微弱的光亮,她異常膽怯地將目光一點一點移向身邊那個人。

        此刻,那個人就平展展地躺在她身旁,打著響亮的呼嚕。偶爾說一些模糊不清的夢話,或者,可惡地嗑磨著自己的牙齒,露出莫名其妙的半張笑臉,模樣非常愚蠢。而這樣看上去,他們倆的關(guān)系就有點曖昧不清的嫌疑了。

        她甚至還發(fā)現(xiàn),他睡著時的樣子竟然一點兒也不可怕。這是她沒有想到的,在她的噩夢里他跟傳說中的魔鬼一樣令她惶恐不安。

        昨晚當有人突然跑步橫穿馬路并將她連人帶車子一起撞翻在路旁邊的時候,她絲毫沒有防備。那時她腦子里的反應(yīng)只是一次單純的交通事故,至于接下來要發(fā)生的事情簡直把她嚇蒙了。就是眼前這個熟睡著的家伙后來二話不說將她從路旁架起來一陣風(fēng)似的鉆進路旁的一片黑色幽深的樹林中的。

        一想到這些,她感到一股傷心欲絕的東西突然從內(nèi)心深處躥涌出來,遭遇的一切仿佛水澄清后的那些污濁的雜質(zhì)一覽無余,又似一條痛苦掙扎中的困獸在血液中動蕩起伏。她再也忍不住了。

        她遲疑著終于將一只好腳(她的另一只腳現(xiàn)在動不了了)從被子里伸出來,棍子一樣機械地捅那人沉睡中的后背。他的身體很瘦,她的腳踢到的地方像木板一樣硬。

        她看到那人懶懶地翻了個身,嘴里發(fā)出一串模糊不清的聲音??雌饋砟侨怂坪跛煤艹粒翢o戒備。

        那人好像并沒馬上就有什么反應(yīng),他再度昏然睡去的樣子使她感到憤怒。

        她說你起來!你快起來呀!

        她的腳再次用力踹向他的身體。

        與此同時,她自己卻嗚嗚地哭開了。

        那人終于迷迷糊糊地醒了,先是呆在被窩里愣了一會兒,接著一骨碌從被窩里坐起來,像是剛剛做完一場夢,汗水沁滿額頭,眼神里一片迷茫。

        她嚇得連連往后挪身,雙手在被子里拼命抱緊自己。她開始發(fā)抖,像患了瘟疫的一條小狗,眼神在朦朦朧朧的青灰色亮光中閃爍不定。她幾乎同時又后悔了,也許她不該將他弄醒。

        你怎么不睡了?天還沒亮呢!

        那人接連打了兩三個呵欠,一只手不停地揉著惺忪不堪的眼睛,好半天才勉強睜開半只眼,愚笨地看著她。接著,他就睜著半只眼搖搖晃晃地下了地,旁若無人樣地光著腳,站在房門口褪下三角短褲撒尿。他還用一條腿將門支開一個三角,他撒尿的動靜很大,門口的磚墁地被尿液沖出很響亮的聲音。

        尿聲消失的時候那人才轉(zhuǎn)身進房,問她,你尿不尿?

        他的另半只眼睛似乎一時半會兒還睜不開,他邊往上提著短褲,邊搖晃著身體朝床邊走來。他的樣子有點漫不經(jīng)心,從一開始就這樣,好像他們倆是已經(jīng)這樣在一起生活了很多年的小夫妻,彼此早已心照不宣了。所以,她對他的漫不經(jīng)心和大大咧咧感到無比憤懣和惡心。

        現(xiàn)在,她倒是想乘機更清晰更全面地看清了這個家伙。

        他的個頭并不高,身材也還算勻稱和健康。他的皮膚有點黑,頭發(fā)微微鬈曲著,像個混血兒,兩條小腿上有一層稀疏的汗毛,在燈光照射下閃著很奇特的亮光,這就使他的一雙小腿顯得極細,像患過小兒麻痹的那種。從他的臉上可以看出一些傲慢和野蠻的味道,青紫色的厚嘴唇在細密的兩撇茸須下微微凸起,而且下唇微微往外翻翹著,給人一種不可一世的霸道感和賴皮相;灰色的眼底有一些不易覺察的血絲在靜靜游動,這或許跟他夜里經(jīng)常失眠有關(guān);他的眉毛又濃又黑,兩眉之間的距離非常的短,仿佛要緊緊連在一起了,露著些許兇惡;在顴骨和下頜附近有零零星星的紅色斑點,一看就知道是一些粉刺。最讓她感到奇怪的是他的那雙眼睛,隱隱透著一種似曾相識的味道。她一時想不起在哪里見過他,但直覺分明告訴她,在昨晚以前她是見過這個人的。

        她沒說話,卻對他保持著異常的警覺,盡管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過了。

        他進房后先開了一盞燈,聲音響亮地喝干了茶杯里的涼水,才在床上死魚一樣躺下來。

        她又往雙人床的最邊緣的地方挪了挪,依舊披著被子坐在那兒發(fā)著抖,腦子卻一刻也未停止地回憶著。

        你冷嗎?冷就躺著吧,反正離天亮還早呢。

        他的口氣依舊是像在跟自己新婚的妻子講話。

        隨后,他慢騰騰地從搭在床頭的褲子兜里摸出煙和打火機,點上一根,有滋有味地吸著。他每吸一口都要深深地呼一口氣,很陶醉的樣子。

        這樣連續(xù)吸了幾口,他忽然停下來問她,你要不要也來一根?

        她一言不發(fā),直愣愣地盯著他。

        你總盯著看我干啥?你沒見過別人抽煙嗎!

        她依舊目光決絕地死死盯著他。

        天快亮了我想走……我知道你是誰了。

        說這話的時候她的身體很強烈地抖了一下,打了個很厲害的寒噤,連她自己也感到有些害怕了,因為就在這一瞬間她依稀記起了眼前的這個男人。她跟他以前見過面的,好像就是在學(xué)校附近,具體的情景她一時還記不起來。但她確信就是他。

        顯然,他也怔住了,像是沒有聽清楚她說什么。接著,他故作瀟灑地用勁連續(xù)吸了兩口煙,那些煙猶猶豫豫地從他的兩只鼻孔里飄揚出來,他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把一團濃煙全部吹散在她的身上。他的動作輕浮,卻又無法掩飾慌張。

        她沒來得及躲避,被一團討厭的薄煙籠罩著,喉嚨里干咳了兩下。

        你剛才……是……什么意思?

        你再說一遍……我沒聽明白。

        她抿了抿嘴唇,孤注一擲地下定了決心。目光從對方的臉上淡淡地移開朝著窗外望去。

        又沉默了一會兒,她說,天亮了。

        我,認,識,你!

        她一字一頓地說。

        你想怎么樣?去告我嗎,老子可不怕!

        她面對他,并有些神經(jīng)質(zhì)地點著頭。

        他狠狠地瞪了她一會兒,眼睛鷹隼一般慢慢睜大。隨即,他猛地掀開被子像一條賴狗一樣沖她撲過來。

        告我啥?告我強奸了你,哈——哈,那你就去告吧。

        說著,他伸出右手一把薅住了她的馬尾。

        你他媽的要敢那樣——我現(xiàn)在就宰了你!

        他把口腔里的最后一縷渾濁的煙氣一絲不落地噴在她的臉上。她又劇烈地咳嗽起來。

        那一刻,她覺得自己的頭皮都快被他撕起來了,疼得她連忙用雙手護著頭頂失聲尖叫起來。

        放開我!求求你放開我呀——

        告了對你有啥好處,你這個傻丫頭!到時候別人都會知道你跟我的事情了,你還有啥臉活著?你還怎么去學(xué)校念書!還有,我可以對人說是你主動來我這里的,別忘了我又沒拿繩子綁你來!

        他松開手的時候,順便氣急敗壞地一帶勁,她整個人重重地仰面跌在床上,沒等她爬起來,他就勢用膝蓋頂住她的小腹。

        她拼命想掙脫開,可他早就怒氣沖沖地將整個身體壓在她上面了。他的呼吸粗拙地籠罩著她因為掙扎和羞辱而變得通紅的臉。

        你不是要告我嗎,好啊,好!我讓你去告讓你去告!

        她的身體又開始劇烈扭動,她的臉看上去有些變形和猙獰。但很快,她像是耗盡了全部氣力,或甘心投降屈服了他,不再掙扎了。他依舊蠻勁十足,興奮異常地去剝她身上僅有的短褲和殘破的背心。她嚇得幾乎忘了求饒,只是嚶嚶地流淚。

        當對方的身體像一塊解凍后的肉一樣癱軟無力之后,她的眼神已漸漸變得散漫起來,那種被刀子捅破后的疼痛又伴隨著一股難以言說的灼熱感洗劫著她的身體。淚水仿佛從一眼即將干涸的泉眼里慢慢地滲出來。她倒是又想大聲喊了,可嗓子眼像是被很粗礪的砂紙打過了似的,一點聲音也發(fā)不出來。

        又過了很長時間,她才默然地將自己的兩條腿慢慢地合攏。

        毫無疑問,這個動作又使來自她下身的那種無法比擬的灼痛感忽然加劇了,但她還是忍著痛努力這樣去做。她就是要讓自己的雙腿緊緊地并攏。只有這樣她才能甘心。

        后來天快亮的時候,她似乎又睡著了。

        當然,他比她睡得還沉。

        2白天里

        那些白天里來拾掇車的客人都管他叫小師傅,摩托車行的老板一直臭小子臭小子喊他,他當然也答應(yīng),因為老板是他舅舅。摩托車行就在這所中學(xué)的斜對面,不算大的一個門面,地板油膩膩的,里面的貨架上到處都是亂七八糟的摩托零配件,門口一年四季總擺放著一堆被拆得面目猙獰體無完膚的舊摩托車,好像那些車永遠也不可能修好似的,只是為了推出來擺在那里撐門面的。

        他來這里做學(xué)徒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了,像拆洗化油器調(diào)節(jié)油門開關(guān)裝個尾燈以及更換機油這類的簡單活通常都是由他去做的??腿藖砹死习逭泻羲宦暎颓臒o聲息地蹲在客人的摩托車前按部就班地忙乎起來。

        從他干活的地方,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些成群結(jié)隊的中學(xué)生每天從學(xué)校大門進去了又出來了,他覺得那些學(xué)生既可憐又好笑,跟一群被關(guān)在籠子里的鳥雀一般,盡管想四處亂跑,卻又沒有可能和足夠的膽量。有時他甚至感到他們生活得很滑稽。

        他當然也做過學(xué)生,那還是剛過去不久的事,也跟他們一樣每天從學(xué)校里進進出出忙忙碌碌的樣子,可他只勉強念完初中,高一讀了不足一個學(xué)期就被學(xué)校攆回家去了。除了學(xué)習(xí)成績太差門門功課都在三四十分上徘徊之外,他還另有一項重要罪狀,老師從他的書包里搜出一副帶蕾絲花邊的玫瑰紅色的胸罩,而這之前先后有兩名住校的年輕女教師都丟過類似的東西。學(xué)校自然要掃除禍害以保安寧。

        舅舅的車行缺人手,爹媽就把他送來了,一方面讓他跟著舅舅做學(xué)徒有事可做,另一方面也好讓舅舅來約束他?,F(xiàn)在,他基本上能單獨做一些簡單的維修工作了。最重要的是,他想自己再也不用像犯人那樣成天關(guān)在教室里小和尚念經(jīng)有口無心了。想到這些,他對自己所做的事情充滿了信心。從本質(zhì)上說,他徹頭徹尾是個不愛念書的人。在學(xué)校的時候他并不算太壞,偶爾也會曠課逃學(xué),或者躲在沒人的地方偷著吸煙。當然,他也跟別的同學(xué)去網(wǎng)吧玩游戲聊天。打架的事也有過幾次,但他也有被別人打得鼻青臉腫的記錄。

        其實,小學(xué)的時候他的成績還不錯,從來沒有下過80分的,可一上初中他就開始心不在焉,有事沒事總愛趴在欄桿上看那些在操場上玩耍著的高年級的女生。而且,不知為什么,只要一看見女生們靜靜隆起的胸脯在他眼前一顫一顫的,他就感到渾身都不自在,上課時就會胡思亂想開小差。有時候晚上還做一些很荒唐的夢,白天干什么都無精打采的,學(xué)習(xí)成績越來越差。再后來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會突然迷戀上女人的胸罩和褲頭,他把偷來的東西深藏在書包的夾層里,躲在沒人的地方偷偷取出來看一看或聞一聞上面殘留著的淡淡香味。

        剛到這里的時候,他并沒有心思觀察那些中學(xué)生,他很想洗心革面認認真真地跟著舅舅學(xué)修車,學(xué)一門手藝。舅舅以前一直騎摩托車,也總愛擺弄那些東西,他的單位好像不太景氣,工資老是發(fā)不下來,后來就把工作辭了,在這所中學(xué)附近開了一家摩托車修理行。舅舅對他說臭小子你要好好學(xué),過兩年我給你弄輛嘉陵125騎騎。他做夢都想有一輛屬于自己的摩托車,所以,他多少有點痛改前非的意思,一門心思做學(xué)徒。反正,他是沒臉再去上學(xué)了。他也不想再上學(xué)了。

        有時候活閑下來,他就騎坐在門前的某輛剛修復(fù)的摩托車上,覺得心情不錯,夢想著自己正騎著嘉陵125在一望無盡的公路上飛馳,身后帶著自己心愛的女孩,她正從后面緊緊地摟住自己的腰,嘴里發(fā)出細微的令人心悸而有又愉快的尖叫聲。

        有一天傍晚她從學(xué)校里推著自行車出來,并穿過馬路朝車行這里走來的時候,他的夢好像突然變得清晰起來,變得真實而又不可抗拒。她的樣子幾乎完全符合他夢想中的女孩類型。他不知道她是誰,他對她一無所知,但他知道她肯定是一個女中學(xué)生,她的臉蛋青純得像一只掛滿露珠的蘋果。

        他記得那天她推著自行車猶猶豫豫地站在車行門前的水泥地上,他愣怔著上上下下打量著她,她穿著那種最普通的運動服,但是非常好看,像電腦畫片上的日本女中學(xué)生那樣清純迷人。隨后,他發(fā)現(xiàn)她的兩條車胎都是癟的。她說師傅我的車子沒氣了,可我找不到平時那個修車子的。那個修車攤的老頭確實這一整天都沒有出來。車行里有那種小型充氣泵,是專門為那些摩托車服務(wù)的,平時很少給自行車充氣。鬼使神差一般,那天他破例為她充了氣,整個過程他的心都怦怦直跳。她問他多少錢的時候,他有些答非所問地回答,我們這里只修摩托車。他聽見她接連說了幾聲謝謝,然后放下五角毛票騎上車子走了。他一直意猶未盡地望著她越走越遠,舅舅喊他的時候他還沉浸在她留下的某種氣味當中。

        那天他幫她充氣的時候,他們彼此靠得很緊,他幾乎不敢抬頭正視她,她身上和頭發(fā)里散發(fā)出的氣味很特別,完全區(qū)別于他每天都要面對的那種機械和汽油的混合味道。在她甜蜜的氣息籠罩下,他確實變得有些戰(zhàn)戰(zhàn)兢兢。他將她放下的五角錢反復(fù)捏在手心,就像是她專門留給他的一張字條或一幅動人的相片。

        自那以后很長時間里,一到學(xué)生上學(xué)或離校的時候他都會刻意朝學(xué)校門口張望一會兒,他一直期待她的再度出現(xiàn)。長久的默默期待必然使他在車行的學(xué)徒生活突然有了另一種意味,他甚至覺得自己就是為了這個陌生女孩才離開家到舅舅這里來的。生活的意味總是讓人捉摸不透。

        也許因為他的特別注意,她總是會時不時出現(xiàn)在他期盼的視野中。他也經(jīng)常為此感到欣喜若狂,感到滿足,感到生活充滿陽光,他幾乎快要忘卻了自己從前的那段短暫而又不光彩的校園生活。

        在他眼里,她是一個非常獨特的女孩,盡管他始終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但他在心里一直把她像自己的同學(xué)或同桌那樣看待。他甚至?xí)r常覺得他跟她早就認識并相熟了。

        他越來越覺得自己之所以能在這里安心地跟著舅舅學(xué)修車,很大程度上是為了她的一次次出現(xiàn)。他原本就是這么想的。

        所以,他時常為她夜不能寐,直到昨天晚上這件事情發(fā)生之前。

        3一早

        一早他就爬起來了,那時她反倒睡得很靜,間或發(fā)出一兩聲令人愛憐的呻吟。這呻吟有時像小雨點從房檐空靈地滴落下來。她小貓一樣蜷縮在被子下面,身體顯得十分單薄。

        他忽然看到晨曦穿過花布窗簾的縫隙落在她的額頭上,她的臉色蒼白,嘴唇即使在睡夢中也不堪忍受地緊緊咬在齒間。她的牙齒整齊而又潔白,他想不起來這種牙齒應(yīng)該叫做什么才好,總之,他覺得她的一切都那么好看。

