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日戰(zhàn)爭期間,中國貧窮落后,生活物質缺乏,筆者在湖北老河口讀小學時,書本是用毛邊土紙印刷;沒有鋼筆,找根鵝毛管剪尖沾墨汁書寫;衣服用土白布縫制,為躲避空襲,每兩個星期學校就組織師生到山上去挖紅朱石,把身上的衣服染成土黃色;沒有火柴,老百姓用火是用鐵鐮打燧石,引著藏在竹筒里的火煤頭;夜里復習功課,點的是一條燈草浸在桐油里的小燈;汽車不是用汽油,而是在駕駛室后用鋼板制成一個鐵爐,放進木炭,使它產生一氧化碳來驅動發(fā)動機。司機助手常常下車用手鼓風,汽車的速度和人跑步相差無幾。至于打仗的飛機、坦克、運兵車用的汽油,完全依賴進口。帝國主義早就斷言,中國是個貧油國。事實如此,抗戰(zhàn)前,全中國只有一個宋朝時就發(fā)現(xiàn)的玉門油礦。在現(xiàn)代戰(zhàn)爭中,石油是戰(zhàn)略物資,是戰(zhàn)爭的“生命”,誰擁有它,誰就能將戰(zhàn)爭進行下去,當時就流行一句口號:“一滴汽油一滴血”。
而汽油是從石油中提煉出來的,抗戰(zhàn)時期,在李宗仁主政的第五戰(zhàn)區(qū),有群知識分子和技術工人,卻利用鄂西和湘西的野生植物油,提煉出人造汽油、煤油,供軍民使用。
用生命來驗證人造汽油的性能
1941年暮春三月,湖北省武當山腳下的草店野戰(zhàn)飛機場。凌晨時刻,跑道上仍然是白花花的晚霜,在指揮塔風向袋下,五戰(zhàn)區(qū)司令長官李宗仁,戰(zhàn)區(qū)政治部四科上校科長、西南化學工業(yè)社總經理梁存真(中共秘密黨員)和十幾位身著便裝的工程人員,一起盯著跑道頭兩架單翼偵察教練機馳過跑道,輕盈地離地,眨眼間完全消逝在山林之后。10分鐘后,機場上空響起沉重的馬達聲,兩架飛機變成兩顆小黑點,在淡青色的天幕下蠕動,它們繞了一圈之后,馬達聲消失了,兩架飛機像兩塊石頭從頭頂上往下墜,把地面上的觀眾嚇得直喊:“跳傘!快跳傘!”。當兩架飛機離地還有百米高時,它們突然怒吼起來,昂首直射天空。兩架飛機在高空翻了幾個跟斗,做了幾十個翻滾特技動作,又連做3次不停地降落和起飛后,才慢慢停在指揮塔前。兩名飛行教官拉開艙蓋站起來,用桂柳話朝迎上前來的人群大聲說:“要得,要得!”
