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劉醒龍

劉醒龍：

你好!

春節(jié)前曾給發(fā)過一封E—MAIL，說看到李修文寫你的文章，是所看到的關于你的最好的文章。后來你回了一句：正準備明天回鄉(xiāng)下陪父親過年。當時心里就留下一絲詫怪的感覺。嗬嗬，因為你不是話少的人嘛。那時《圣天門口》我正看到中卷。等過完年看完下卷，似乎明白了你對我的話不置一詞的原因了。對于這部令人感到震動的作品來說，僅僅引用別人的一些評語來表達讀后感，確實是失敬了。

這一百多萬字的長篇能一直牢牢牽引我的閱讀，已經(jīng)夠我驚異，沒想到第三卷竟然還上了一個高峰，還能上一個高峰。那些傳奇人物：杭九楓，傅朗西，雪外婆，雪檸，阿彩……如果說前兩卷中還多多少少有一種以其奇異讓人欣賞、觀賞的性質，那么通過第三卷的情節(jié)發(fā)展，你就完全把我?guī)нM了和他們共命運、共悲喜的境界。我相信他們確實這么存在著，這么生活著，又這么毀滅，他們各懷夢想，戰(zhàn)斗、努力、掙扎，其中的愛情與熱情，有驚天動地的表達，也有微風般輕柔的傾訴，你最后把我?guī)У搅藢λ械膲粝虢y(tǒng)統(tǒng)理解，對所有的殺戮統(tǒng)統(tǒng)感到疼痛的境界。真疼啊。前兩天我看到畢飛宇轉述莫言的一句：好小說是讓人哭不出來。在讀完第三卷的那個陰天，我就是這樣疼痛沉悶到極點的感受。

與其說你的作品描寫了中華民族在上個世紀近五十年時間跨度的歷史畫卷，不如說你更渴望描寫出希望人們用長達一生的經(jīng)歷與痛苦能抵達的覺悟。前一副擔子已經(jīng)不輕，后一副擔子就更不可思議，它是輕的?重的?輕有多輕?重有多重?還沒有人量過吧。

長江水穿越崇山峻嶺，由第一階梯向第二階梯跌落流淌，總會帶著不可思議的個性、情節(jié)、回旋。你江水般流淌過來、在在皆是的敘述，也一再讓我意識到：殺戮、暴力和艱辛的生活，對于中國百姓來說真是太頻繁了。你生活的武漢三鎮(zhèn)，對于這一點領悟可能尤其有幫助。大別山區(qū)天堂這樣一個彈丸之地，一次次用弱小之軀承受著歷史之蹄的踩踏，承受一次次的血雨腥風：從國共第一次合作失敗后國民黨對共產(chǎn)黨的屠殺，共產(chǎn)黨領導農(nóng)民暴動后對富人的懲毖，富人在政府軍支持下潮水般回來對“獨立大隊”及老百姓的清洗，黨內(nèi)殘酷的肅反，日本人殺氣騰騰的闖入，抗戰(zhàn)勝利后國內(nèi)戰(zhàn)爭又起，建國后三反五反鎮(zhèn)壓不法資本家和反革命，大躍進對山林樹木的殺戮，三年自然災害饑荒中的求生，“文化大革命”……通過杭家的歷史，你上溯到太平天國長毛暴動，通過董重里的說書，更是透映出籠罩在整個中華民族歷史上那濃重的黑暗……要感謝你在面對這樣一段殘酷的歷史時埋藏了一個深深的愿心。這個“愿心”是什么，你表達得那么輕柔，我也不忍心說破。

分享一下你小說中的人物吧。

要勾畫紛繁復雜、盤根錯節(jié)的歷史線索和歷史事件，在天雨粟、鬼夜哭的恐怖環(huán)境中，你還塑造了那么多讓人難忘的人物。這些天，這些人比生活在我周圍的伙伴，更牽動了我的感情和思念。

我喜歡杭九楓，這個人像一座山渾渾矗立在你的作品中。在這個最不追問、也不依賴歷史方向的人身上，恰恰體現(xiàn)了歷史所必須依賴的東西，必須汲取的力量。他一開始出現(xiàn)才八歲，等到再次出場時也不過十四五歲。他和阿彩的第一場高潮戲盡管被你描寫得幾乎可說具有挑逗性——甚至讓我疑心你是在給你的讀者下誘餌——可是他那種穩(wěn)如泰山的性格，對心愛女人說一不二的負責態(tài)度，還是給人留下深刻印象。他在肅反中親自充當了父親的行刑手，這一駭人視聽的情節(jié)被你描寫得有《水滸》“林沖夜奔”之風：“北風相助，寒光照徹”——而杭九楓本人的心理你只寫了一句：“被性情之火燒得難受”。這是杭九楓讓人難忘的第二個鏡頭。在他跟隨傅朗西去蘇區(qū)見高層領導后，出現(xiàn)了杭九楓一次心理活動：“不管有沒有人談起蘇區(qū)的邊界在步步后退，他心里都在想：是什么原因讓這些人在失利面前還能輕松愉快?”你沒有回答。不管對這個問題杭九楓是否找到答案，都是他繼續(xù)對傅朗西忠心耿耿的理由。杭九楓第三場精彩的戲是1957年大火燒糧倉。這場膽大包天、周密不漏的騙局讓天堂鎮(zhèn)三年大饑荒中沒有餓死一個人。我現(xiàn)在想起杭九楓就會出現(xiàn)他交織在逼人寒光與沖天火光中的形象。第四難忘的是馬鷂子死后他認線線做老婆、一省做兒子。在這個最最講究血統(tǒng)血緣的人身上，恰恰有一種超越這些因素的大度穩(wěn)重。第五就是他最后與雪檸的和解了。當然，他與阿彩的傳奇關系是終身的。

這個活生生的人，我覺得會在文學史上扎根的。忠誠與冷酷、勇猛與慎思、兇狠與可靠，無知與深沉，這些德行在他身上就像生著根，不是學幾句子曰詩云、浮皮潦草裝飾人生的。他像一個謎，一個關于真實的謎。

我也喜歡傅朗西，這個革命者被你斜地里穿出、朦朦朧朧地寫來，一開始還以為是一個歲月的過客，后來逐步顯示出重要的地位，也能看出他智慧的增長。杭九楓永遠只看得見方圓巴掌大一個地方的人事，并忠于這人事，傅朗西相比則顯示出智慧與遠景，他與更長遠的未來和更廣大的夢想相聯(lián)系，以致于他的出場和言行常常會給作品帶來一股透光的感覺。他無私、艱忍、豁達，對革命的信心靜水深流。他的咳嗽讓他似乎永遠有一種被寬宥的氣質。況且他對杭九楓和雪家的喜愛與尊重都是真誠的。我忘不了在他最后被造反派批斗時那通過擴音器傳來的凄涼的一聲嘆息：“我愿意接受他們的斗爭，我這一生犯的錯誤太多了。”