        他沒有去吵醒她,而是躡手躡腳穿好衣褲就下了床,出門前他把門輕輕反鎖了。

        這個地方很偏僻,靠近郊區(qū),房子是70年代蓋下的那種平房,風(fēng)吹雨蝕多年,外表相當殘破了。一年前他從外縣來到這里投靠舅舅,舅舅就給他在這里找了一間房子,房租三十元,他跟另外一名學(xué)徒工一起住,各出一半房錢,當然他的房錢由舅舅負擔(dān)。從這里到車行騎車子也就半個多鐘頭。

        就在上個禮拜,跟他一起學(xué)徒的小伙子請假回去了,說要娶媳婦辦喜事??傊?,一切好像是天意,他之所以下定決心做這件可怕的事情,很大程度上跟那個學(xué)徒的忽然離開有關(guān)?;蛘撸莻€學(xué)徒回家結(jié)婚這件事有直接關(guān)系。他當然理解結(jié)婚的含義,特別是對他這樣一個早熟的青年來說。

        更直接的原因是,昨天車行里碰上一樁大活,他們?yōu)樾抟惠v進口的亞馬哈賽車干到很晚才關(guān)門,舅舅說家里有事先走一步,他留下來負責(zé)收拾工具,鎖卷簾門,離開車行時快深夜九點半了,那時天已經(jīng)黑盡了。他無意間抬頭發(fā)現(xiàn)她正一個人騎著車子從學(xué)校里出來。開始他以為自己認錯人了,可借著路燈光仔細一看,他才確信就是她。那時他心里忽然萌生了一種難以抑制的模糊的沖動和渴望,所以,他稍微猶豫了片刻,甚至根本沒有弄清自己出于何種目的,便悄悄尾隨在她的后面了。那種動機是后來在跟蹤過程中突然萌生的,仿佛不需要任何理由,說來就來了,一股腦似的。

        剛把事情做了的時候,他多少有點后悔和害怕。他一直覺得他和她之間也許會有一種更好的方式來保持某種他想像中的親密關(guān)系。但是,一切似乎都在故意違背他的意愿,完全不受他的指使和控制,一味地朝著他想都不敢去想的方向發(fā)展下去。他想自己也許真的瘋了。

        他注意到她至少有半年多時間了。這段日子他過得的確不同尋常,白天和黑夜總是在無數(shù)次的期待與幻想中艱難度過的,他一邊要不停地幫著舅舅干這干那,同時還得左顧右盼地等著她的一次又一次出現(xiàn)。她的每一次出現(xiàn)對他來說都是平常生活中最燦爛的一縷陽光。但是,更多的時候他感到很自卑,他知道像他這樣一個渾身沾滿油污的小小修理工,根本不會有哪個女孩會喜歡的。何況,她還只是一名中學(xué)生,何況她還那么漂亮那么與眾不同。

        半個鐘頭以后他悄悄返回住所,他從車把上摘下剛剛買到的一袋小籠包子和兩份豆?jié){,包子和豆?jié){都是熱的。他提溜著兩只塑料袋用鑰匙打開房門的一剎那,她忽然驚醒了,滿頭大汗目光呆滯地望著他。

        你醒了,肚子也該餓了吧。

        他用腳將房門重重地關(guān)上,然后走到床邊坐下來,靠床的地方有一張非常破舊的桌子,他用一只手將桌子上的那些雜物撥開,騰出一片空地,才把包子和豆?jié){放在上面。之后,他又從褲兜里摸索著掏出那種袋裝的消炎鎮(zhèn)痛藥和一盒麝香跌打貼,另外還有一瓶安眠藥,他沒敢讓她看見,趁她不注意的時候悄悄地塞進桌兜里。 他說等吃過飯你把藥吃上。 從他進門后,她一直披著被子坐在床上。他把包子遞給她的時候她下意識地往后縮了縮,他徑直坐在床沿上,嘴里已經(jīng)塞進了半拉包子,咕咕噥噥不停咀嚼著,很費勁的樣子。同時,他將一只包子硬是塞進她的手里,看她沒有接住的意思,他就把包子輕輕地遞到了她的嘴唇邊。 聽話快吃吧! 吃過了你還要上學(xué)去呢。 包子熱乎乎的,緊貼在她的唇上。她半天也不動一下,就像女革命戰(zhàn)士面對反動派的食物誘惑那樣不動聲色,但是,眼淚始終汩汩地往下落著。他只好無奈地拿開手里的包子,從掛繩上取來擦臉毛巾幫她揩眼淚。毛巾像鐵皮一樣硬邦邦的,她似躲非躲地接受了他的擦拭——其實是接受了來自毛巾在臉上的摩擦的痛?;蛘撸⒉皇墙邮?,只是無動于衷。

        你不吃東西咋行?要么你把豆?jié){喝了吧。

        說話的時候,他已經(jīng)把買來的袋裝豆?jié){倒進茶杯并替她端過來。

        她依舊一動不動,一副大義凜然的冷漠和視而不見。

        他沒再勉強,自顧自地大口大口嚼著包子,發(fā)出十分響亮的吧唧聲。吃完一只包子,他會停頓一下,脖子往里窩一窩,像是快被咽壞了似的,然后端起茶杯咕咚咕咚喝著正冒熱氣的豆?jié){。

        等吃飽喝足了,他才回過頭瞥了她一眼。

        人是鐵飯是鋼,你難道真的不餓?將就著吃一點吧,至少你也該把藥吃了。

        他已經(jīng)把藥片從藥袋里取出來,笨手笨腳地掬在手心,像是掬著某種神圣的東西。她還是沒有任何反應(yīng)。他盯著她看了一會,隨后用一只手粗野地卡住了她的下頜,手指一用力,她的嘴才算被捏開,她疼得差點叫起來。他二話不說硬是將那些藥片一股腦丟進了她的嘴里,然后他拿過茶杯用更為強硬的方式將里面的豆?jié){灌進她的嘴里。

        開始,她似乎沒有吞咽的意思,豆?jié){汁順著嘴角和脖頸溢出來,白花花地落在她的背心和被子上。他像是很有耐心地對待一個膏盲病人,又拿過毛巾輕輕地替她擦拭,接著又繼續(xù)重復(fù)給她往嘴里灌豆?jié){,并用手捋她的喉嚨。這樣反復(fù)了幾次,她終于吞下了那些藥片,并喝光了剩下的半杯豆?jié){。

        昨晚她被突然撞倒的時候,右腳嚴重地崴了一下,又隔了一夜,現(xiàn)在腳踝已經(jīng)明顯地腫了起來,那里好像淤了血,顏色發(fā)青發(fā)紫。所以,一開始,她堅決不讓他碰自己的腳,她盡自己最大的可能想把那只腳掖在被子里,可她根本不是他的對手,他的手勁很大,幾乎沒有費什么力氣就把那條被子拽開了。

        她雖然疼得齜牙咧嘴的,可還是像躲避一條毒蛇那樣往后挪著身體。當他死死抓住她的腳脖子時,她絕望得想死,眼淚小溪一樣汩汩流淌。腳踝確實腫得厲害。他不再跟她有一絲妥協(xié)的余地,而是倔強地扒掉了她腳上的弄臟了的白色襪子,用另一只手掌連續(xù)為她揉搓著,她的反抗完全被扭傷的疼痛淹沒了。

        她畢竟是個女孩。她很怕疼。揉了一會兒,他才用牙齒撕開了跌打貼的外包裝袋,將麝香藥膏準確地貼在她最腫痛的部位,并用力粘緊。

        他像是做完了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額頭和鼻尖上已沁出了細密的汗珠,他長長地舒了口氣,帶著欣賞的意味盯著呆若木雞的她看著。

        她已然不再動了,小孩一樣默默地坐著,始終不再抬頭,像是犯了什么錯等待大人的訓(xùn)斥。

        4臨近中午

        他喂她吃下的那些藥里有兩片是安眠藥。所以,他走了沒過多久她就昏昏沉沉入睡了,連夢也沒有做一個。

        臨近中午的時候,他才匆匆忙忙從車行那邊趕回來。離開車行前他沒有忘記將那身油乎乎的工作服換掉,認真地打上香皂清洗了手和臉。他還跟舅舅請了一天半的假,撒謊說自己想回一趟家去。舅舅自然很不樂意,因為這樣一來,車行里就只剩下舅舅一個人了,缺人手干活??伤恢彼榔虬踪嚨馗司四プ炱ぷ?,他說天快涼了,想回家拿幾件保暖的衣服,當然也想回去看看他媽。舅舅雖然不太高興,可還是勉強答應(yīng)了,舅舅叮囑他快去快回。臨走前,他還從舅舅手里拿到了預(yù)支的250元工資,按理說學(xué)徒工一般只管吃住,工資是沒有的,可舅舅畢竟是舅舅。舅舅當然不想讓他空著手回家去。

        本來,一進門他就想把她弄醒的,可她睡得什么都不知道。他想了想就在床沿坐下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看。她睡著時的樣子簡直讓他著迷。他把手在褲子上使勁蹭了又蹭,然后用右手輕輕地撫摩她光潔的臉蛋和額頭。摸她的時候他覺得自己的手真是太粗糙了,他甚至因為疼惜她而變得于心不忍,因為她的臉蛋實在太細膩光滑了,就像一幅質(zhì)地精良的錦緞,尤其是她微微合攏著的嘴唇,完全跟一對玫瑰花瓣那樣柔軟嬌嫩。他一遍又一遍輕輕撫摩它們,并不停地將她的劉海兒以及鬢角的發(fā)絲纏繞在手指上然后再松開。重復(fù)這個動作使他感到非常愉快,他甚至想起自己很小的時候跟鄰居的小女孩在一起玩,那時他經(jīng)常用手抓她們的羊角辮。想起這些往事,他又覺得可笑。他不再滿足于用手摩挲她,而是低下頭來用嘴唇去親吻它們。

        就在這時,外面?zhèn)鱽砬瞄T聲,先是兩下,緊接著又是三下,間隔很短。他被嚇愣了,整個人僵在那里無所適從,用來親吻她的嘴唇神經(jīng)質(zhì)地抽動著,他盡量屏住呼吸,身體保持一動不動。因為只要稍微一動,屁股下面的床就會吱扭吱扭亂響。昨晚他有兩次趴在她的身體上,好像床比她叫得更尖銳刺耳一些。

        定了定神,他又想,絕對不會有人知道的!不過,他轉(zhuǎn)念又想到了舅舅,因為這里除了那個回家去結(jié)婚的學(xué)徒之外,只有舅舅一個人知道,要是舅舅突然來了那該怎么辦?他的腦子亂極了?;炭种?,他想自己最好先別出聲,因為舅舅好像沒有這里的鑰匙,而且,這之前他只來過一次,那次是舅舅專門用摩托車帶他來住下的。

        敲門聲停頓了一會兒,他想外面的人也許離開了,可沒過多久他聽到更用力的咚咚聲,顯然外面的人耐心十足。他看了看躺在床上的她,順手將自己的一件襯衫拉過來遮住了她的頭臉,又著手將她身上的被子盡量鋪平拉展。與此同時,他聽見門外有人說我剛才看見你回來了,快給我開門吧。他終于猶豫著朝門口走去,說話聲已經(jīng)告訴他門外不是舅舅,而是另外一個女人。這無論如何讓他變得坦然一些了。他想也許是房東什么的。

        但是,他還是十分謹慎地把門開了一道縫,露出一只眼睛朝外面瞧著。果然是一個女人,三十來歲,臉上化了很濃的妝,他最先看到的是一張鮮紅的嘴。說實話他心里多少有些厭惡這張嘴??伤粫r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她。

        紅色的嘴唇開啟了,綻出兩排潔白的牙齒。他聽見門口的女人說怎么你不認識我了?我是前面開理發(fā)館的曹姐呀……我的車又發(fā)不著了,你快過去幫忙看看吧。他這才恍然大悟,他確實經(jīng)常去曹姐那里理發(fā),她的美發(fā)店就開在前面的公路旁邊,他每天來回都要路過她那里的,生意好像很紅火的樣子。有時候即使頭發(fā)還沒有完全長長,他也偶爾會去她那里閑坐一坐的,胡亂跟她們說說笑,或者,請曹姐幫他刮一刮脖子后面的汗毛。

        其實,他去曹姐那里還有另一個目的。他第一次去理發(fā)的時候碰到了一個跟著曹姐學(xué)理發(fā)的女孩,人長得挺清秀的,很會沖人眨巴眼睛,像個洋娃娃似的。他去理發(fā)多數(shù)都是那個女孩給他洗頭。他覺得那女孩的手指真是太柔軟了,每次她在他的頭上揉來搓去,他就覺得特別舒服,有種犯困想睡覺的感覺。后來連曹姐也看出來了,只要他一進去,曹姐就打趣說人家回老家不干了,你恐怕再也見不到她了。他正犯糊涂呢,女孩已經(jīng)從里面笑著走出來了,他的臉也就紅了。后來他跟她們混熟了,成了???,他才知道那個女孩家在甘肅平?jīng)?,她是一個人出來打工的,聽說家里還有好幾個妹妹,都上不起學(xué),她在外頭掙錢,除了自己花銷外,多半是要寄回家去的。再后來他發(fā)現(xiàn)曹姐那里的學(xué)徒妹換得特勤,新的來了舊的去了,走馬燈似的,可他喜歡的還是那個平?jīng)雠?,他有一次聽曹姐說這個叫小雪的可是她店里的搖錢樹,她才不會輕易放她走呢。

        正當他猶豫之際,看見曹姐已經(jīng)用手拉開了他的房門。他嚇壞了,連忙用身體將房門擠過去,使所留的縫隙只能伸進來一根手指。他聽見曹姐在外面喲了一聲,她說怎么你怕我進來呀?你的房里不會是藏著個小妹妹吧。這次他真的給嚇呆了,好像對方完全洞悉到了他房里的一切。他很緊張地讓自己老鼠樣從門縫里鉆出來,并隨手將門拉上。他有點不自然地說,不是的……我……我想現(xiàn)在就跟你去看車。說這些話的時候,他的臉已經(jīng)很不爭氣地紅了。好在曹姐并不再追問,自己先轉(zhuǎn)過身篤篤地在前門帶路,他又不放心地回過頭朝房門看了看,掏出鑰匙將門鎖好,才很不情愿地磨蹭在那個女人身后。

        曹姐騎的是那種深紅色的新大洲摩托車,經(jīng)常停在她美發(fā)店門口,他幫她弄過兩回,都是一些不起眼的毛病,今天也不例外。他一直心事忡忡地幫她發(fā)車,電瓶的電量很充足,喇叭聲很響,油箱也是滿的,機油充裕。他用電啟動試了幾下,還是發(fā)不著車。他只好打開座椅去檢查下面的化油器,接著又拆下火花塞檢查,才發(fā)現(xiàn)是點火器被油淹透了。他掏出打火機用火苗炙烤點火頭。藍色的火苗在他眼前一跳一跳的,他總是無法讓自己完全集中精力,直到火苗燒痛了手指他才猛地回過神來。再把火花塞重新裝上,用腳拼命地踩發(fā)車器,有二三十多下,腳底板都踩麻了,排氣筒終于慢吞吞噴出一股濃白的煙,車算是發(fā)動了。

        整個過程他顯得手忙腳亂又心不在焉,而且老是丟三落四的。這中間曹姐還讓他幫忙調(diào)了調(diào)了剎車器和離合,說最近都不太好用。等車體全部裝好以后,竟然多出了兩三顆螺絲,若是平時他會認真再檢查一遍的,可今天沒有,他隨手把多余的螺絲扔進了工具箱里完事。

        曹姐滿臉歡喜地從店里聞聲出來,說我這破車只有小兄弟你能玩得轉(zhuǎn),快進來歇一歇吧。如果放在平日里,不用曹姐讓他他也會進去坐一坐的,說實話這里的幾個女孩長得都不錯,夏天的時候她們通常都穿得很少,裙子也很短,上身時不時露出誘人的肚臍眼,他看了心里就有種很奇怪的感覺。特別是那個平?jīng)鰜淼呐ⅲ嫠搭^時她的長發(fā)總是輕輕地垂下來在他的耳際春風(fēng)一般摩挲著撩撥著,還有,她身上漿果一樣甜甜的香氣簡直令他陶醉。

        他正要推辭,曹姐上前拉住他的胳膊,說洗洗吧,看你手黑的。他嘴里說著我就不進去了,可雙腳還是不由自主地跟著曹姐走了。每次來這里理發(fā)他覺得自己的目的都不是單純的,這一點他非常清醒。曹姐徑直把他拉到里面的一間小包廂里說,這陣沒什么生意做,我讓小雪好好給你按一按,放心好了,姐今天不收你的錢,算是謝你。他的心立刻像一只鮮紅的氣球被曹姐的話外之音噗地吹脹起來,有一種無法按捺的灼熱在胸口蔓延。

