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章笙元騎著自行車回家,想著自己要去的新崗位,心里一撞一撞的,嘴里還哼著過門曲,難得這么興致勃勃。
去冬一個晚上,老編輯徐傳階專門來到有線臺悄悄關照他:“小章,你要把你妻子看好了!”他一驚,問:“怎么回事?”老徐道:“你現(xiàn)在就打個電話回去,看看你家小肖在不在家?!闭麦显筒倨鹱郎系碾娫挀芰思依锏奶柎a,果然鈴響了十幾下,沒人接。他不死心,又撥了兩回,還是如此。他的心便一下抽緊了,臉色有點難看?!八チ讼阏猎罚覀兛h城的中南海。她夜夜去那里,你還蒙在鼓里!”徐傳階說。
這一晚章笙元上班丟魂落魄一般,11點鐘把隔夜新聞當作當日新聞播出,犯了一個大錯誤。幸虧是深夜,看本縣新聞的人少,第二天也沒人舉報,他才躲過一劫。
有線電視臺是縣城最好的事業(yè)單位,章笙元從外邊闖蕩幾年回來,好不容易才考進來,卻被安排當夜班編輯。妻子肖慧嘉對他的不滿,也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兩人就像太陽和月亮,一個升起一個落下,總也趕不到一塊,一晃三年,章笙元對妻子竟有些陌生了。
章笙元早就想改變這個局面,可惜沒找到機會。直到年初縣委宣傳部搞干部體制改革,對外公開招聘人才,他才覺得機會來了。他找到宣傳部副部長兼新聞廣播局局長伍詩中,委婉地問了一句:“我記得理論科長是譚浩杰,他怎么就調走了?”
伍詩中笑笑:“這家伙太驕傲,憑著在省報理論版發(fā)過幾篇文章,連常委魏部長都不放在眼里。魏部長一生氣,把他放下鄉(xiāng)了。你想報哪個職位?”
章笙元略有些慌張:“這個……我還沒有想好?!?/p>
“要考就考理論科長!我伍詩中手下出來的人,到什么地方當過孬種?”伍詩中一錘定音,“不過,會有一個人來跟你競聘理論科長,你要作好思想準備。”
奇怪的是,整個考試過程中,伍部長說的那個對手,卻始終沒有出現(xiàn)。
2
一個半月后,章笙元終于進了宣傳部。
上班第一天,副科長蘇永勤讓他坐在自己對面,還給了他一疊《簡報》和《理論動態(tài)》,說,小章,你先熟悉一下科里的情況,慢慢進入角色……章笙元隱約覺得不對勁。一連半個月,科長的職位沒人提起,他很苦悶。
好在小家庭里的事情,總算有了好轉的跡象。他跟妻子肖慧嘉同出同進、同床共寢,夫妻生活有了巨大轉機,有一回肖慧嘉甚至興奮地流著淚用拳頭捶他。
然而意外的是,有一天中午章笙元回家取傘,卻還是看見,肖慧嘉依然一個人偷偷去了香樟苑。
理論科里排著四張桌子,人卻只有三個。章笙元、副科長蘇永勤,還有女科員喬寄虹。蘇永勤是縣中調來的,50出頭了。章笙元看著他的斑白頭發(fā),心里涌起一個想法:自己要被任命當了理論科長,讓蘇永勤當副手,那怎么好意思,又怎么開展工作……
一天,蘇永勤壓低聲音,偷偷對章笙元說:“我估計,你這個理論科長的位子有點懸??荚囍?,組織部來人打招呼說,理論科長的職位,不一定作為招聘目標?!?/p>
章笙元漲滿了的心勁,一下子跌落下去,心里大罵。他憋了一肚子火,苦笑一聲:“其實我到宣傳部只是為了改善工作環(huán)境,具體安排什么職務,我不上心。您當了那么多年副科長,這次還不為您撥正一下?”
