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娟20歲那年死了。已經70歲的徐炳福還在為秀娟遷骨。直至葬到“龍地”并確信秀娟的靈魂升上了天堂為止。這是一個讀來讓人感動和感嘆的故事。小說講述一個以埋死人為生的棺材佬的平凡卻又傳奇的一生。同時。也見證了一個民族的命運。
一
粵人稱仵工為棺材佬。棺材福原名叫徐炳福,但自從他扛棺材謀生之后,沒人叫喚他徐炳福,好像這人壓根兒沒名沒姓的。棺材福從小叫大頭福,他從娘肚子里出來那陣就頭大如鼓。他出生時就古怪,兩條腿扎堆似的先出來,接生婆說這就好辦了,最怕一條腿先出來然后身子卡死在那地方。他上身跟著雙腿泥鰍般滑溜出來,但讓接生婆始料不及的是,他的頭卻卡在那地方死活不肯出來。接生婆用盡十八般武藝也沒能將他弄出來,母親下身已是血流成河,先是閹豬般嚎叫,漸漸一聲弱過一聲,最后連呻吟聲也沒有了。幾個時辰過后,接生婆終于將他硬拽出來,接生婆望著他血葫蘆似的頭顱驚呼:從未見過這樣的大頭仔!大頭福是出來了,但血流成河的母親卻成了干枯的河床,油枯燈滅咽下最后一口氣。
大頭福是吃百家奶長大的。他所在的徐村是云開大山的一個大村,村大成圩,方圓十里都有人趁圩。父親是豆腐佬,每天磨幾升黃豆做成豆腐,擔到圩里賣。擔子一頭放豆腐,另一頭放著未滿月的大頭福。每每有剛生仔不久的小媳婦前來買豆腐,父親不收錢,只要求她們撩起上衣,掏出白花花的乳房,讓睡在籮筐里的大頭??裎魂嚒T缒陠势薜母赣H沒有急于續(xù)弦,一門心思耕田致富,從豆腐檔做起,十數(shù)年間便擁有了二三十畝良田。家大業(yè)大的父親這才有了重新娶妻的心思,卻沒想到死期已至。
大頭福16歲那年,遇上土改運動。土改工作隊有條不成文的規(guī)定,不管你土地多少,也不管你雇工多少,只要你也參與勞作,便帶有自食其力的成分,至多算個富農。偏偏大頭福父親早年半夜磨豆腐,上午賣豆腐,下午荷鋤下田,勞作過度弄傷了腰。后來只好雇工數(shù)人,自己在一旁指指點點。土改一來他便被劃為地主。當時對偽政權人員和地主的處置,由鄉(xiāng)農會和駐鄉(xiāng)土改工作隊成立的法庭自行宣判執(zhí)行,再報送縣里。徐村法庭當場宣判偽鄉(xiāng)長偽保長和三戶地主死刑,拉出村外打靶。大頭福父親當過兩年保長。地主兼保長,雙重死罪。為了節(jié)省子彈,在打靶前最后一場批斗大會上,偽鄉(xiāng)長數(shù)人便被憤怒的山民活活打死。大頭福父親死得最慘,給一位野豬般粗蠻的村民一扁擔打爆頭顱。該村民外號叫牛精佬,牛高馬大不算,脾氣猛過炮竹的火索,一點就著。牛精佬一根胳膊還粗過別人一條腿,在村中擺擂臺掰手腕那陣,往往讓對手“搭橋”。所謂搭橋,即是用另外一只手的手指搭在所掰手腕上一起發(fā)力。經常是對手加搭兩根手指,也掰不贏牛精佬,可見他膂力過人。大頭福父親撞在牛精佬扁擔之下,不一命歸天才怪。最幸運的是大頭福隔壁的一戶人家,田地三四十畝,還開磚窯,只緣節(jié)省幾個工錢,加上自己有氣有力,不時客串雇工角色。土改中此人被劃為富農,白撿了一條命回來。
大頭福父親死前聲嘶力竭地喊叫:“我是‘白皮紅心’的保長!我掩護過粵桂邊縱隊的同志!李縣長就在我家里住過半個月,不信你們去問李縣長!”他這話早前也說過,但沒人相信,當他亂扯西游,照殺不誤。他死后,鄉(xiāng)法庭將死刑執(zhí)行名單抄送縣法院,兼任縣法院院長的李副縣長看后連連嘆息:“先斬后奏,枉殺好人,連我這個副縣長也沒法子救他一命?!?/p>
16歲之前的大頭福,是掉下米缸的老鼠不愁餓。一夜之間,他成了落魄鳳凰任人捋毛。他被攆出兩進式的磚瓦大屋,四戶住茅寮的貧雇農歡天喜地搬了進去,他住回其中一間茅寮。對他來說,住茅寮還是住磚瓦屋已經不要緊,要緊的是如何一日三餐填飽肚子。農會對地主子女也不是斬光殺絕,而是劃給大頭福一畝山地,讓他自生自滅。大頭福從未涉足農田,手無擒雞力,春種秋收更是一竅不通。他從小在村里讀私塾,土改這年正在縣立中學讀書。天無絕人之路,大頭福跑到圩里飯館撿人家剩飯剩萊吃。當然,中學生的他還要面子,他沒有在村圩當乞丐,而是每天走二三十里山路,到鎮(zhèn)上討飯吃去了。不久,他的地主仔身份在鎮(zhèn)里暴露,成了過街老鼠人人喊打。于是他走上更遠的山路,轉到另外一個鎮(zhèn)里當乞丐。因為路途遙遠,他不能每晚都回徐村那間茅寮睡覺,便在鎮(zhèn)里某個角落蜷曲著身子睡上一晚。他十天八日才回徐村換洗衣服,盡管他在外面蓬頭垢面,但回到徐村那陣卻臉上清清爽爽。因為途中他先在山溪沖洗身子,再將衫褲洗得干干凈凈。攤在巖石上曬干。在等待衫褲晾干的過程中,他赤條條地坐著發(fā)呆,想起自己死去的父母,常常鼻翼發(fā)酸想哭。淚珠在眼睫上打滾,他強忍著就是不讓它往下掉,漸漸給山風吹干。他知道只要淚珠溢出眼眶,他忍不住就會跟著大哭一場。他不想哭,因為自從目睹父親慘死之后,他的心腸就硬過雷公屎了(山民將隕石稱為雷公屎)。黃昏時分,他穿著半濕不干的衫褲進村。盡管他有難,倒霉過一只跌下糞槽的雞,但他從未忘記自己的中學生身份,他曾經是一個整潔文雅的讀書郎。自從到縣城讀中學后,他就有了潔癖,嫌千人抓萬人捏的錢幣污糟,每當父親給他生活費那陣,他用一張草紙包扎好,并且小心翼翼地避免碰到紙幣。父親啐他:真是一樣米吃出百種人,世界上什么佬都有!
這陣子徐村人也不知大頭福在外面撈什么世界,看樣子一日三餐不成問題。農會起了疑心,便派人跟蹤他出外,才知道他當了乞丐,旋即將他扭送回原籍勞動改造。但大頭福吃定了乞丐這碗飯,一不留神就往外逃。屢逃屢抓,最后連抓他的民兵也失去了耐心,踢他屁股刮他耳光。這天,已任徐村民兵連長的牛精佬,揪住大頭福衣襟,一連抽他幾個耳光。他眼前直冒金星,痛得尿濕了褲子。牛精佬的巴掌厚過砧板,出手不知輕重,大頭福當場腫了半邊臉。牛精佬攥著拳頭在大頭福眼前搖晃,警告他如果再給抓住,照抽不誤!大頭福卻暗下決心非逃不可,這次要逃得遠遠,起碼也要逃到他曾經上學的縣城去。次日上午,他逃出徐村,爬上一座山岡后,已經餓得頭暈眼花,身體軟綿綿地癱在地上。
這時候,身后有人發(fā)話了:“大頭仔……”
大頭福扭頭一看,不遠處的墳地上蹲著棺材佬徐三公,正騰云駕霧般抽著水煙筒。徐三公跟大頭福阿爺同一輩分,六十多歲了。他朝大頭福發(fā)話:“你還想出外討飯吃呀?”大頭福堅決地點點頭,唔了一聲。徐三公搖搖頭:“你逃多遠都沒用,外面都是貧雇農的世界,牛精佬他們還會抓你回來?!?/p>
大頭福告訴徐三公:“我不出外面討飯吃會餓死。我不會種田,村農會分給我的那塊地,還硬過雷公屎?!?/p>
徐三公:“活人哪能給尿憋死。你跟著我,我保你餓不死?!?/p>
大頭福驚叫起來:“我跟你當棺材佬?”