        在面盆里打香皂洗手的工夫,小雪已經(jīng)懶洋洋地走進來了,曹姐說小雪按得可好了,然后就給叫小雪的女孩示了個眼色,就出去了。他還想跟曹姐說點什么,可女孩已經(jīng)不由分說地將他推倒在那種很窄的按摩床上了,女孩好像剛睡醒的樣子,有氣無力地打著哈欠對他說快躺下吧,說著兩只有些濕涼的手已搭在他的肩膀頭上了。他感到胸口里藏著的那只紅色氣球依舊在不斷地充氣,隨時都有爆破的危險。所以,他臉上起初裸露出的一些泛紅的羞怯一下子就消失殆盡了,他毫不猶豫,覺得自己比世界上任何一個流氓惡棍還要囂張瘋狂。他順勢拉過她的身體一同倒在按摩床上。他想去他媽的,白按誰不按!再說自己畢竟幫老板修過車的,這叫有償服務(wù)。而且,他確實打心眼里喜歡這個女孩。

        等他一躺上去,那只窄床就很不友好地吱扭起來,好像隨時會散架似的。他的心里又一緊,腦子里忽然又無端地想起她來。給他按摩的女孩好像很不情愿的樣子,嘴唇紅彤彤地撅著,他一直盯著她看,他發(fā)現(xiàn)她的眼神始終飄飄蕩蕩的,好像永遠也落不到一個具體的位置上。他覺得自己似乎也跟著她這種奇怪的眼神飄蕩起來。他還發(fā)現(xiàn)她給他做按摩的時候總是不停地咀嚼著口香糖,就像跟口香糖有深仇大恨一般,手指上的力氣很不均勻,輕一下重一下,讓他有點不舒服。后來他索性閉上眼睛,不看她,甚至將她想像成另一個人的模樣,任由對方在他的腦袋脖子肩膀頭和四肢上心不在焉地一通捏弄敲打。而他的腦子里一刻不停地浮現(xiàn)著昨晚的畫面,學(xué)校門口,修車行,路燈,一段漆黑的小路,稀稀拉拉的路人,幽僻的樹林,騎自行車的女孩以及一聲聲尖叫一串串眼淚,還有來自他身體里的那種奇妙的顫栗……這一切在此刻都變得異常清晰和活躍,仿佛是他剛剛看過的一場驚險的電影,他清楚地記得每一個鏡頭和畫面,還有男女主人公發(fā)出的濃濃的氣味。

        想著想著,他覺得自己身體似乎有了什么奇妙的變化,有種難言的東西在血液中迅速奔涌起來。他睜開眼又盯著小雪看,一只手開始很不老實地朝小雪的大腿上游過去,她一點兒也沒有要躲開的意思。他放心了,更大膽地去捏她的屁股。她像蛇似的扭動著腰身,像是鼓勵他這樣做下去。于是,他的手更加寬松地移向她的腿根部,首先觸摸到的是她短褲上的花邊樣的絲織物。這時,小雪的手突然碰了一下他的褲子,正好摁到已經(jīng)鼓起來的地方,他像是失聲叫了一下,隨即一把將小雪摟過來壓在自己身上,然后去親她的嘴唇??伤淖扉]得死死的。他聽見小雪嚷著不能親不衛(wèi)生的!等一下我去那邊拿個套兒。他愣了一下,什么套?小雪乘機掙脫了他的糾纏,用雙手把自己的上衣隨便往下拽了拽,可衣服還是捉襟見肘連肚臍眼也蓋不住。她似笑非笑地回答,當然是那個套呀。她往外走的時候又回過頭不放心地對躺在床上的他說,最低這個數(shù),要么我可不做!說著,她沖他豎起一根細長的中指。那表示一百塊,他當然明白這個意思。

        小雪前腳剛一走他就翻身從床上坐起來。

        他像是擔(dān)心誰會突然來打劫自己似的,很小心地摸了摸褲兜,舅舅上午發(fā)給他的二百五十塊錢,那些錢正在里面呢。他把手很深地裝在褲兜里,手心緊緊攥著那些錢。

        最后,他還是從包廂里果決地走了出去。

        他聽見那個叫小雪的女孩在后面連身喊他,喂你到底做不做嘛?你他媽的跑啥!我又吃不了你!

        他像是沒有聽見,來不及往褲腰里掖好襯衫就徑直快步走出美發(fā)店。

        中午時分,外面陽光刺眼,他覺得眼前白茫茫一片,甚至白得有點發(fā)黑,他什么也看不清了。依稀聽見身后依舊有人在不停地咒罵他,罵得很難聽,仿佛有一大群小姐在同時罵他。

        他無心顧及這些,低著頭大步流星離開了。

        5他回來之前

        她身體靠著墻,人顯得十分虛弱。

        在他回來之前她就這樣枯坐著。這中間她下過一次地,門是鎖著的,惟一的一扇小窗戶上也安裝著堅固的鋼筋防盜欄,她使勁敲了一陣門,又沖著窗戶喊了幾聲,外面始終很安靜,沒有任何回音。

        她靜靜地坐著,像是等待體力恢復(fù)。她努力回想發(fā)生過的事情,可她一點兒也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辦。她正處于一種十分齷齪而又無奈的狀況中。

        她的頭的確疼得厲害,額頭不停往外滲汗,脊背卻一個勁發(fā)冷,恰似負著一整塊冰,腳脖子腫痛難忍,走不得路。她蹲在靠近門背后的地方撒了尿,尿的時候小腹間有股隱隱的痛,她還發(fā)現(xiàn)尿里好像有一些紅色。她站起身時感到頭暈?zāi)垦?,人差點栽倒了,然后她才一瘸一拐地扶著墻重新回到床上。

        她一直如非洲難民那樣披著被子靠墻呆坐。她不知道自己現(xiàn)在待在哪里,也不清楚后面還會發(fā)生什么,除了劇烈的頭痛和陣陣眩暈非常清晰之外,她對眼前的情況幾乎感到茫然和絕望。

        這種事情她以前在電視里偶爾也看到過,所以她的腦子里自始至終都浮現(xiàn)著“綁架”這個詞,但她對綁架的理解顯然太有限了,那只不過是在電影或電視劇里看到的畫面??善匠T诩依?,爸媽一般不允許她看這類的節(jié)目,實際上她看電視的時間極少,偶爾也會偷著看一看卡通片什么的,時間通常不會超過半個鐘頭,即便這樣,媽媽也時有干涉,說她的任務(wù)就是好好學(xué)習(xí),還說等她將來考上大學(xué)想看什么就看什么,可是現(xiàn)在不行。其實,她自己對考大學(xué)并沒有多少把握,她在班里的學(xué)習(xí)成績一直是中等偏上,老師們對她的印象還算可以,開家長會的時候他們跟她的爸媽有過一些溝通。班主任老師的評語是她性格內(nèi)向,不怎么愛說話,即便受了委屈也不輕易說給別人聽。所以,當她的腦子里不斷出現(xiàn)“綁架”這個詞的時候,她或多或少覺得有一點興奮,潛意識里甚至有點為爸媽們感到幸災(zāi)樂禍。當然,這只是轉(zhuǎn)瞬即逝的歪念頭。其實,她完全給嚇蒙了,他的動作和行為是她無法想像到的那種迅猛和猥褻。而她的一切反抗在他面前顯得那么捉襟見肘且毫無意義。她想他一定是瘋了,像一條發(fā)瘋的公狗,她根本奈何不得他。她對兩性之間的事也就稍稍懂得一些,從電視劇或電影里,從一些家庭類的書刊雜志里,還有從爸媽們時常不檢點的夫妻生活當中,總之,那種事情在她眼里還僅僅是羞澀朦朧的東西,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所以,當他突然出現(xiàn)并強迫她做那種荒唐事情的時候,除了尖叫和痛哭之外,她沒有任何美好的感覺。那一刻,她非常痛恨自己是個女孩子。

        或者因為恐懼的折磨與長時間的睡眠,現(xiàn)在她的思想漸漸活躍起來。從昨晚事發(fā)之后,她思想的車輪好像一下子剎死了,有的只是驚恐和一陣又一陣的戰(zhàn)栗。當這間陌生的房子僅剩下她一個人的時候,思想的閘門才開始慢慢開啟。事實上,她的想法很單純,她最先想到的是平常這個時候自己正在做什么,這樣想的結(jié)果既讓她感到擔(dān)心,又生出一絲莫名的輕松感。在這間骯臟的小房子里,她與外面的世界像是完全隔絕開來的,她覺得自己像一個遭遇突然襲擊的原始部落的野女人,蓬頭垢面,傷痕累累,甚至沒有像樣的衣服可以穿,根本不會有人來幫她一把,更沒有人站在旁邊沖她指手畫腳。所剩下的只是她正面對著的這間骯臟的房子和同樣骯臟的床鋪和被褥。

        她所遭遇的是精神上的侮辱和肉體上的疼痛。越是這么想,她就越覺得自己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跟這房間同樣骯臟不堪的女孩。因為自己身體的骯臟,所以她對骯臟一詞的理解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深刻過。在一番蒼白無力地砸門和沖外面哭天抹淚地叫喊試圖得到幫助之后,她立刻意識到自己的所做是多么地愚蠢可笑。她想那樣做也許對自己并沒有多少好處,最關(guān)鍵的問題是她突然對自己的處境有點無所謂了。這種考慮很大程度上是來自于身體的。她想到另一個詞,破爛。她痛苦地感受到破爛一詞之于她的全部意義。她想即便自己叫破了喉嚨,或叫來一個什么人,都已經(jīng)與事無補了。這是一個鐵定的事實!她已經(jīng)不再是一個單純的女孩子了。一旦有了這種極端的想法,她突然就變得平靜下來,很快就不哭也不喊了,只是木木呆呆地坐著,連手腳也不愿意動一下,先前那種因為沒有衣服穿所帶來的痛苦和羞恥感明顯減弱了,目光中流露出一抹若無其事的哀傷神色。而伴隨著這種無所謂的空洞的精神狀況,另一種模糊的意識漸漸浮出水面。

        實際上連她也感到異常震驚,因為死亡對于她這樣年齡的女孩子來說本來是非常遙遠的話題??纱丝趟娴拿壬艘凰懒酥哪铑^,死亡一詞在她眼里突然就變得平淡起來,變得可以順口而出隨便使用。此刻,她最真實想法是:與其這樣活著真還不如死了干凈呢。

        有時候她想這一切也許都是注定了的。

        昨晚的自習(xí)課她沒有上完就匆匆從后門溜出來了,她想早一點回家去陪一陪媽媽。因為這天中午爸媽剛剛很兇地吵過一架,爸爸還動手打了媽媽的臉。媽媽的臉上還有爸爸的手印。其實媽媽并不需要她來陪,可她就是放心不下。她是家里惟一的女兒。她很小一點的時候爸媽都把她當作掌上明珠,可是,后來爸媽總是為一些瑣碎無聊的事情吵來吵去摔摔打打,而這以前她一直認為爸媽們是那種可以相敬如賓白頭偕老的夫妻。他們最近都很少過問她的學(xué)習(xí)和成績,就連過去一直堅持晚自習(xí)后準時站在校門口接自己回家的爸爸也不能再按時來了,爸爸說他這段時間很忙,他總說自己快被壓得喘不過氣了。她不知道是什么東西壓得他喘不過氣的。而媽媽這些天的情緒和脾氣同樣壞得令她心驚膽戰(zhàn)。她早就聽說了媽媽單位不景氣的種種狀況,媽媽現(xiàn)在成天呆在家里,單位里給她們放了長假,媽媽不用再上班了,每個月末去領(lǐng)不足二百塊的最低生活費就可以了。當然,她看到的只是事情的表面,她還不能完全感受到媽媽的那種失落與空茫的心情,所以,有時她倒是覺得媽媽這樣挺好的,至少她每天放學(xué)后家里都有人在??墒牵瑡寢屢呀?jīng)很少跟她說說笑笑,也很少再督促她學(xué)習(xí)上的事情。有時候媽媽一整天都不跟她說一句話,她覺得媽媽跟換了個人似的,沉默,木訥,神經(jīng)質(zhì),有時會蠻不講理,為一點點雞毛蒜皮的事情跟爸爸大吵大鬧污言穢語,要么就把自己關(guān)在臥室里,一整天不吃不喝。這種情況下,她只好瞎湊合,一個人到街上的面館去吃一碗一塊五的牛肉拉面,或者,干啃一包方便面或一塊面包,再喝一杯開水,就匆匆忙忙上學(xué)去了。

        她是不經(jīng)意間聽見媽媽罵爸爸是陳世美喜新厭舊不要臉,媽媽還把他們的結(jié)婚紀念照從臥室的墻上摘了下來摔在地上。那天是她悄悄地掃去地上的玻璃碴子的,她的手指還被劃了一道口子,鮮血像蟲子一樣在自己的手指蛋上蠕動,可是媽媽躺在床上根本不關(guān)心她。她記得那面墻壁上空余下很突兀的一框印記。媽媽跟爸爸勢不兩立的樣子讓她聯(lián)想到以前學(xué)過的一個詞,階級。最近,晚上爸爸通常很晚才回家,過去一家三口在一起有說有笑吃飯聊天看電視的歡樂情形再也沒有了。有一天深夜她起夜,發(fā)現(xiàn)爸爸竟然一個人蜷縮在客廳的沙發(fā)上,身上什么也沒有蓋。不知怎地,她覺得爸爸那時看上去很可憐,就像一條沒人愿意管的老狗。其實,更多時候,她會覺得媽媽很孤獨,買菜做飯洗衣服收拾衛(wèi)生,媽媽的生活就是那么簡單而又枯燥??傊凉u漸明白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媽媽長久以來默默付出的一切也許要付之東流了,而爸爸也不會再像從前的爸爸了,因為用媽媽的話說爸爸的心已經(jīng)不再屬于這個家了,已經(jīng)不再屬于她們娘倆了。就像電視劇里經(jīng)常上演的那樣,也許,爸爸真的在外面有了別的什么女人。她不希望這些都是真的,可她分明已經(jīng)意識到了這一點,她的苦惱并不比爸媽們少,有些事情她還想不清楚,面對家庭關(guān)系的動蕩,她能做的就是盡量多安慰安慰媽媽,跟她說說話。她只能做這些。

        有一晚她已經(jīng)睡下了,爸爸悄悄進來在她的床邊坐了一會兒,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是盯著她出神地看。她始終沒有睜開眼,她知道爸爸正看著她,她的眼淚很不爭氣地慢慢流出來。她希望爸爸跟她說點什么,可爸爸什么也沒有對她說。又過了許多天,一次她放學(xué)回到家,以為自己走錯了地方,家里煙霧繚繞的,三個女人和一個嚴重禿頂?shù)呐帜腥苏龂谒业娘堊狼?,嘩啦嘩啦地搓著麻將牌,媽媽的嘴里竟然叼著一根煙,看得出來她還沒有學(xué)會吸煙,所以被煙嗆得眼睛都睜不開,淚水直流。還有一個女人手指始終優(yōu)雅地蹺著,幾根手指上都戴了亮燦燦的戒指,看著刺眼。另外一個女人手指間也夾著香煙,那個男人見她進來,用眼睛的余光斜了她一下,似笑非笑的蠢樣子。她討厭這種男人的目光。媽媽見她回來,連頭也沒回,像吩咐丫鬟似的讓她趕緊燒一壺開水給客人沏杯茶喝。她茫然地走進廚房,里面一片凌亂,用過的鍋碗盆碟都堆在水池子里,案板上躺著菜刀和切了一半的發(fā)蔫的韭菜。從那以后,她放學(xué)回到家經(jīng)??梢钥吹竭@些情景,媽媽有時候好像很高興的樣子,隨手給她十塊錢讓她到外面吃飯。有時又顯得非常沮喪,不跟她說話,眼皮也不抬一下,像是被麻將牌勾住了魂。那一刻她覺得媽媽是那么的蒼老和疲倦,換了個人似的。

        通常,他們在客廳搓麻將的時候,她只好一個人躲在自己的房間里寫作業(yè),可是,外面的聲音太大了,房間隔音效果很差,她怎么也無法讓自己安下心來讀書。媽媽欠賬的事情她是后來才知道的,媽媽不光在自己家里玩,她還時常跑到別人家去打通宵。這種情況下媽媽一般是第二天天快亮?xí)r才進家門,然后蒙頭昏睡一整天,不吃不喝,更談不上照顧她了。媽媽跟禿頂男人的事后來還是傳到爸爸的耳朵里了,爸爸那天像一只發(fā)怒的獅子,在地上團團轉(zhuǎn),摔摔打打,邊走邊罵,而媽媽卻把自己反鎖在衛(wèi)生間里半天也不出來,下水聲嘩嘩地響。最后媽媽還是出來了,她沒有哭,也沒有流眼淚,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可兩只眼睛又紅又腫。她聽見媽媽很平靜地對爸爸說我就算把自己輸給別的男人了也不關(guān)你的事,以后你過你的,我過我的,我們誰也別管誰!她看見爸爸已經(jīng)抬起的巴掌猛地停在空中,半天也不說一句話,剛才的威武一掃而光。她覺得媽媽竟那么容易就把憤怒異常的爸爸擊敗了。媽媽比她想像中厲害多了。

