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墓地。

把鮮花放在墓前。

靜靜地肅立。慢慢地伸展著無需發(fā)出聲音的與先人之問的心靈溝通……

在這里，最令我懷念的是我的母親。

我的家在京南大興。祖父羅文秀受過幾年的私塾教育，悟性也好，在鎮(zhèn)里的集市上當(dāng)過很長一段管賬先生。商業(yè)氛圍的潛移默化強化了他的經(jīng)營意識，他用以糧八股的方式集資辦起了一個生產(chǎn)糕點的家庭作坊。既農(nóng)又商，家里的生活倒也殷實了一些。不盡如人意的是后繼乏人，祖輩的兩兄弟只父親一人獨續(xù)了香火。

我家有10畝田，又租種了別人的15畝地，種糧種菜，一年四季全家人有忙無閑。農(nóng)家人又不肯缺豬少雞，再加上糕點作坊，緊張程度可想而知。家庭人員結(jié)構(gòu)的重大缺憾，把難以承受的家務(wù)重擔(dān)壓在了母親一個人的肩上。不要說養(yǎng)兒育女，家里十幾個人的穿衣吃飯、縫補洗涮、接親待友、喂豬喂狗，一切的一切，都要在不誤農(nóng)耕的基礎(chǔ)上由母親一個人去完成。

我母親承載的生活重擔(dān)，恐怕現(xiàn)在的十個女人也難以扛得起來。但這只是她生活苦難的一小部分。

封建社會里女性地位的低下難以言盡，我的家又是滿族鑲黃旗的脈系，繁文縟節(jié)多如牛毛。鄰里親友人皆稱道的賢惠媽媽，雖是安生覺也難得一睡，還要接受公婆姑嬸的無端指責(zé)訓(xùn)斥。

姐姐不止一次地給我講過媽媽的苦難：

那是媽媽生完一個孩子后不久，有個愛吃“鐵蠶豆”的堂姑，將她嚼成的蠶豆糊喂了孩子兩口，嬰兒沒有拒絕的表示，堂姑異常高興，她便每天逼迫媽媽給孩子嚼“鐵蠶豆”。那時我們吃的“鐵蠶豆”，是一種家庭自制的小食品，用自種的大蠶豆炒制而成。我幼時吃它，要運足了氣，用力地咬嚼，眼睛常會冒金星兒，也不去理會牙齒會不會掉落?？蓩寢尞a(chǎn)后還沒有滿月，最是需要恢復(fù)和保養(yǎng)的時候，但卻無法抗拒大她幾歲而未出嫁的刁蠻堂姑的強迫。她含著淚水，用盡氣力地嚼那堅硬出奇的“鐵蠶豆”。我的那個或兄或姐沒有成活，可媽媽卻因月子里嚼“鐵蠶豆”，40多歲就齒落空空了。

姐姐還曾把母親的一次深痛講述給我聽：

家中有一次聚會活動。母親作為主辦人家的主婦，在客人到來時、斟茶倒水時、滿酒布萊時、客人離去時，都要雙手牽合雙膝下蹲地給每個客人“請安”。那天的宴會進行當(dāng)中，母親的一個叔公酒后無德，大鬧宴席，說母親少給他行了禮，認為自己未被尊重，不依不饒。大庭廣眾面前，他這一鬧，母親的臉面蕩然無存。爺爺奶奶覺得自家的媳婦惹了大禍，丟了體面，百般責(zé)斥母親。媽媽流著淚水，跪在鬧事的叔公面前苦苦乞求他的寬恕?？蛇@位叔公死活也不肯給媽媽面子，任誰解勸也無濟于事，宴會不歡而散。為此，媽媽不吃不喝痛哭了幾天。

媽媽受到的禮教壓迫是現(xiàn)代人想也想不出來的。

我不停地苦苦思索，媽媽挑著那么重的生活重擔(dān)，負荷超出她能力的幾倍；又要忍受那么重的禮教壓迫，大于她承裁力的十幾倍，她依然堅強地生存下來，原因是什么呢?唯一的解釋就是，她的心中尚存著希望的微光，那就是她的孩子，她生養(yǎng)的兒女。

我是母親三十歲時來到人世間的，一直是母親最疼愛的孩子。聽姐姐說，媽媽一共生了七個兒女，其中的三個過早地夭折了。長成的兩兒兩女更是讓媽媽操碎了心。我和妹妹小時身體都不很好，?；菁膊?，有時病得極其嚴重。當(dāng)?shù)厥菦]有醫(yī)療條件的，近處也要出去十幾里，常常要到三四十里以外的市內(nèi)兒科診所去治療。

依稀記得，我在三四歲時患了一場重病，已經(jīng)昏迷了一段時間，生命能否延續(xù)下去打上了問號。爸爸趕上驢車，媽媽用棉被將我襄緊，抱在懷中，去城里的“小孩王”救治?？粗刮５暮⒆?，媽媽一路淚水潸潸，不停地呼喚我的乳名，唯恐兇神惡煞奪去她心愛的孩子，她情愿用自己的生命來護佑她的希望之光。大約是到了永定門外沙子口一帶，不知是媽媽的呼喚發(fā)生了效力，還是媽媽心臟過度的震顫撞擊得厲害。抑或是媽媽的淚水掉在了我的臉上產(chǎn)生的刺激，我從昏迷中醒了過來。望著媽媽眼中欲滴的淚水，我將不解的目光遞給媽媽?？吹綈圩拥奶K醒，媽媽笑了——急切凄苦中的一絲慰藉。