蘇永勤吸了一口氣:“老實講,這個科長我想當?!?/p>
過了不久,女科員喬寄虹把一大疊信件交給章笙元,說:“這是有線臺的人送來的。你的信真多!”
在這個機關大院,喬寄虹是一個出眾的女子。章笙元望了她一眼,說:“都是文學期刊寄來的。”
喬寄虹笑了:“看不出你還是文學青年!我也是,今后你要多教教我哦?!?/p>
3
兩人說得正起勁,常委部長魏御國一腳踏了進來。喬寄虹笑意燦爛:“魏大人!魏大人來視察了!”
魏御國哈哈大笑:“你這個小喬!”
副科長蘇永勤不知從什么地方走了出來,對魏御國介紹說:“這是新考進來的小章,還不到40歲?!?/p>
魏御國拍拍章笙元的肩膀:“理論嘛,就應該是年輕的,勇敢的,充滿了活力和智慧的;當然,它也應當是忠誠的。”
蘇永勤忽然大聲說:“魏部長這幾句話講得多好!”他翻開筆記本,“很有深度,我的體會,這里每一句話都可以形成一篇文章?!?/p>
魏御國突然說:“在這里,我先跟你們通個氣:理論科最近要任命一位新的科長,他是一個年輕人……”
章笙元的胸口猛地一緊,心里說:來了!有戲了!
魏御國繼續(xù)說:“這就是李子棟同志!”
章笙元像跌入萬丈深淵,一道銳利的痛劃過心口。他抬頭一看,蘇永勤的臉龐也在瞬間被扭曲,填滿了怨怒與憤懣。
一陣沉默。
“小章呢?小章有什么看法?可以暢所欲言嘛!”魏御國說。
章笙元想,我的想法?我的想法可以公開嗎?他舌跟軟乎乎的:“我剛到宣傳部,什么也不懂。我愿在部長的領導下,在李科長、蘇老師和喬老師的帶領和幫助下,早點進入角色?!?/p>
魏部長沒作聲,喬寄虹卻抿嘴笑了起來。
4
魏部長走后,天色已晚。蘇永勤說:“今晚都別走,跟我一道上得意樓。我請客!”
三人要了一個臨街的包房坐下。蘇永勤點了兩瓶白酒:“今天非把這兩瓶干完不可!”章笙元覺得問題有點嚴重,不由得朝喬寄虹那里看了一眼。喬寄虹見此情形,借故到衛(wèi)生間整理整理。
“今天就舍命陪君子!”章笙元仰脖干了一杯,這時他的手機響了起來。他漫不經心地打開,卻頓時吃驚得捂住嘴巴——
“小章:我是喬寄虹。老蘇每喝必醉,犯不著和他拼酒。散席后我還有事找你?!?/p>
章笙元撒開思緒,一時心猿意馬,嘴上卻掩飾說:“我老婆發(fā)來的?!?/p>
幾杯酒下肚,蘇永勤的臉色便泛起了豬肝色。他瞇起眼看章笙元:“小章,你回到家里,老婆對你一定還有其他要求吧?”章笙元和他干了一杯:“哈哈,蘇老師是過來人,我有什么可以瞞得過您?”
這時,章笙元覺得桌下有人在踩他的腳,他知道是喬寄虹,心里便噗噗跳著。他在桌下脫了鞋,把幾個腳趾輕輕放在喬寄虹腳上。
小喬這時臉龐飛起一片緋紅。就在章笙元惴惴不安的時候,喬寄虹卻把她另一只腳壓了上來。章笙元膽子也大了,一下子捉住喬寄虹的手指……
“魏部長不夠意思??!”蘇永勤醉意朦朧,“當初縣委書記讓他到縣中要我,他對我允諾,再干上幾年,你擔任副科長;再下一步,正科長也是你的……前途無量?。】扇缃裎叶寄赀^半百了。不是我挑撥離間,這次小章你,也是一個犧牲品!”