另一個革命者董重里也塑造得很有意思，他對革命從真誠的信仰到疲憊的懷疑，刻畫得筆筆可信，雖然他讓楊桃咬腳的故事是我聞所未聞的，可是他給受辱后的楊桃咬腳的情節(jié)卻讓人落淚。

我也喜歡馬鷂子，這是杭九楓棋逢對手的一個對手。他的野蠻、粗魯、無所不用其極，殺人如麻，那種政府軍的傲慢，似乎有一些臉譜化的痕跡，但他與阿彩兩個人同時受傷躺在山里等待救援的那一段斗智斗狠，寫得精彩，也讓人對他生出敬意。他最后那么“輕輕的”一死更把他救活了。

不過，梅家的幾個人，才是你用心要刻畫的真正的對手，真正的另一種勢力。巧的是，這個家族的男人在開始不久就都死了，梅外公被國民政府槍斃暴尸，雪茄夫婦被雷打死，雪大爹投井，留下梅外婆、雪檸，以及后來的雪葒雪藍，一群女人。柳子墨是這個家族存在時間最長的唯一的男人，不過作為精神方向的表達，仍然是以梅外婆為核心的女人們來承擔的。圣人一樣的梅外婆一開始讓我覺得有些出離常情，比如對梅外公的死，她“要雪檸發(fā)自內(nèi)心地感謝那些殺死梅外公的人，是他們用靈魂做了鋪路石，墊在梅外公的腳下，送梅外公去了天堂。”她在天門口的幾十年，件件事情都與眾不同，聰慧、高貴、寬恕、喜悅、堅忍，盡管不知不覺中我也悄悄記住了一些她獨特的表達，比如稱愛情是福音，但最打動我的還是她臨終的時刻，是她在將死之際對自己一生的看法：“你梅外公活著時，總想以一己之力來救贖一國，結果沒有成功不說，連命都搭進去了。輪到你梅外婆，自覺力量不夠，才來天門口，想以一己之力來救贖一方，看來也不成功。所以你梅外婆覺得，如果你這一生也想學梅外公和梅外婆，不如用一己之力來救某一個人?！币苍S一個圣人，一個自視高貴的人，一生中最寶貴動人的認識就是對自己失敗的認識。在幾種夢想交織的故事中，敢于直挺挺表達自己夢想的權利你也只給了梅外婆。但是梅外婆去世后，雪家的幾個女人反而“活”了。當梅外婆念茲在茲的福音在她們身上只成為偶爾一現(xiàn)的靈光，由于時代變遷、雪家財富的喪失，雪家的女人開始和大家一樣艱難度日時，反而獲得了一種更真實樸素的美。這個時候，雪檸才真正如梅外婆預言的那樣，成為了杭九楓的“福音”。

讓我難忘的還有瞎子常天亮及段三國父女。少年瞎子和少女雪檸的愛情，就像被初雪覆蓋的凈地，那么大膽，那么出人意料，那么純，常天亮終身不渝地對雪檸的鐘情因其無望，益發(fā)打動人心。段三國，這個晝伏夜行的打更人，是山區(qū)里杰出的世俗智慧和世俗良知的化身吧，他是兩可的，但并不茍且，他是求保全的，但不僅僅只顧自己。那兩個雙胞胎女兒絲絲和線線，說起來也是兩個要緊的人物，一是杭九楓的妻子，一是馬鷂子的老婆，而且交織在她們血脈中的兒子，是一個長久的疑案，是大家肚子里的焦點?？墒沁@兩個人少有表達意志，往往只在別人的話語中出現(xiàn)。但仍然讓人牽掛。她們在那些紛爭中承受的恐懼驚嚇，擔憂忍讓，絕不亞于其他人，但她們卻很少對生活發(fā)表意見，仿佛是生活中最微不足道的因素。反而我是在傅朗西的幾句對女人的評語中仿佛看到她們的價值和意志(一時找不到這幾句話到哪里去了)。

還有什么?還有阿彩，還有一縣，還有驢子狼呢。

很多，一時也說不完。

昨天，我找出了當年那篇寫你的評論——謝謝你把它當作序收入你的作品集中，不然我還一時不知道上哪兒去找——又仔細讀了一遍。即使是自己的文章，幾年后重讀也會有陌生之感。當年說過的有些話現(xiàn)在未必說得出，可是對你的作品仍然是有效的，比如這一段：

劉醒龍的敘述中包含著這么一連串的意義：生活是有意義的，生活中有我們值得為之生活的終極目標——解脫，不論處于什么樣的世界，這目標不變。解脫，最終來自對我們生活于其中的龐大復雜的現(xiàn)實的清醒認識，來自于對這龐雜的忍受和體會，還有，保留著被無限所沒有亦不能消耗掉的心靈之愛。

天哪，已經(jīng)十年過去了!

這十年，難說大家沒有變化。我經(jīng)歷著生活中的一些事故，對你寫作的關心也少了。接觸著真實的人和事，突然覺得那么多人與事缺乏往日認識的印證。如果說我這些年思想深處有些什么變化，那就是，我日漸認識到：這世間是存在著對他人廣泛的太輕蔑，很根本，也很壞。

而你有什么變化呢?你變得“浪漫”了。

這部作品仍然有許多你一貫的特征，比如扎實到堪稱磅礴的寫實功夫——以致于有時會讓我分不清真實與非真實的界限，比如柳子墨的天氣預報——比如混沌粗率的語言風格——你似乎急于記錄那滔滔不息的人物故事，行動和對話，而來不及在語言上做進一步細致的打磨。可是，也明顯顯示了不同以往的風格，那就是，你變得“浪漫”了。你敢于去塑造杭九楓、梅外婆這樣傳奇的華彩人物，敢于去描寫眾多極端的個性、感情與經(jīng)歷，最重要的，是敢于把你的作品建立在強烈的、絕對的矛盾與對立之上——這就是“浪漫”!

我就猜想，你也知道世界上存在廣泛的輕蔑與仇視了。

隔膜與輕蔑，就是這人間最基本的構成。

你的“浪漫”，是你力量的顯示，你敢于在真問題上“斗硬”，你將對真相的攫取，通過旺盛的創(chuàng)造力，轉化為血肉豐滿的藝術形象，在讓人震驚的同時，也給人帶來了酣暢淋漓的藝術享受。

剛才談到傅朗西時，我曾說，他的出場和言行，往往會給作品帶來透光的感覺。是的，一部具有史詩性質的長篇歷史小說，是一定要有光的。光，是方向，是未來，是彼岸；沒有光，現(xiàn)實就是永遠無法得到超度的徘徊。那么，什么是你這部作品的光呢?當然不是傅朗西。

你的小說讓我想到許多。

鄉(xiāng)土人物的粗莽勇狠與血腥，以及因為地緣和年代的接近，閱讀中曾讓我聯(lián)想到《從文自傳》，記述自己童年及青年時期軍戎生涯的這部自傳，是沈先生作品中的異數(shù)，其中有諸多強硬的不可知因素。后來，這片土地上那種原始血腥、讓人感到異端和陌生的氣質就完全從他的小說中消失了，在《湘行散記》與《邊城》中，故鄉(xiāng)滲透在一種抒情的氣質，一種清洌透明的詩意中。沈先生是如何完成他生命的這個轉型的呢?為什么會有這樣的轉型呢?這個轉型是必須發(fā)生的嗎?他必須拋棄什么才能完成這個轉型?