        在床上休息了一會兒,她發(fā)覺下身有些異樣,那種如期而至的潮濕與熱烈一下子撅住了她的每一根神經(jīng)。它來了!不管怎么說每次當它汩汩到來時她都有一種難以抑制的恐懼和迷離,而此刻她完全失去了以前的那種感覺。與此相反,她感到萬分憂傷。它的來臨如同一泓溪流激起的冰冷浪花,正揭示著水底的陰暗曲折和種種無法預(yù)知的險惡暗礁,仿佛刻意要提醒自己所遭受的一切。

        淚水再次打濕了雙眼。掐指一算,它比上次來得早兩天。接著,她想起了很多跟自己有關(guān)或無關(guān)的事情。她的老師,她的朋友,她的同桌,還有爸媽們。她想他們現(xiàn)在也許正在四處找她,她從來沒有徹夜不歸的經(jīng)歷,她一直是那種比較乖巧的女孩,她甚至從來沒有晚上10點鐘以后還在外面的情形。這一切忽然讓她產(chǎn)生了一種近似于背叛他們的想法,她想爸媽們也許正在一遍一遍咒罵自己,這個死丫頭究竟跑到哪里去了!等她回來看怎么收拾她!想到這里,她仿佛已經(jīng)清晰地看到他們的惱火而又惶恐的表情,她竟然破涕笑了,就像惡作劇中的頑皮小孩那樣,盡管那種淺薄的笑容在她的嘴角浮現(xiàn)出的時候充滿了悲傷和絕望,但她還是讓自己在漫漶的淚光中默默感受到了這種惡作劇般的詭秘和快樂。同時,她也因此感到一絲奇特的幸福在心里流蕩。她希望爸爸能按時回家,希望媽媽今天不再跟那些人昏天暗地地打麻將,他們正在想盡一切辦法四處尋找她,而暫時忘記了一直以來的那些無聊的爭吵和不睦。如果這樣,她想自己就是死了也會很快樂的。

        這之后她的精神又變得十分恍惚了,像是耗盡了所有的氣力。眼神中沒有一絲光澤,只是空洞地睜著雙眼,淚水按照一貫的軌跡悄然滑下,還有身下會不時滲出來一些隱秘的液體,一切都在悄無聲息地進行。

        惟獨她是僵硬不動的,像一具斷了線的木偶。

        她用手緊緊摟著雙膝,把臉側(cè)放在膝蓋上,像是快要睡著了。

        6他進來的時候

        他進來的時候看到她這種樣子,先是愣了下,然后才慢吞吞地將手里拎著的一份涼皮子和瓶啤酒放下來。

        這次她沒有拒絕吃東西,相反她吃得很專注。

        她確實餓了。他問她要不要喝點啤酒,她照樣沒有反對。他用牙齒喀嚓一下撬開瓶蓋,那種洶涌的白色泡沫涌了上來,落在桌面上,他自己也開了一瓶,一仰脖灌下幾大口,他不停讓她,你也喝快喝呀。她想都不想,抓起瓶子也學(xué)他那樣喝,可她畢竟沒有這樣喝過酒。以前她過生日的時候也喝過一兩次啤酒,可每次都只是象征性地抿一口兒,此時她被嗆得咳嗽不止。

        他壞壞地笑了笑,用手掌幫她輕輕地拍著后背。她同樣懶得躲閃。

        吃過東西,她的那瓶啤酒也喝得差不多了,她的臉蛋微微紅起來,有種嫵媚的生動和可愛。

        他一邊傻傻地看著她,一邊開始喝第二瓶酒。她好像聽見他說你長得真好看。

        她想了想,也抬起頭矜持地打量著他。她忽然有種想跟他說話的沖動,她連著打了兩個難聞的酒嗝兒。

        我都想好了,反正我要去告你的,除非你現(xiàn)在就殺了我。

        他已略微有些醉意,其實他的酒量并不大,三瓶啤酒準能將他灌暈。

        這次他沒有像先前那樣表現(xiàn)出過分的驚訝,好像知道她遲早會這么說的,于是若無其事地盯著她的眼睛。

        過了一會兒他說,你就不怕我殺了你嗎?

        她又對著瓶嘴喝下一口酒。

        他能看出來她的表情相當痛苦,她根本不會喝酒??伤址置饔X察出她臉上的痛苦大概跟酒無關(guān)。

        她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而是猶豫著說我把你的床單和被子都弄臟了,不信你看!說著,她掀開被子讓他看。她的樣子或多或少有點幸災(zāi)樂禍的快樂。他一眼就看見了那些斑駁猙獰的血跡,它們像一片不規(guī)則的黑色漩渦在他的視線里蕩漾開來。

        他立刻怔住了。

        你……你流血啦!

        他的口氣有些大驚小怪的。

        她已經(jīng)慢慢地將自己的身體挪到床的另一個角落,好像故意讓那些鮮艷而深沉的顏色更猙獰地裸露在他眼前。 你……你……不要緊吧? 他慌忙扔下酒瓶走過來,不無緊張和關(guān)切的表情以及瞪大眼睛查看床單時的樣子讓她覺得有點滑稽可笑。不過,她沒有笑,她只是不屑地沖他抿了抿嘴唇。她想他一定是世上最愚蠢的家伙,他竟然連這種起碼的常識都不知道。她由衷地為他的愚蠢感到好笑,因此,她對他的鄙視程度也超過了這之前的任何時候。

        這里有衛(wèi)生紙嗎?我要用。

        他的表情中頓時流露出無法掩蓋的狼狽和詫異。

        顯然,他終于意識到了自己剛才的無知和失態(tài)。

        房子里的確沒有她想要的那種東西,即便最普通的衛(wèi)生紙也找不到,他平時多半都是在車行里把問題解決掉才回家的,偶爾他也會用一些舊雜志什么代替。他的枕頭下面就壓著兩本皺巴巴的地攤文學(xué)雜志,上面盡是些色情兇殺故事,純粹是瞎編濫造出來的。他雖然不信那些東西,不過他每天睡覺前都會胡亂翻翻,有時挺管用的,翻著翻著就睡著了。除此以外,這里再也沒有什么可供娛樂和消遣的玩意,以前他也曾從家里帶來過一臺隨身聽,后來聽壞了,他一直懶得去修。他從13歲起就有手淫的習(xí)慣,他通常借助那些肉麻低俗的文字達到某種幻想的目的。當然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在他的幻想中,毫無疑問眼前的她都會如期出現(xiàn)。他也經(jīng)常到街邊的錄像廳里花幾塊錢看通宵,槍戰(zhàn)片功夫片色情片,他渴望看到那些男男女女摟摟抱抱的鏡頭。有時看著看著竟睡著了,天亮后他被清場的人喚醒,然后揉著惺忪的睡眼去車行干活。

        他似乎終于醒悟了。

        我還是出去給你買吧,附近就有家小賣店。

        他的神態(tài)既卑微又不容她拒絕。

        不知怎的,她第一次產(chǎn)生了這種奇怪的感覺,連自己也覺得吃驚。

        就在他低頭默然出門的一瞬間,她竟覺得他這個人其實并不那么可怕了。

        相反的卻是,她開始為自己感到擔(dān)憂和困惑起來。

        7去給一個女孩買東西

        他從來沒有這方面的經(jīng)驗,去給一個女孩子買那種東西。

        這家商店很小,貨架上和柜臺里的東西幾乎一目了然。他在柜臺前佯裝茫然地磨蹭了一陣,直到售貨的女人拿眼睛瞥他的時候,他才低著頭用蚊子一樣細小的聲音要了一包那種東西,另外還要了一盒煙,他遞過去的是一張十元的票子,本來應(yīng)該給他找?guī)捉橇沐X的,沒等人家給他找好他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看商店的女人也沒有再喊他,沖他消失的背影很奇怪地笑了笑,就將那幾角零錢扔進放錢的紙盒子里了,女人繼續(xù)目不轉(zhuǎn)睛地看那臺很小很小的黑白電視。又有幾個小孩鬧哄哄地擠進來,女人才把頭稍微轉(zhuǎn)一下偏過半束目光看著他們花花綠綠衣服。而他早就消失了蹤影。

        —回來他就默默地把那包衛(wèi)生巾放在她的眼前。

        她沒想到,完全沒有。他買回來的竟然就是自己一直使用的那種牌子。

        她立刻有種說不出的感覺。

        在家的時候一般都是由媽媽買來給她用的,媽媽也用。爸爸好像也替她買過一兩次,那也都是在非常特殊的時候媽媽硬派爸爸跑出去買來應(yīng)急用的。在她的印象里爸爸并不是一個很糟的人,相反,爸爸在大多數(shù)的時候還是很關(guān)心她的,不過爸爸的確很少在家,有時候一個星期她也見不著他兩回,多半時間爸爸回到家她已經(jīng)睡著了。很早以前,她一直以為爸媽很相愛的,因為那時候媽媽很少有怨言,總是默默無聞任勞任怨的樣子??墒乾F(xiàn)在一切都變了,媽媽說爸爸不再愛她們娘倆了,媽媽說天下沒有不饞腥的貓,媽媽說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媽媽說爸爸是從農(nóng)村出來的看著老實其實一肚子壞水。媽媽說這些話的時候咬牙切齒。她當然明白媽媽的意思。所以,她對爸爸的看法已經(jīng)有了很大改變,不論什么時候她想自己都要站在媽媽這邊,她覺得媽媽其實挺可憐的。

        但是,她打骨子里討厭媽媽跟那個禿頂?shù)呐帜腥藖硗?,因為那個胖子經(jīng)常來家里,屁股沉得要命,來了就不肯走,膏藥似地粘在媽媽的房間里很長時間都不出來。媽媽倒是跟她說過胖子的好話。媽媽說上次要不是人家肯幫忙媽早就被人宰了。盡管這樣,她還是異常反感這個又矮又胖的男人,她發(fā)現(xiàn)這個胖子總是肆無忌憚地用他同樣油膩膩的目光盯著她的臉看。她記得有一次,胖子來了,媽媽中間好像出去過,她正在自己的房間里寫作業(yè),那個胖子就不經(jīng)她的允許推門進來了,悄無聲氣地站在她背后,她回過頭時發(fā)現(xiàn)他臉上堆著很奇怪的笑,當時把她嚇丁一跳。胖子隨手從錢夾子里掏出一張五十元錢放在她的作業(yè)本上,并摸著她的后背說這是叔叔的一點心意。她當然沒要他的錢。她把他的錢和人一并推了出去,然后反鎖房門。她覺得他的錢和他本人一樣令她厭惡??墒牵冀K沒有把這件事情告訴給媽媽。她覺得也許根本沒有那個必要。她知道媽媽不會把這事放在心上的。自從胖子可以經(jīng)常出入這個家以后,媽媽的情緒忽然就變好了,媽媽身上多了幾套漂亮的衣服,還有金燦燦的戒指和項鏈戴。媽媽出門前開始對著鏡子化妝抹眼影涂口紅了。媽媽一下子變年輕了十歲。

        就在幾天前的一個夜里,她忽然聽到了爸媽的談話,那是很長時間以來他倆難得的一次平靜交談,自始至終沒有吵鬧,客氣得有點讓人不習(xí)慣了。她忽然想起書上說的那種暴風(fēng)雨來臨前的平靜。這之前媽媽好像輕輕推開她的房門觀察過她一次,她急忙假裝睡著了。她聽見爸爸說我們不要再吵了,沒什么意思,時間一長會影響女兒的。媽媽不屑地說你還好意思提女兒,你在外頭快活的時候想到過她嗎想過我們娘倆的死活嗎。爸爸無奈地說今天我可不想跟你抬杠。然后他們倆都沉默了下來,爸爸又說這個家里的一切都留給你們,我什么都不拿,權(quán)當掃地出門,你和女兒的生活費我會按月給的。媽媽好一陣沒有吭聲。她知道媽媽肯定難受得要死,她真為媽媽感到難過啊。媽媽果然就嗚咽起來。媽媽一邊哭一邊狠狠地說你想得倒美,我也不要她,你有本事把她也帶走吧……接著,媽媽的哭聲像一列火車突然從深夜呼嘯而來,碾壓著她的每一根纖細的神經(jīng)。開始媽媽似乎還盡量壓抑著自己的聲音,可后來就難以抑制了。爸媽的談話也就此中斷。而她一直在被子里抽泣,但她拼命不讓自己發(fā)出任何聲響,她的嘴里咬住被子的一角。她知道此刻哪怕發(fā)出一絲聲響都是多余的,她自己也不過只是一只多余的包袱而已。

        就像過去每次那樣,她非常精心地為自己墊好衛(wèi)生巾,然后安靜地平躺下來,任憑那些液體從身體里慢慢地溢出。

        但是,此刻畢竟不同于以往任何時候。眼淚的流速在加快,心里有種說不出來的痛。她用雙手掩住眼睛,很快,淚水就從指縫間滲出來了。她看到自己的指甲縫里有一些殘留的血污。

        她覺得自己不應(yīng)該哭的,至少不能當著他的面痛哭流涕。可是,眼淚這東西又總是那么地不爭氣。

        8對 話

        ……要是我真的放你走,你還會說出去嗎?

        會。

        咱們可以好好商量一下。

        為什么要跟你商量!

        你知道……說不準我會弄死你的。

        那你就殺了我,反正我不想活了。

        可我不想那么做。我不想坐牢!

        這由不得你,他們遲早會知道的。

        我不怕!我誰也不怕!大不了我們倆一起死。

        那你先殺了我吧,要不我就說出去。

        你敢!我掐死你——

        我不想那樣死,書上說被人掐死的樣子很難看的,舌頭會吐出很長。

        他媽的你別逼我。

        我上午看見你買安眠藥了,干脆你讓我把那些藥都吃下去,那樣我死了就跟睡著了一樣……

        好了!別說了!你別說了!!我不想跟你說這個。

        我說的是心里話,我真的不想活了。

        我說過我不想死我不想死你聽明白了嗎?傻瓜。

        如果吃藥死了別人不會懷疑你的,你沒看過報紙嗎?有好多中學(xué)生都是這么死的,他們不會發(fā)現(xiàn)的!我還可以留下遺言,說我怕自己明年考不上大學(xué),所以才不想活的。

        你不要再說了好不好!

        ……那你說我會不會懷上小孩?我要是懷上孩子我爸媽還有老師他們肯定都會氣死的,他們肯定不讓我上學(xué)了,那我該怎么辦呀?還有,我那些同學(xué)他們肯定再也不理我了,誰也不會看得起我。嗚嗚。

        我求求你別再胡說八道了好不好!啊?你他媽的是不是瘋了?!

        我真對不起我的好朋友啊。

        誰?

        你說誰是你的好朋友?

        你不知道,他待我可好了,我們是中學(xué)的時候認識的,他一直把我當他的親妹妹看待,經(jīng)常給我買好吃的,還把他的課外書借給我看,放學(xué)后就在門口等我,然后陪我一起回家。他真的就跟大哥哥一樣,從來不惹我生氣,我不高興的時候他會想方設(shè)法給我講有趣的故事聽??晌覌尣幌矚g他,說他是個不學(xué)無術(shù)的小流氓,整天就知道纏在女生屁股后面,長大了準沒出息,他們不讓我跟他做朋友,讓我要離他遠一點。媽媽說他要是再敢纏我就去學(xué)校找他的老師告狀。

        你喜歡他?

        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倆一直悄悄地做朋友,他的學(xué)習(xí)成績其實挺好的,我經(jīng)常去問他不懂的題目,他的籃球也打得很棒,我最喜歡看他投籃時跳起來的樣子。他還說將來有可能的話他要跟我考同一所大學(xué),這樣我們還可以繼續(xù)做好朋友……可我現(xiàn)在再也不能跟他做好朋友了,他會嫌棄我的!就算他不,我也會覺得自己根本不配做他的朋友。

        傻丫頭只要你和我都不說,誰會知道呢!再說,我也是真的喜歡你,要不我不會這樣做的,我發(fā)誓,你一定要相信我。

        你是壞人!你是流氓!我死也不會信你的話。

        可我說的都是真的,要是有半句假話我出門就被車撞死!

        嗚——嗚。

        你能不能別哭了,只要你不計較,以后我也會像你的朋友那樣待你好。

        那你就把那些藥全都給我。

        不。不!