徐三公不以為然地瞥他一眼:“棺材佬很差嗎?起碼一日三餐有著落,有魚有肉有燒酒喝?!?/p>
大頭福衣袖里伸出細細的手腕:“我力氣小,扛不起棺材?!?/p>
徐三公瞅著大頭福黃豆芽一般的身材,說:“眼下還用不著你干粗重活,你就跟在我屁股后頭‘撿金’就行了?!?/p>
大頭福明白“撿金”是怎么一回事,登時嚇得小臉煞白。在云開大山,人死后隨便找塊山地埋下。三年過后才隆重地遷骨,開棺將尸骨撿進瓦甕。瓦甕叫‘金斗’,尸骨叫“金”,所以遷骨也叫“撿金”。都說人要活兩輩子的,生前一輩,死后一輩,遷骨只為選擇一塊龍氣聚合的墳地,這樣在天之靈才能進天堂。于是后人三年一趟,不停 一地給死去的親人擇地遷骨。好在云開大山 件方圓百里,成千上萬座山頭任人折騰,只要后人有孝心,花上數(shù)十年時間,不愁先人找不到安身立命的好地。這里的棺材佬也就一年四季忙碌過開春牛。遷骨那陣備有“三畜”祭拜,完事后遷骨的人家將三畜分一份給棺材佬,徐三公他們也就隔三岔五打牙祭。所以他敢夸下海口,讓大頭福有魚有肉有燒酒喝。大頭福不傻,知道徐三公這碗飯不是那么好吃的。以前他跟族人參加過幾次遷骨活動,頭次看到墓穴里翻起來發(fā)毛發(fā)綠的尸骨,嚇得半夜發(fā)“野哭”,以后就離遷骨現(xiàn)場遠遠的。
遷骨無數(shù)的徐三公已是半個仙人,洞悉大頭福心里想法,抽著水煙筒吐出一口煙霧,循循善誘他:“大頭福,你是讀爆書膽之人,你好好想一想,到底是面對死人骨頭可怕,還是一日三餐無著落餓得像發(fā)頭暈雞仔可怕?或者讓牛精佬的鐵砂掌抽來抽去,整張臉腫成豬頭讓人害怕?”
大頭福想想也是,如此這般不斷地外逃,不斷地給抓回來,不斷地挨打也不是辦法。一想起牛精佬的鐵砂掌,他就膽戰(zhàn)心驚,魂飛魄散,這陣子臉上還隱隱作痛。這樣一掂量,死人骨頭也不是那么可怕的事情了。于是他肌腸轆轆的肚子,也像徐三公抽的水煙筒那樣咕碌咕碌地響了起來。徐三公是人精,看得清楚大頭福肚底幾條蛔蟲,便端著放有幾塊肥豬肉的他還沒吃完的半碗飯走過來。大頭福只一手接過,另一只手便抓著豬肉往嘴里塞,他實在餓壞了。徐三公菩薩心腸似的說:“你知不知道?好多人想跟我吃這碗飯呢。我是看在同村同宗的份上,也看在你死鬼父親面上,才收你為徒?!?/p>
接下來的事情便順理成章。幾天后,大頭福便跟徐三公遷骨去了。他挑著籮擔,一頭放著瓦甕,一頭放著三畜和紙錢。盡管擔子不算重,但因為肩頭單薄,他一邊肩高一邊肩低地挑著,走在連綿的峰巒之上。藍色的天幕襯托出他黃豆芽一般的身子剪影。
遷骨那陣,一看見發(fā)毛發(fā)綠的尸骨,大頭福便嘔吐了。他蹲在墳場旁邊嘔得一塌糊涂,連黃膽汁也吐了出來。徐三公走過來拍拍他背脊,讓他好受一點,然后說道:“你吐過一回,以后就沒事了?!?/p>
從這天開始,大頭福改叫棺材福了。
二
如果不是大難當頭,大頭福不會變成棺材福,秀娟也就成為他的女人了。
秀娟是村花,靚到濕水棉花不到你彈。最早看見她的接生婆大為驚嘆:好靚一團肉呀,將來還不知道靚到什么地步呢。
早年,秀娟父親給大頭福家里當雇工。雇主待他不?。汗椭鞴凸げ环诛堊莱燥垼r忙季節(jié)菜式是河魚,豆腐、肥豬肉,湯水也不缺。秀娟父親一來心存感激,二來也想巴結主人,便在一次飯后提出,讓秀娟將來做徐家媳婦。大頭福父親看得出小秀娟將來肯定靚女一個,知道一代好媳婦,三代好子孫,便笑納雇工一片好心了。秀娟小大頭福一歲,因為父親在徐家打工,她從小在徐家大院進進出出慣了,跟大頭福青梅竹馬。大頭福小小年紀便知道秀娟將來是他女人,懂得呵護備至。秀娟因為家窮,進不了村中私塾。大頭福便帶她來到村外河灘上,折根樹枝當筆,在細白的沙子上手把手教她寫字。秀娟好聰慧,學會幾個生字后,便現(xiàn)炒現(xiàn)賣反過來考老師。她的纖指在他背脊上寫字,問他這是什么字?大頭福故意裝胡涂猜不著,猜來猜去只為了讓她在他背脊上畫來畫去好愜意呀。在他童年記記里,這是最美好的一幕:他坐在河灘里,她趴在他身后,在他背脊上畫宇讓他猜想,河灘上響著稚嫩的童聲:“什么字呀?”他舒心地雙眼微閉,醉得他差點忘了爸媽姓什么。
大頭福到縣城讀中學后,便有了大人的心思。一次臨近放暑假,他攥著這個學期省吃儉用剩下來的幾個錢,逛了一趟玉器店。信宜盛產南玉,號稱南國玉都。他買了個翡翠綠的圓心玉墜,回到村后塞到她手心。她松開手掌一看,登時臉上飛起一片紅暈。玉器是貴重東西,15歲的少女懂得這是定情信物。她好喜歡,跑回家里翻出一截紅麻繩拴上,當天就戴到胸口上了。
盡管大頭福頭重腳輕,像根豆芽菜整天晃來晃去,秀娟就是喜歡大頭福,但不是貪圖他家境殷實。因為她美貌如花香飄四季,方圓十里的大戶人家也托媒人上門提親。她是喜歡他讀爆書膽,是村里唯一上縣城讀中學的讀書郎。大頭福父親早就把秀娟當兒媳看待,逢人便夸:看著秀娟就覺得養(yǎng)眼,吃飯不用挾菜都香啦。
土改一來,天地翻轉,讀書郎從信宜縣城被急急召回,卻目睹了父親慘死,次日又被攆出兩進式磚瓦大屋。搬進徐家大屋的四戶貧雇農人家當中,就有秀娟家。掃地出門的大頭福在大院里遇見隨父母搬東西進來的秀娟,兩人相視無言。她臉上好憂郁,沒有一點搬新家的喜悅。事情也就這么湊巧,大頭福被安置在秀娟家。秀娟家的房子是泥坯壘就,茅草屋頂。次日一早,秀娟找他來了,但他就是竹門緊閉,任憑她叫喚就是不開門。他是雞吃螢火蟲心知肚明,他的世界不再陽光明媚,正籠罩著一片愁云慘霧。男歡女愛對他來說曾是舉手可觸,眼下卻遙不可及。這陣子他肌腸轆轆,正在為生計發(fā)愁呢。
說要放棄卻不容易,秀娟的靚影在大頭福心里就像嫩瓜打上烙印,一輩子也抹不掉了。鎮(zhèn)上辦起學校,秀娟讀書去了,星期六下午從十里之外回來。大頭福便守在山口上,躲在茅草叢中,只為了遠遠望一眼她的背影。他的視線隨著她身影而挪動,腳下也跟著前行。這天黃昏,她和幾個同村同學走回來,他遠遠陪著她身影走了好遠。轉過一個路口可以望見徐村了,同行的數(shù)人當中卻不見了她蹤影。跟在后面的他不由駐足,在空曠的山口發(fā)呆。低頭耷腦的他重新抬眼時,卻看見秀娟變魔術般出現(xiàn)在他面前。她雙手背在身后,笑吟吟地“喂”了一聲,這讓他手足無措。
她笑笑嘻嘻地問:“你跟著我呀?”
大頭福矢口否認:“沒呀!”
她笑著癟癟鼻翼:“早就知道你跟我了?!?/p>
大頭福好像偷窺給人揪住似的,表情很不自在。秀娟卻說:“我知道你想看我,所以就讓你看?!边@話很中聽,大頭?;谢秀便钡模孟裼只氐搅送盏目鞓窌r光,但旋即像夢中搖醒一般回到現(xiàn)實世界,不禁愁上眉梢。秀娟也收斂起笑意問他:“你為何當了棺材佬?”大頭福眼神遲滯,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秀娟正容說道:“炳福,我不在乎你地主仔,地主仔也是人,但我在乎你當棺材佬!棺材佬半人半鬼l我從小就害怕死人,天一黑就怕撞見鬼。你怎么能去做棺材佬呀?”
臉色沉悶抑郁的大頭福嘶聲叫道:“我不做棺材佬會活活餓死呀!”
16歲的秀娟說話已是大人口吻:“反正,我不會跟一個棺材佬在一起的。”
“我現(xiàn)在這個衰樣子,人見人厭,還有誰愿意跟我一起呀。”他苦著臉說。
“那你整天跟在我后面干什么?”她生氣了。
大頭??嘀樥f:“整天接觸那些尸骨,好惡心呀。我只有在遠遠望著你那陣子,心里才會清爽起來。我知道這輩子不可能跟你在一起了,但遠遠望你還是可以的吧?這樣我已經好滿足了。”
多么深摯的刻骨相思呀,秀娟的眼光一下子柔軟下來,輕聲說道:“我也不明白世道為何會變成這樣,盡管我父親翻身做主人,盡管我住進了磚瓦大屋,但我心里一點也不快樂。因為你不快樂,你在受難。我還想跟你好,但我也知道這好難好難。”
大頭福聲音沙?。骸拔沂堑刂髯校闶秦氜r妹,背對背一個向北一個向南,怎么會走在一起呢?”
秀娟怔怔地看著他囁嚅:“山坑水即使不同水路,但兜兜轉轉總能流到一起的?!?/p>
他搖搖頭:“不可能,我不敢想。你父親不會同意,農會更加不會同意。如果我硬跟你好,他們會打死我!”
她瞥他一下:“你就這么怕打嗎?”