我想到中國文學的詩性傳統(tǒng)。中國是歷來尊祟詩而貶抑小說的，幾十年前才有魯迅先生應新文學運動的號召來寫一部《中國小說史略》。

小說家者流，蓋出于官，街談巷語，道聽途說者之造也。故孔子曰：“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致遠恐泥?！笔且跃痈橐玻灰喔缫?。

自來小說就有博采旁搜，而又巫謾失真相交錯的特點。所以孔夫子說“致遠恐泥”。“五四”新文學運動以后，小說才作為白話文運動最重要的一支力量蓬勃發(fā)展起來，并取得了正統(tǒng)的地位。但事實上，這之后的新文學，與其說與傳統(tǒng)小說有什么承繼之處，倒不如說是從西方借來火種后生發(fā)出的一枝新芽。其敘事方式、情感態(tài)度、理念源頭，幾乎完全是與傳統(tǒng)小說割斷的。因此，新文學中作品中的上品，要么是直接受某部外國小說啟發(fā)，要么是像沈從文一派，以小說而繼承了傳統(tǒng)的詩性品格而獲得超越。

賈植芳先生在80年代一篇不怎么重要的文章里有一段話：

去年四月間，白先勇先生來寓相訪。閑談中，當他說到自己青年時代喜歡的中國現(xiàn)代作家時，提出他很喜歡讀還珠樓主的武俠小說，言下頗有不勝敬佩之意。但我聽來卻很感意外。因為一般說來，我們新文學作家很少注意這類通俗作家的作品，往往把他們看成另外一種人——“道不同不相謀”嘛。因此當這位在西方文化價值觀念影響下成長起來又長期生活在西方社會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作家白先勇先生，竟然對這位早已被社會遺忘多年的中國現(xiàn)代通俗小說作家還珠樓主還仍然念念不忘時，真使我驚異非常。

也許正因為文中所表達的情感相當普遍，才不顯得這篇文章有什么重要。“把他們看成另外一種人”——這真是一個很鮮明傳神的經(jīng)歷和態(tài)度，新文學確實是在對傳統(tǒng)文化的否定、拋棄的基礎上成長起來的。那些生活在傳統(tǒng)中的人，即使不是被當作敵人看，不是被當作要救治與喚醒的對象，也是“視若無物”的。而這種新文學的理想與精神，經(jīng)過建國后歷次運動的毀壞，直至“文化大革命”的徹底毀壞，當它重新抬起頭來時，就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了。在我個人的閱讀體驗里，這種變化是在“尋根文學”以后漸漸顯明的。

發(fā)展了五六十年與社會改造理想緊密相連的新文學，在經(jīng)過“尋根”的實踐后，面目逐漸變得復雜起來。不可否認，這種復雜，很大程度上正來源于在新生一代作家中天然地有新文學與傳統(tǒng)小說的綜合因素，作家們在復雜的現(xiàn)實經(jīng)歷中對傳統(tǒng)文學采取了更主動的吸收借鑒態(tài)度，但更本質上，這種雜糅是來源于那種社會改造理想在與中國的本土現(xiàn)實一次次血肉進離的碰撞，來自于嚼不爛的現(xiàn)實。

我這個讀新文學長大的人，不僅很能理解賈先生的詫異，而且還常常替賈先生繼續(xù)詫異下去。比如，沒有還珠樓主了，金庸古龍的小說不是在廣泛流行了嗎?賈先生是1987年聽白先勇的話生發(fā)驚異的，他在1988年寫下這篇記述他與還珠樓主交往的文章，不知是不是已無形中受了金庸古龍作品開始流傳的影響?大約是已經(jīng)被新文學先入為主的原因，武俠小說無論無何不能進入我意識的主體，但與此同時，我看到它是作為許多人最本真的歡悅，最親近的表達而出現(xiàn)的。再比如，《水滸》這樣一部古典名著，在現(xiàn)當代頻頻遭遇現(xiàn)代學理的解構與批評，這個英雄俠義世界中的殘酷、狠毒、虛偽一一被指證出來，說起來并不是什么深奧的發(fā)現(xiàn)，可是我詫異，為什么千百年來還有那么多人津津樂道《水滸》，包括我自己，也很難從審美上逃脫它的吸引?現(xiàn)在回過頭去看30年代的文壇爭論，有沒有暴戾感?即使都屬新文學的陣營，可是若背后沒有深深的隔膜與蔑視，怎么會有那么多的暴戾?還不要說掩藏在黑暗中的“舊文學”所感受到的了。再看眼下一代代新生的代際作家群吧，一代與一代，究竟是承繼關系，還是背叛與無知的關系?或者，放到文學范圍以外去說吧，這些年商業(yè)力量的興起，在社會上更形成了波瀾起伏的勢力，伴隨著更多的新生力量的涌現(xiàn)，更多非此即彼、你死我活的交戰(zhàn)在形成……

這些“驚詫”，以及伴隨這些“驚詫”的“發(fā)現(xiàn)”的份量，十年以來一直沉甸甸地壓在我心里，可以說正是緣于這“驚詫”一再的牽引，讓我這些年漸漸發(fā)現(xiàn)了世間的隔膜與蔑視了。它在歷史中林立，在現(xiàn)實中也林立。

我尚不能回答傳統(tǒng)中詩對小說的否定與防守，是建立在什么意識，什么社會背景之上，只是我看到，現(xiàn)在越來越不能回避的是，小說正在撕開詩的藩籬，而詩的藩籬也必須被打開，以容納更多更大的情感，更多更復雜的訴求，更多更卑微或者也更勇猛的生靈。

那種洶洶涌入的志怪傳統(tǒng)，是與千差萬別的個人意識覺醒相伴生的。那些街談巷語，那些巫謾失真，怎么說后面就沒有一個有尊嚴有傲慢的靈魂呢?怎么知道后面沒有一塊固執(zhí)深厚的現(xiàn)實土壤呢?我慢慢明白，所有的志怪都蘊涵著被擠壓在正統(tǒng)之外的生靈，當代作家如果不能吸納詩意與志怪兩方面的財富，說小了，是難以創(chuàng)作出杰作，說大了，是標志著我們社會人心中有至今不能愈合的深深裂痕。