妹妹小我四歲，她幼時的病楚及母親的心痛我是親歷與目睹了的。大約也是在她三四歲的時候，得了一場罕見的大病，不太長的一段時間，一個白嫩水靈得出奇的女孩變得枯葉般令人心寒。不要說媽媽，我的淚水也總是含在眼眶之中。每天去學(xué)校念書之前都要仔細地看妹妹幾眼，唯恐放學(xué)回來時她已不在人世。媽媽終日里守護著妹妹，不停地四處求醫(yī)尋藥，方圓幾十里有名無名的醫(yī)家藥店都被不止一次地光顧過。去遠地就醫(yī)時，父母要在凌晨三四點鐘就趕上驢車匆匆上路，常常是天黑到家后才能吃上幾口東西。妹妹的病況卻久久不見一絲好轉(zhuǎn)。到了后來，妹妹只會用哭聲和踢踹來表達她的極度苦痛。為了她的病，家中略有的一點積蓄花得干干凈凈，能借貸的每個角落也無一遺漏。媽媽的身心已被久病的女兒徹底拖垮了，眼窩深陷，日漸消瘦。為了不使女兒的哭聲影響家人的休息，媽媽在深夜里抱著妹妹在屋內(nèi)地上走來走去。看著日漸衰萎的媽媽無盡憂傷的面孔和搖晃不穩(wěn)的身軀，愛學(xué)習(xí)的我沒有了學(xué)習(xí)的興致，心里裝滿了垂危的妹妹和未老先衰的母親。那一年我沒能升級。

那樣的時日不知持續(xù)了多久，只記得全家人都進入了一種看不到一線光明的昏暗之中。不到40歲的媽媽像一個迫近生命邊緣的老者，神情呆滯地守在妹妹身邊。她既無力也無心去料理家人的飲食。沒有誰嗔怪媽媽，因為每個人都失去了正常的食欲，姐姐初學(xué)乍練的廚藝沒有誰感到不適。

嘀嘀嗒嗒的鐘弦之聲，默默地告訴人們時光的走去。深夜12點的那一刻常常使人產(chǎn)生一種另樣的感覺，似乎前面的時空忽然間不復(fù)存在了。未來是什么?那是月亮和星星的問答。守在啼哭和翻滾掙扎的病女身邊，媽媽像一支燃到最后一點油的蠟燭，那根燭芯開始向左右傾斜了。她不忍再看枯柴似的小女兒痛苦掙扎的形狀，常常無奈地閑上雙眼，想用黑暗來遮掩面前慘痛的現(xiàn)實。她還常常把兩耳緊緊捂嚴或是暫離病榻片刻，以避愛女撕心裂肺的哀哭之聲。一個常到家里來的親戚勸媽媽說：“這孩子救不過來了！與其這樣看著孩子受罪，不如找個人把她拿席卷了埋掉，省得大人孩子都難受?！睂@位親戚的勸說，最初，媽媽是用淚水作的回答。后來，家中也有人支持那位親戚的好心之勸，媽媽只是不言不語。因為她的心里一直以為上天會把希望的微光賜給她和孩子。

妹妹的病被越來越多的醫(yī)生宣布為無可救治。一些多次為妹妹診療的大夫開始拒絕再作努力。家中的一些人不斷攛掇媽媽快下決心。有的對我說：“你媽疼你，能聽你的勸。你就勸她別再撐下去了?！蔽乙泊_實不敢再看被病痛折磨得死去活來的妹妹了，便流著淚哀求媽媽：“別再看著妹妹受罪了，老這樣下去我也受不了了?！眿寢屩牢沂亲钕矚g妹妹的，聽到我的哀求，媽媽拉住我的小手，端詳了好一陣子，眼里盈滿了淚水。她似乎感覺到，她已失去了任何的支撐點。

大約一兩天后，媽媽邁著沉重的腳步，向一個熱心鄰里事情又與我家沒有血緣聯(lián)系的叔叔家走去。經(jīng)過媽媽的苦苦央求，終于得到了應(yīng)允——由他將妹妹用席卷起來埋掉，然后請他吃一頓餃子。

那是一個很冷的夜晚，叔叔來到我家。他把啼哭不止的妹妹仔細看了幾遍，不住地搖頭嘆息，對母親說：“孩子真是不行了。你讓我埋了她，你心里受得了嗎?”聽著叔叔的話，站在一旁的我像是被利斧狠劈了一下，大哭起來。媽媽的淚水似已流干，強忍悲痛萬般無奈地說：“還有別的法子嗎?我是實在不愿再瞧著她受罪了?！?/p>

叔叔抱起了妹妹。

因病久哭的妹妹，停止了揪心的嚎哭，用驚詫的目光看著抱她的人。屋里產(chǎn)生的那一刻寧靜，讓所有的人都進入了一種無法言狀的境界。

叔叔把妹妹輕輕地放回到炕上。

妹妹依然沒有再哭。

媽媽泣著淚說：“那就再看看吧。”

人世的怪奇，許多難尋的因由。妹妹在母親無以再大的堅忍中挺過了生死兩地的一座險關(guān)。長大婚嫁后的妹妹常來家中看望父母和家人，有時遇到那位叔叔，常會聽到一句戲語：“克華(妹妹的名字)，你的命真大，害得我少吃了一頓餃子?！?/p>

1981年2月23日，母親因肺心病辭別了人世。終年67歲。

母親經(jīng)歷了那么多的人生磨難——家務(wù)的重負、禮教的刀傷、子女養(yǎng)育中的斷腸泣血之痛，等等等等，她都以堅忍、搏爭、理性的慧光，給生命交出了一份淡然卻又閃光的答卷。

我們這些享受現(xiàn)代生活的后輩子孫，望著靜穆矗立的墓碑，想著長息在這里的締造了我們生命的圣潔靈魂，還能做些什么呢?只有默默地說一聲：

好好安息吧，勞苦了一生的媽媽!

責(zé)任編輯 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