他的臉明顯地哆嗦一下:“你沒有挨過打,不知道拳頭巴掌落在身上的疼痛。我之所以今日當棺材佬,一來是餓得受不了,二來實在是給牛精佬他們打怕了?!彼谎埸S昏的天空,“天快黑了,你回家吧。秀娟,今天你能陪我說上一陣子話,我心里好受多了。謝謝你?!?/p>
秀娟對直望著他眼睛:“炳福,不要當棺材佬了,這陣回來種田還來得及。我不嫌棄你,最多我上山采一把艾葉和柚子葉煮水給你浸手,浸去你手上沾著的死人氣味?!?/p>
大頭??嘈Γ骸拔揖褪侵苌斫~水也沒用。你不會跟我的,我也不想害你?!?/p>
秀娟知道說什么也沒用了,臨別之際,她眼光里充滿了憂傷,走近他眼圈紅紅地說:“炳福,我抱你一下?!痹人胝姹幌拢斠暰€落在他那雙手上,瞅著污黑的指甲縫,不禁打個寒噤。她趕緊繞過去,從他背后抱他一下,隨即疾步離開,頭也不回地沖下山岡,向村里走去。
大頭福背對著離去的她。過了一陣,估計她應該走進村里了,才回過頭來。山道上再無他人,黃昏的天空,灰暗慘淡,灰色的云凝固成一團團濃痰。有只鷹在他頭頂不停盤旋,就像頭上凝固著~團烏云。腳下的峽谷升騰起山嵐,如同一面灰網罩住了四圍,置身其中的他再也掙扎不開似的。層巒疊嶂銜接著云朵,幾乎擠滿了天空,讓人深感山一般的沉重和壓抑。深秋,云開大山的夜晚是寒冷的。他打個寒噤,感到了從未有過的孤苦無助,不覺悲從中來,哭了。
大頭福大放悲聲。長著豆芽菜身材的他,卻是一個倔強的少年。目睹父親慘死他沒哭,這陣子卻哭得失色斷氣。剛才,盡管他動作僵硬地站著,卻感覺到少女的身段多么柔軟。她的心就貼著他背脊怦怦跳著,他甚至聞到她身上的體香。這輩子再也不會有如此美妙的時刻了,他只能用一場慟哭來埋葬愛情。
三
數(shù)年過去。這天一早,棺材福和徐三公上山給一口墳墓遷骨。棺材福已二十出頭,盡管還是豆芽菜身材,走起路來搖搖晃晃,但這些年掄鋤揮鏟扛棺木,使他肩膀磨出老繭,胳膊也有了一縷肌肉。他二十歲那年,年事已高的徐三公見他早就出徒,便讓出棺材佬的頭位,情愿當他的下手。天剛剛亮,棺材福挑擔走在前面。一頭籮筐放著“金斗”瓦甕,另一頭籮筐裝著祭拜用的”三畜”,籮筐貼著避邪的紅紙。徐三公肩上的擔子輕多了,籮筐里放著香燭冥幣彩紙。墳主那家人只派出死者的長子。一行人當中還有本村的風水佬。眾人上山后,最忙碌的是風水佬了。他架起圭表測著日影,過了一陣,根據(jù)日影的長度他大叫一聲:“時辰到!”
棺材福揮鋤掘著墓身拱起的土堆。他用的鋤頭好長,鋤柄卻好短,便于在墓穴下面揮舞。對他來講,沒有什么再比起墳輕松了,因為墳身都是些松土,幾鋤下去便軟過豆腐。好快他就挖到了棺材板。可以看出這戶人家手頭好緊,當初選的棺木不抵幾個錢,棺材面的蓋板太薄已經給壓斷兩截。他躬身掀起斷截的蓋板,扔向地上,一股悶臭直沖他鼻窿。但他已經聞慣尸骨味道,根本不當一回事。他鞋也不穿一雙,光著腳板踩在棺材里面,先將死佬長長的徑骨撿起來扔上去??磥磉@墳山還不差,死佬的骨頭還沾有一層薄薄的皮肉,在早上剛升起來的陽光下,可以看清楚骨頭上面殘留著暗紅的血色。他雙手捧著頭殼骨,拋西瓜一樣拋上地面。他用鋤翻著棺材里面的泥土,將最后一條肋骨撿起來。工多手熟,死人身上有多少塊骨頭,對他來說就像光頭佬頭上有幾條毛一般清楚。他躬在墓穴里拾骨,從頭到尾顯得好輕松好從容。
棺材福從墓穴爬上來,見徐三公已將散落一地的尸骨撿起來放進瓦甕里,然后雙手在松軟的泥土里插插,算是將手上黏糊糊的東西擦干凈了。棺材福比徐三公講究一點,倒提水煙筒流出一注水洗手,洗不干凈總比不洗好。接下來要將金斗扛到新墳地準備下葬,棺材福遞給死者長子一塊刀片。長子按規(guī)矩扎破手指,滴幾滴血在父親尸骨里。棺材福這才將金斗蓋上。
徐三公蹲著抽水煙筒,棺材福收拾工具準備下山,轉至風水佬選好的地方安放金斗。只見對面山頭呼嘯走過數(shù)十村民,個個荷斧扛鋸直上大霧嶺主峰。棺材福知道這幫佬去砍伐原始森林。大霧嶺是云開大山的一條山脈,號稱粵西最高的山頭,山頂終日云霧繚繞,所以取名大霧嶺。徐三公愜意地閉著眼抽水煙筒,卻看得清楚那幫佬的所作所為,噴出一口煙后,嘆道:“作孽呀,可惜了大霧嶺的杉木。”
眼下山里山外“大躍進”,徐村也是男女老少大煉鋼鐵,一下子聳立起幾十座小高爐。煉鋼需用炭火,于是房前屋后的酸枝木、桂木、黑格相思、黃檀,白椿、黃樟被斬得七七八八,這才有了村民攀上大霧嶺斬杉樹的一幕。大頭福眼里充滿了迷惘,讓他困惑不解的是另外一件事,他問半仙徐三公:“全村人吃公社飯?zhí)?,個個放松褲頭帶猛吃,公社糧倉真有這么多谷米任吃嗎?”他心里還有話沒有說出來:如果有飯任吃,我何必當又臟又累的棺材佬混飯吃,這陣洗手不干恐怕還來得及。徐三公沒好氣地回答:“你沒聽說畝產十萬斤谷的神話嗎?畝產十萬,當然可以放松褲頭帶猛吃啦!”大頭福不得其解,又問風水佬:“我總覺得這里面荒唐,你是風水佬,世間百事無所不曉,你認為畝產十萬斤谷有道理嗎?”
風水佬訕訕答道:“我看得清楚上下幾千年風水,卻看不明白這幾年的世界。”
徐三公遞過一句:“我看有人中邪了,小心樂極生悲。”
四
徐三公真是半仙,竟然不幸而言中。
吃豬紅屙黑屎——眼見功,沒多久,寅吃卯糧的村民發(fā)現(xiàn)糧倉空了,公共飯?zhí)靡蝗杖陀蓛娠堃恢嘧兂蓛芍嘁伙垼芸煊肿兂梢蝗杖?,而且還是粥水。接下來的半年里,村民只能吃雜糧喝粥水,久違了魚肉。屋漏偏逢連夜雨。次年,云開大山和全國一樣遇上百年大旱。天災人禍,終于釀成一連三年的災難。由于田里旱得沒有收成,糧食來源斷了,公共食堂作鳥獸散,村民自尋生路去了。一場饑荒席卷山里山外,谷米貴過金,野菜、野果,甚至農作物的秸稈和樹葉都拿來填肚子。旱了大半年后,當春天降臨云開大山之際,原野上仍然一片光禿禿,不見禾苗青草,滿眼是枯死的樹枝干。因為曠年饑餓,好多村民息了浮腫病,餓死人已不會引起驚慌詫異。所謂餓死人,是因餓而病,病而身亡。更慘的是這年開春,一場傷寒肆虐云開大山,徐村一下子倒下了一片老人小孩。村里讓棺材福帶人趕緊收尸。
自從徐三公退下來后,頭徒棺材福便成了方圓十里的棺材頭,外村有一幫棺材佬跟棺材福找飯吃。他一聲命下,登時來了一幫棺材佬。村里也知道收十幾條尸上山埋葬有多辛苦,便煮了一鑊米糠粥,再加一樽燒酒,好好執(zhí)行棺材佬。飯做力酒做膽棺材福帶人將十幾口墓穴挖好。趕制的十幾副棺材早已送到徐村生產大隊部。村里不讓白晝出殮,要棺材佬摸黑上山。是夜,四人一組抬著棺木便出發(fā)了。剛好這晚是農歷初幾,一點月光都沒有,曠野黑過鑊底,這就苦了棺材佬。災年棺材佬餓嗉,力氣自然遜色不少,盡管棺材福讓風水佬挑了云開大山最矮的一座山頭,但因為山坡陡峭,棺材佬叫苦連天。村里為了節(jié)省棺材錢,購買的是松木棺材。棺材鋪選用剛砍伐不久的松樹,木頭的水分還濕漉漉的,比起一般的杉木棺材重多了。棺材佬一邊爬山,一邊罵大煉鋼鐵將大霧嶺的杉樹斬光了,這陣棺材都是松木做的。棺材佬氣不順,埋怨人工太少。扛棺上山那陣,打后陣的兩人最受力。棺材福在后頭正扛得氣喘吁吁,一條圓木扁擔將肩膊壓成了駱駝峰,咬牙咧齒地用力。見眾人都沖他發(fā)火,他火冒三丈:“你們以為我愿意找癩渣來抓?講好白天扛棺材上山,突然改口叫我們當夜摸,我有屁辦法!”有人責怪他為何不趁勢提出加人工?他又罵開了:“你們以為死人錢好賺呀?誰嫌錢少,這陣可以臨陣退縮!”有人嘀咕:棺材抬上山,哪有不埋的道理?盡管罵罵咧咧的,總算將棺木抬到山頂。
棺材福勞碌了兩天,盡管辛苦到死,但饑荒年代有粥吃有酒喝,幾次脹得放松褲頭帶,真是開心死了。他收工后,跳到山塘里浸了半天,將身上的汗臭和泥垢沖洗得一干二凈,還用竹簽挑干凈指甲縫黑過墨魚膽的污垢。有人站在塘基上面沖他揚手,他趕緊穿好衫褲走上去一問,又有工開了。
棺材福隨來人回村,越走雙腳越沉重,原來他走進了原先自家大院,走進了他住過的臥室。讓他五雷轟頂?shù)氖?,秀娟死?