但是，這多么難啊。

聽我講這些，希望你沒有莫名其妙的感覺。

接下去我就要講到你了。

我想說的是，你的小說正是建立在對這隔膜與蔑視的認識上。你對種種互相隔膜的力量頑強地駕御著，對種種粗蠻不可調(diào)和的痛苦表現(xiàn)出讓人敬佩的耐心。

杭家與雪家是天門口互不來往的兩大勢力，即使還說不上一個黑道，一個白道，用“道不同不相謀”來形容總是恰當?shù)摹：技蚁豕菲こ錾?，綁票剪徑為業(yè)，雪家誠實經(jīng)商，飽讀詩書，為善鄉(xiāng)鄰，子曰詩云那一套是很熟悉的。可是，不正是雪茄那一句本能的“這是要我捏著鼻子吃屎”的丑話，掀開了整部小說的大幕嗎?雪家的仁義其實已經(jīng)經(jīng)受了狗頭用心深沉的試探，可是它仍然觸礁了。雪家美善的前提，是建立在高人一等的潛意識上，并龜守在與丑、殘缺涇渭分明的河那邊。因此，雪家有時是輸不起的，雪茄就將阿彩的瘌痢看成對自己一個絕大的羞辱。但偏偏是這個雪家怎么樣也跨不過去的一道坎，被杭九楓輕輕松松地就跨過去了。八歲的杭九楓是與雪茄同時看到阿彩，也同時對阿彩動心的，所不同的是這個杭家男人花了幾年時間想出一套治療瘌痢的法子，當仁不讓地闖進阿彩的屋子，對守了幾年空房的阿彩說：“那家伙只會逃。我是個勇敢的人。我不會逃，我要替你著想?！薄笆丘【褪丘。瑒e人說不說我不管，就是割了舌頭，我也要說到底。你應該為有人這樣真心待你而高興?！?/p>

杭家人不躲避真相，這血性中的狠，一上來就顯出了澎湃的、雖然說是帶著邪勁的善。這是與雪家最大的區(qū)別。

雪家與杭家素不往來，起因于一個說起來其實很小的過節(jié)，不過就是口角之爭。如果是小人物，這種爭吵過不了幾天就可能煙消云散，偏偏是大人物，大人物，就是“樹大影子大”。雪家人瞧不起杭家，有一百個理由；杭家人不與雪家來往，面子之外，也有一個深奧的理由：雪家人看重的虛榮是杭家價值觀最大的敵人。所以杭家有絕不可以沾染雪家女子的規(guī)定。但在阿彩這個公案中，雪家人敗了，杭家人取得了勝利。

人性中最根本而又常常被人忽略的的因素是什么呢?是傲慢。

每個人都是傲慢的。所以我們才有那么多的輕蔑。

雪大爹是仁義的，仁義也有仁義的傲慢；杭大爹是勇猛的，勇猛更有勇猛的傲慢；就如詩是傲慢的，傳奇也是傲慢的。

更不要說胸懷大志的傅朗西和梅外婆了。

深深打動我的地方在于你以謙卑之心對待這些要強的人，因為你看到了每個人都有夢想，有夢想的人就是值得尊重和謙卑對待的。

如果你站在雪家的立場，那么這段歷史可以寫成一個詩意傳統(tǒng)受侮辱受損壞的歷史，是一部感傷史；如果你站在杭家的立場，這段歷史就是一個混茫的英雄史，可以波瀾起伏，但往往經(jīng)不起歷史的考問；如果你站在傅朗西和梅外婆的立場，那么必定有眾多珍貴的歷史信息被遺漏。你的“浪漫”，不是建立在先期的判斷之上，不是一種力量打倒另一種力量；而是建立在先期的愛的基礎之上，你看到了世間的對立，但最終卻是一種勢力對另一種勢力唱出了贊歌。

杭九楓最后與雪檸的和解你寫得多么好啊。他們那時都是五六十歲的老太爺老太婆了吧。一省死后，杭九楓終于有一天在別人夸“知九楓者雪檸也”時雷霆震怒：“你們說得很對，所以雪家女人才一而再、再而三地害了一縣，又害了一鎮(zhèn)，最后連一省都不放過?！?/p>

杭九楓轉過身去，不看任何人。過了好久，他以為人都走光了，一邊嘆氣，一邊轉身，沒想到雪檸還在身后站著。杭九楓想好應該這么說：“你走，莫再惹我發(fā)火?！弊齑揭粡?，舌頭一彈，說出來的話竟然變了樣：“一省死得那樣慘，你怎么曉得我不會更恨你?”

“一省是人，雪葒和白送就不是人?”雪檸反問一句，不等杭九楓回答，她突然放聲大哭起來。

“一省是人，雪葒和白送就不是人?”這句讓杭九楓明心見性的大白話說得真是太好了，來得不早，不晚，增一分嫌重，減一份嫌輕；一句那么普通平常、人情之中的話，來到了人心尖尖上。所謂福音，其實也就是將心比心這么普通的道理吧?？墒?，不在該說的時候說，也成不了福音。

我還想再說一遍你的第三卷寫得好，第三卷特別是后半部中現(xiàn)實的氣息越來越濃，那幾個年輕人，雪葒，雪藍，一鎮(zhèn)，一縣，一省，白送，一個個，新的一代，在祖輩的恩怨情仇中、又在這種恩怨情仇外長大了，他們好像一不留神就長大了，他們身上那種有種難以言傳的天真氣，樸素，繾綣，又有種不省命運的殘酷，前兩卷還有你筆下世界的感覺，到這一卷，一種人人都在自己生長的氣氛出來了。在這種氛圍中，杭九楓能聽進去雪檸的話才沒有一絲一毫的勉強。

接下去，雪檸對杭九楓的贊美更增加了作品的溫暖之感。

那源于理解與贊美的溫暖之感。

三卷終了，你終于完成了對暴戾與黑暗的反抗，完成了對隔膜與輕蔑的化解，完成得那么輕，那么小，那么感人。群山萬壑赴荊門啊，就是為了最后這一句話，心和心終于溝通了。每個人都是你筆下的英雄，你的同情是那么強大，你將愛與祝福獻給了他們。這就是作家參與歷史反思的意義吧。

你不知道讀完你小說的那天我在日記本里寫下一句什么話：“勿以善小而不為，勿以惡小而為之?！逼鋵嵄磉_得尚不完全，應該說我當時領悟到的是，真正的善就是小的，真正的善就是輕的，人只能耐心地行那輕的善，弱的善，人追求和平與幸福的道路是多么漫長啊。

巴金先生的《隨想錄》，被人說得多的是他的兩個博物館的建議與他對“講真話”的堅持。我在閱讀中，還曾被另一段話打動，在《隨想錄》日譯本序中，他在稿紙的旁邊添加了一段話(我看的是手稿本)：

我經(jīng)常思考那位漢學家的談話，我感覺到在十年的慘痛生活中我并不是一無所得，我的心靈中多了一樣東西。它是什么，連我自己也說不明白。但是它在發(fā)光，它在沸騰，它在成長。我也要挖出它來。