一位飛行教官告訴身材高瘦、戴眼鏡的盧云工程師說:“2800公尺以上高空,使用這種汽油平飛速度和洋油一樣,也可以在空中停機重新啟動,就是爬升時油門要稍大一點……老弟,要是早幾年我們能造出汽油,我早就把那兩架敵機全打下來了!”盧云說:“剛才把我嚇得眼都黑了,我們只用一臺汽車發(fā)動機連續(xù)做了96個小時試車,能不能上天,是否耐得低溫,心里一點把握都沒有?!?/p>
李宗仁聽了兩名飛行教官使用人造汽油的情況報告后,扭頭對梁存真交待:“動員一切力量,克服一切困難,3個月內要有酒精批量供部隊使用,力爭半年內批量生產人造汽油。造汽油的事絕不能張揚出去,免得委座(蔣介石)要卡我們的汽油配給額。這事由你們西南化學工業(yè)社負責到底,不再交總監(jiān)(后勤軍需)部管了?!?/p>
“用鈔票引火吧,我有書,將來還可以把鈔票賺回來”
盧云工程師祖籍廣西梧州,后遷廣東又轉到上海,其祖輩、父輩都是外國洋行的經銷商,故有機會到德國、英國學習化工專業(yè)。上海“八·一三”一場戰(zhàn)火,毀了他的家業(yè),于是他只身到山東濟南投靠舅父,沒料到,其舅父因與日本商人爭利,活活被氣死。戰(zhàn)火蔓延到山東后,他帶著兩大藤匣的洋書逃到徐州,徐州會戰(zhàn)失利,他和平津、東北等地一群學者,科技工程人員,大、中學校師生,跟著五戰(zhàn)區(qū)容遣支隊隊長梁存真撤到了安徽。從徐州撤至濉溪縣境內時,路邊有一架中國戰(zhàn)機因沒有燃料被迫降在莊稼地里,大概是日寇發(fā)現(xiàn)中國戰(zhàn)機已掉下來了,派出一支騎兵來追。容遣支隊的掩護部隊和日寇打起來了,飛行員(也就是上文用生命驗證人造汽油性能的飛行教官之一)為了不讓飛機落入敵手。他旋開飛機發(fā)動機潤滑油箱,把潤滑油潑在機身上。時值天下著毛毛小雨,三五根火柴燒不著飛機,他見盧云身背兩大匣書本,想討一本撕碎引火,盧云不肯給書,卻從懷里拿出一大卷鈔票說:“用鈔票引火吧,我有書,將來還可以把鈔票賺回來?!憋w行員也對盧云說:“如果信陽機場給我裝滿油,剛才那兩架敵機不給我打下來才怪呢!”
原來這位飛行員上午駕機在武漢巡邏,遇上敵機,纏斗半天,沒有油了,他只好選擇信陽機場降落加油。沒想到,信陽機場油料不足,3個油箱只裝了一半,兩架敵機追蹤來到,為避免在地面挨炸,他駕機升空,兩架敵機死纏不放,他就和敵機從河南打到安徽,把一架敵機,打得尾巴拉出黑煙,他正想猛追一下,儀表板上的油料警告燈亮起來,他只有恨恨地掉轉機頭向西南方向飛,力爭不落在敵占區(qū)。
以上這段奇緣,給盧云思想影響很大,大概從這時起,他日夜都在琢磨如何讓中國抗日部隊有汽油用。
法西斯德國使用人造汽油,中國人也要造出人造汽油
1940年初,五戰(zhàn)區(qū)司令長官部由安徽遷到湖北光化縣老河口鎮(zhèn)駐扎。李宗仁為防止五戰(zhàn)區(qū)的人事、經濟大權落人蔣介石嫡系手中,任命他的外甥徐會之(曾留學蘇聯(lián))為政治部主任,在政治部內加設一個“第四科”,名為管理戰(zhàn)區(qū)內政工系統(tǒng)的經濟,實際是為桂系部隊籌措各種戰(zhàn)略物資的單位。任原廣西民團干校教務長梁存真(中共秘密黨員)為科長。