昨晚秀娟得了急癥,天亮便閉了眼。父親放手到她鼻窿旁邊,也不見一絲氣息出來,知她早就斷了氣,趕快跑到鄰村去請來巫醫(yī)。巫醫(yī)掀開蓋著死尸的被單,看了一眼后講:“人頭瘟收她去地府嫁人,她死了還要在家里找個小妹墊底,出嫁地府那陣當陪嫁姨?!彼娦憔旮改竾樀昧駸o主,隨口又講:“先將她放出外面的柴房里面,趕快叫棺材福過來收尸,分分鐘耽誤不得,遲了屋里頭還要死人!”秀娟父親痛失大女雖然悲傷,但為了不讓人頭瘟再禍及家人,這陣不能按規(guī)矩將死人放在廳堂里“做齋”,趕快抬出去才好。棺材福聞訊趕來后。秀娟父親讓他背死尸到外面的柴房里換衣。因為秀娟是發(fā)人頭瘟死的,怕棺材福不肯背她,她父親講明多算人工。本來她母親要親自為女兒擦身換衫的,但這陣人頭瘟實在猖獗,不敢再近她身,便又要棺材福代勞,棺材福一概答應,但自始至終臉色凝重,一聲不吭。
秀娟父親嘆道:“我知道你對我們家有怨氣,如果不是天地翻轉,她早就嫁你生仔生女一大串了。這陣她已經死了,你恨她也沒用。”
對靠背死人、扛死人,埋死人為生的棺材福來講,秀娟父母的要求小菜—碟,讓他心里難受的是,他面對的死者卻是差粒米成為他媳婦的秀娟。這幾年來他不想見到她,但同屬一村難免會撞見。她總是眼定定望著他,他卻頭—低匆匆走過,背脊上卻一陣灼燙,那是幾年前那個黃昏她摟抱他那陣所留下來的余溫。他把對秀娟的那份感情埋棺一樣深埋心底。這陣面對她父親,他沒有流露出絲毫真情實感,只是冷冷地說:“這個世界錢做事,我陰間掙錢陽間花,幫一個死妹仔換衫換褲算什么?有錢我可以幫鬼換衫換褲!”
盡管棺材福收尸入棺無數(shù),但從未為死人換過衫褲,當他在柴房里脫掉秀娟衫褲后,不禁兩眼凸凸,洞開的嘴巴可以橫塞個鴨蛋進去。秀娟的靚樣子他不是不知道,但她不穿衫褲的身子才是靚到家了。即使這陣子她已經死去,周身皮膚還是又嫩又白,兩個奶子又大又脹,估計用大海碗都蓋不住。他忽然兩眼睜得大大,驚訝地不停眨眼。
讓他雙眼睜得燈籠大的緣由,并不是海碗也蓋不住的雙乳,而是雙乳間掛著的翡翠綠圓心玉墜!她始終將那顆圓心玉墜佩戴在胸口,說明她沒有忘記他,一直將他惦掛在心里。他內心震撼不已,忽然涌起擁抱這具女尸的念頭。他探手上前,卻只是抓了抓那顆玉墜,但手指不由得碰到了她圓鼓鼓的乳房。他喘著大氣,不停地吞著口水。下身竟好比筍尖破土而出,二個勁地拱起來。他周身好燥火,不禁瞥了門口一眼,看清楚柴門關得密實,便不管三七二十一用手抓捏了一下她的奶。盡管只是匆匆一捏,卻過足了手癮。但讓他有點納悶的是,死尸都是凍凍的,但剛才他的手感并不凍。他還想抓捏兩下,但外面響起秀娟父催他快一點的焦急嗓音,他只好快手快腳將事情辦完。他跑到外村叫來幾個棺材佬,當天下午將秀娟葬在離村不遠的小山上。
五
當晚,棺材福早早躺在床上。一連勞碌幾天,他實在累壞了,按平日早就一覺睡到天光光。偏偏今晚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就是睡不著,好似喝了幾碗蛇酒一樣周身血燥。他眼前老是晃動著秀娟那雙用海碗也蓋不住的乳房。周身燥熱難耐的他,索性不睡了,起身后神差鬼使地一路上了村外那座山岡。他來到秀娟的墳地,卻聽到墳身下面?zhèn)鞒鑫媒幸粯虞p的呻吟聲。他先是頭皮發(fā)麻心驚驚,旋即定下神來,拍拍胸膛自我壯膽:怕什么鬼?白天那陣她周身肉還靚過阿嬌,不信這么快就變成丑鬼一個!都講棺材佬膽生毛,跟鬼混在一堆,連鬼都怕他三分。這陣棺材福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蹲下來,用手創(chuàng)開這堆松土。好在饑荒年代棺材佬力氣打了折扣,墓穴挖得深不過四尺。他只用了半個時辰便將棺材蓋打開,黑黝黝的棺材里面有一雙眼珠泛光,發(fā)出好輕微的聲音:“救……命……”他蹲在棺材邊,夠膽放手到她鼻窿邊,果然有氣出入。他心中有了底,知她當時并沒有死斷氣,只不過是閉氣,過了時辰便返魂了。以前也聽徐三公講過這回事,沒想到今日自已竟撞上了。他俯身將周身軟綿綿的她從棺材里抱起來,背回家里。
棺材福煮了一鑊姜粥,喂秀娟吃了兩碗。秀娟虛弱地半躺半坐著接受他喂粥,摯情的眼光自始至終沒離開他臉上。吃飽兩碗粥,她終于有力氣說話了:“以前我埋怨你扛棺材,今日好在你當了棺材佬,我才能夠咸魚翻身?!肮撞母膹N房燒了一盆熱水端進來,讓她洗洗身子,將他一套衫褲給她更換。秀娟勸住欲出去的他:“外面好凍,你不要出去。”棺材福背對她坐著。她將晦氣的壽衣脫下來,用力甩到墻角落,然后坐在矮凳上洗干凈身子。隨著她一聲可以啦,棺材福轉身過來,只見換上衫褲的她登時靚過七彩花開。
秀娟抄了板凳坐在棺材福對面,聽他講起今日發(fā)生的事情。她聽后嘆息不已,溫聲細氣地講:“福哥,你是我救命恩人。反正我周身你都看過了,我就跟你過。你不會嫌棄我是睡過棺材板的人吧?”
棺材福登時回話:“只有你嫌我,輪不到我棺材福嫌你!” 秀娟感嘆:“原本我就應該是你媳婦。屬于你的東西,誰也拿不走,這就叫做命!”她臉紅紅的,不無羞澀地說,“命中注定我要嫁給你,今晚我們就同房吧?!背赃^姜粥后,她身上熱氣騰騰,臉蛋紅紅的像搽了胭脂,真是靚過阿嬌。棺材??粗睦锇W癢的。
夜深了,他抱著她上床。那真是神仙過的一夜,高興到蒙的他說,白天在她家柴房看過她不穿衫褲的樣子,還偷偷摸了一下她奶子。她嬌嗔道:“你好壞呀,趁我睡著摸我!”
他憨笑著說:“我傻人傻福,雨打棗樹撿來吃。”
她雙指刮著腮幫羞他:“羞死人了?!彼p膝并列跪在床板上,笑吟吟地說:“好吧,白天你偷偷摸摸看我肯定不過癮,這陣我要讓你不慌不忙看個夠。”她解開紐扣,然后抬起胳膊將衫抖落下來?;椟S的煤油燈下,她的胸脯比豆腐還自還嫩,雙乳高高地挺起,兩粒乳尖宛如熟透了的山稔果。他俯身親著她乳房,那兩粒莓紅的山稔果他吃了半個時辰還沒吃完,仍然嘖嘖有味地親個不停。這讓他想起小孩子那陣吃過的一種叫做神秘果的野欖,果味好甜,吃后再吃其他東西都是甜的。這陣他分明是滿嘴留香。終于,男歡女愛不可抑制地發(fā)生了。他撥開她大腿根那片野香茅葉后,直直地進入她身體……完事后,激動不已的她將他一只手抓在手里,細細地撫摩著。她抻直他手指在她掌心里。棺材佬的手幾乎沒有干凈過,總帶著洗不掉的一層泥色,指甲縫殘留著污垢。她摩挲著他五指,最后還不嫌他手指污糟,從拇指開始逐一親吻著他手指。這表明她一點也不在乎他是棺材佬了,這個舉動比說上一籮筐情情愛愛的話還管用。他感動得眼淚流了出來。
下半夜了。夜間山風很大,吹拂著外面的竹叢發(fā)出陣陣聲浪。山風從茅屋的縫隙吹進來,沙沙響著。偶爾響起幾聲狗吠,驚破山村靜夜。棺材福睡不著,天快亮時煤油燈芯忽閃著快要滅了,他近在咫寸地端詳著她的睡態(tài):她的臉墊著他并不厚實的胸膛睡得好香,嘴角微微向上挑起,即使在睡覺中也是微笑著的,二十出頭的她還像個小女孩一樣天真無邪。他甚至看到她臉蛋上一層細細的汗毛,就像沒人觸摸過的山梨的絨毛一樣。他想不管日子多么艱難,也不管這輩子要吃多少苦,只要有她睡在他身邊,他就快樂無邊,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天亮后,憋了一夜尿的秀娟急急出去,蹲在糞槽撒了一泡尿,揪著褲頭趕緊往回跑。盡管她只是打個白鴿轉,但還是讓路人看見了。她回去告訴棺材福:“大事不好,有人看見我了!”棺材福沒有驚慌失措,語氣平和地說:”我們躲得一夜,躲不了一生一世。該發(fā)生的事情總要發(fā)生的?!毙憔陥远ǖ鼗卮穑骸氨?,我今生今世跟定你!”棺材福寬慰地說:“有你這句話,我什么都不怕了?!?/p>
沒過多久,民兵連長牛精佬聞訊后帶著武裝民兵排趕到,荷槍實彈將棺材福的茅屋團團圍住。秀娟父親隨后趕至。牛精佬沖屋里喊話:“里面的人給我拖尸出來!”