在十多天后寫下的下一則《隨想錄》“小街”中，他繼續(xù)不安地挖，并把這樣東西挖出來了：

這不是讓人猜謎。我在講自己的探索和它的一點收獲。我仿佛在一條小街上，挨門挨戶地尋問，想弄清十年的壓迫和折磨給我留下多少東西。

我終于明白：除了滿身傷痕，除了慘痛教訓，我多了一顆同情的心，我更愛受難的同胞，更愛善良的人們。我并不想奪回十年失去的時間，我愿意把今后的歲月完全貢獻出去。這才是我的真實思想，只有做到這樣，我的心才會得到安寧。

我也有數(shù)不清的內(nèi)傷，正是它們損害了我的健康，但也正是它們使我感覺到自己和同胞、和人民不可分離的共同命運……

我認為這是老人最值得尊敬的核心。他批駁，無情地揭露與反思，但沒有把自己當作審判官；而是真摯地感到與受苦的人不可分離的命運；他甚至不想奪回十年的時間，而是想把今后的歲月完全奉獻出去……

我想你是懂這些的。你也想獻出去，對苦難，對陌生的、“非我族類”的、但對生活同樣懷有深深夢想的人們……

還有一首顧城的詩《我們寫東西》：

我們寫東西／像蟲子在松果里找路／一粒一粒運棋子／有時是空的／／集中咬一個字／壞的／里面有發(fā)霉的菌絲／又咬一個／／不能把車準時趕到／松樹里去／種子掉在地上／／遍地都是松果

我相信你也是懂的。

突然就來了一句，“遍地都是松果”，這個境界，多好。而我們所能做的，只能是“咬”。

最后再跟你說一件奇怪的事。

這幾年我文章寫得不多，并且用了一個奇怪的筆名——芳菲。我一直不好意思給別人解釋，也不好意思傳播。今天突然有了想向你說說的愿望。

那是在我內(nèi)心有危機的一段時間請一個朋友取的，這個無名無姓荒唐柔弱的名字，總讓我想起一段特殊的日子。所以碰到有人問起為什么取這樣一個名字時，我就含糊搪塞。但是倒一直堅持用下來。用著用著，有時也生出一些信心出來。我想，我是在意這個名字所包含的弱小的、“非我”的提示的。

你知道我覺得李修文文章中什么寫得最好嗎?就是那句你從不把自己當成“唯一逃出來向你報信的人”，你是“血肉中的一塊”。至于他著意說的“進得此門的人有福了”，你是怎么看的呢?是否有福，倒是覺得話重了些。

寫了這么多，不能盡意，而且也擔心我的解讀破壞了一部《圣天門口》原始山林般茫茫蒼蒼的氣概。你帶著隱藏得很深很深的愿心來，深到你幾乎愿意人們不要發(fā)現(xiàn)它，或者說，你愿意發(fā)現(xiàn)它的人也幫你一起把它藏起來。

深林里藏著一顆松果，找到的人繼續(xù)把它扔回深林里去。

心里留下一點痕跡就可以了。

我的敬意表達過了。

謝謝你持久強大的創(chuàng)作!

祝好!

周 毅

2006年3月3日

致周毅

周 毅：

你好!

3月7日午休后剛打開電腦，郵箱就開始緩慢地接收一封有附件的來信。

等待的時候，我站起來走向窗口。這也是寫作《圣天門口》的六年時間養(yǎng)成的習慣，用故意不將電話放在順手處等小伎倆，迫使自己在不自覺的長時間寫作過程中，站起來，哪怕只是在屋子里走幾步。甚至因此認為，長篇小說藝術的特質也是這樣，既不會遙不可及，又無法唾手可得。所稱小說即是人生，完全可以融合在與寫作密切相關或者毫不相關的日常中，對一些熟知事物潛意識的挑釁與超越。

窗臺上，一對斑鳩正在輪番整理那只整個冬天都是空著的鳥巢。雖然自己用了百分之百的似曾相識燕歸來心情，看來看去仍然不清楚是不是那舊時相識。去年的這個時候，《圣天門口》剛剛交給出版社，大約是陪伴了整整六年的緣故，那一陣只要開啟電腦，我一定要先雙擊那個熟悉文檔，然后才相信，從春播到秋收，個人文學紀年中，又一個寫作季節(jié)真的結束了。小斑鳩就是在這種時刻飛來的。小斑鳩來時，書房的窗臺上養(yǎng)著一株西湖玫瑰、一株鐵樹和一蔸幾年前老父親送給我的半人高的文竹。我這人與花草沒緣分，越是認真打理，它們生長的樣子，越是像受著虐待。一定是鐵樹上的枯枝吸引了鳥們，我眼前才會上演鳩占鵲巢的一幕。曾經(jīng)有喜鵲在此徘徊，后來的斑鳩卻在它們辛苦唧來的幾根細枝上，構建了從春到秋生下幾窩蛋，孵出一群小鳥的鳥巢。依據(jù)小時候在大別山區(qū)積累起來的民間知識，這種脖子上披著少許彩色羽毛的灰斑鳩，唯有孵蛋時，才想到鳥巢，在夏季，小斑鳩從出殼到飛騰也就十來天。之后，就是空巢，直到又有斑鳩來如此周而復始。

前幾天，武漢落了一場很大的雪。這些年，此地老是不落雪。近兩年落雪的場次多了些，時節(jié)卻比從前延遲許多，春節(jié)前很難見到雪景，偶爾有，也是粗制濫造，一如今日某些暢銷書，名曰小說，其實是一些書界肖小胡亂涂鴉。融雪的水漬和潮濕，沒有完全干。歸來的斑鳩等不到居住標準符合人的想法，就孵進巢里，我以為它又要下蛋了，沒想到只是試試，時間不長，它便騰空而起。就在這時候，我所設定的電郵收畢的鈴聲響了起來，轉身一看，郵件標題竟然是“請看附件·周毅”。

花了兩個小時，將你這書信體的文章讀完后，很奇怪春節(jié)前的那封電郵，竟然是你發(fā)來的。曾經(jīng)對李修文說，徐春萍夸獎你那篇文章寫得十分好。若不提起，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我都會以為，先前那封既無標題，又不署名的電郵作者是《文學報》的徐春萍。因為文學而相識的這些年，也就是1998年發(fā)大洪水，你來武漢采訪時見過一面。你還好，不像同期從上海來的新聞界朋友，隨身帶著救災衣物，硬要塞給我們一些。這僅有的一次見面，遠不如當年周介人先生約你所寫那篇評論我的小說的文章記憶深刻。是否因應電郵和短信的特征，后來接觸到你文章之外的文字，正是這般簡約精準，就像金庸小說中的眾女俠，不僅長袖善舞，更以行使獨門暗器見血封喉為特權。換個角度來想，有些事情本來就是只要說清楚就行，無須浪費筆墨，如此才可以將有限心血流淌成汪洋大水。由此我想到長篇小說文體，就像傳統(tǒng)中國家庭中的老大，注定要為命運承擔更多分量。小說容易得到萬千寵愛，同時也容易受到無情奚落，亦酷似現(xiàn)代人對茫茫大地的愛恨之切。說起來，也是人之常情。當老大的總是吃力不討好，又不能學弟妹們，不時地用精神撒嬌放縱自己的原欲，往往如牛重負滄桑早至。這種特質在當下尤為突出。