        你想開點吧,反正我們已經(jīng)這樣了,你先把消炎藥吃了,再睡上一覺,你會慢慢好起來的。

        ——可我一點兒也不想好了。

        9整個午間

        一直看著她再度進入午睡,就像大人盯著襁褓中的小孩。

        他一籌莫展,連著抽了兩根煙。第二根抽到一半的時候,他聽見她在被子里喑啞的咳嗽聲,于是他有點不忍地把煙掐滅了。房間里彌漫著煙霧,他的樣子在其中顯得捉摸不定。他費了很大勁才將門頭上的一扇長時間未曾開過的小窗戶打開透了透氣,之后又將窗戶關(guān)上了。

        整個午間他一點兒睡意也沒有,反反復(fù)復(fù)想著她說過的那些話。

        不知怎地,只要一想起她說知道他是誰還要去告他,他渾身都不自在,就像有一根針芒從領(lǐng)口那里慢慢地刺入脊背。他覺得她真是一個奇怪的女孩子,看來舅舅他們所說的現(xiàn)在的女孩根本不把那種事情放在心上都是假話,起碼她好像不屬于那類女孩。他想她也許真的不想活了。開始他只是以為那是她隨便說說嚇唬他的,可現(xiàn)在他的想法完全改變了。看著她瑟縮在被子里嬌小無助的樣子,他不由也萌生了一絲憐憫之情,盡管這種感情對他來說只不過是轉(zhuǎn)瞬即逝的,他感到非常危險。

        他不得不開始思考接下來自己該怎么辦。

        干脆弄死她算了,還是放了她?他始終拿不定主意。

        其實,如果不是她口口聲聲說要去告他,他是不會想到絕路上的,說不準他心血來潮會考慮放她回家。對于殺人這件事情,他做夢也不曾想過。從本質(zhì)上講,他并不是一個心狠手辣的人,在他短暫的二十多年生活記憶當中,他做過的最狠毒的事情不外乎是弄死一只貓和幾只麻雀之類的鳥兒,此外沒有任何犯罪記錄,至于跟別的男孩打架,倒也是家常便飯,但這種事情跟殺人連邊也挨不上。

        無法確定行動方案往往是最折磨人的事情,何況這還牽扯到自己跟別人的性命。他沒有理由不痛苦。

        他已經(jīng)開始坐臥不安了。他覺得這樣下去他也許會崩潰的。他必須盡快想出一個辦法來。他像一只困在陷阱里的狐貍那樣在原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大腦水洗過一樣空白一片。

        他竟想起一個人,小雪。

        他暗中將熟睡中的她跟小雪做了一番比較,他想如果她是小雪那種女孩就好了,只要給她錢,她們就不會把事情說出去,而且會興高采烈,說不定還會感激他的。他經(jīng)常聽那些玩摩托車的家伙說如今的女孩,只要肯花點錢,她們什么事都肯做的,而且還會提起褲子就不認賬。她們一個個都實際得一塌糊涂。

        可是,她怎么會是小雪呢?

        她就是她!她不是小雪那種女孩。

        當這個古怪的念頭在他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來時,他立刻變得躁動起來。

        于是,他滿懷惟一的幻想強行將她叫醒了。

        我可以賠給你錢的,只要你不說出去就行。

        她惶惑地望著他。

        我給你很多錢,你可以買漂亮的衣服裙子還有發(fā)卡。

        說著,他把褲兜里的二百多塊全都掏了出來放在她的手心里。

        這些我都給你行不行……不夠的話我還可以去湊的,你想要多少我就給你多少,只要你不說出去。

        她像是沒有聽明白,依舊呆呆地望著他。

        最后,她把手里的錢使勁攥了一下,接著用力拋在他的臉上。

        他聽見她說我不會要你一分錢的!

        你究竟要怎么樣?!你可別把老子逼急了!!

        那好你快把那些安眠藥給我吃了吧。

        他的表情在短時間內(nèi)變得異常復(fù)雜,像是貼上了一層層不同的面具,而那張臉又像是不堪重負地要從他的頭顱上分離出來。他奮力將一只拳頭砸在床上,床板猛地跳了一下。她嚇得連忙往后縮身。

        記住這可是你說的!

        話是從他嘴里一個字一個字進出來的,你千萬不要后悔!他開始打心底里恨她。

        很長時間她都不敢再看他的臉。

        10下午兩點半以后

        下午兩點半以后,他決定騎車子出去一趟。臨走時他特意戴上一副黑色的太陽鏡,依舊反鎖好房門,摸摸鑰匙和安眠藥都裝在褲兜里,才放心離開。

        他離開時她還沒醒來。他沒敢往正街去,只在城邊的環(huán)路附近找到一家門臉破舊的生資日雜店鉆了進去。

        從里面出來時他的手里多了一把鐵鍬一只很大的塑料編織袋和一卷細尼龍繩子。他的樣子看上去很像一個剛剛進城來的青年民工。他買這些東西的時候始終戴著太陽鏡,說話聲音很小,好在這陣是初秋時節(jié),似乎并沒有人會覺得有多奇怪。他跟售貨員說話時也盡量壓低嗓音。而他的心跳快得幾乎讓他無法在原地站穩(wěn)??斓讲芙愕拿腊l(fā)店時他低著頭以百米沖刺的速度猛蹬車子,他不想讓她們看到自己。還好,他用眼睛的余光掃了一下路邊的美發(fā)店,那輛新大洲摩托車不在,這說明曹姐出去了。他心里一陣竊喜。

        開門前他忽然忐忑起來,這種感覺非常強烈。他想如果她已經(jīng)逃跑了那該怎么辦?她說要去告他,警察會來抓自己吧!就是帶著這種惶恐的心理擰開房門的,不過,他立刻就明白這是自己緊張過頭了,她根本不可能逃走。她似乎毫無逃跑的意識,從昨晚到現(xiàn)在都是這樣。他同樣為此感到迷惑不解。

        他進一步回想起昨晚的事,他用車子把她撞倒的時候,她就沒有怎么喊叫;他把她抱起來跑進路旁的樹林里的時候她只是嚶嚶地哭著像個孩子,后來他用手捂住了她的嘴,她就不那么哭了;再后來他從她的身上爬起來,她一直坐在地上嗚嗚地抽噎著,外面太黑了,她的上衣和褲子不知被他胡亂撕扯到哪里去了,怎么也找不到。于是,他就把自己的夾克衫脫下來給她披在身上。本來他完全可以拋下她先跑開的,可看到她在黑暗的樹林中瑟瑟發(fā)抖的樣子,他的心忽然就軟了。他只好不停地悄聲安慰她,說你的衣服找不著了,要不你先跟我回去吧,等天亮了我?guī)湍阗I身新的。

        所以,他到現(xiàn)在也弄不明白,她為什么那么聽他的話,竟然就跟他回來了。還有一個細節(jié)他也一直疑惑難解,就是他用車子帶她往回趕的路上,盡管那條土路很黑,可一路上還是碰到過幾個行人的,那些人都曾跟他倆擦肩而過,他當時心里七上八下的,萬一她突然喊叫起來該怎么辦?而且,她是完全有機會和理由喊叫的,可她始終保持沉默。其實,那一路他最擔(dān)心的事情莫過于她向路人求救。此刻,他多少有點懊惱,他覺得自己真不該把她帶回住所,他越來越發(fā)現(xiàn)她是一個非常奇怪的女孩子,他從一開始就把問題想得簡單了。事到如今他越發(fā)恨自己太過于優(yōu)柔寡斷了,他覺得她是一個燙手的山芋,他惹的麻煩可不小啊。但冥冥中他又覺得她并不難對付,事實上她一直在他的控制之中,只要他拿定主意,他隨時可以解決掉她。畢竟她只是一個女孩子嘛。

        但他沒有想到的是,此刻她正坐在床上像是一直在等他回來。

        你答應(yīng)過要給我買衣服的,我不想沒衣服穿。

        她用手指了指披在身上的被子。

        如同挨了當頭一棍,他一時無話可說了。

        我想好了,不穿那種校服,我要穿漂亮的連身裙,最好是天藍色的,我喜歡那種顏色。我喜歡天空那樣藍的顏色。

        他囁嚅著站在她面前,神情中不無歉意。

        我……忘了買,不過我一定說話算數(shù)。

        他把鐵鍬繩子還有疊得四四方方的編織袋放下來。

        她一直注視著他,好像他們第一次見面那樣。

        你能不能再答應(yīng)我一件事?

        他不假思索地沖她點了點頭。

        我從小就不喜歡被人約束,所以……她扭頭看了看他剛才放在桌上的那團繩子,她說你千萬別拿繩子捆住我,那樣我會很難受的。

        他低下頭,一副羞愧難當?shù)臉幼?,鞋尖不停地蹭著地板?/p>

        好吧。他小聲說。

        那你打算把我埋在哪里?

        這個么……我還沒有想好呢。

        最好是能靠近田野,有花有草,躺在那里就能聽見風(fēng)吹樹葉和小鳥唱歌的聲音……

        難道你真的一點兒也不怕嗎?

        怕什么?

        當然……是死……了。

        她沒有馬上說話,眼眶里涌動著淚水,閃閃爍爍,很好看。

        那你怕嗎?

        他像是沒有聽清她的問題,也沉默不語,木雞樣地呆坐著。

        她看見他從褲兜里摸出一根煙,手指有些哆嗦,往嘴里塞煙的時候卻把煙嘴弄反了,他嚓嚓嚓地搓著打火機,可半天也打不出火來。

        他怒氣沖沖地將煙和打火機都摔在地上。

        接著,他使勁搖了搖頭,散漫的目光最終凝聚在她那張蒼白柔弱的臉上。

        她也很奇怪地望著他。她看到他的目光漸漸變得陰郁起來,他的臉色的確很難看,有些發(fā)青。這讓她既感到恐懼又滑稽。她覺得無論如何他應(yīng)該高興才對。她忽然沖他淺淺地一笑。

        他的表情更加古怪了。他愣了一下,然后緩慢地朝她一步一步走過去,他的雙膝虔誠地跪在床上,然后伸出雙手去摸她的臉。

        她的臉蛋和他的手都是涼的。淚水從眼眶里明晃晃地閃出來,一行,兩行。他用手掌輕輕地抹開那些溫?zé)岬难蹨I。

        最后,他一下子將她緊緊地摟在自己的懷里。來自她身體里的氣味簡直讓他著迷,他像貪婪的孩子撲進久別的母親的懷里那樣將腦袋拱來拱去,拼命聞著她的氣味。而她沒有絲毫表情,也沒有感覺,一味地呆在那里,任由他在自己的身體上親吻。

        剛開始,她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過,她還是聽清了他的哭聲,他抱著她仿佛使出了最大的力氣號啕大哭起來。她的身體跟著他的哭聲一起動搖著。自始至終她沒有做任何反抗,就像戀人那樣被對方擁抱。

        她依稀聽見他說為啥會弄成這樣啊我們本來可以不這樣的。

        那時,她覺得他們倆這樣真的很荒唐。

        除了荒唐之外,她實在想不出一個更恰當?shù)脑~來。

        她還很奇怪地想起以前看過的一部電影,她記不得叫什么名字了,但電影的結(jié)尾她記得很清楚,那是一對相愛著的情侶,他們雙雙決定以死來捍衛(wèi)他們的愛情,于是,在一個黃昏來臨的時候。這對情人雙雙飲下有毒的紅葡萄酒,然后緊緊地擁抱在一起,流著眼淚等待黎明慢慢到來……

        想到這里,她不再覺得荒唐也不覺得孤單了,死亡對于她來說依舊顯得那么渺茫和陌生,就像那場古老的愛情電影在她眼前漸漸變得模糊起來。女孩們大多都喜歡胡思亂想,她自然也不例外,她曾經(jīng)甚至也很無聊地設(shè)想過自己的愛情,但那種不著邊際的想像總是擺脫不了片面的悲情色彩,眼下的情形倒是在某種程度上有點接近于她的理想。理想中的事物總是美好的,也讓人憧憬。

        所以,她竟然下意識地用雙手抱緊了他,她的臉在他的胸前摩挲著,她感到自己的心跳強烈起來。他已經(jīng)不再有哭聲了,像是在極力迎合她的種種溫存,兩只手在她身體的重要部位上摸來摸去,動作非常輕柔,不再有一絲粗野了。

        她也更緊地擁抱他。她的內(nèi)心變得空曠起來,像是能容納一切。在一陣相互無言的撫摩之后,她感到臉熱心燒,感到陣陣耳鳴和暈眩襲來,感到一種從來沒有過的焦慮和渴望,而他恰到好處地將嘴唇移到她的微微開啟的唇上。四瓣嘴唇剛一碰觸,她忽然一下就咬住了他,死死地咬住。他雖然沒有叫出任何聲音,但她已清晰地感覺到他要叫喊的欲望在喉嚨里涌動。于是,她帶有報復(fù)性地更狠更深地咬住了他。她聽到自己發(fā)出的快樂的呢喃聲。

        他終于掙脫了她的牙齒,事實上是她自動松開了口。他用舌尖輕輕舔了舔下嘴唇上被她咬出的血。他沒生氣,反倒覺得很好,隨即又將她摁倒在床上。他的嘴唇熱氣騰騰地在她的胸前探索。她始終在沉迷中扭動身體,但她的雙手一直無力地攬在他的脖子上。她的身體似乎在極力閃開,可她又像是耗盡了所有的氣力,任由他將全身重量壓向她自己。

        她聽見他含混地說著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是真心喜歡你的。

        那時,她的身體完全松弛下來,仿佛在等待什么。與此同時,她的內(nèi)心忽然萌生出一種需要被緊緊抱住直到窒息了才好的愿望。

        他們就那樣抱在一起迷糊了好一會兒。

        11將近昏黃時分

        將近黃昏時分,他為她買到了她想要的連身裙,正是她所說的那種天藍色,裙擺有許多褶皺,最下沿還有一圈別致的蕾絲花邊,另外,他還額外給她買了一件米黃色的背心=條白色的短褲和一雙薄棉襪,舅舅給他的錢幾乎花光了。買東西的時候他想起舅舅叮囑過他的話,舅舅說小子不要亂花錢,早去早回,代我問你爸媽好。他記得自己當時沒敢抬眼看著舅舅,而是低頭含糊地答應(yīng)他的。所以,花錢的時候他多少有些難過,但又像鬼使神差非買不可,好像不這樣做良心會受到莫大的譴責(zé),但更多時候,他確實打心底里覺得她挺可憐的,不管怎么說他覺得自己畢竟喜歡過她一場,只是他跟她注定做不了朋友。他甚至于也曾做過這樣的夢——盡管那些夢既荒唐又難以確定,大凡有點鏡中花水中月的意思——他要永遠跟她在一起。

        她換衣服的時候,他一個人蹲在門口默默地抽煙。這種情形下,他的樣子在她的眼里也許并不完全是可惡的,具體是什么她也說不清楚,她就是覺得他這個人真是奇怪得可以,他做的事情=多半都讓她感到費解,比如,他總是不多說話。這一點就多少招她喜歡,在班上也有一些男生喜歡她的,可他們都有一個最致命的問題,那就是他們都太愛說話了,太善于表白,卻又顯得張牙舞爪的。這對于她是不能接受的。還有,在她的想像中,他完全屬于壞男孩那種類型,可他有時好像也不那么令人憎惡,他總對她表現(xiàn)出一些難得的耐心和忠誠(當他蹲在門日吸煙的時候多像一只忠實的狗在等待主人的口令),她發(fā)現(xiàn)他總是盡可能滿足自己的一些要求(也許這些全是他的良心發(fā)現(xiàn)和不得巳為之),這雖然并不能完全說明什么,然而她還是有一點感激的成分在里面,哪怕這份感激對她來說是非常不情愿的,她不想正面的給予他,她也不時在心里抗拒著自己的這種感情用事。

        過了一會兒,她敲門示意他進來,他才起身進去了。

        好看嗎?

        她站在床上用雙手輕輕拽著裙擺讓他看。她很瘦,裙子稍微顯得大了點。

        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笑得很勉強,

        這一天里他時常有種錯覺,好像眼前的女孩根本不是外人,而是跟自己好了許多年的女朋友,而現(xiàn)在他們不得不分手了,她要去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遠得今生今世再也不能相見了。情況大致就是這樣。

        她有點撒嬌地對他說我做夢都想穿這樣的長裙子,可我們老師不允許的,老師說誰違反學(xué)校的規(guī)定就要請家長來還要在全年級里通報批評。

        你有鏡子嗎?我想看看自己漂不漂亮。

        他的臉上立刻露出很窘的樣子。

        她看見他好像很不耐煩地先后拉開兩只抽屜,彎著身體在一堆雜物里嘩啦嘩啦地翻找著什么。過了一會兒他從里面拿出一只廢棄的摩托車后照鏡,他先往鏡面哈了口氣,再用衣襟把鏡面使勁擦了擦。他說就用這個照吧,我這里沒有那種鏡子。她很拘謹?shù)貜乃掷锝舆^那個對她來說很陌生的東西,她發(fā)現(xiàn)鏡子里面的自己很小,而且有點像哈哈鏡似的讓自己的臉面變得古里古怪的。不過,她還是基本上看清楚了自己。新的連身裙使她眼前一亮,她不再顧及那只奇怪的鏡子了,而是像所有的女孩子那樣沉迷于照鏡子的快慰之中。

        趁她欣賞裙子之際,他默不作聲地將另一只塑料袋里的食物取出了,兩罐娃哈哈八寶粥,兩塊奶油面包,幾根火腿腸和一大瓶可樂。

        我們吃飯吧。

        他和氣地說。

        她的胃口似乎特別好,吃下了多半塊奶油面包兩根火腿腸和一罐八寶粥。他卻吃得很少,只象征性地吃了半塊面包,喝了點兒可樂。隨后,他一根接著一根吸煙,直到抽完盒子里的最后一根。他把煙盒用手揉成一團,隨手丟在門背后的角落里,那里一直靜臥著幾十只暗黃色帶濾嘴的煙頭,如同一堆骯臟扭曲的蟲子。

        天色巳漸漸昏暗下來。

        房子里呈現(xiàn)出某種不和諧的靜謐氛圍。

        他倆誰也沒有抬頭,各自想著心事,又或者都在發(fā)呆。慵懶因為咀嚼食物而爬滿面孔。

        她突然又哭了起來。

        她說我有點想我爸我媽了。

        她說他們一定會急死的。

        她說我死了他們怎么辦啊!