屋里并沒有亂成一團,棺材福和秀娟相互一視,然后手拖手地走了出去。只見十幾支步槍正對著他們,黑洞洞的槍口挺嚇人。
牛精佬厲聲問秀娟:“快說,你是人還是鬼?”
秀娟反問:“是人怎樣,是鬼又怎樣?”
牛精佬喝道:“是人講人話,是鬼講鬼話!你先跟自己父親講清楚?!?/p>
秀娟父親滿頭霧水似的弄不明白:“阿女呀,你不是死了埋了嗎?怎么又從地底下爬出來?”
秀娟回答:“我只不過閉氣了一陣,沒有死成,是炳福將我從地底救了出來。”
牛精佬跨步上前,不由分說揪著秀娟衣襟,將她掀到父親面前:“快領她回家,剩下來的事我們處理!”他沖棺材福連連冷笑,“棺材福,今天你是蛇過刺籬,不死也要脫層皮!”沖手下作個手勢,民兵們登時朝棺材福圍涌上去。牛精佬先出手,一拳便將棺材福揍得搖搖晃晃,接著眾人拳頭腳板齊下。瘦過草蜢的棺材福哪里受得了,肋骨斷裂,的巨痛讓他殺豬般嚎叫起來:“救命呀——你們打死我了!”眾人沒有收手的意思,將棺材福當成了拳頭墊,要他非死即殘。
目睹如此悲慘的場景,秀娟臉上卻浮現(xiàn)出一縷讓人捉摸不住的奇怪笑容。棺材福被擊倒在地的一瞬間,眼光透過施暴者腿隙看見了秀娟。只有他讀懂了她臉上奇異的笑,那是一種凄美絕望的慘笑。秀娟被父親拖著回去,她不斷地回頭撒目,絕望地沖棺材福喊道:“炳福,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棺材?;杷乐奥牭搅诉@話。
是夜,秀娟投水身亡。
棺材福在潮濕的地上躺了半天。夜幕降臨遮人眼目后,才有鄰居攙扶他進屋。他在屋里躺了整整一個月。他給打成廢人一個,周身肋骨幾乎全斷了。牛精佬拳頭打爆石頭,出手五拳打斷棺材福五條肋骨。其他人出腳踩斷了兩條肋骨。那段時間村里沒人敢照顧地主仔,好在方圓十里的棺材佬隔天過來看望棺材頭,煮米糠粥喂他。年過八旬的徐三公行動不便,讓棺材佬采來中草藥給棺材福敷骨傷,還煮田七湯灌他祛除體內淤血。盡管棺材福瘦筋筋的,但就像山上的牛根草好韌,竟然沒有死成。一個月后,他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在他躺床的一個月里,他不斷地問前來探病的棺材佬,秀娟如何了?但沒人敢告訴他秀娟身亡的消息。如今見他可以站起來了,知道再也不能瞞他,便吞吞吐吐將事情講清楚。他一聽便如雷轟頂,重新躺倒在床,死人一樣一動不動,連眼睛也不睜開了。整整三天他滴水不沾,粒米不進。他一心求死!棺材佬慌了,趕緊找徐三公去,說棺材福鐵了心要隨秀娟而去,怎么勸他也沒用,看來他今次是咸魚死定了。徐三公聽后卻說:“他死不了。他是我頭徒,我不能讓他死,你們一幫佬還要跟他找飯吃呢?!毙烊澳曛酗L后走不了路,便坐在籮筐里,讓手下抬棺似的抬到棺材福的茅屋,進門就叫“炳福”。三天不沾粥水,棺材福雙眼塌得用筷子也摳不出來。他眼睫毛閃了閃,看樣子知道徐三公來了,但就是不想睜眼看這個世界,分明是連師傅也不想理了,一門心思想死。
徐三公卻坐在棺材福身邊,貼著他耳朵說:“炳福呀,你想過沒有。你死了,三年后誰去給秀娟遷骨?你不給她‘撿金’,她升不了天國。你想讓她在地獄里繼續(xù)受苦受難呀?”
徐三公這番話靈過仙丹,棺材福登時睜開眼睛,眼定定地看著徐三公。他說肚子好餓想喝粥。他不想死了。
六
三年過去了。三年間,徐村人沒見棺材福開口說話。有人說,牛精佬將棺材福打啞了。
這天,棺材福來找秀娟父親,站在門檻上張嘴就說:“該給秀娟‘撿金’了?!边@是三年來他跟徐村人說的第一句話。鄰居聽后奔走相告:棺材福沒啞!
秀娟父親二話沒說,掏出幾塊錢讓棺材福去買“金斗”。棺材福來到鎮(zhèn)上的棺材鋪,將幾十只瓦甕翻看一遍。瓦甕雙嘴雙蓋。甕嘴好闊,因為要放得下頭顱骨。他撫著甕蓋是否平整,蓋在甕嘴上是否嚴絲合縫,屆時埋在地下要嚴防草根瘋長進甕內。瓦甕有大有小,有高有低,他知道秀娟腿長,瓦甕必須夠高,才能放得下她脛骨。他在棺材鋪待了半晌,終于挑中一只瓦釉锃亮的瓦甕。這瓦甕幾十斤重,他扛著回去。在回徐村的十幾里山路上,他歇了幾回。牛精佬那幫人差點打殘廢了他,時至今日他還恢復不過來,干粗重工那陣肋骨就隱隱作疼。路邊有條溪流,他將瓦甕泡在溪水里洗灌一番。這瓦甕將是秀娟長住的地方,洗得干干凈凈才行。盡管村里的井水清凈,但還是比不上這山溪水纖塵不染。洗完瓦甕后,他坐在巖石上歇著。面前的潭水如同一面鏡子,他不由得躬身照了一下,自言自語:這是我嗎?一張臉瘦過鹽,才三十歲就頭發(fā)灰白,做人好凄涼呀!
遷骨前一天,棺材福領著一位手下,跟著風水佬一早來到葬骨之地。棺材福根據(jù)風水佬意見鋤開墳頭位置,平整墳地。接下來風水佬立向。墳地的立向最為關鍵風水佬先用枝丫拉線校直,一橫一豎,“十”字中間才放羅盤。枝丫拉線與羅盤外圍分針的紅點必須重疊,差一點都不行,因為這意味著完全不同的風水。風水佬眼中的好墳地即龍地,山高龍氣潛行,山矮龍氣浮現(xiàn)。所以葬骨是高山深埋,平地淺埋。淺埋三尺之下即可,深埋十尺八尺都有。眼前這山不高,棺材福挖穴五尺便收工了。
次日,天還黑麻麻,棺材福帶著手下,跟著秀娟父親還有風水佬,一行四人摸黑上了山。秀娟第二次安葬還葬在原來那塊墳地,就用原先的墳穴,也沒有再挖深。
風水佬說稍等一下才到時辰,棺材福蹲在墳地上發(fā)愣。盡管秀娟死后三年才能遷骨,但三年來他已經無數(shù)次到過這里。當初他因為想念她不時前來墳地坐坐。清明節(jié)過后雨季接踵而至,雨水將掃墓那陣圈起的防水墻沖走,漫過墳地。他搬來土坯壘上。春雨過后野草在墳地上瘋長,他時不時荷鋤鏟草。他從當初的十天半月前來一趟,發(fā)展到后來的隔天一趟,是因為一件事困擾著他。云開大山爬行著好多“穿山甲”,這穿山甲也叫棺材老鼠。因為它們喜歡鉆進地下棺材狂吸里面的白蟻。他當棺材佬十年八年了,早就知道棺材老鼠這么一回事,但一直沒將這事放在心里。但因為這是秀娟的墳墓,他不得不打醒十二分精神。他知道穿山甲好犀利,除了堅硬的巖石,它可以隨心所欲地穿山入地,多硬的土層都擋它不住。他曾經以為穿山甲是用尖利的頭去鉆地的,后來有次他扛棺上山,停在路邊歇息那陣,旁邊灌木叢躥出一只穿山甲,飛快地跑了幾十米,一頭鉆進一口墳地里。他抄起鋤頭跟上去挖,想把它掏出來,但就是跟不上它鉆地的速度。他探頭去看,發(fā)現(xiàn)原來它不是用頭鉆地,而是用身上的盔甲陀螺似的迅猛旋轉下去。因為害怕穿山甲鉆破秀娟的棺材驚擾她,他時常巡看墳地,不知是因為他勤于巡看,還是地下有靈,反正三年來穿山甲沒有光臨。
時辰到后,棺材福讓手下挖墳開棺。因為埋得淺,半個鐘不到便挖到棺材板了。平常都是手下開棺撿拾尸骨扔上來,棺材福蹲在上面將骨頭一塊塊放進瓦甕里。但這陣他卻讓手下上來,他蹬著瓦甕下去。
天色大亮,墓穴里光線充沛。棺材福俯視著棺中的秀娟。她的肉身已不存在,只剩下一副骨骸。到底是美人坯子,骨骸像石膏打就似的,一點也不陰森駭人。她鵝蛋臉,所以她的骷髏顯得圓渾,像河灘上好大的一塊鵝卵石。曾經的一雙大眼睛使骷髏的眼洞圓圓的,盡管這陣已是枯井兩口,但依稀可憶昔日的秋波粼粼。其實尸骨的駭人之處,是腮幫消失后讓門牙暴突,整個骷髏一下子猙獰起來,偏偏她兩排米牙像嫩玉米似的又白又細粒,像鑲嵌在骷髏上的碎玉。因為美人如花,墓穴的氣息很平和。棺材福瞅著與土地融為一體的秀娟,心里出奇地平靜,臉上看不出一絲異樣,只是腦海里竭力想像著三年前她的靚樣子。曾經讀爆書膽的他突發(fā)聯(lián)想:大地分明是生死枯榮的分界線,大地之‘上,豐饒和肥沃的土壤萌生萬物;大地之下,陰冷潮濕卻剝奪了一切豐盈的東西。她那海碗也蓋不住的脹鼓鼓的乳房,她沙田柚一樣又圓又翹的豐臀,她蓮藕似的渾圓胳膊,都到哪里去了?