一開始就同你說斑鳩窩是有目的的。小說這種被人當作俗物的文體，本質上決非俗物，只是因為寫作的人低俗了，閱讀的人低俗了。那對斑鳩，在喜鵲棄置的幾根細枝之上，再添些許雜草，不是也成了鳥巢!喜鵲不是這樣，它是一位真正的小說家。為了搭建一座真正的窩，不惜舍棄已經(jīng)形成的規(guī)模，它所棄之如敝屣的開頭，被斑鳩撿了去當成寶貝似的金窩銀窩。呈現(xiàn)經(jīng)典小說一樣的喜鵲，將自己的窩發(fā)表在蒼茫的樹梢和現(xiàn)代化的高壓線塔上，如同天造地設的風景。說實話，如果不是五歲女兒做出決定，讓我們付出三盆花草全部枯死的代價，加上九個月不能開窗戶，看上去盡是些丑陋糞便的所謂鳥巢，早就在彈指之間煙飛煙滅了。如果小說可以是一群鳥的生活，真正的小說肯定是在空中高蹈的喜鵲和喜鵲窩。小說精髓總是處在可望不可及的位置上，沒有人能獨占，也沒有人能夠真正予以摧毀。所以小說的模樣，正是喜鵲的模樣。小說的聲音，正是喜鵲的聲音。無論是獨立枝頭，還是穿越云天，喜鵲是從容的，安詳?shù)?，?yōu)雅的，高貴的，哪怕迫害就要發(fā)生，也還是有尊嚴的。斑鳩們除了正好相反的品行外，還有一些習慣讓人生厭：鬼頭鬼腦，從不正眼看人，永遠有事沒事地故弄玄虛，好好地也要猛地一拍翅膀，發(fā)出驚心動魄的音響，不曉得的還以為真有驚悚懸念發(fā)生，定下神來去看，賣那么大的關子，根本不是要一飛沖天，往往只是躥出百步之遙。實際效果，如同人之嘩眾取寵。

將北島的詩句改一改：粗鄙雖是粗鄙者的通行證，優(yōu)雅決非優(yōu)雅者的墓志銘。這是我對近年來長篇小說的總體看法。粗鄙是一種個人精神狀態(tài)，優(yōu)雅則是個人精神達到極致狀態(tài)時的靈魂結晶。但凡粗鄙小說者，寫作意志算不得太堅定，甚至就是正在學舌的孩子，聽得幾句從大人們嘴里冒出來的臟話，便好奇地在某個最不應該的場合里突然大聲地說出來，使得一些人像遭電擊那樣發(fā)出種種強度不等的痙攣。這樣的反應算不得審美范疇。以這種的心境要想混跡在長篇小說領域，就不行了。長篇小說的寫作狀態(tài)是不能招之即來，枯坐斗室的長期孤獨也不會揮之即去。優(yōu)雅是為了自身，不僅不怕，還渴望獨處的境界更高尚和更奇特。所以，進入長篇小說寫作領域的人，需要達到較高的修養(yǎng)境界。這樣想來，就會發(fā)現(xiàn)，世上各類事物，形而上也好，形而下也好，一直被我們用艱難系數(shù)分解得清清楚楚。無法例外的寫作，將長篇小說當成人所景仰的青藏高原。那樣的海拔，那樣的敬畏，完全由不得我們。即便是我等資深與熟練的寫作者，一旦失去敬畏，生命在小說中延續(xù)的過程就會事實終止。我很慶幸，曾經(jīng)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寫開頭，不惜先后廢棄足以構成一部時下熱門的所謂小長篇的近二十萬字。這種潛意識表達，足以證實我對小說高原的深深敬畏。

長篇小說神韻必須是優(yōu)雅的。長篇小說風骨必須是高貴的。

在寫作這部小說的早期和中期，我用的是另一個名字：《雪杭》。它來自那年冬天，在杭州遇上的一場大雪?！笆ァ钡母拍蠲魑?，曾經(jīng)有過多次，突然中斷正在進行的寫作，怔怔地為自己創(chuàng)造出“雪杭”這個詞而不知所措。我很偏愛它，卻不曉得是否真的合適。隨著書寫的進展，女兒也出生了。在她長成一副小女生的模樣后，我們將她送到東湖邊的一所芭蕾舞學校進行訓練，真實想法是希望糾正女兒那長得不甚理想的腿型。女兒的芭蕾舞教師名叫奧麗加，是俄羅斯圣彼得堡芭蕾舞團的演員，因意外受傷才轉而從教。學芭蕾舞的女兒不夠天鵝的分，只能稱作“咪咪鵝”。每逢上課，奧麗加總是提前來到練功房，以一系列的獨舞作為熱身。那種驚人的優(yōu)雅，不用說當家長的成年人，就連三五歲的“咪咪鵝”們也會情不自禁地站在門外，不敢有任何多余的聲音或動作，唯恐有不當打擾。練習課結束，奧麗加同她一群“咪咪鵝”互致告別禮，當家長的便會帶著孩子離開。很久之后，我們才在無意之中發(fā)現(xiàn)，與孩子們別過的奧麗加，收拾起自己的舞蹈服，在胸前劃一個十字后，必定會回到練功房正中央，行一個深深的謝幕禮。最是在那些人去練功房空，只有奧麗加獨自一人的時刻，這種充滿感恩的謝幕，哪怕已經(jīng)重復過一百次，仍舊百倍地讓人震撼不已。曾經(jīng)在閱讀中見到類似的文學描寫，在親眼目睹這一幕之后，才算真的明白，這些決非只是對藝術的由衷熱愛，而是往心靈深處引領的一種圣潔。那一瞬間，我突然想到，自己正在書寫的這座小鎮(zhèn)也應該冠名：圣天門口。

優(yōu)雅是一種圣，高貴是一種圣，尊嚴也是一種圣。一個圣字，解開我心中郁積八百年的情結。對圣的發(fā)現(xiàn)，不只讓這部小說撥云見日，更是使其挺起人在歷史中的風骨，哪怕是馬鷂子這一類的命運，也不再被歷史拋棄。身為書寫者，如果沒有小說中日益彰顯的優(yōu)雅、高貴與尊嚴時刻相伴，信息時代的六年沉默，就會形同六年苦役。年復一年不與外界接觸的寫作，因為有了圣，才不枯燥，才有寫小說二十幾年來，最為光彩幸福的體驗。很佩服你一下子就從洋洋百萬言中，抓住馬鷂子的“輕輕一死”。也很奇怪，每當多數(shù)人集中挑剔小說中的某些地方，總是你在沒有半點溝通的前提下，道出我之所以如此書寫的真相。那個馬鷂子前半生是何等威風，如何讓他死去是一個很困擾的問題。一開始寫成這個樣子，沒有一點刻意，本想先這樣交待過去，留待后來再作修改。想不到這就是他的命運，后來幾次嘗試都失敗了，再多的文字，也比不上這“輕輕一死”。我把這一點當成馬鷂子個人命運中的優(yōu)雅與高貴，一個人生前做不到的，用最后的死亡來實現(xiàn)了。