        她說我要是能再見他們一面就好了。

        說完這些話時她早巳聲淚俱下泣不成聲,

        可他像聾子一樣,半天一句話也不想說。

        她只好緘默了。她忽然覺得他倆此時的情形就像爸媽他們,好像已經(jīng)走到盡頭了,一切都不可挽回,彼此無話可說,只等天明以后各奔東西了。

        想到這里,她一頭撲倒在床上,用被子捂住頭和臉,身體一抽一抽的,像只困囿在草窠里的兔子找不到出口。

        你當我是傻瓜嗎?

        他突然站起身用腳狠狠地將床前的一只木頭凳子踢翻了,凳子散架似的歪斜在地上。

        小丫頭你他媽的最好給我放老實點,別想得寸進尺!

        說完,他從門背后拿起那把鐵鍬憤憤地走了出去。

        出門的時候他依稀聽到她的哭聲仍在繼續(xù)。

        12一片荒地

        這個地點他下午回來時特別留意過,比較偏僻,離公路還有一段路程。一片高低不平的荒地,上面長滿了雜草,毫無頭緒地葳蕤滋生著,有個別的地方地勢低洼,打那里滲出一汪一汪的綠水,水中是一簇簇半人來高的蘆葦在暮色中靜默著。其實,這里原先也是一片莊稼地,幾年前就被開發(fā)掉的,但短期內(nèi)又沒有任何利用規(guī)劃,就被撂荒了??拷愤叺牡胤蕉逊e著大大小小的建筑垃圾,垃圾早就堆成山了,從公路方向看過來,除了那些垃圾和蘆葦叢再什么也看不到。

        現(xiàn)在他獨自走過來,腳步沉重,像孤魂野鬼似的在這片荒地上踅摸著,尋找他覺得最適合行動的地方。

        說心里話,從走出房門那一刻一直到現(xiàn)在他的心情都亂糟糟的,心里長滿了草,一個勁不停瘋長著,胸口都快被那些看不見的草尖撐破了。腿腳好像已不屬于他自己了,出了門像是被風(fēng)從身后吹拂著朝這里一路走來。有時候他也想假如一切都沒有發(fā)生過那該多好啊!一切都像從前那樣,他還是無憂無慮地做他的學(xué)徒工,她也照常每天上學(xué)放學(xué)回家,只要他想隨時都可以停下手里的活看上她兩眼……可現(xiàn)在一切都改變了,甚至連他自己也改變了,他覺得他已經(jīng)不再是他自己了,他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非常陌生。尤其是當他把自行車扔在一片雜草叢里,然后逃荒者一樣拎著鐵鍬一步一步走進這片陌生而又荒僻的土地上時,他覺得這個拎著鐵鍬面目冰冷目光縹緲神情怪異的青年根本就是個沒心沒肺的家伙,是只冷血動物。

        有許多次,他試圖說服自己,讓腳步停下來,趕快停下來!可是,他的耳邊總會響起她的聲音,她懦弱又倔強的樣子跟一團糾纏不清的絲線一樣網(wǎng)住他的視線。他轉(zhuǎn)念又想,她也許正是自己前世的一個冤家,她的出現(xiàn)就是為了來向他討還什么,所以,他立即變得無比亢奮和憤恨,他無法忍受她所帶來的一切焦慮和痛苦。于是,他再次拿定主意,他想在這個世界上也許他倆之間只能留下一個人,而另外一個必須永遠消失。想到這里,他又變得輕松起來。首先,他肯定自己的選擇和決定是正確的,他不想給舅舅惹麻煩,更不想讓遠在外地的父母擔(dān)心;其次,他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事情結(jié)束的時候,一切又恢復(fù)了原來的模樣。明天一早他又可以像往常那樣出現(xiàn)在舅舅的車行里,穿上那身沾滿油污的勞動布工作服,那身衣服雖然大了點,是舅舅以前穿過的,可他還是很滿意的。特別是此刻,當他想起自己穿著那身舊工裝在店里進進出出忙這忙那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迷戀過那身工作服的味道,迷戀過修理工這門行當。他甚至打算要好好地跟舅舅學(xué)手藝,過幾年他也像舅舅那樣回家去開一間修理鋪。

        在距離公路最遠的地方他停下腳步。這里地勢相對低洼,最重要的是這里還有一棵小白楊,不算很高大,但它至少是一棵樹,他抬頭看了看,枝頭的葉子些微發(fā)黃了,樹葉隨風(fēng)輕輕搖擺,發(fā)出沙沙的響音,幾只無聊的麻雀落在樹枝上凄惶地叫著。

        他很自然地聯(lián)想到她下午說過的話,他想這個地方再合適不過了。

        以前上學(xué)的時候,每年三四月份學(xué)校都要組織師生義務(wù)植樹的,他挖過許多個樹坑,還得到過老師和同學(xué)們的表揚。他們都開玩笑說他挖得又深又大,簡直能放進一只棺材。想起這些他覺得可笑,又似乎有了一種被過去一語應(yīng)驗的慌張,他不敢再胡思亂想了,就很迅速地投入到挖掘工作中。

        先用鐵鍬將最上面的一層雜草一一鏟除,然后他像模像樣地在上面劃出一個長方形框。他端詳了一下,覺得大小剛好夠躺下一個人,然后他像一名訓(xùn)練有素的民工那樣賣力地開挖起來。這里的土質(zhì)相對比較松軟,挖起來并不怎么費勁,他主要用鐵鍬將潮濕的泥土撬動后再扔到離他圈定的位置稍遠一點的地方,隨著鐵鍬一起一落地揮舞,坑漸漸有了深度,而且下面的泥土越來越顯潮濕,甚至開始變得泥濘了,他的腿腳也慢慢地深陷下去,他索性將鞋和襪子脫掉,汗水也淋漓地爬上額頭胸口和后背,最后他把襯衫也脫了,只穿一件背心。這時,鐵鍬遇到了一些麻煩,很難深入下去,因為那些像凍僵硬的蛇一樣的樹根不斷出現(xiàn),他感到有點棘手。所以,他不得不停止了挖掘工作,而是用手里的鍬頭奮力去砍斷那些討厭的樹根。他罵罵咧咧地將那些粗細不一的樹根一一扔出土坑,像扔一條條僵硬的蟒蛇。接下來,他再用鍬繼續(xù)深挖下去。不知不覺中,他發(fā)現(xiàn)天色已完全昏暗了,自己的身體有一半陷在坑里了。這種時候他倒有了更能放得開的灑脫,他甚至迷戀在黃昏里無拘束地勞動。

        從坑里爬出來的時候他謹慎地朝四周看了看,四周一片寂靜,沒有一絲聲音,連風(fēng)也沒有。因為過于安靜反而增加了某種恐懼感。他顫抖著將鐵鍬重新放回坑內(nèi),他聽到鐵鍬落地時的一聲悶響。之后,他用雙手撐著疲憊的身體抖抖縮縮地爬出來。在黑暗中,他很奇怪地凝視著眼前那堆他剛才絲毫不吝惜氣力才挖出來的泥土和幾塊十分突兀嶙峋的石頭,好像不知道它們是從哪里鉆出來的,好像它們來自另一個星球。他的雙手,小臂,脖子,臉,還有兩條卷起的褲腿上都沾滿了泥漿,特別是緊貼在皮膚上的那些,已經(jīng)有點僵硬了,此刻正撥拉得皮膚難以忍受,并且奇癢無比。

        最后,他蹲在一叢蘆葦邊撩著水洼里的水清洗了手腳和臉,還沒來得及穿好鞋襪,卻不小心擾起一群蚊蟲,它們至少有一萬只那么多,忽隆一下烏云一般朝他撲圍過來,嚇得他捂住頭臉奔跑起來,好像跟在他身后的不是蚊蟲,而是一群兇猛異常的野狗。盡管他跑得飛快,還是被蚊子兇狠地叮咬了幾處,皮膚上頓時起了數(shù)個硬疙瘩,又癢又痛。他一氣跑到放自行車的地方,停下來大口大口喘氣。喘了一會兒,突然,他竟莫名地感到冷了,那種從里往外滲透著的涼意一下子將他的身體緊緊攫住了,他禁不住接連打了兩個激靈,他覺得尿意潮水一樣洶涌地席卷了自己的下身。他尿得很痛苦,仿佛身體被什么東西堵塞了。他從來沒有這樣長時間地撒過一泡尿,哩哩啦啦的沒完沒了,而且,有一些是眼睜睜尿在褲子上的。

        往回騎車子的時候他總是忍不住回頭張望一下,就像有誰緊緊地跟著他使他難以擺脫,而他正拼命蹬著車子。其實后面連個人影兒也沒有,直到上了公路,才有了零星過往的車輛。這條路沒有路燈,每當別的什么車迎面駛過,他被車燈強烈地照亮的一剎那,他還是急忙低下頭,內(nèi)心的惶恐絲毫不受自己的控制。有時候,他覺得快喘不過氣來了,就像自己還深深地陷在那個黑漆漆的土坑里。即便騎在車子上,他還是能感覺到來自陰部的某種隱約的痛,像是被擠壓,又像是一種尿道炎癥,總之,這是一種非常奇怪的痛苦,他很難說得清楚。他不由得回想著跟她做那種事情時的感覺,仿佛也有這樣的感覺。就在他胡思亂想的當中,車鏈條忽然掉了,車輪失控似地飛旋,腳蹬變得輕飄飄的,他覺得自己失去了駕馭車子的能力,身體和車身一起趔趄著倒向路邊。

        重新安裝鏈條至少用去了半個鐘頭,好像那根鏈條突然縮短了,任憑他怎么努力都安不上去。他簡直想把車子扔進路溝里自己一走了事。還好,在他萬般無奈的情形下,鏈條又奇跡般掛在飛輪上了,車子恢復(fù)了原有的活力。像是得到了某種鼓勵,他的心情明顯好轉(zhuǎn)了。他想到天無絕人之路的說法。

        一旦想到這里,他覺得一切就快結(jié)束了。

        他的腦子里出現(xiàn)最頻繁的詞就是,結(jié)束。

        趕快結(jié)束吧!

        13夢

        好不容易回到住所,他早已累得筋疲力盡了,兩條腿面條一般軟綿綿的,腳下一點力氣也沒有。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回來的,不用想他完全是一個農(nóng)民工的樣子,話也懶得說一句,進了房間就牲口一樣疲塌地倒在床上呼呼直喘。在他有生以來,好像從來沒有那樣賣力地做過一件事情,而且中途連歇也沒有歇一下,為了盡快挖好那個坑他幾乎連吃奶的氣力都用上了。

        他不知不覺間迷糊著了。

        好像還做了一個夢。

        夢見外面下著瓢潑大雨,天上打著锃明瓦亮的巨閃,每打一下就從烏黑的云層里探出一雙陰郁可怕的大眼睛,雨水也從那雙眼瞳里洶涌地噴出來。接著,他看到了一張陰森恐怖的臉,在閃電中那張臉白得像一層凍結(jié)的湖面,而那張臉竟一直笑著,仿佛那種笑容與生俱來。他嚇得再也不敢抬頭看它。他又好像站在一片荒地上,他剛剛埋好的土坑也被暴雨沖得開始陷落了,很快他發(fā)現(xiàn)腳下一片汪洋,天上的那張可怖的笑臉浮現(xiàn)在水面上,隨著水波起伏不定。他嚇壞了,可腿腳深陷其中難以自拔,可那張臉卻像生了腿腳一般追過來,他回頭張望時發(fā)現(xiàn)那臉上已沒了笑容,而是張著血紅的大嘴朝他的腳后跟咬來……

        他從夢里驚醒,渾身熱汗淋漓,大口大口喘著粗氣,好半天嘴巴都合不攏。

        這時,他竟發(fā)現(xiàn)房子里只有他一人。

        她不見了。

        他媽的她給跑了!

        他彈簧一般從床上跳起來。

        那一瞬間,他覺得眼前突然一片漆黑,天旋地轉(zhuǎn)的。

        隨即他瘋子樣沖出房子,沒頭的蒼蠅一樣四處亂撞。

        他想喊她,可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他覺得自己完全是一個白癡。

        就在他近乎絕望的時候,猛地發(fā)現(xiàn)一團黑影正靜靜地蹲在對面的墻根下。

        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為眼前的東西只是他的幻覺而已,所以,他急忙用手使勁揉了揉雙眼,才看清楚蹲在那里的正是她。

        本來是要撲過去沖她發(fā)一通火的,或者揍她一頓,卻依稀看見她的眼珠在前面一閃一閃的,發(fā)出一些幽幽的微光,充滿了憂傷和凄涼。他站著沒動,臉上一陣燥熱,兩只拳頭在黑暗中捏緊了又悄悄松開,直到她從墻根下慢慢地立起身來。

        后來是他攙扶著她重新走回房里的。

        那一刻他清晰地感覺到她又瘦又小,身體非常虛弱,連走路都搖搖晃晃的。他反倒冷靜了下來,他暗中思量著她這種樣子能跑到哪里去呢?所以,他又對自己剛才的惶恐和震怒感到好笑起來。

        進去后他沒有讓她坐下來,而是順勢將她緊緊地摟住了,他的后背貼在門板上。她竭力掙扎著,可還是被他抱了個滿懷,他的那塊巳硬撅撅地頂在她的小腹上,她的身體漸漸地很無奈地松弛下來,任由他霸道地抱緊。

        他幾次試圖親吻她,但她自始至終緊咬牙關(guān),嘴唇死死地抿在一起。他一直努力卻來能得逞。他終于有點惱羞成怒,順手扇了她一記耳光,下手必定重了點,她的鼻孔慢慢地溢出血來,他們倆似乎都怔住了。她木訥地望著他,半天也沒有用手去揩那些血,而是由著它們穿過人中流到嘴唇上,蒼白的嘴唇因此變得生動起來,

        又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木然地用舌尖輕輕地去抿那些血。她抿血的樣子顯得異常凄美,讓他實在沒有勇氣多看一眼。她并不是他所想像的那樣,完全被他馴服了,實際上剛才她的確是想逃跑的。

        經(jīng)過長時間的思考和身體的逐漸恢復(fù),她還是決定尋找時機逃走,盡管她還沒有想好逃走以后又該怎么辦,也許她不會立刻回家的,也許她會從此去到處流浪,也許她會選擇一條不歸之路,總而言之,她對后面的生活沒有任何打算。她只是注意到他疲塌地進來,渾身沾滿泥土,汗臭味十分刺鼻,她不知道他在外面做些什么,但她明顯地感覺到他已經(jīng)相當疲憊了。她看著他死豬一樣倒在床上,然后打著斷斷續(xù)續(xù)的鼾聲,時而沉悶,時而響亮。她討厭男人的鼻孔發(fā)出這種該死的聲音。她已經(jīng)清醒地意識到這將是一次非常難得的機會。

        但是,等她躡手躡腳溜出房子忍著腳踝的隱痛在黑暗中摸索了一陣,她忽然對眼前的黑暗產(chǎn)生了更大的恐懼和迷茫。

        她很清楚此刻她最不想做的事情就是回家,因為她完全可以想像媽媽會以怎樣狐疑的目光和極不信任的口氣一次次逼問她,并且直到她說出事情的真相為止。否則,媽媽一定會喋喋不休然后惱羞成怒然后怨天憂人然后哭天喊地。媽媽百分之百會這樣做的,她太了解自己的媽媽了。而問題在于,她還沒有想好該不該把這一切都說出去?;蛘撸龝3殖聊钡接肋h永遠……她不是一個可以把自己的痛苦和屈辱一股腦講出去跟別人分享的女孩,她想她才不會那么傻呢。如果非要讓她說出一切,除非讓她立刻去死。