他蹲了下去,將她的尸骨一塊塊收進金斗,乃至一咎頭發(fā)。尋找她腳甲手指甲耗費了過多時間,他認為這些都是她身體的一部分,缺一不可。他手下那位棺材佬在上面嘀咕:“撿什么撿這么長時間呀?圩都散啦!”最后連風水佬也不耐煩了:“棺材福,看你鴨子拖犁慢吞吞!”棺材福不為所動,繼續(xù)在泥土里摸抓著。終于,他將她所能找到的東西都找到了,放進金斗里。他先把她的髖骨、肋骨、肘骨……逐一放在里面,再把四根脛骨扎束似的放進去。最后放進骷髏,蓋上雙層甕蓋。他小心翼翼地捧著金斗爬上來。他剛放金斗下來,還沒來得及喘息一下,便想到還漏掉一樣東西,趕緊縱身跳下墓穴。他叉開五指在泥土里犁了數(shù)遍,找到了她生前掛在胸口的圓心玉墜。他用掌心捂著,爬上去后連手塞進甕嘴里,不讓旁人看清楚。風水佬問他“看你樣子比漏金漏銀還急。”
棺材福累了,接下來還要將金斗葬在十里之外,這陣他忙中偷閑抽起了水煙筒。他慢悠悠地邊抽煙邊打量著金斗。透過噴出的煙氣,他心里在跟瓦甕里面的她說話:“秀娟呀,你好好在里面住著,過兩年我來看你。”
七
“撿金”兩年后,要“偷金”。所謂偷金就是遷骨過了兩年,死者家人請棺材佬偷偷打開金斗,查看甕里的情況。遇上不好的遷骨之地,盡管有雙層甕嘴,草根照樣探進甕內,尸骨蒙上一層土,甚至甕底有白蟻窩。如果這樣便要準備再度遷骨了,時間定為前次遷骨的三年之后。
這天上午,棺材福在秀娟父親在場的情況下,用黑布傘撐在墳地上,擋住陽光。因為陰魂不能見陽。當他挖開墳土后便覺得不妙,因為若是得了龍氣的好地,瓦甕不粘土,周圍干爽的泥土紛紛涌下來,但眼前的泥土濕氣好重,金斗外面粘著泥土,有草根爬進甕內。打開金斗的蓋子后,他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氣。只見甕內長滿草根,尸骨上面布滿塵土。他趕緊捂上蓋子,掩上墳土后,憂心忡忡地對秀娟父親說:“準備明年撿金吧?!?/p>
次年,全國鄉(xiāng)村開展“四清”運動。運動當中眾人噤若寒蟬,撿金之類舊風舊俗的事情自然不能搞了。四清過后,接著又掀起一場厲害百倍的“文化大革命”。首當其沖破“四舊”,移風易俗?!拔母铩钡膭蓊^遠比當年土改犀利。棺材福一看不對路,再也不敢“撿金”,只扛棺材。讓他沒想到的是,這場“文革”竟然讓棺材佬生意興隆,累得要命?!拔母铩碑斨邪l(fā)生了武斗,雙方造反派大打出手,由當初的捋手捋臂拳腳交加,發(fā)展為刀棍長矛亂飛,最后竟然動起了槍炮。時隔多年,云開大山響起了砰砰槍聲和隆隆的追擊炮聲。這年夏季發(fā)生在云開大山的一場殺戮,比三年自然災害那陣鬧傷寒死人還多。云開大山的造反派分為“核炸兵團”和“紅色革命司令部”兩派。因為核派是少數(shù)派寡不敵眾,為了增加人手,一反血統(tǒng)論,吸收地主富農家庭的子女加入該派。武斗中核派不敵司派,便撤退到鄰縣同一派系的地盤。司派一統(tǒng)天下后,認為地主富農是核派立足云開大山的根基,必須斬草除根。一場遠比當年土改血腥的大屠殺開始了。司派的行刑隊將地富家庭滿門抄斬,男女老少一個不留!徐村外面的松樹林里,數(shù)十名地富家庭成員給綁住手腳席地而坐,當中年齡最大的年過九十,最小的不到一歲。他們預感死期已至,于是大人哀哭,小孩啼哭,老人拖長嗓門干嚎。這陣,牛精佬正指手畫腳布置行動?!拔母铩敝?,他這個徐村生產大隊的民兵營長帶著武裝民兵排二十多條槍加入司派,成為軍事部長。暮色低垂,牛精佬一聲命下,司派行刑隊動手了。牛精佬的行事風格一如當年土改那陣殺地主節(jié)省子彈,眼下行刑隊掄起尖尖的禾槍,朝一個個血肉之軀狠狠地捅去。禾槍落處,鮮血濺射,哀號聲四起。數(shù)十人發(fā)出“救命呀一”的哀叫聲浪,在云開大山久久回響。
棺材福待在村里。他是全村地富成分當中唯一的漏網之魚,因為他是棺材佬,過后要收幾十條尸。夜暗了,松林坡上的哀叫聲漸漸弱了下來,棺材福聽著仍然頭皮發(fā)麻,周身冷汗。如果不是當了棺材佬,他這次死過咸魚曲過蝦。人生真是禍福相依,有時候有些事情到底是禍是福,誰也說不清楚。他想想就后怕,心里再三感激徐三公,盡管老人已于前年過世。
松林坡幾十具尸體曝曬兩天示眾后,牛精佬才叫棺材福收尸。棺材福將一幫手下分成兩撥,小撥人上山掘墓坑,大撥人跟他去收尸。時值中午,太陽似火。離松樹坡好遠就聞到惡臭。走近一看,尸體已曬得腫脹,尸水橫流。數(shù)十具尸體的惡臭匯合一起,那股臭味一下子穿喉入肚。有棺材佬聞著便嘔吐了。棺材福強忍著沒有嘔吐,沒事似的走上前去。原本他會成為這數(shù)十具尸體中的一具,大難不死的他這陣覺得什么惡臭都可以忍受。他將兩條竹竿綁成擔架狀,再安上床板,然后揪著死者手腳放在床板上,用草席蓋著,攔腰繞上幾道繩索以防尸體滑落,棺材佬兩人一組扛著死尸向山上走去。棺材福個子高,扛后頭好上山。一路上,碎石和砂粒被烈日曬得像滾燙的豆粒,硌著他的光腳板,有尸水從擔架上滴落,山風吹來便有幾滴濺到他臉上,那股惡臭讓他窒息。他來回數(shù)遍,扛尸扛得肩膀都磨破了。他扛棺材十幾年,頭一次看到這樣下殯:沒有燒香燒紙,沒有吹鼓手;因為皆是滿門抄斬,連送葬的家人也沒有,親戚們更是有多遠避開多遠;沒有棺材,甚至壽衣也沒有,死者就穿血衣入土。入土那陣,棺材福給那些死不暝目者合上眼皮。
時勢亂糟糟,棺材福不敢在外面亂跑。他心里掛著金斗里面的秀娟。因為不能撿金,她只好在瓦甕里受苦受罪。他很無奈,心里光焦急。這事成了他心病。
亂世當中,有一事讓棺材福暗自高興了好多天。牛精佬在武斗中喪生,真是天有眼!牛精佬自恃拳頭打破石頭,什么時候舞刀弄槍都有他一份。他率部出山跟外縣造反派武斗,沖在最前面的他頭部中彈一命嗚呼。本縣造反派隆重地將他安葬在縣城公園的花壇里,享受革命烈士待遇。
八
棺材福四十一歲那年,折騰多年的“文革”收攤了。接踵而來的是平反幾十年的冤假錯案,棺材福父親也給平反了,結論為他曾經同情和資助過共產黨以及游擊隊,屬革命人士。兩進磚瓦大屋給回棺材福,原先的幾戶人家很不情愿地搬了出去。棺材福走進空空蕩蕩的屋子,回想起死去的父親,不由得生出一種人去屋空的離情別緒。自從當年給攆出大屋后,他足足有二十五年沒有進來過。大屋已經好殘舊。他童年住過的那間房,秀娟跟隨父親搬進來后住了好多年,一直到她死去。他站在房中,脧巡著破爛不堪的四壁,突然發(fā)現(xiàn)剝落的灰墻上劃著好多個“?!弊?。盡管農村佬每逢春節(jié)都會在門檐上貼個福字,但眼前這些福字一定別有含意,因為他認出這是秀娟的筆跡。當年他在河灘上以樹枝代筆手把手教她寫字,她的筆跡二十幾年過后他還記憶猶新。特別是靠近窗臺擺床的位置,打橫畫著一溜“福”字,一定是她掛念他那陣,隨手用瓦片在墻上畫著他名字。這說明她從來沒有忘記過他。他給攆出自家大屋后,他的心上人卻替他住回他的房間,這總算是不幸之中聊以自慰的事情。冥冥中一切自有安排,自有定論。事隔多年看到她的筆跡,他心里激動不已,更加堅定了給她“撿金”的決心。他想,自己一條佬也住不了那么多間房,還是讓原先的住戶搬回來吧。他只想住回秀娟曾經住過的這間房。
安葬在縣城公園花壇的牛精佬給清理出去,其家屬只好找棺材福遷骨。棺材福心里說:丑有丑報,死都不得安寧。當他挖開墳墓后,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氣:棺材板已給白蟻蛀掉,蟻群正在啃著牛精佬的尸骨。他點燃幾張舊報紙扔進墓穴驅趕白蟻后,開始撿拾骨頭。他翻了翻,發(fā)現(xiàn)尸骨都給白蟻啃得差不多了,只殘余最大塊的頭骨和最長塊的脛骨。他不由得感嘆:惡佬都沒有好下場!