如果不是輕輕一死，難保馬鷂子不會重蹈舊時文學怪圈，繼續(xù)在反面人物形象的認識中無法自拔。有了這最后的優(yōu)雅與高貴，先前的馬鷂子，便羽化登仙一般輕輕地化去，連同所有的仇恨，豪杰一生竟然比不過那陣短短的清風，換來些永久的感化。一般人都會將俄羅斯女孩比喻成美麗的白天鵝。教芭蕾舞的奧麗加，在空無一人的練功房中行一鞠深情的謝幕禮后的離去，被我在心里與馬鷂子的輕輕一死混為一團。那些同樣漸行漸遠的身影，留給我們的是毫無二致的一串串比飛翔的天鵝還要感傷的夢想。

還有一種優(yōu)雅。童年時期為我留下許多終身無法釋懷的記憶，其中又以“地主婆”為最深刻。在我心里還來不及建立優(yōu)雅與高貴的概念的時期，這些被孩子們稱之為“地主婆”的女人，政治地位已經(jīng)低得不能再低了，就連呀呀學舌的乳牙小兒也敢跟在身后，一聲聲地叫罵。奇怪的是，只要地主婆們一回頭，孩子們就會望風而逃?！暗刂髌拧眰兪裁磩幼饕膊蛔觯退汩_口，也只能輕輕地說：你們這些細伢兒!當年不懂心中膽怯從何而來，是因為年紀太小。大了之后，多數(shù)時候記不起來，偶然記起來了，心里怦然一動，多年來的生活匆匆也沒想到需要細細思量。假如沒有這長達六年的書寫，這種對自己的靈魂必不可少的梳理，不曉得又會延緩到何時。雪家女人形象來自我太太僅存的那張外婆照片。往深處追究，外婆身著旗袍的照片是一扇門，居住在門后的，正是那些童年中活生生的“地主婆”。那個時代的“地主婆”，家境破敗到極點，全家老少聚在一起，也見不到一件完好的衣服。在鄉(xiāng)村，穿破衣服的人很多?！暗刂髌拧钡膮^(qū)別在于，她會將衣服上大大小小的窟窿補得整整齊齊、錯落有致，男人也好，女人也罷，眼睛有多干凈，臉上就會洗得有多干凈。優(yōu)雅與高貴是人世間無法剝奪的精神資源。擁有這種資源就等于擁有巨大的魅力，舊時代的那些孩子，怎么會在“地主婆”面前膽怯哩，是突然出現(xiàn)的這種魅力，讓他們因不知為何物而驚慌失措。對小說的審美表面上存在著千差萬別，能否嘗試和鑒識這種讓無知者手忙腳亂頭皮發(fā)麻的優(yōu)雅與高貴，是最為需要和不可或缺的核心。小說的興起，一定是此兩者天衣無縫地結合到書寫者的筆下。小說的衰落，也一定是此兩者在書寫者心里率先淪陷和淪喪。

寫小說時，我有一道心理防線，從不肯接受以北京俚語為主要因素的各種粗鄙的流行用語。無論它如何甚囂塵上地表達出人與人之間的強烈親近感和時髦相。我還會喋喋不休地詰問，作為政治和文化中心的首都之城，不去升華既有的民間人文精髓本來就是大錯，那些在此基礎上變本加厲制造文化垃圾的行為，就應該挨天堂里老祖宗的鞭撻了。不記得是誰寫的，只記得那本書名《被委以重任的方言》。就算是望文生義吧，起碼對這句話我是深有同感。有人評價說，我在《圣天門口》啟用了大量的方言土語。其實不然，常用的方言詞匯也就二十來個：汰衣服／掇東西／嘯水／聞風／打野／落雨／落雪／往日／昨日／今日／明日／后日／嘎白／曉得／吊詭／嗍幾口，如此等等。這些較為典型的鄂東方言，與當下常用的同義語對比，明顯具備高出一籌的優(yōu)雅。這種特質猶如定海神針，一旦出現(xiàn)，就會讓人覺得無所不在。仰仗民間人文底蘊的長篇小說，不可以視流行俗語為至寶。

在我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威風凜凜》的開頭，講過這樣一個故事：牧師和修女在路上走著，天上掉下一滴鳥糞，正好落在牧師的頭上。牧師罵了一句：他媽的!一旁的修女于是提醒，這樣粗俗，上帝會發(fā)怒的!一會兒，又有飛鳥將一滴鳥糞撒在牧師頭上。牧師忍不住又罵了一句。修女當然又要提醒。等到第三只鳥飛來，第三次重復先前的那些時，天上突然響起一聲驚雷。修女應聲倒在地上。牧師正在發(fā)愣，忽然聽到空中傳來上帝的聲音：他媽的，打錯了!故事講的正是小說的處境，是像修女那樣優(yōu)雅地死去?還是像牧師那樣粗鄙地活著?有人擔心，我是不擔心的。想想上帝最后說的那句話，這世界有許多貌似不可逆轉的事情，其實是一場錯誤。不要以為上帝每天都犯錯誤，也不要以為上帝真的能夠寬容普天之下的一切過失。上帝說過粗話罵過人，不等于上帝已下定決心將這些作為自己的家常便飯。如果就此將上帝曾經(jīng)在粗俗面前附和過的言說作為新的圣經(jīng)，靈魂的世界就得崩潰。上帝的粗俗，是心里有數(shù)的粗俗。一滴唾沫，哪怕它來自上帝的舌尖，也還是一滴唾沫，不能當成是普降天下的甘霖。怦然倒地的修女，正如那些深藏于民間的珠璣般的方言。在現(xiàn)代信息狂潮肆無忌憚地泛濫之際，那些曾經(jīng)不被注意的方言，反而顯著地提高了自身的重要性。綿綿不絕的方言是一種經(jīng)典。稍加整理，就能透出神采飛揚的韻律。又因為基因遺傳及文化熏陶等要素，精彩方言和方言精華，會使我們隨著潛意識沉入博大的民間敘事和深遠的人文理想中。

我在電腦里保存著你于1月16日十五點三十三分的來信：“上海話里有句話叫‘彈眼落睛’，普通話大概叫‘目瞪口呆’，這兩個詞大約形容這個雙休日我看你作品的感受?，F(xiàn)在才看到三百頁?！边@些文字帶給我竊喜，真正的情緒應該是欣慰。三月初，《圣天門口》被評為第二屆中國小說學會獎，本屆范圍的這三年，能從《受活》、《水乳大地》、《人面桃花》、《秦腔》、《平原》等眾多佳作中脫穎而出成為唯一的幸運者，最強烈的感覺也是欣慰。