原來,這位李子棟是前任縣委書記的舅子。這幾年在商場折騰夠了,就讓他姐夫在大院里給他安排一個位子。蘇永勤長嘆了一口氣,就像一砣爛泥似的軟倒在桌下,哭啊笑啊,反復唱那首“東風吹,戰(zhàn)鼓擂,現(xiàn)在世界上究竟誰怕誰”。
5
章笙元、喬寄虹把蘇永勤架住了往家送,他們原想送佛上西天,把好事做到底,不承想遭了蘇永勤老婆一頓臭罵:“你們把這樣一具死尸背回來,叫我怎么收拾???你們這些殺千刀的!”
章笙元、喬寄虹奪路而逃,出了樓,兩人放聲大笑。
經過香樟苑時,喬寄虹說:“我家到了?!?章笙元不無驚異。喬寄虹一只手搭在章笙元握自行車把的右手上,說:“上去坐坐吧,我一個人?!?/p>
一股溫暖的閨房之氣撲鼻而來。喬寄虹伸手把他拉進屋,隨手關上房門。她也不開燈,就在黑暗中牽引著章笙元,就著窗口透進來的微弱夜光,張臂抱住了他:“我早就知道你寫了許多文章。我有一個剪報本,有幾頁是專門搜集你文章的?!闭麦显犃撕芨袆?,在黑暗中看著喬寄虹閃閃發(fā)亮的眼睛,身上的血液更熱了……
翌晨上班,章笙元一踏進辦公室,就看見喬寄虹在伏案工作。他猶豫了一下,不知該怎么面對。她卻很大度地對他笑笑,招呼一聲“你早”,似乎昨夜的事根本沒有發(fā)生過。
這時,魏部長又來了,身后還跟著一個年輕人,西裝革履,一副文雅書生的樣子,原來這就是李子棟。
6
過了二月,縣里的大會就多起來。
最要緊的是全縣黨代會,一開就是三天。黨代會上,縣委書記和縣長都要講話,尤其以書記講話最為矚目,這些活自然落到了宣傳部,縣里幾位領導的批示就放在理論科長李子棟的桌上。
可李子棟自上任以后,除了第一天在辦公室發(fā)了半天呆之外,再沒有在辦公室坐穩(wěn)過一小時以上。他每天早晨一到,泡下一杯茶之后,便出門消失在大院之外。
在沒有科長的日子里,章笙元、喬寄虹倒也痛快。上班時分,他們間或瞅個空子,丟個眼色,一先一后到喬寄虹家里私會,他們拉了窗簾,顛倒無度,不去細說。
時間越來越緊迫,這一天,魏部長來理論科催稿子,不見李子棟的影子,臉頓時黑了。他大喝一聲:“你們馬上給我去把李子棟叫來!”
蘇永勤看了魏部長一眼,顯示出難得的沉著,對喬寄虹、章笙元說:“我來研究批示,你們去找人。”
喬寄虹給章笙元遞了個眼色,兩人就在縣城大街上轉了一圈,又跑到香樟苑里去了。
7
章笙元自認識了喬寄虹,對妻子的態(tài)度也放松了,凡事不再勉強,只聽她自便,倒是對喬寄虹想得周全。兩人都不在乎將來如何,只享用眼前快樂,少年一般貪婪。
時鐘敲了11下,喬寄虹稍整了一下衣容,起身準備回辦公室。兩人一開門,卻不由得魂飛魄散:門外走廊上站著一個男人,竟是理論科長李子棟。
章笙元臉色先變了,結結巴巴地說:“李科長……你……”
喬寄虹一怔,卻很燦爛地笑著:“李科長,您在這里。魏部長派我們出來四處找您呢?!?/p>
李子棟有些緊張:“怎么找到這里來了?”一時間,他竟手足無措。
正在此刻,202室的門被打開,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從房里走出來,章笙元一看差點叫出聲來:這女人正是自己的妻子肖慧嘉。
一瞬間,章笙元什么都明白了。這么長時間,妻子一次次來香樟苑,原來這里還有一個窩、一個男人!