墓穴當年挖得好深,離地面十尺深,加上死者家屬害怕不敢上前張看,深幽的墓坑里唯有他和牛精佬在對話似的。他瞅著骷髏,連連冷笑兩下,壓低嗓門罵道:“你惡啦,你拳頭打爆石頭,五拳打斷我五條肋骨啦,這陣看我一腳踩爛你頭殼!”一時間他想起了多年以來所受牛精佬的毆打和侮辱,想起了慘死在牛精佬扁擔之下的父親,他腳底癢癢的,今天穿著解放鞋,硬膠鞋底,抬腳就可以踩碎骷髏。驀地,他發(fā)現(xiàn)泥土里還有條肋骨,便抓起撂在骷髏上打橫放著,心里惡狠狠地罵牛精佬:“你一拳打斷我一條肋骨,這陣我也可以一腳踩斷你一條肋骨!”他甚至聽到了肋骨給踩斷的“咔嚓”聲。但幾度抬腳卻就是沒有踩下,因為墓穴冰冷陰涼的氣息,讓頭腦發(fā)熱的他漸漸冷靜下來。他想到入行那陣師傅徐三公的教誨:棺材佬什么時候都要善待死者,這是行規(guī)。于是,他便將牛精佬的頭骨、脛骨、肋骨扔上去,上面另一位棺材佬三幾下放尸骨進瓦甕后,問爬上來的棺材福:“就這幾件啦?”棺材福沒好氣地回答:“你以為白蟻跟他做親戚呀?”
“文革”收攤后,舊風俗又可以行了。棺材福準備給秀娟撿金了,但牛事剛去,馬事又來,秀娟父母早幾年相繼身亡,秀娟大哥對給妹妹撿金一事缺乏熱情,給棺材福臉色看:“三年一趟撿金要花費多少呀?雞肉豬肉魚肉,燒香燒炮燒紙錢,加上給你們棺材佬工錢,一趟下來沒有一百幾十元不行。這陣子我能做到給父母親撿金就盡孝了,阿妹就免了吧?!惫撞母R宦牸眽牧?,趕緊說:“十元工錢我不收你的,甚至我倒貼五元給我的下手?!毙憔甏蟾缬终f:“父母阿妹三人都撿金,那每年都有得撿,一百幾十元摸摸手背就沒有啦。這陣分田到戶了,我還靠這一百幾十元買種子化肥農藥呢。”他主意已定,任憑棺材福口水多過茶也不為所動。眼看棺材福沒轍了,卻突然冒出一句:“那么我給她撿金行不行?”秀娟大哥愣了愣,不無感動地說:“當年你跟阿娟的事情我也知道。你算是有情有義的男人了,盡管你才跟她做了一夜夫妻,但十幾年過去你還一直掛著她。阿福呀,你都四十出頭了,該找個老婆生仔生女啦!”棺材福趕緊搪塞一句:“我是地主仔,誰敢嫁女給我呀?”秀娟大哥搖搖頭:“這陣“文革”收攤了,地富成分不當一回事。”棺材福又說:“都說棺材佬半人半鬼,哪個妹仔肯嫁我呢?”秀娟大哥不同意:“外村的棺材佬我見過不少,個個結婚生仔生女。不少人還是暴牙獨眼又聾又啞呢,不像你眼精目亮斯文秀才一個,心腸又好,加上又要回了原先的兩進磚瓦大屋,要娶老婆大把機會。”棺材福麻木不仁地說:“這陣我只想著如何給秀娟撿金,其他事情免談?!毙憔甏蟾鐕@道:“我知道你心里在乎秀娟,但她都死了十幾年,婚姻的事情又不是過了這個村沒那個店?!?/p>
得到秀娟大哥授權,棺材福準備獨自撿金了。村中風水佬已老死,他也不準備請外村風水佬擇地看日子。因為他當棺材佬二十多年,對地氣、地理、地貌、地形的感覺比風水佬還好,只不過他沒有通讀風水書,說不出整籮整筐的風水學問罷了。他定在大寒撿金。因為陰魂怕見陽光,所以遷骨要擇陰寒之日。
是日,他將幾炷香插在墳土里,整個墳場香氣繚繞,挖開墳土,因為年前“撿金”偷看過,無須再開蓋檢查,他跳下五尺深處,小心翼翼地捧著金斗走上地面。不能摔破金斗,因為它要一路延用下去。依然用黑布傘遮著墳頭,打開甕蓋后,不能將甕蓋翻過來放著,據(jù)說陰魂附在蓋底之下怕見陽光。盡管有雙層甕蓋,但地底的草根硬是擠進了甕內,泥塵跟著草根帶進去。按照撿金的套路,不能翻轉金斗把里面的泥土倒出來,必須先把里面的尸骨一塊塊拿出來,抖落附在上面的泥土,再伸手進去掏干凈甕底的泥土,完了把尸骨放回去。他捧出秀娟的頭骨抖掉泥塵后,擺放在黑布傘下面。接著依次拿出脛骨、肋骨、肘骨等,最后才是髖骨,逐一抖干凈。
因為是獨自撿金,整個墳場只有他和她。他心里好憂郁,眉頭皺皺地對地上的骷髏說道:“我三年才能看你一趟,知道你在地底下好孤單好寂寞。秀娟,不如我唱首山歌給你聽,好嗎?”他扯起豆沙喉唱道:“高山嶺頭高腰腰,阿哥有情來尋嬌,千里路頭來到此,問妹連情心幾條?”唱后,他躬身問骷髏:“秀娟,我唱得好聽嗎?三年看你一趟不容易,聽我再唱一首?!彼又殖骸笆一j里打筋斗,同妹相交到白頭,九十不死情還在,哪怕閻王把簿勾。“一陣晌午風從山谷吹上來,吹得黑布傘晃了晃,地上的骷髏也隨之動了動。這讓他周身血涌,一迭連聲問道:“秀娟,你有話要說嗎?”回答他的是嗚嗚的山風在嘶鳴著。天空陰沉沉的,遠遠有沉悶的雷聲傳來,好像要下雨的樣子。
他將尸骨放進金斗,安好斗蓋后,放在籮筐里,一口氣挑到幾里之外的新墳場。墓地是他挑的,原來安放金斗的墳地山勢不夠高,這次他選中一座高山,山高開陽,龍氣盤旋縈繞喜歡聚合在開陽之處。墓穴已于昨日挖好。安放金斗的墓穴圓形的,籮筐大小,從墳前祭拜平臺斜斜挖下去,有七尺深。他燒起彩紙,如果說墳墓是她新屋,那彩色紙便是她的新衫褲,燒彩紙意味著給她穿上新衫新褲了。她穿上新衫新褲就要住進新屋了,他捧著金斗躬身從祭拜平臺走下斜斜的穴溝,在穴底安放好,然后爬上來,填回泥土壘成一座尺碼縮小好多的墳墓。他在墳前祭拜平臺擺上“三畜”。燒香三拜九叩,最后在墳墓后頭點燃一掛炮竹,遷骨儀式便告結束。一切還要等待兩年之后“偷金”,窺看瓦甕內外情況,如果葬中了龍地,大功告成皆大歡喜。否則,又要馬不停蹄地三年之后再度勞碌。
九
一眨眼,二十九年過去了。
二十九年來,棺材福十度給秀娟遷骨,但還是找不到龍氣聚合之地。這一年,他已經七十歲了,老態(tài)畢露,頭發(fā)全白,連眉毛也白了半截;臉皺過苦瓜,眼角撐著兩把葵扇紋;手背外露的青筋,宛如露出地面的顫抖的老樹根。不知是不是因為墓穴濕氣重,長年跟墓穴打交道的他風濕癥狀好明顯,一到陰雨天周身骨痛。身體一天殘過一天,但遲遲不能給秀娟挑選一塊龍地,這事分分鐘困擾著他,心病比風濕骨痛還讓他難受。她死去四十多年了,但靈魂始終升不上天堂,繼續(xù)在地獄受苦受難。隨著時間一年年過去,他心里越發(fā)沉重。就舊自己有生之年完不成這個任務。
這“撿金”好怪,有人撿了三五年就撿中了龍地,有人撿了四五十年卻心愿難遂,家人只好放棄了。但他決不會放棄,只要這副老骨頭還能挪動,就繼續(xù)給她撿金。盡管他心里焦急,但頭腦始終好清醒。他心里認準一個死理,龍氣最終應該是騰空而起的,所以地勢越高越開陽越有可能聚合龍氣。云開大山千山萬峰。但他始終認定最高峰大霧嶺才是龍氣聚合之地,這些年他所選墳地的山勢越來越高,已經快接近大霧嶺的主峰大田頂了。
這天下午,棺材福坐在村外的小路邊發(fā)呆。路過的秀娟大哥“喂”了一聲,才說:“棺材福,是不是這陣政府推廣火葬,你們棺材佬沒飯開了,眼眉皺皺的?”棺材福告訴他,剛才有外村棺材佬來請他重新出山,說有人撮合鎮(zhèn)政府、鎮(zhèn)國土所和火葬場的人聯(lián)手作假,只要死者家里出五六千塊錢,尸體推進火化爐讓火舌舔去皮肉后,把骨頭打包好拿回來,照樣交給棺材佬土葬,每個棺材佬可分百元,秀娟大哥急問:“你還不快快答應?”棺材福瞪他一眼:“合伙欺騙政府的事做不得,不義之財要不得!盡管以前扛一天棺材又污糟又辛苦,工錢不過三十元,但這三十元干干凈凈?!毙憔甏蟾鐕@道:“我真是服了你。”棺材福:“我老了,扛不動棺材了,政府禁止土葬。我正好金盆洗手。以前扛棺材也沒賺多少錢,但我光棍哥一人飽全家脹,還有點積蓄,夠我一日三餐了。”
七十二歲的秀娟大哥對七十歲的棺材福說:“記得三十年前,我曾經勸過四十出頭的你快找個老婆生仔生女。我萬萬沒想到你真的不找老婆,一個人過了幾十年。我問你一句話,難道我妹就這么要緊?你跟她過了一夜,就頂?shù)蒙献鲆簧皇婪蚱迒?”