去年12月13日，相關單位在和敬府賓館召開《圣天門口》學術研討會，研討會結束離京的那天晚上，我給陳建功和劉顧等發(fā)短信，提及一段舊事。當年路遙去世時，湖北本地的一批年輕作家正在一個叫咸寧的地方開筆會，當有人傷感地想到，下一個將被寫死的作家是誰，在場的人無一例外地指著我。我對他們提及這些的本意是，自己在都市里隱身六年，寫了這樣一部不合潮流的小說，能夠出版就該謝天謝地，我的心愿已了，任何評說都是此身之外的東西。

時下的中國小說，被時世逼到不得做出抉擇岔路口上。這些年，小說的傳統(tǒng)因素，被各種各樣的行為反動掉了。盡管傳統(tǒng)的為政治服務論還有相當市場，想要回歸從前的大張旗鼓卻是癡人說夢。政治因素變得越來越不明朗，多數(shù)時候，只能以暗地里搞小動作的“匿名者”面目出現(xiàn)。真正值得深思的反而是受到國際化潮流驅動，將勃勃雄心掛在世界文學的巔峰上，并試圖搭乘直升飛機，直達珠穆朗瑪?shù)牡谌_階。如此超級快速地登上地球第三極頂，也是一種文學的存在。只可惜這樣登頂算不得登山。當我們將長篇小說看作是一座大山時，唯有真誠地從山腳下開始，并且每走一步都是向著巔峰，哪怕終止處是在半山腰，也能營造出獨具風格的個人高峰。我深信，長篇小說并不在乎有新艷資源被發(fā)明，老練和持重對其生命力的延續(xù)更為緊要。同樣，小說資源亦是無法掠奪和占有的，只要創(chuàng)造手法得當，那些貌似的貧瘠和古老，其中藝術原素量，不經(jīng)意間就能達到震撼心靈程度。在現(xiàn)代主義的世界性話語倍受寵愛的當下，深藏在民間的陳年芝麻舊時事，反而會被映襯得分外輝煌。

長篇小說有著明顯的生命體征。正如真正的登山者，每一點每一滴的超越，都會產(chǎn)生動物年歲植物年輪那樣的生長印痕。有人在讀過你的文字后，曾經(jīng)說，你非常尊重我。這話聽起來很有分量。人性中最基本的特質，正面的和負面的，莫不是與尊重相關。有了尊重才會有仁愛慈善，沒有了尊重才會有仇恨兇殘。對生命的尊重正在于認識到它是“輕輕的”，當我明白長篇小說是有生命的文體時，用“輕輕的”方式處理敘述過程中的重大關鍵，便契合了人生的優(yōu)雅與高貴。

沒有任何例外，在百萬言中包容的每個人物的每一言行，都曾讓我在寫作過程中的突然停頓中發(fā)現(xiàn)，這些其實都是我自己夢想著希望去做的。十年前，周介入先生曾挑選你來為我的小說寫評論，從而讓你我有緣相識。周先生那時提出一個概念：大善。相比稍后提出來的“現(xiàn)實主義沖擊波”，“大善”對于文學的意義更加意味深長。以我與周先生單獨接觸中留下的印象來看，周先生對于“現(xiàn)實主義沖擊波”的提出是猶豫不決的，原因在于他十分討厭X X等人的寫作，很長時間堅持不肯在《上海文學》上發(fā)表他的小說。周先生辭世那年五月，《上海文學》舉辦了一次現(xiàn)實主義文學討論會。到上海后，我去醫(yī)院探望，周先生悄悄地說，不讓X X參加會議是他的意見。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周先生對這個時期文學現(xiàn)象的最后定義，正如他自己所倡導的是一種“大善”。不曉得周先生有否對你提及這些?周先生的去遠，讓我的身份變得既是被告，又是原告，并且還是雙方的證人。很希望周先生也曾在你面前提及一二，那樣我在文學史的這段中的角色就會清晰一些，也會輕松一些。還有，周先生身體康健的那些年，多次對我說到“人文關懷”的提出。

上個世紀的最后兩年，我一直在問，周先生身邊青年才俊比比皆是，為何要唯一對自己說這些?在那些還沒讀清楚文本就匆忙展開的猛烈批評面前，不少人將自身的寫作轉變成功利驅使的捷徑而有所投靠。在我這里，當時還是賭氣，歇下中短篇小說不寫，為著他人能夠在“現(xiàn)實主義沖擊波”中忘卻我。那時的放棄算不上是氣定神閑，我只是將它當成修養(yǎng)自身的目標或者方式。曾經(jīng)有過一段時間，我自問問天，如我這樣沒有家傳書香，也遲遲地人到中年才接觸與紅色革命文學徹底不一樣的其他文學，是在沒有答案的地方自尋煩惱。如今你能重新喜歡我的寫作，讓我可以將其證明為，我具備了在沒有答案處找到答案的能力。文學上的追究，是個人藝術天分從實到虛，再到實的不斷轉換。從《圣天門口》倒推回去，與當年的“現(xiàn)實主義沖擊波”聯(lián)系起來思考，應該便能發(fā)現(xiàn)周先生等人提出的真正道義。也希望當年周先生私下對我說了許多，正是看出我具有能在未來修煉出一部《圣天門口》的能力。

從收到你的信就開始回復，到今日止，差幾天正好一個月。其間有些其他事情耽誤，主要原因是身體不適，不得不住進醫(yī)院接受檢查。沒想到差點弄出大事來。血檢結果，有一項極為重要的指標超過正常值，如果這種標記再有其他佐證，也就意味著一種絕癥。在進一步檢查的十來天里，我獨自一人到東湖邊散步排遣心中郁悶，并趁機放縱一下男人的眼淚。除了擔心女兒只有六歲不到，想得最多的是，難道對老朋友說過的，會一語成讖嗎?那些天，上醫(yī)院打完點滴后，便逃也似地回到家里打開電腦，如寫遺書一樣，反反復復地在鍵盤上敲出一些文字用作回信。謝天謝地，進一步的磁共振、彩超等排除性檢查，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異常。我還有機會再寫越來越讓我心愛的長篇小說。這場虛驚讓我再次體會到生命是那樣的輕輕，如果不能多一些對優(yōu)雅與高貴的體驗，人生這部長篇小說是會書寫得淡而無味的。武漢昨天熱得出奇，達到八十三年來同期從未有過的攝氏三十二度。我回黃岡老家為爺爺奶奶掃墓，在我屈膝跪拜時，忽然察覺到過去在眼里不過是一抔黃土的墳丘，分明是有生命的。只不過它們已悠然站在人生的另一種境界上。這會兒窗外刮起大風，鳥巢里的小斑鳩的羽毛被吹皺得像只刺猬，本地驟然降溫了。如此朝晴暮雨唐突暴戾，表明老天爺?shù)男膽B(tài)不適合于長篇小說寫作。

謹祝春安!

劉醒龍

2006年4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