        她也從來沒有意識到夜晚是如此的深不可測,尤其是她完全不清楚自己身處什么地方,她對這個城市的認知度非常有限。她的生活總是在簡單中不斷重復(fù)的,十幾年來,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從家到學(xué)校再從學(xué)?;丶疫@種固定不變的單一生活模式。她不知道這座城市到底有多少條馬路,有多少人口,有多大面積,她甚至無法判斷自己此刻是不是還在這座城市里。她身邊所有的親人老師都苦口婆心地對她強調(diào)學(xué)習(xí)和考大學(xué)的重要性,卻從來沒有一個人告訴她這些最基本的東西。當她突然獨自面對這巨大而又陌生的黑暗的重重包圍時,逃離的欲望忽然就消失殆盡了。

        這里遠離城市,沒有樓房和路燈,沒有汽車的喇叭聲,甚至根本看不到一個人影,到處都是一片漆黑,偶爾幾聲斷斷續(xù)續(xù)的狗叫悠悠傳來。這里的一切距離她的生活模式太遙遠了,遠得好像根本不在這個地球上,而她居然出現(xiàn)在這荒僻的地方。她的腦子里忽然浮現(xiàn)出一幅令人恐怖的畫面:一具赤裸的女尸,上面沾滿了泥漿和草葉,傷痕處汩汩地溢出血水,臉面扭曲而又丑陋不堪。隨著這種突兀的印象反復(fù)出現(xiàn),終于讓她停止不前了,她站在黑暗中張望,四周除了黑暗就是黑暗。她猶猶豫豫地又摸回到原來地方,好像被什么東西暗中牽引著,完全由不得她自己。她的無望很大程度上來自于過分的膽怯與慌張,她從來沒有這樣膽怯地面對過自己。

        而此時,當她靜靜地站在他面前,那么無畏無懼地盯著他看的時候,她的目光中有了一種洞穿黑暗洞悉一切的清醒。

        他倒像犯了某種重大過失,手足無措地僵在她面前。眼神里進出一種自我檢討的羞愧,

        之后,他倆不再說話,沉默中,彼此生分著各自想心事。

        14被夜色籠罩著的小城

        改變主意也就是一瞬間的事情,后來連他自己也不敢相信哪來的這么大勇氣。事實上當他在野外處心積慮地挖完那個土坑之后,他的心情已經(jīng)開始有所變化了,內(nèi)心堅硬的部分變得像那些松軟的泥土,只是當時他并沒有心情停下來思考這些細枝末節(jié)??呻S著時間的悄然推進,他越來越覺得她是一個可以讓人信賴的女孩,這是一種直覺。盡管直覺也有錯誤的時候。

        從昨晚到現(xiàn)在,或者,從很早以前直到今天,她在他的心目中始終充當著一個不可或缺的角色。他早就把她當作是自己的女朋友看待了,他對她的認知程度也因此出現(xiàn)了前所未有的迷惘和困惑。這種想法的一再出現(xiàn),使剛剛過去的將近二十個小時的時光變得如此漫長和不堪忍受,正是這種漫長的煎熬讓他更清晰地看清楚了她和他自己。所以,他忽然萌生出一種想冒險的念頭,一種豁出去的沖動,就像他昨晚發(fā)現(xiàn)她從學(xué)校獨自出來后立刻不假思索地跟蹤上去。

        他要帶著她出去一趟,讓她最后一次看看這個被夜色籠罩著的小城,他甚至允許她站在離家很遠的地方朝家里張望一下。

        當他把這個決定告訴她的時候,他看見她在昏暗的房間里慢慢抬起頭,目光像是被點燃了一般閃爍不停,那些細小晶瑩的液體,一顆一顆匯成小溪無聲流淌著。她用哽咽的抽泣向他表達了自己的一時感激,又好像不全是感激,而是由衷的鼓勵和贊美。

        那一刻,他感到渾身簌簌地麻起來,他甚至能感覺到米粒般大小的顆粒驟然間爬滿身體。抑或他根本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而在她淚眼迷蒙的凝視中,他忽然又覺得自己簡直無地自容了。

        一路上她都安靜地坐在后車架上,他騎得很謹慎,不緊不慢的,就像一對趕夜路同娘家的小夫妻那樣自然,絲毫覺察不出有種冒險的味道。出門前她對著那面后照鏡認真地梳了頭,過去的許多年里她一直是扎馬尾的,今天沒有,她把長發(fā)梳理順了,然后抖一抖隨意披在肩上。她覺得自己現(xiàn)在這種樣子很好看。身上是他為她買的藍色的連身裙,連襪子也是新的。不管怎樣,新鮮的感覺總是很好。

        這種感覺實在久違了,讓她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六一”兒童節(jié),或一年一度的春節(jié),總之,這些節(jié)日是離不開漂亮的衣服的,而且,每到這種時候她都有一種做小公主的味道,因為爸媽通常也會表現(xiàn)得既親和又融洽,而她也會因此感到無比快樂。她從那塊破損的摩托車后照鏡里看到的是一個鮮活的自己,是一個看起來跟節(jié)日跟快樂跟幸福密切相關(guān)的女孩。所以,她對著鏡子里的自己微笑了幾秒,

        她家住在一棟靠近路邊的非常普通的單元樓里,外表看上去很舊了,或明或淡的燈光填充著黑夜帶給樓房的落寞和空洞。站在馬路對面就可以看到她的家了,不過,現(xiàn)在里面黑乎乎的,沒有亮燈,也許大人們還沒有回來。

        她多么希望能夠看到家里正亮著一盞溫暖的燈啊,那樣至少說明爸媽正在家等著她回來呢。她伸手摸了摸胸口,那串家門鑰匙還在。她很不情愿地聯(lián)想到此刻媽媽或許正跟那個令她厭惡的胖男人在一起打牌,而爸爸必然又去約會他的心上人了。這樣一想她立刻就禁不住淚水橫流起來。她發(fā)現(xiàn)自己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恨過他們恨過這個家。但她盡量把臉撇向黑暗中,不讓身后的他看到一絲一毫痕跡,她尤其不想在他面前暴露什么。

        她悄悄把鑰匙串從脖子里摘下來,然后奮力扔向馬路中去,呼嘯而過的車流聲足以掩蓋一切。也許,只有她自己能聽得到鑰匙串落地時的清脆聲響,接下來,她轉(zhuǎn)身對他說我們走吧,我還想去看一個人。

        他顯然愣了一下。

        他立刻想到她要去看誰了。

        但他想錯了。她用眼睛盯著他說我一直不想知道她是誰,可現(xiàn)在我改變主意了,我想看看她究竟長什么樣,她是不是真的比我媽媽好看!

        他愕然了,一時有點不知所措,臉繃得很緊,表情憤然而又冷漠,好像她想去見的那個人跟他有什么瓜葛。他本來想說不行我不同意,可嘴唇動了動什么也沒說出來,他朝四周看看,然后死死盯著她的眼睛,像是要讓她做出某種必要的承諾,又好像是后悔自己根本就不該帶她出來。

        算我最后一次求你了,要不我會死不矚目的。

        她說得很堅決。眼神更是毋庸置疑。

        我保證聽你的話!

        說完,她用手朝另一個方向指了一下說,她家就在那個方向,離我爸單位很近。媽媽有一天晚上非要帶我去那里,媽媽讓我到那里跪下來求爸爸回家,我害怕得要命,我真怕媽媽會跟那個女人打起來,幸好敲了很長時間門也沒有人出來。

        他仿佛在故意回避什么,很長時間也不看她一眼。

        她注意到他手里的半根煙不聽使喚地抖著,火星在黑暗中拖著紅色的尾影飄曳著。她想像著=只螢火蟲在夏夜中飛來飛去,樣子很美。他使勁吸了兩大日,猶如要作出一個重大的決策,然后不等那些煙霧從嘴里噴出,一邊不??人灾贿吿宪囎?,他含混地示意她快點上來然后離開,

        車子騎得飛快,按照她剛才所指引的方位,他們?nèi)諆晒站蛠淼侥菞l街上。

        這條街又窄又長,像鉆進了一條毫無前途的死胡同里,倒是三三兩兩的面街的小店正亮著或粉或綠的燈光,透過玻璃門或窗可以瞥見一些同樣粉粉綠綠的女人在里面晃動。他變得有點膽怯起來,左顧右盼了半天才停下車子,

        她幽幽地對他說你在這里等我。說完她自己一步步走了進去,沒走幾步,她忽然又回過頭朝身后的他看了一下,街道很暗,他看不清她的臉,他只看到她蹣跚的背影漸去漸遠。他還依稀聽見她說你站著千萬別走開。

        對于她的這種安排他竟然沒有表示異議,只是覺得有一絲好笑,剛才一番賣力地蹬車使他的臉色憋得通紅,他將身體緊靠在街邊的一棵槐樹上,繼續(xù)孤注一擲地抽煙。眼神陰郁而又復(fù)雜,就像面對他一生里最后的一局賭博,她走得很慢,等她走遠了他才扭過頭看著她消失的方向。

        那時秋風(fēng)散漫不羈地吹過來,落在地上的槐樹葉糾纏著飛旋著向別處奔跑開去。他又茫然地朝街邊那些亮燈的店鋪看了看,他這時才意識到這條小街上竟然會有那么多家美發(fā)店。

        不知怎地,他忽然有些討厭這個地方,討厭那些花花綠綠的燈光。內(nèi)心也隨即萌生出一種類似于悲壯的東西,這種感覺有點來勢兇猛,令人不及防備,他禁不住打了兩個寒噤,接著又是一記響亮的噴嚏。

        第三根煙快抽盡的時候,借著昏暗的路燈光他看到她由于急迫而一瘸一瘸地快步走來了。盡管他相信她會回來的,可當她出現(xiàn)在視野里的一瞬間,他還是感到異常驚訝。他急忙扔掉煙頭,并準備好自行車隨時出發(fā)。那時,他隱隱感覺到一股潮濕不可抵擋地蒙上雙眼。他有點感動。他覺得這個女孩真是讓人不可思議。

        她來了,他二話不說就扶她坐上車倚架,然后鼓足了氣力沿著原路返回。他的血液里始終激蕩著那種來自冒險后的慶幸。

        老半天他才聽見她在后面囁嚅著說,其實我最怕晚上走路,可不知為什么今天一點兒也不害怕。

        他沒有接她的話茬,而是漫不經(jīng)心地吹著口哨。

        她也靜靜聽著,不知道他在吹什么曲子,只是覺得有點突兀。

        車子通過一只井蓋時很厲害地顛了一下,井蓋在下面發(fā)出咣咚一聲悶響。她嚇了一跳,仿佛遭遇了陷阱,情急之間伸手攬住了他的腰。

        最先不是她開的門,是個瘦條男人,穿著那種柔軟的真絲睡衣,嘴里噴著臭哄哄的煙酒氣,看上去比我爸爸年輕多了。我好像聽見她在里面說話,她的聲音又細又軟。她說你別搭理,這些上門推銷的像狗皮膏藥粘上就甩不掉。她讓他趕緊打發(fā)我滾開??晌揖筒蛔?,等門剛關(guān)上后我又使勁敲起來,我聽見里面?zhèn)鱽砹R罵咧咧的聲音,我繼續(xù)敲。這次門一開,一股很特別的香味和她的半拉臉從門縫里鉆出來了,她瞪著眼睛張開嘴很想臭罵我一通,可不知為什么,她盯著我上上下下看了幾眼,然后神色慌張地將門關(guān)上了。我再敲,門也沒開。

        口哨聲不知不覺消失了。

        她沒有松開手,一直從后面那樣攬著他。

        她始終像在自言自語。

        我不知道爸爸為什么會喜歡她,反正我覺得她沒有媽媽好。她身上有股妖氣……我后悔剛才沒有帶上你去,我真想讓你幫我狠狠地揍她一頓,打她個鼻青臉腫,再不就給她毀容。我恨她。我就是死了也會恨她的!

        他像個聾子,半天一言不發(fā)。

        她說到恨的時候他的身體還是微微顫動了一下?;蛘撸臼裁匆矝]有聽到,只顧車夫似地賣力蹬車,有種落荒而逃的倉皇。

        車子經(jīng)過那片荒地的時候,他用一只腳叉住車身,讓她下來。他說要帶她到那邊看看。她沒有反對。他把車子扔在路邊的泄洪溝里,然后攙著她深一腳淺一腳朝他挖坑的方向摸黑走過去。

        回來的路上她提出來想坐在前面。她說很小的時候爸爸每次帶她上街或送她上學(xué)她都是坐在車子的橫梁上的。那時候爸爸一邊騎車子一邊壓低胸口跟她說話,逗她高興,還經(jīng)常拿下巴頜摩挲她的臉蛋或腦囟。那時候媽媽也總是坐在爸爸的車子后面,用右手緊緊攬著爸爸的腰,路上一家三口有說有笑很快活。她說小時候可真好呀,人要是永遠都不長大就好了。

        他答應(yīng)讓她坐在前面了。

        有幾次,他很想低下身體把自己的下頜也放在她的肩上,可不知為什么,他始終沒敢那樣去做。他想著她剛才說過的那些話,字字句句都異常清晰。夜風(fēng)把她的頭發(fā)一絲一縷吹拂起來,在他胸前和脖頸上來回繚繞著,越發(fā)使他心猿意馬。

        快到住所的時候,路上的車突然多了起來,大大小小的汽車長蛇一樣首尾相接著,惱人的喇叭聲在夜色中此起彼伏,許多司機的后腦勺從駕駛樓的窗戶里伸出來,有人沖前面不無憤怒地罵罵咧咧。摩托警車嗚嗚地駛進去,車頭閃著耀眼的紅燈。

        他的神經(jīng)立刻繃緊了,像警犬嗅到了某種恐怖可疑的氣息,倉皇地推著車子朝前面張望著,腿肚子卻一個勁打晃。

        從那些偶爾由身邊擠過來的行人嘴里得知,前面剛發(fā)生過一場車禍,一輛摩托車在橫穿馬路時被迎面來的大卡車撞了,大概死了一個女人,警察正在進行現(xiàn)場勘察。他這才如釋重負,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那種做賊心虛的惶恐稍稍得以撫慰。他有點討好似的對站在身旁的她說我們還是趕緊過去吧。

        他倆當然沒有那種圍觀的心情,繞得遠遠的從路旁的綠籬帶溜了過去。路過曹姐的理發(fā)店時,他特意往那邊張望了一下,還好他沒有看見那輛紅色新大洲。

        15聽我說話

        有一段時間,兩個人都靜默著。

        人靜下來,覺得房間格外明亮,就像有一只輕盈的玻璃罩子那樣罩著他們。樹的黑影依舊在窗前若有所思地搖晃,這種搖晃使得空間有了某種縱深感。

        簡單地吃過一點東西以后,他們一直沒有開燈,也沒有開口說話,好像都在很有耐心地等待著什么,好像是在等某個早就約好的朋友的到來,并隨時聽從那人站在門外的一聲悠長的招呼,他們倆就會背起行囊果決地跟著那個人出門上路去??捎趾孟癫粌H僅是這些。這顯然不是今晚的全部內(nèi)容。對他倆而言,今晚的時間停留在一種很難說清楚的狀態(tài)中,既漫長又短促。

        你想聽我說話嗎?