棺材福凝著眼神想了想,聲音沙啞地答道:“好多夫妻過了一生一世,卻未必頂?shù)蒙衔腋憔甑倪@一夜?!?/p>
秀娟大哥聽后老淚縱橫:“我妹真是有福之人,盡管她已經死去四十四年,但在你心窩窩里她一直沒死。我看梁山伯跟祝英臺也不過如此了?!?/p>
這年秋天,棺材福風濕病發(fā)作,周身骨痛得厲害,臥床數(shù)月不起。他沒能如期“偷金”窺探金斗,索性再多等一年,偷金和撿金一起進行。
又是一個大寒之日,天氣陰沉沉的。棺材福重上大霧嶺,來到離主峰大田頂不遠處的墳地。肩挑的籮筐里放著水甕和半升米,因為大霧嶺山高林密上一趟要走半天,中午就在山上煮粥吃。他放下?lián)雍?,解開綁在腰上的水布擦汗。他脫下上衣掛在樹丫上,赤裸著上半身的他顯得很干瘦,胸膛薄過紙,肚子癟癟的,加上駝背,使肚臍眼深深地縮陷進去。他眼神很憂郁,那是憂愁了一輩子的眼光。
三年前安放金斗那陣燒剩的香根還插在墳前,他拔起一看,不禁大喜過望,香根還紅紅的沒有褪色,證明這是一塊藏風聚氣的寶地。他心如鹿撞,預感鴻運當頭。辛苦勞碌幾十年,終于撞上了一塊可遇不可求的龍地啦。果然,一挖開墳頭,迎面一陣泥土芬芳撲鼻而來,挖到墓穴底部,只見紅土細沙似的從瓦甕周遭紛紛揚揚散落下來,瓦甕外面干干爽爽。記得上次移過來的金斗外面沾滿爛泥,這陣早給地氣吸收得干干凈凈了。據(jù)說金斗埋中龍穴部位,蒸騰的龍氣會將金斗整個托著,金斗周圍跟泥壁形成空隙,所以甕面干干爽爽。他蹲在金斗外面,竭力按捺住狂喜的心情。成敗得失在此一舉了,如果打開甕蓋一看里面還是草根泥塵,那種失望會讓他一蹶不起,不知道自己以后還有沒有精力繼續(xù)撿金了。他屏息片刻,雙手微顫地打開雙層甕蓋,只見甕內清清爽爽,絲毫不見草根泥塵。令人稱奇的是,她的頭殼頂有一枚銅錢大小的暗紅色。更為神奇的是,頭骨暗紅色處竟然沁出幾顆珍珠狀的金黃色顆粒。顯然,金斗吸收了龍脈之地的龍氣。相信她的靈魂已經升上天堂,或許頭殼骨上那枚銅錢大小的暗紅色,便是靈魂升天后留下的印記。
合上甕蓋之前,他想到了一件事,探手到甕內摸索著什么。過了一陣,他從甕底摸出了那塊系著紅麻繩的圓心玉墜,眼光定定地落在上面。這翡翠色的玉墜曾經掛在秀娟兩乳之間,這陣還帶有她體溫似的微熱,這讓他相信尸骨也是有生氣的。他沒洗就將圓心玉墜掛在胸前,他才不想洗掉那縷微熱呢。他再度伸手進金斗里面,逐一摸索著每塊尸骨:頭骨、脛骨、肋骨、肘骨、髖骨……好像最后一次撫摸秀娟的身體。他雙眼微合,記憶中他又回到了那個激動人心的夜晚,他撫著她海碗也蓋不住的脹鼓鼓的雙乳、沙田柚一樣又圓又翹的豐臀、蓮藕似的渾圓胳膊……他從懷里掏出小刀,切破手指,讓血滴落在骷髏上面。他用力捋著血指,希望沁出更多的血滴,他終于跟她精血合一了。最后,他合上甕蓋,淚水濡濕了眼角,漸漸地,沁出一滴帶著眼眵的混濁老淚,顫聲說道:“秀娟,你先上天堂,我隨后找你去?!?/p>
離開墳地走不遠,棺材福來到天湖旁邊歇息。天湖離大田頂還差百米,相傳湖的底盤是一塊巨大的南玉石,因此又稱南玉湖。這里有個神話故事,據(jù)說如果女人常在湖中沐浴,定會麗質天成,肌膚雪白如玉。于是每年仲夏時節(jié),天宮的七仙女都會騰云駕霧飄到湖里入浴……他坐在湖邊草坡上,突發(fā)奇想:莫非秀娟在天湖洗過身子,不然如何生前皮膚又嫩又白勝過豆腐,死后尸骨仍然自如石膏?大霧嶺名副其實,只見頂峰上陣陣云霧向他飄過來,因為山頂上風大,這些一團團的霧氣簡直向他臉上摔打而來。又累又乏的他,便在云霧深處進入夢境。
耳際響起咯咯咯的熟悉笑聲,他便在神仙一般的夢境中睜開眼,只見秀娟笑吟吟地站在他面前。她還是二十歲那陣的靚樣子,她難以置信地問他;“炳福,你為何這么老了呀?”他笑答:“我七十了,你還是十八歲靚女一個。這陣你是天宮的仙女了,肯定吃了不老的仙丹?!彼麌@了一口氣,“我這么老了,你還這么嫩,如何跟你做夫妻呀?”秀娟一聽便眼圈紅了,眼里淚光閃爍,哭腔說道:“沒有你幾十年來手不停腳不歇給我撿金,我還在地獄受苦呢,哪里能夠升上天堂呀?”她伸出玉蔥一般的五指給他梳理著亂蓬蓬的白頭發(fā),還撫著他苦瓜臉上密麻麻的皺褶,好像要抻直這些皺褶似的。她溫潤的嘴唇貼著他耳垂,柔喉說道:“不怕,你老掉牙了,咀嚼不了飯菜,我就將飯煮得軟軟的,先用我的嘴巴將菜嚼得爛爛再來喂你,好不好?你在人間為我做了這么多,讓我在天堂里好好回報你。”他一聽便樂了,咧開滿嘴破牙說:“你想讓我帝皇享受呀?看來我要早點上天堂找你才行?!毙憔暧檬种肛Q在唇邊噓他一聲:“亂說話,我不想讓你這么快找我,我要你好好在人間再活上幾十年,百年之后上天堂找我也不遲?!彼雷套痰厣斐鲂∈种福骸耙谎詾槎āN覀兝^鉤?!眱扇擞眯∈种咐^鉤,相約百年之后天堂相見。
一陣清涼的山風將棺材福從夢境中搖醒,他很不樂意地睜開眼。眼前是秀美的天湖,只見一朵祥云似的霧氣從湖面掠過,飄向天際。他眨眨眼:莫非她騰云駕霧重回天上了?他耳垂黏乎乎的,原來他睡地那陣壓著了一顆野荔枝,他用手摸摸再放到鼻翅前一嗅,竟然奇香撲鼻,那是他從未聞過的一種馥香。香味沾在指尖里,半天也沒有散去,莫非是她貼著他耳垂說話那陣留下來的口香味道?目送祥云似的霧氣飄向天際,七十歲的棺材福決定用一首山歌為她送行。他嗓音沙啞地唱道:
“久不唱歌忘記歌,
久不結網忘記梭,
久不見妹難忘妹,
妹你生在我心窩!”
蒼老低啞的歌聲,絲絲縷縷隨風飄向天際。他望見天邊那朵祥云搖曳了一下,肯定是她聽到了他的情歌,高興得手舞足蹈。
老人心里好爽。掀起滿臉皺褶。笑得見牙不見眼。
作者簡介:
黃樺,男,生于1956年,廣東省文學院簽約作家,已發(fā)表長、中、短篇小說多篇,現(xiàn)在某電視臺工作。
責任編輯 白連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