梁存真向徐會之建議,將徐州隨桂系部隊撤退到安徽、湖北,科技人員集中到老河口,發(fā)揮他們的專業(yè)技術所長,建廠生產戰(zhàn)略物資。徐會之立即向李宗仁報告,李隨即授權徐會之調人,梁存真組建工廠。不久一個名為“西南化學工業(yè)社”的招牌,在戰(zhàn)區(qū)司令部警衛(wèi)團旁一條深巷內悄然掛起。3個月后,老河口市場上出現(xiàn)已經多年不見到的肥皂、牙粉和安全火柴、新聞白紙等日用品。由于制肥皂能生產出甘油,甘油硝化后可以制成炸藥,加上鄂西有水銀礦,子彈、炮彈底火用的引爆雷汞也制出來了。
1940年底,盧云抱著一疊外文資料來找梁存真,他說:“法西斯德國也是一個貧油國家,發(fā)動戰(zhàn)爭用的汽油有一部分是用頁巖和煙煤提煉出來的。從汽油的分子結構來看,如果我們將植物油皂化之后,用高溫催裂它的分子結構,得到粗油,再精煉催化合成,一定可以合成出汽油來。”這個想法在當時可以說是不切實際的幻想,梁存真卻認為,德國人能做到,中國人為何不能做到?他給盧云從西安弄回3個容積各只有20升的高壓鋼鍋及一批化學劑。盧云就著手采集桐油、棉籽油、山蒼子油、樟葉油、松脂等野生植物油進行試驗,他們花了8個月的時間解決人造汽油的閃點低、辛烷值低、脫膠、脫硫等一系列問題,終于合成出適合航空和地面運輸車輛使用的汽油和民用的煤油、柴油及潤滑油。
試驗室合成出人造汽油并不等于能大量生產。首先是要有耐高壓、高溫的容器,在那個年代,西南化學工業(yè)社的科技工程人員只能采取“改、代、自造”的辦法來解決。例如植物油皂化(粗煉),需要耐10個大氣壓力的鍋爐,然而,老河口哪有耐壓鋼板?有個叫紀盛才(廣西梧州人)的技術員,想到在樊城下游一艘因擱淺被廢棄的拖輪上,有臺能耐12個大氣壓的鍋爐,于是就動員百余人疏浚水道,將拖輪拉回老河口,予以改造。合成釜則是派部隊潛至敵占區(qū)的煤礦,硬是從火車頭上拆下它的汽缸、氣包來代替。脫硫冷卻爐的內膽,是將日寇丟下的2枚未爆炸的500磅炸彈,卸下雷管,掏空炸藥改造成的。憑著這些設備,西南化學工業(yè)社屬下的人造汽油廠,日產航空汽油1噸、汽車用油1噸半、煤油2噸、柴油不足1噸,五戰(zhàn)區(qū)作戰(zhàn)部隊需要的各種油料,包括擦槍、擦炮的潤滑油都得到了大大緩解。
1943年盧云和他一班同事,又成功試驗出用煙煤煉焦,得到煤焦油;皂化熱裂煤焦油,得到石溜油;加壓熱解石溜油,得到汽油和煤油。由于煙煤在鄂西北隨處可挖,不需用昂貴而有季節(jié)性才產出的植物油作原料,人造汽油的產量日漸上升。
西南化學工業(yè)社下屬有一個酒精廠,這個廠的技術人員發(fā)明設計出一種新式的臥式酒精蒸餾塔。這種新式塔高不足2米,完全可埋在地坑中作業(yè),從投料進鍋到出純度為99.98%的乙醇,只要價小時。酒精廠共有3臺蒸餾塔,日產酒精3噸以上。
日寇嗅出了老河口有汽油味
1943年春末,西南化學工業(yè)社設在老河口市區(qū)一條小巷內的經理部隔壁新住進一對母女難民。母親姓曹,自稱是唐山一名富商的遺孀。女兒姓陳,自稱是北平某大學一年級學生,她們是不甘當亡國奴輾轉來到老河口的。未幾,這名遺孀怕坐吃山空,招了3名伙計,在沿河一條街上開了間貨棧,她本人也以批發(fā)煤油、肥皂等貨物為理由,出入西南化學工業(yè)社的經理部。她女兒陳姑娘外表嫻靜靦腆,常提個小書包四處求職,不久老河口軍政學商界她都認識了。不知她怎么會知道,盧云是北平清華園畢業(yè)出來的學生,她以校友身份結識了盧云,她要求盧云幫助她補習英語,以便能考上一份優(yōu)厚待遇的翻譯工作。后來她又取得了盧云的信任,允許她過河住進煉油廠的宿舍區(qū),理由是多得些當面請教的機會。一天,陳小姐因事進城沒有再回來,與此同時,煉油廠、酒精廠的警衛(wèi)部隊由1個排增加到1個連,防空火力也增加了。緊接著,煉油廠除留下一組值勤技術人員外,其余人馬由梁存真和盧云率領,到鄖陽縣武當山麓里建立一個用煙煤為原料的新煉油廠。這個新廠產量比老廠大,僅汽油一項日產就達到3噸。
