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語中的有些雙音詞具有AABB式重疊形式，如“干凈”重疊為“干干凈凈”，“彎曲”重疊為“彎彎曲曲”等。這些詞一般都是形容詞，有少數(shù)是動詞。關于詞的重疊問題，不少學者作過研究。據(jù)劉云同志所編的《重疊研究索引》，最近二三十年間公開發(fā)表的論及漢語各種重疊形式的文章就有三百余篇。這些文章大都把注意力放在研究詞重疊后的意義變化、作用和色彩變化方面，從深層原因方面也就是重疊規(guī)律方面探討和論述的文章并不多，因此，這個問題還有深入研究的必要。近年來，有一個重疊詞“開開心心”，在漢語普通話口語和書面語中頻繁使用，這個詞顯然是形容詞“開心”的重疊形式。筆者認為這是一個不符合漢語規(guī)律的重疊詞。

“開開心心”的說法在口語中已經(jīng)蔓延開來。網(wǎng)絡上搜一搜，隨處可見。例如：

主持人：好，希望明年采訪您的時候，我們依然是開開心心的，為國家稅收收入的快速穩(wěn)定增長而感到驕傲。（《東方時空：2004盤點稅收》money.icxo.com.2004-12-27）

“咱兩人恩恩愛愛在一起，就圖的是開開心心?！保?005年春節(jié)晚會為贈臺大熊貓配音）

最后大家都開開心心的一起吃了長壽面和生日蛋糕。（《百歲老人生日》www.xiaofy.com，2006-2-12）

但愿會開開心心親我伴我請告訴我愛定我一個。（《若你真愛我》歌詞，王菲演唱）

“開開心心”的說法在書面語中也頻繁出現(xiàn)，例如：

八個外孫眾星捧月，百歲外婆開開心心過中秋（《遂寧日報》2005.9.17）

我們左手握著杯子，右手握著牙刷開開心心的刷起牙來。（《兒童與健康》2005第9期）

“開心”一詞的重疊形式問題，不少學者早有論及。呂叔湘先生主編的《現(xiàn)代漢語八百詞》在其附錄的形容詞生動形式表的表三中AABB重疊式的詞沒有列進“開心”一詞，也就是說，該書認為“開心”不能重疊為AABB式。

劉月華先生《動詞重疊的表達功能及可重疊動詞的范圍》（《中國語文》1983年第1期）認為，“開心”本來是不能重疊的，“開開心心”這種說法是不規(guī)范的。

李大忠先生的文章《不能重疊的雙音節(jié)形容詞》（《語法研究和探索（二）》，中國語文雜志社主編，北京大學出版社）在附錄部分列舉了“不能重疊的雙音節(jié)形容詞”，其中就有“開心”一詞。并且把“安心、稱心、粗心、動心、多心、惡心、放心、費心、甘心、寒心、狠心、灰心、盡心、精心、寬心、虧心、耐心、偏心、齊心、熱心、忍心、傷心、省心、貪心、貼心、痛心、細心、虛心、用心、真心、知心”都一并歸入不能重疊的詞。

崔建新先生的文章《可重疊為AABB式的形容詞的范圍》（《世界漢語教學》1995年第4期）討論了“開心”一詞的重疊問題。他指出，現(xiàn)在，電視、廣播、報紙上“開開心心+動詞結構”已屢見不鮮而為人們接受。

我們把《現(xiàn)代漢語八百詞》中所列的可重疊為AABB式的形容詞和李文中所列的能重疊的形容詞作了歸納分析。除了少數(shù)的單純詞如“骯臟、啰嗦、哆嗦、踉蹌、蹣跚”以外，絕大部分都是復合詞。例如：暗淡、方正、松軟、緩慢、晃悠、打鬧、勾搭、恩愛、地道、點滴、規(guī)矩、枝節(jié)等等，這些可重疊的形容詞基本上都是由兩個并列的同類語素構成的，兩個語素意義上相同、相近、相反或相關，結構形式是聯(lián)合式。個別詞如“結實、呆板、甜蜜、闊氣”等從表面來看好像是非聯(lián)合結構，其實它們的兩個語素在組成一個合成詞時，語素的意義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成為同類語素了。如“甜蜜”的“蜜”已經(jīng)不是名詞意義，而是“甘甜”的意思了?！伴煔狻钡摹皻狻币惨呀?jīng)不是名詞意義，而是“氣派”的意思，變化為與“闊”同類了?！冬F(xiàn)代漢語八百詞》一書在附錄的表三中列舉的229個具有AABB重疊形式的詞，大都是聯(lián)合式的雙音詞，只有“客氣、和氣、熱乎、軟乎、高興”五個詞是例外，而例外并不代表一般規(guī)律。筆者還粗略考察了《現(xiàn)代漢語詞典》中的大部分雙音詞，發(fā)現(xiàn)能夠重疊為AABB形式的詞一般都是聯(lián)合結構的，即意義上是同類語素。這應該是AABB式重疊詞的意義條件。

《常用構詞字典》是一部反映漢字構詞能力的字典。我們對書中列舉的由“開”和“心”構成的詞作了窮盡性統(tǒng)計分析。與“開心”同類的詞，由“開”作為第一語素構成的雙音節(jié)詞共有131個，形容詞有“開心、開豁、 開闊、開朗、開明、開通”等，這些詞都無AABB重疊形式。由“心”作為第二語素構成的雙音節(jié)詞有171個，其中形容詞75個，除“開心”外還有“安心、熬心、稱心、誠心、癡心、赤心、粗心、醋心、動心、多心、惡心、放心、費心、負心、甘心、寒心、好心、黑心、狠心、恒心、紅心、歡心、灰心、會心、焦心、盡心、精心、靜心、驚心、揪心、可心、苦心、寬心、虧心、滿心、昧心、耐心、偏心、齊心、愜心、傾心、熱心、忍心、善心、傷心、省心、舒心、順心、死心、松心、酸心、遂心、貪心、溏心、貼心、同心、痛心、違心、窩心、無心、悉心、細心、閑心、小心、虛心、異心、用心、憂心、真心、知心、忠心、衷心、專心、醉心”，它們也都無AABB重疊形式。由此可以看出，“開心”重疊為“開開心心”是不符合語言規(guī)律的。