李子棟慌忙介紹:“這是……我的……一個同學,我們難得見面,在一道見面坐坐?!?/p>
三人都緊著臉,只有喬寄虹一個人咯咯笑了起來。她大聲對肖慧嘉說:“啊呀,經??吹侥恪€不知道你就是李科長的同學?!?/p>
回到理論科,李子棟把魏部長搪塞過去,在幾位領導的批示上引出一條長線,也批道:“請永勤同志起草書記講話稿,請寄虹同志起草縣長講話稿,兩天內完成。”
蘇永勤一看,氣不打一處來。他打開筆記本,對李子棟說:“我看您這批示不合適。起碼您要給我們出思路?!?/p>
李子棟沉著臉一言不發(fā)。兩位科長對峙了足有一刻鐘,最后李子棟拂袖而去。
8
章笙元決心和妻子好好談談。兩人能過的話,就過下去;不能過,就考慮分手。
回到家已是天黑,他推開房門,卻見人去房空。他無力地靠窗坐下,卻發(fā)現(xiàn)肖慧嘉給他留了一封信:我跟他已有三年多的來往,但我沒有想到敗露得這么快。他有6套房子,是我理想中的男人,有錢,有地位,有風度,還有后臺。他已經答應娶我,你會找到比我好得多的女人……
章笙元反思:自己何嘗不是一個第三者?他的目光一次又一次撫摸信紙,哀怨、后悔、痛惜、無奈……他嗚嗚大哭。
隔一日,蘇永勤溜到招待所寫稿子。喬寄虹將身子一扭,臉上擠出苦相,緊著嗓子對章笙元說:“我求你一件事了,你要答應??h長的講話稿,你幫我寫?!?/p>
章笙元原以為喬寄虹準又是找他到她家幽會,不料她會把這個挑子撂在自己身上,遂笑笑:“你的事就是我的事?!眴碳暮巛p松地笑了,悄悄捏了章笙元的手指。
黨代會開幕的日子逼近了,蘇永勤日夜寫稿,竟然把老婆帶在身邊,吃住在招待所;章笙元每寫一個章節(jié),都要到喬寄虹家里叫幾聲苦,跟她纏綿一番。
尾聲
稿子寫得氣勢非凡,會議開得很成功。李子棟一高興,獎勵蘇永勤、喬寄虹各2000元。他還推出一條新舉措:誰寫重頭文章,誰就有獎金;誰的文章得到書記部長表揚,誰就有獎金;誰的文章上了中央和省級媒體,誰就有獎金。
臘月二十六晚上,李子棟在得意樓主辦慶功宴,他說:“我不懂理論,也不會寫文章,甚至連電腦都不會,但這并不影響我領導的理論科成為全省機關的一個標桿!明年的撰稿獎勵,每篇3000元!”大家一陣歡呼。
這晚,蘇永勤又醉得像一口爛麻袋似的,這一回他的老婆卻沒有罵章笙元和喬寄虹,因為喬寄虹把蘇永勤的獎金塞到她手里。
可惜李子棟雄心勃勃的計劃很快就流產了。過年后不久,縣委下文:任命李子棟為宣傳部副部長,分管理論和新聞工作。蘇永勤請求他兌現(xiàn)承諾,李子棟卻說:“當了副部長,各方面都要擺平,難啊。”
蘇永勤雖有遺憾,但還是滿意的:半月后他被任命為理論科長。喬寄虹接著被任命為理論科副科長。只有章笙元依然空空如也。
但章笙元也并非一無所獲。五一勞動節(jié)前,肖慧嘉跟他一起去民政局辦了離婚手續(xù),他獲得了自由。
(選自《現(xiàn)代小說》2006增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