兩個月后,光(化)谷(城)警備司令部公開槍決漢奸,頭一名就是那名姓曹的“富商遺孀”,她那貨棧的3名伙計也被同時押赴刑場,那名“陳小姐”被判無期徒刑。槍決漢奸的布告照例不詳細公布案情。事后據光谷警備司令部司令梁家齊透露,日寇從他們占領區(qū)的小商販那里打聽到,人們可以從老河口批發(fā)到煤油,對此感到非常驚異。雖然西南化學工業(yè)社對外界聲稱,這煤油是從大后方運來的,但這只能使老百姓相信,卻騙不了日寇的諜報人員。1943年,日寇在太平洋失掉制海權,戰(zhàn)略物資汽油也開始緊張,所以注意搜集西南化學工業(yè)社的背景。日寇諜報機關查清合成人造汽油的主角是盧云,就派兩名女漢奸到老河口,那名陳小姐的主要進攻對象自然是盧云。不料,盧云已和學醫(yī)的方彤結了婚,雖然“陳小姐”能進入盧云的宿舍但不能進廠區(qū),她們的活動被發(fā)覺后,梁家齊及時向梁存真通報日寇的阻謀計劃。為了安全,梁存真先把盧云夫婦保護起來,并立刻著手籌辦新煉油廠。從此,老煉油廠成了敵機的空襲目標。1944年到1945年元月,日寇飛機每個月都在沒有月亮的夜晚對煉油廠進行轟炸,每次炸后,梁存真立即組織人馬蓋起新的草房,只要人沒被炸著,老煉油廠和酒精廠仍然堅持天天生產。
1945年4月,已經快走進墳墓的日本帝國主義突然搜羅重兵,從河南的南陽發(fā)起強攻,攻陷鄧縣、新野,直取老河口。此時李宗仁已被蔣介石架空,“榮升”漢中行營主任,管轄一、二、五3個戰(zhàn)區(qū),接替李宗仁的是蔣的衣缽弟子劉峙。這位與日寇逢戰(zhàn)必敗的常敗將軍竟然一彈不發(fā),將光化、老河口、谷城、襄陽、樊城拱手相奉。五戰(zhàn)區(qū)司令部匆忙沿漢水遷往陜西的白河和安康。老河口老煉油廠沒有撤退,堅持生產到4月下旬,因為從老河口到安康兩地機場的動輸、襄樊到白河的水陸運輸所需的汽油,完全靠這個廠供應。而新煉油廠在武當山南麓,由桂系部隊把守,沒有淪陷。該年9月3日,梁存真奉命回老河口接收日寇投降,他手下的人馬到老煉油廠查看,發(fā)現(xiàn)重達10噸的皂化爐(船鍋爐)、裂化爐、炸彈殼改制的脫硫爐通通不見了,連粗油車間煉植物油產出的“鍋巴”(焦炭)也一顆不剩。在老煉油廠的地下油庫前,還停有兩架貨車和一架日本吉普,車輛狀況良好,就是油箱內沒有油。這幾輛車以后成了日寇賠償西南化學工業(yè)社的財產。
由于梁存真是西南化學工業(yè)社的負責人,戰(zhàn)區(qū)部隊向東挺進接收日寇投降時,他被委任為五戰(zhàn)區(qū)司令部留守處處長。1945年10月末,他將下屬十多個廠遷至河南漯河,在火車站站臺上,人們才發(fā)現(xiàn)那臺皂化爐已被拆散。所以有人說,日寇下這么大代價襲擊老河口,可能是要奪取煉油廠的設備,運回東北去煉人造汽油。
戰(zhàn)后,洋油、洋釘、洋絲襪、洋口紅大舉登陸中國,人造汽油、酒精生產成本過高,沒有再生產的必要,因而西南化學工業(yè)社也就在漯河解散,從部隊來的人回歸部隊,從地方來的人各找門路回地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