“開開心心”的說法在漢語普通話中是從什么時候產(chǎn)生的呢？據(jù)有關資料顯示，大約產(chǎn)生于20世紀80年代初期。呂叔湘先生主編的《現(xiàn)代漢語八百詞》出版于1980年，在可以重疊為AABB形式的詞表中沒有“開心”一詞，可見，那時候“開開心心”的說法并不流行。劉月華先生的文章《動詞重疊的表達功能及可重疊動詞的范圍》發(fā)表于1983年，文章指出“開開心心”這種說法是不規(guī)范的。這說明在那時候漢語里已經(jīng)有了這種重疊形式了。它又是從什么地方來的呢？據(jù)筆者的了解，它大概源自于南方方言。江浙、廣東方言里，“開開心心”的說法習以為常。漢語普通話里不能重疊的詞，在南方方言里有的卻可以重疊。例如“想想明白、說說清楚”之類的說法，普通話里是不這么說的。不過，據(jù)筆者了解，即使在南方方言里，由“心”作第二語素構成的詞語除“開心、安心”外，絕大部分也是不重疊的?？梢?，在南方方言里，它也是一個不符合語言規(guī)律的重疊詞。改革開放以來，南方經(jīng)濟發(fā)展比較快，語言的影響也逐漸擴大，使得一些方言語法影響到了普通話?！伴_開心心”這一重疊形式可能就是一例。另外還可能有歌詞傳播的因素。有位港臺歌星的歌詞“開開心心交朋友”到處傳唱，由此傳播開來。歌詞中的詞語，有許多是特殊韻律的產(chǎn)物，如“分分明明”、“妖妖精精”等，日常語言中是不說的，“開開心心”也當屬此類情況。但是由于有些人對港臺歌手的跟風，“開開心心”這種說法迅速擴散，由歌詞很容易擴散到日常語言，便迅速流行開了。

“開心”能夠流行恐怕還有另外一個深層的原因：同義詞類化。語言中的類化現(xiàn)象一般都是符合語言規(guī)律的，但也有極少數(shù)的不合規(guī)律的現(xiàn)象。例如山東方言受“看不見、聽不到”等說法的影響類推出來的“知不道”，就是不合乎語言規(guī)律的。這種不合乎規(guī)律的詞只是個別現(xiàn)象，不代表一般規(guī)律?！伴_心”的重疊形式也屬于這種情況。漢語中表示好心情的形容詞如“歡樂、歡喜、快活、快樂、愉快、舒服、甜蜜”等都有AABB式重疊形式。受它們的影響，“開心”也就出現(xiàn)了這種重疊形式。但是上面這些詞，都是同類語素構成的聯(lián)合式復合詞。“開心”與它們只是在意義上同類，其內部結構卻是不同類的。

再以“高興”為例，這個詞的內部結構也不是聯(lián)合式而是偏正式，本來不具備AABB式重疊的條件，同類情況的詞也沒有發(fā)現(xiàn)重疊形式。在《常用構詞字典》中，“興”作第二語素構成的雙音節(jié)詞共有14個，其中除“高興”外還有“敗興、豪興、盡興、掃興、雅興”等，這些詞都沒有這種重疊形式，可以看出“高高興興”這種重疊形式本是不規(guī)范的，恐怕也是受了“歡喜、快樂”等同類意義的詞的影響類推出來的。同樣道理，與“客氣、和氣” 結構上同類的“傲氣、霸氣、大氣、服氣、景氣、老氣、牛氣、喪氣、神氣、俗氣、淘氣、小氣、洋氣、義氣”等詞也都沒有AABB式重疊形式。

崔建新先生曾指出：現(xiàn)在，電視、廣播、報紙上“開開心心+動詞結構”已屢見不鮮而為人們接受，正如帕默爾所說：“語言形式的頑固性與其說是依賴于它的“支持者”的數(shù)量，還不如說是依賴于它的使用頻率。”頻繁地運用使“開心”重疊形式在普通話中逐漸有了位置。……不過，方言形式一旦進入普通話中也會產(chǎn)生類推作用，那么第二語素是“心”的形容詞能否受“開心”類化，就有待以后觀察了。目前，我們的材料中已有“甘心”的重疊形式了。

語言在發(fā)展變化中，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一些不符合原有規(guī)律的個別現(xiàn)象，這些個別現(xiàn)象破壞語言的規(guī)律性，任其擴展，不利于語言的規(guī)范化?！伴_開心心”是繼“高高興興”、“客客氣氣”、“和和氣氣”之后出現(xiàn)的又一個不符合語言規(guī)律的重疊詞。它們的流行，會產(chǎn)生新的類推效應，使同類的“安心、舒心、甘心、嬌氣”等詞也會產(chǎn)生AABB重疊形式。就目前我們調查了解的材料，這種類推效應在口語中已見端倪。作為語言工作者，我們有責任密切關注并指出這些不合規(guī)律的現(xiàn)象，不為它們的無序擴展推波助瀾，從而引導語言向符合規(guī)律和規(guī)范的方向健康發(fā)展。

（附記：南京師范大學馬景侖教授、廈門大學李國正教授提供方言語料，謹表謝忱。）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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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永選 張月芹，曲阜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