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暖花開時,正巧United Way聯(lián)合基金慈善機(jī)構(gòu)登報征求探訪老人的義工,我就去申請。社工人員倒吃了一驚,沒想到在這小鎮(zhèn)竟有位東方婦女來參與。她問我:“我們這兒老人公寓有位中國老太太,你愿意每周固定一次去陪陪她嗎?”于是我被排定在每周二的下午去陪她。
第一次社工把我介紹給她后就先行離去。那是4月初的一個午后,老太太姓高,面容清癯,高挺的鼻梁,薄松松的唇,有點單薄??吹贸鍪悄欠N挺有個性且不太快樂的人。她坐在窗邊,似乎不讓那灑滿春陽的窗口閑置,既不熱情也不冷漠,一身棉布衫,領(lǐng)口與袖口有些小小的磨損,倒襯托出她的樸素與嫻靜。她整個人就像從我少年時代記憶中的黑白老電影里走出來的。
環(huán)視這一臥一室陳設(shè)簡單的老人公寓,最吸引我注意的是藍(lán)印花布:椅子墊子、被套、桌布,到處都是。我的工作就是陪她聊聊天,于是我就從藍(lán)印花布開始找話題。她不多言,言談中知道她老家是寧波,80歲,只有一個女兒,嫁給了美國人,在兩小時車程外居住。女兒是位醫(yī)生,工作忙很少抽空來看她。我注意到她的手不時地?fù)崦w在膝上的一條印花布面的方巾。因為長年的摩挲,那塊紡棉布柔軟沒有勁道,但還是工整方正且自然質(zhì)樸。
由于是第一次,我只待了兩個小時。臨走我問她想吃什么或要其他任何東西,我都很愿意下次來的時候帶給她。她只說:“春天了,桃花該開了,你可不可以剪一枝帶來插瓶?”我怦然心動,因為我也喜歡桃花啊!
第二周我開車兜著找桃花樹,特地選了一種復(fù)瓣且艷而不俗的桃紅色桃花剪枝帶去。想著古人總是用桃花來形容美人,老太太一定喜歡。我把花兒替她插入水瓶中安置在窗臺上。她凝視許久,眼中散發(fā)出難以滲透也許只有懂的人才能看到的一種光芒。忽又嘆口氣說:“我還是比較喜歡淺粉紅色單瓣的桃花!”在這初春的午后淡淡的光影里,她顯得格外潔靜柔弱,又帶著一股微微的幽怨。桃花不也總是用來形容薄命嗎?
第三周,我包了點兒粽子帶去。想她年紀(jì)大,牙齒不能吃太硬的,且天天吃老人公寓的西餐,想必這糯米粽子多少帶點兒江南水鄉(xiāng)味道。我跨進(jìn)她屋里,她好像無視于我的存在,手捧著落花直嚷嚷著說:“這花兒怎么謝得這么快呢?這樣紛紛揚揚地落呢?”似乎是讓她感受到自己生命易逝,人生苦短!那場景著實凄美,我倒是有點兒被震懾住了。
自從吃了我的粽子后,她就把我當(dāng)作無話不談的親人了,陸續(xù)娓娓道出她的一生。她的寧波口音重,有時我只聽懂80%,一知半解地回家再去思量。從她的述說中得知她這一生有如漂泊的浮萍無依無靠。生長于一個在寧波開布店的小康之家。幫著店里裁布,認(rèn)識了一位來買布的先生,從此改變了她的人生。這位先生從小家貧,只好跳上洋船做雜役工,長年累月漂泊在海上,只有到寧波靠岸下船才能回家。她不顧一切地跟了他,懷了他的孩子才知他在上海早已有妻兒。在如此不堪的情境下,他只好把她安置在寧波與紹興附近一個叫安昌的小鎮(zhèn),每當(dāng)洋船靠岸停泊,他一定回來陪她。寧靜的小鎮(zhèn)有沿河而建的廊棚、參差不齊的青石板路,還有一座座石橋。她總是帶著女兒閑坐在橋邊沿的石上,盯著橋孔中穿梭的烏篷船,期盼著良人早早歸來。有時她也得忍受大太太來鬧。雖如此,想來在安昌的日子多半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那兒的石橋和竹籬小庭院是她最大的牽掛。
1949年,男人把她母女倆帶上洋船到臺灣的基隆下船定居。雖然擺脫了大太太的騷擾,但仍是母女孤伶伶地過日子。她并不缺錢用,但實在是太寂寞了吧,不免自憐身世怨嘆多端。那份悲與怨,加上悔不當(dāng)初,一再地在她心海中反省,日子一不順?biāo)炀屯畠荷砩习l(fā)泄,氣來了拿起炒菜鏟子劈頭就打。女兒高中那年,先生在印度洋上因鍋爐爆炸一去不返!女兒拼命念書,為的就是考上大學(xué)離她遠(yuǎn)遠(yuǎn)的!但畢竟只有彼此,分開時彼此又有綿延不盡的思念。愛與怨的基因共存于她們母女之中相互矛盾糾纏,如此地在美國生活了30年。直到她80歲住進(jìn)這老人公寓。
我有時陪她在公寓的走道上來回走走,她因有糖尿病,雙腳常是腫的。多半時間她愛坐在窗前遠(yuǎn)眺林間湖邊一群加拿大野雁。聽她喃喃自語:“我沒想到我的一生是這樣漂流著,就像一只孤雁找不到原來的伙伴,歸不了隊。到現(xiàn)在我才真切地明白自己要的是怎樣的人生!”我問她:“你愛他嗎?”她說:“不知道,但我始終牽掛著他!”
就這樣一來一往地相處了一年半的光景,我因先生的工作又要往南遷,臨行前我去看看她。老太太緊握我的手,托付我若有機(jī)會去上海,代她回趟江南水鄉(xiāng)的安昌古鎮(zhèn),看看她念念不忘的石板橋及竹籬小院。
去年正巧因工作關(guān)系在上海住了一個月。我想到老太太多年前的托付,加上好奇心我就真去了趟安昌。江南古鎮(zhèn)看上去都差不多一樣,好像總是有條河,兩邊的石板街道、廊棚,再配上幾座石橋。我先找到她所說的牌坊,然后再找那座石橋。這兒不似周莊那么富有觀光氣息,倒是個踏踏實實生活中的古鎮(zhèn)。
去年12月我們又搬回這東岸小鎮(zhèn)。一切安頓好,我迫不及待地在農(nóng)歷新年去老人公寓看她,才知她已病重,女兒請了看護(hù)照顧她。冬去春來已6年了,她仍記得我,神智清楚地用那悠然而散漫的眼光審視我為她拍的照片。她的思維好像模糊地在什么地方游移。輕嘆了一句:“人只有一生是多么地不夠啊!”她把墻邊五斗柜的抽屜里面一折疊好的方形藍(lán)印花布送給我,又從枕頭下面抽出那條蓋在膝上的小方巾交給我,叮嚀我下次去上海再去一趟安昌,把這方巾剪得碎碎的,拋入那石橋下的水中。
60多年了呢……她收藏著它。千帆掠過總是有一星半點兒他的影子映在心頭,她總是難以割舍過去,雖然這過去也不過是一抹影子。她像用來釘住浮光掠影的過去的一根小鐵釘,直到銹爛也不懊悔。
斜陽礙手礙腳地溜進(jìn)窗沿,托出那清水墻面的印花布。它好像時時在變,變出云彩,變出蝴蝶,變出一襲藍(lán)衫的她,飄在悠悠水邊、幽幽長巷和漾著淡淡梔子花清香的江南水鄉(xiāng)。
(寄自美國新澤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