        她突然側(cè)過臉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沒等他作出任何回答,她又幽幽地說,這是我最后一次跟別人說話了。

        他遲疑地抬起頭來,看得出表情極不自然。

        她不再看他,而是很執(zhí)著地望著窗前的層層樹影。

        他看到月光透過窗戶灑在她的臉上,她的眼部以下漸漸變得水光溜滑的。

        她一直在默默流眼淚。

        每過一會兒,她會用手背揩了揩眼角。她說有件事情我一直沒有跟別人說過,包括我最要好的那個朋友我也沒有講,不過現(xiàn)在我想把它說出來。

        像是為了表示對她的尊重,他在黑暗中慢慢調(diào)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他說我聽著呢你說吧。

        那時我剛讀小學(xué)五年級,我喜歡玩滑梯,平時下課玩滑梯的同學(xué)都很多,我搶不過他們。我的身體一直很弱,被人輕輕一推就會摔個跟頭。我爸媽也總是怪我太靦腆太內(nèi)向太懦弱了,他們還說像我這種性格將來在社會上根本吃不開的,注定是要受人欺負的。可我還是喜歡去溜滑梯。課間活動時一般輪不上我,有一次好不容易輪到我,卻被兩個壞男生倒抓著腳脖子從滑梯上面硬推了下來,腦袋磕出好大一個包,疼了幾天。

        她停頓了一下,像是要極力回憶起那些往事。

        而他正心無芥蒂地仔細聆聽,就像面對一位久別重逢的老同學(xué)。

        我只好等放學(xué)以后別的同學(xué)不玩了,再去那里。這種時候滑梯上就我一個人,可以好好玩上一會兒。我喜歡那種人從高處往下沖的感覺,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里,像是快要從胸口飛了出去。我通常只在那里玩一刻鐘左右,因為玩得時間長了回到家里媽媽會不高興??赡谴?,是夏天,那天放學(xué)老師拖堂了,那天我本來不應(yīng)該再去。我該聽媽媽的話放學(xué)按時回家。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時間來的,我坐在滑梯最高處正準備往下滑的時候,猛不丁看見下面的滑梯出口處蹲著一個大大的腦袋,我從上面看到的就是一個大腦袋,頭發(fā)又黑又密。他的兩只手抓著滑梯的扶手,蹲在下面朝上直愣愣瞅著,我不知道他蹲在那里盯著我有什么好看的,只是覺得他的目光怪怪的。那天一早起床時我才換上的新衣服,媽媽還叮囑我要愛惜衣服保持清潔,說要是弄臟了就別回家吃飯。我從小就愛干凈,我溜滑梯的時候總是盡量將裙子團起來抱在小腹上,這樣就不會把裙子弄臟了。

        那個大男生一直蹲在那里看著我呢,我從上面溜下來,他主動過來拉了我一把,還幫我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塵。他拍得很輕,不像爸爸有時給我拍灰塵我都疼得喊出聲了。

        我本來不想理他,可他硬纏著我,他說他沒有別的意思,就是也想來溜一會兒滑梯。我說那你一個人溜吧,我要回家了。他說我不喜歡一個人玩,他說你能不能陪我玩一陣。他還說兩個人一起溜比一個人有意思。

        那時校園里很靜,天色不知不覺暗了下來。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沒有拒絕他。反正他在上面,我在他下面,溜的時候他用雙手摟著我的身體,我的屁股也被卡在他的兩腿之間。跟他溜了一會兒,他的兩條腿中間好像有什么東西硬硬地伸出來頂著我了。我開始害怕起來,我說我要回家不想玩了。他像是沒有聽見,突然拉過我的一只手放在正硬邦邦頂著我的那個地方,他把嘴貼在我的耳根說你想不想摸一下。我竭力想縮回手,可手已經(jīng)被他按在那塊了,那東西竟然露在外面,熱乎乎的比我想像中更硬也更可怕,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qū)⒛抢锏睦溊_的。我想喊,卻被他用一只手捂住了嘴。我聽他說別喊別喊,你就是喊破嗓子也沒有用的,學(xué)校里根本就沒有人了。他這樣一說,我就不敢喊了,我嚇得哭了起來。就在這時我覺得自己像是從天上一下摔到地上,我是跟他一起摔下來的,滑梯下面是沙子,沙子被太陽烤了一天很暖和。我一直在哭,可聲音怎么也發(fā)不出來,他用我的紅領(lǐng)巾反捆了我的雙手,又用他的紅領(lǐng)巾塞住了我的嘴,他的紅領(lǐng)巾有股很腥氣的怪味,就像他本人一樣,我都惡心得快吐了,我想自己可能快死了……

        他后來跑得沒影了,臨走時拿錯了紅領(lǐng)巾,他把我的那條拿走了。我在滑梯下面的沙灘上又躺了很長時間,我看見頭頂?shù)男切钦婚W一閃的,月亮也出來了。我從地上爬起來,發(fā)現(xiàn)短褲上濕乎乎的,一開始我只以為那是自己摔破了流的血(后來我才知道并不是),就抓起沙子使勁擦了又擦,直到覺得干了才穿上。

        路過學(xué)校門房,看大門的老師傅戴著老花鏡在窗戶里沖我很嚴肅地打量了一下,然后繼續(xù)津津有味地看他的黑白電視,門房里沒亮燈,老頭兒的臉一陣灰一陣白,他看上很老了,好像根本沒有精力來看管學(xué)校大門。我低著頭走出校門,迎面正好碰到媽媽風(fēng)風(fēng)火火趕過來。她停好自行車拉過我劈頭蓋臉地當街罵我,壞丫頭!你死到哪去了?這么晚了還不回家,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我本來想告訴媽媽的,看她臉色那么難看我就不敢了。我一直很擔(dān)心發(fā)生過的事情,可我又不敢去跟別人說,特別是媽媽。

        你還在聽嗎?我已經(jīng)說完了。昨晚被你撞倒的時候,我忽然就想起了那個壞男生,我甚至覺得你跟他一模一樣,你們連身上的氣味都是一樣的,雖然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見過他,可我忘不掉他身上的味。我知道你不是他,但我又覺得你就是他。

        你快閉嘴!我不想再聽下去了……

        那好,現(xiàn)在你可以把藥給我了,等我吃了那些藥就再也不能說話了,我想好好睡一覺。我真的有點困了,眼皮都抬不起來了。

        還有一個秘密,我干脆也告訴你吧,要不再也沒有時間了。

        ……打那以后,我害怕看見紅領(lǐng)巾和所有紅顏色的東西,我記得媽媽很快又給我新買了一條,可我一戴上它就覺得喘不過氣來。我那陣經(jīng)常被老師罰站,你知道為什么嗎?因為我總是不按要求佩戴紅領(lǐng)巾,我把它揉成團藏在自己的口袋里。

        16一枚戒指

        風(fēng)又硬又疾,雨點碎石頭一樣細密地敲擊著窗戶和門板。房頂上也破鼓皮似的一陣陣悶響。不多一會兒,雨水從上面匯聚成很粗的泥柱嘩嘩地沖下房檐。

        粗礪的雨水聲終于將他從睡夢中喚醒。那確實是一場噩夢,他從來沒有做過這么恐怖的夢。他夢到自己一開始是在叢林里追趕一只野兔,兔子在幽暗中拼命奔跑,兔子的兩只眼睛紅紅的像是剛剛哭過。后來快要追到兔子的時候,他一失腳整個人轟然跌進一只陷坑里,正當他驚魂甫定時,忽然聽到一種滋滋滋的怪響鋪天蓋地而來,他猛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腳下和四周盡是盤結(jié)在一起的蛇,白花花地纏繞扭曲著向他逼移過來,無數(shù)只蛇頭正沖他高高昂起,它們吱吱地張開三角形的嘴巴,不停吞吐著懾人魂魄的芯子。

        待他急促喘息著慢慢平靜下來后,才想起來該看一看她了。

        他發(fā)現(xiàn)她的呼吸巳相當微弱,他像醫(yī)生們通常為病人履行檢查那樣將手指搭在她的鼻孔下面,半天也沒有一絲熱氣從她那里散發(fā)出來。他的心往下一沉,雙手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捧起她的臉,使勁搖晃了一會兒,即便用手掌很響亮地拍打她的臉,她連眼皮也沒有眨巴一下。接著,他又有點絕望地用拇指和食指分別掰了掰她的兩只眼睛,她依舊沒有任何反應(yīng),

        不知怎地,他忽然覺得眼圈一陣酸澀,竟無法自抑地將她的頭緊緊地摟在自己胸前,并將自己的頭埋進她蓬亂的發(fā)叢中,然后瘋狂地搖晃著她的身體。

        你醒醒你醒醒!

        你他媽的快醒一醒??!

        你說話呀你咋不說話了你啞巴了嗎我讓你說話你快說呀你這個害人精……

        可不論他怎么用力搖晃,怎么呼喚她,她都不可能醒過來了。

        又過去了大約一刻鐘時間,他依舊執(zhí)著地抱著她,仿佛他所面對的只是一只躺在懷里熟睡著小狗。

        窗外的雨聲小一些了,他終于沮喪地將她平放在床上,然后開始哆哆嘯嘯地為她整理頭發(fā)和衣裙。他終于意識到她也許再也不會醒來了。

        這時,他發(fā)現(xiàn)她的兩只耳垂上各有一只很小的孔,就像潔白的玉墜上的兩個極不起眼的斑點,他知道這孔是作什么用的。

        以前他曾設(shè)想過,她要是做了他的女朋友,他首先要送給她一枚戒指,如果她喜歡的話他還要買給她一條項鏈或一對耳環(huán),他喜歡看女孩子們佩戴這些東西??涩F(xiàn)在,他只能用嘴唇輪番親吻著她光潔的耳垂,他覺得她的耳垂也已經(jīng)變得有些冰冷了,如同兩塊很純粹的玉墜。

        正是這種類似于憐香惜玉般的感覺讓他忽然又有種難以忍受的沖動,這種感覺來勢異常兇猛,他覺得夢里的那些白色的蛇又一股腦地在他的體內(nèi)糾纏翻涌起來。他的下身一陣躁熱,他甚至能感覺到血液在體內(nèi)快速奔流時碰撞血管內(nèi)壁的聲音。想到一切就快結(jié)束了,想到她很快就要離開這所房子,想到從今往后他再也見不到她了,頃刻間,竟有種無法補償?shù)倪z憾和由此產(chǎn)生的強烈的不甘心猛地攫住了他。

        窗外雨聲漫漶。

        他落寞地靠墻而坐,沖動后的疲憊還未曾完全消除,他很想找根煙抽,可煙盒里卻是空的,他把煙盒揉成一團捏在手里,想扔到什么地方去,又感覺渾身沒有一絲力氣,只好那么毫無意義地捏著它,就像那煙盒天生就粘在他的手上,

        這時他多少有點眷戀地瞥了一眼躺在那里一動也不動的她。他多少有點憎恨自己以及自己剛剛在她身上所做的那種齷齪的事情。他不知道該怎樣控制自己。事實上,每次跟她那樣之后他都會很奇怪地產(chǎn)生這種類似追悔莫及的感覺,而且,他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憎恨過自己。

        發(fā)了一會兒呆,他終于強打精神坐起來,重新為她整理弄亂的頭發(fā)和皺褶的衣裙,他的手無意間觸到了她下身一攤冷濕的東西。是血。很黏稠的血。他驀然想起晚上她講給他聽的故事,他記得她說過,她不喜歡紅顏色的東西。

        所以,他突然很想弄點水,可他知道房里沒有,猶豫了一會,他才捏著一條干巴巴的毛巾決定到外面去看看,這里還沒有通自來水,平時是靠那種機械壓井供水的。這種時候他當然不敢驚動什么人。

        門一開,一股清冷的空氣裹挾著水星撲到他的臉上,他連著打了兩個激靈,人徹底清醒過來。身體不可控制地打著寒噤。有幾汪明晃晃的雨水銀盤似的淤積在院子里,他就近蹲下來,捏著毛巾一角輕輕地蘸那些雨水,等毛巾完全濕透了,他才起身,站在門口用勁將毛巾擰干,又在黑暗中用力抖了抖。

        之后,他回到房間用濕毛巾很仔細地替她擦身。

        他注意到她躺在床上的時候胸脯比平時要小很多,只微微隆起那么一點兒。她的皮膚也比他想像中白,那幾處青紫色的傷痕此刻顯得非常醒目。還有,她的臀部那里有一塊指甲蓋大小的紅色胎記,花瓣一樣嬌艷地盛開著。他用手指輕輕摸了一會兒,感覺她的皮膚已變得冰涼了。

        這時他注意到自己手指上戴著的一枚戒指,這還是他初中畢業(yè)時一個很要好的同學(xué)送給他的,當然非金也非銀,只是很一般的合金工藝品,戴上它的時候手指上就像爬著一只熠熠發(fā)光的黑蜘蛛。這一發(fā)現(xiàn)明顯讓他感到欣喜起來??蓻]想到指環(huán)竟死死扣住了他那根手指,他用盡各種辦法,甚至粗暴地動用了牙齒,連牙齦都咬出血了,才好不容易將它褪下來。戒指被他珍寶似地拿在手里用衣襟擦拭了半天,最后他表情莊重地將它輕輕地套在她右手的無名指上,戒指明顯大了許多。他又取下來將戒指環(huán)用牙齒往里緊了緊,然后重新替她戴上。

        做完這一切之后,他的目光漸漸變得明亮溫和起來。

        17直到午夜

        直到午夜,天空依舊陰沉沉黑黢黢的,雨漸漸止了,陣陣涼氣襲人。

        他不記得自己是怎樣跌跌撞撞將編織袋馱到這里來的。反正一路上他栽了無數(shù)個跟頭??斓竭_目的地的時候,他依舊像白天那樣,將自行車撂在路邊的泄洪溝里,然后把鼓鼓囊囊的袋子扛在肩頭,踩著泥濘不堪糾纏著雜草的土路一步一步朝著那棵在夜色中張牙舞爪的樹挪去。

        問題很快就出現(xiàn)了,他又一次感到尿急。

        緊跟著他還發(fā)覺袋子里面的東西好像動了一下,接著,又動了一下,像一只垂死的兔子那樣本能地抽搐著。

        本來,他覺得這里只有他一個人,她的這種微動使他忽然感到一種比死亡更加令人恐怖的東西。他嚇得一松手,編織袋轟然落下,砸在腳下的一攤水里,頓時濺了他滿身滿臉的泥斑。這種潮濕黏稠的滋味讓他感到惡心。

        可他已顧不得擦臉,便急不可耐地轉(zhuǎn)身撒尿,一股一股地噴射出去,斷斷續(xù)續(xù),毫無節(jié)制,下身始終在不停抖顫,尿完了卻沒有往常那種一瀉而空的舒暢感覺。

        他還沒有完全系好褲子,又隱約聽見身后的一記喘息,有些含混不清,仿佛是從地縫里一點點鉆出來的。隨后是第三聲。第三聲。他嘴里的兩排牙齒劇烈地碰撞起來,他猶猶豫豫地最終還是在那只袋子前蹲下來,用一根哆嗦著的手指戳了戳它。這次他聽清晰了。 她竟然醒了 她在編織袋里痛苦地呻吟。 他已無法區(qū)分自己是惶恐或是驚喜了。 他不假思索地打開袋口,將袋子慢慢往下褪著。他最先看到了她蓬亂的頭發(fā)和全無血色的臉。她的臉色薄鐵皮一樣發(fā)著青白的光,而且,那種顏色還在發(fā)生著變化。她的呼吸雖然虛弱短促,但足以讓他感受到了。像是完全失去了主張,他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他渾身上下早就濕透了,一點兒也不在乎地上泥水的冰涼。

        他讓她的頭枕在自己的大腿上,他輕輕地托著她的上半身,像爬雪山過草地的革命小戰(zhàn)友那樣相互依偎在一起。

        天空又開始飄雨了,先是水霧一樣沾在臉上,不一會兒就叭叭叭地打在身上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流淚了,視線變得模糊起來。他一直緊緊地摟著她的身體抓著她的手。他還摸索到那枚箍在她手指上的戒指,比她的身體還要冷。

        與此同時,他恍然注意到眼前的這片荒地。楊樹的枝葉在雨中毫無表情地飄搖,下午就挖好的那只土坑已無處尋覓,或許早被大雨沖陷了,現(xiàn)在看上去一片汪洋,那只坑像是隨時要從地上漂浮起來的一面鏡子。

        很快,天地就迷迷茫茫連在一起了。

        他跟她仿佛坐在一艘大船的甲板上,在茫茫的海面和風(fēng)雨交織中無奈地漂泊。他輕輕地扯過那條編織袋苫在她身上替她遮雨。

        他又很奇怪地想起來舅舅說過要給他弄摩托車騎的事了。他甚至能聽到摩托發(fā)動機轟轟轟的巨響。他極力想像著自己騎上那種125型的越野車的神氣樣子。他想如果真的有了車騎,他一定會在后面帶上一個女孩子的,但他還不知道那個女孩子是誰。

        夜色漸漸變白變亮了。

        眼前的水面上忽然浮現(xiàn)出一張笑著的女孩的臉,青春昂然,朝氣十足,正隨著洶涌的水波起伏不定。

        他下意識地抹了抹她臉上的雨水,就像抹他自己一樣,然后抱緊她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

        大屁股人妻女教师撅着屁股| 日韩av中文字幕一卡二卡| 国产精品一区二区久久蜜桃| 色综合久久五月天久久久| 亚洲大片一区二区三区四区| 青青草视频在线观看精品在线| 亚洲中字幕日产av片在线| 性色av免费网站| 久久tv中文字幕首页| 日韩国产成人精品视频| 久久久久久人妻一区二区无码Av| 综合久久加勒比天然素人| 蜜臀一区二区三区精品| 亚洲精品午夜无码电影网| 国产精品亚洲一区二区杨幂| 人妻爽综合网| 99视频一区二区日本| 18禁止看的免费污网站| 国产精品天天在线午夜更新| 国产99re在线观看只有精品| 女优视频一区二区三区在线观看| 中文字幕一区二区三区久久网| 天天躁日日躁狠狠很躁 | 亚洲av成人噜噜无码网站| 妺妺窝人体色www在线图片| 一本久久精品久久综合桃色| 人妻少妇精品视频一区二区三| 亚洲中字慕日产2020| 女厕厕露p撒尿八个少妇| 国产亚洲欧美成人久久片| 婷婷开心五月综合基地| 亚洲综合日韩精品一区二区| 精品国产免费一区二区三区 | 高潮潮喷奶水飞溅视频无码| 国产精品久久久久久久成人午夜 | 亚洲一区二区三区偷拍厕所| 日韩欧美成人免费观看| 久久综合五月天| 日本一二三区在线视频观看| 精品无码国产自产在线观看水浒传| 国产精品无码不卡一区二区三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