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元培是國民黨元老,曾出任中華民國第一任教育總長,擔任北京大學校長多年,是北大歷史上最有名望的校長之一;南京國民政府時期又歷任大學院、監(jiān)察院、中央研究院等院長職務。20世紀20年代初,他在擔任北京大學校長期間,與孫中山擔任非常大總統(tǒng)的廣東軍政府要員章太炎、張繼、張知本等人打過一場事關重大的“筆墨官司”。
對于這段往事,有關蔡元培的傳記作品都諱及此事,致使一般讀者無以知其原委。筆者通過查閱舊時報刊對這一事件的來龍去脈有了大致的了解。
“筆墨官司”的緣起
1922年6月3日,由蔡元培領銜,北京教育界、文 化界知名人士200余人致電廣州非常大總統(tǒng)孫中山與非常國會,吁請孫中山停止北伐,與北京政府總統(tǒng)徐世昌同時下野。這就是著名的“江電”,全文如下:
廣州孫中山先生及非常國會議員諸公均鑒:
自六年間國會受非法解散,公等與西南諸首領揭護法之幟,以廣東為國會自由召集之地點。中間受幾多波折,受幾多阻力,而公等堅持不渝。以種種手段求達護法目的,開非常國會以抵制北方非法國會,選舉總統(tǒng)以抵制北京非法總統(tǒng),舉行北伐,以抵制北方擁護非法國會與非法總統(tǒng)之武力。雖有以此種手段為詬病者,而公等堅持如故,固以為茍能達護法之目的,無論何種手段不妨一試。且正維公等用此種種手段,使全國同胞永有一正式民意機關之印象,故至今日而克有實行恢復之機會。公等護法之功,永久不朽,當為國民所公認。乃者北京非法總統(tǒng)業(yè)已退職,前此下令解散國會之總統(tǒng),已預備取消六年間不法之命令,而恢復國會。護法之目的,可謂完全達到。北方軍隊已表示以擁護正式民意機關為職志。南北一致,無再用武力解決之必要。敢望中山先生停止北伐,實行與非法總統(tǒng)同時下野之宣言。倘國會諸君,惠然北行,共圖國家大計,全國同胞實利賴之。蔡元培等二百余人叩。
蔡元培領銜發(fā)表“江電”,有其深刻復雜的歷史背景。
1922年5月,第一次直奉戰(zhàn)爭結束,奉系軍閥張作霖兵敗退至關外,北京政府為直系軍閥頭子曹錕、吳佩孚控制。曹、吳在打敗張作霖后,即提出恢復第一屆國會、請前總統(tǒng)黎元洪復職的主張。這本是吳佩孚的一石二鳥之計,借此用左手趕走現任總統(tǒng)徐世昌,用右手取消孫中山的南方護法軍政府,捧出前總統(tǒng)黎元洪作過渡,然后選舉曹錕為“名正言順”的大總統(tǒng),建立一個由直系軍閥控制的全國統(tǒng)一的政府。吳佩孚的主張一出,直系各省軍閥即紛紛表示贊成,社會輿論也多表贊成。5月28日,直系的孫傳芳首先通電,請南(孫中山)、北(徐世昌)兩總統(tǒng)同時退位。此后,社會上即響起請孫、徐同時下野的呼聲。5月30日,全國商會聯合會副會長張維鏞等通電全國,主張徐世昌、孫中山同時下野,黎元洪復職。
對于曹、吳的主張,蔡元培也表同意。6月3日,北京教育界、文化界知名人士蔡元培、胡適等200余人在北京美術學校開會,紀念國立八校教職員去新華門總統(tǒng)府請愿遭衛(wèi)兵毒打一周年。會上,蔡元培、胡適等相繼演說,全體與會者一致同意致電孫中山及廣州非常國會?!敖姟彪m由蔡元培領銜,但幕后策劃者卻是李石曾、胡適等人。
據胡適6月2日的日記記載:
(晚)7時,張镕西(即張耀曾——筆者注)邀吃飯,有蔡(元培)、王(世杰)、林(長民)、羅(文干)、張公權、谷九峰、徐佛蘇、李伯生等。他們說起今天徐世昌午間宴請顧少川,席上他有告別的演說,散席后他就上火車往天津去了。蔡、王、林都在座,在座的客都去送他上車。今晚上蔡先生提起孫中山的問題,他想邀在座各黨的人同發(fā)一電,勸孫中山把護法的事作一結束,同以國民資格出來為國事盡力。席上諸人因往日黨派關系多怕列名,我勸蔡先生擬稿即發(fā)出,即邀李石曾、張競生等列名,以友誼勸他。蔡先生說,今天本是石曾、競生發(fā)起此議,他明日即發(fā)電去。
蔡元培之所以領銜通電反對孫中山北伐,與他所處的環(huán)境和改良主義的思想基礎有關。
自1912年7月辭去北京政府教育總長后,蔡元培即前往歐洲留學從事學術研究。雖然在1913年“二次革命”前夕一度回國進行調停工作,但調停失敗后,蔡元培立即返回歐洲繼續(xù)深造;1916年冬回國擔任北京大學校長。嚴格來講,蔡元培自1913年起即基本上脫離了以孫中山為首的革命黨陣營,轉而與北京教育界、文化界的改良主義者如胡適等為伍,并因此而成為北京各種改良主義者推崇和利用的招牌人物。在信奉改良主義的蔡元培看來,無論是北方的皖系、直系、奉系等軍閥,還是孫中山依賴的南方各省軍閥,都不可能用武力實現中國的統(tǒng)一,結束南北之間的戰(zhàn)爭,所消耗的都是國家的財力,而最終受害者都是人民。因此,他既反對北方各派軍閥武力統(tǒng)一中國,也不贊成孫中山為護法而訴諸戰(zhàn)爭,希望通過和平談判,求得雙方妥協讓步,來解決南北之間的爭端。為了促成南北和解,早在1918年11月,蔡元培即與熊希齡、張謇、王寵惠等社會名流發(fā)起成立和平期成會,隨后又參與成立全國和平聯合會、國民制憲倡導會的工作。直奉戰(zhàn)爭結束后,1922年5月7日,蔡元培還領銜與李大釗、胡適等聯名發(fā)表《我們的政治主張》,提出建立一個有好人參加的“好人政府”,并提出政治改革的三項基本原則,即“憲政的政府”、“公開的政府”、“有計劃的政治”,提出由南北兩方早日開始正式議和等六項具體政治主張。
正因為蔡元培有這樣改良主義的思想基礎,所以當曹錕、吳佩孚提出“恢復法統(tǒng)”、“和平統(tǒng)一”等主張時,蔡元培便表示贊成。5月22日,蔡元培與梁啟超等通電贊成恢復舊國會,速成憲法;善后問題由各省派員開會解決。蔡元培希望孫中山從此把護法的旗子卷起來,結束南北對抗的局面,消弭戰(zhàn)禍。這是蔡元培反對孫中山北伐的根本原因。
不可否認,蔡元培反對孫中山北伐還有另一個重要原因,就是當時孫中山與奉系、皖系軍閥往來,搞“反直三角同盟”,試圖聯合奉、皖兩系,打倒直系。而當時的社會心理,又非常憎惡奉系、皖系,佐袒直系,特別是直系的吳佩孚,被輿論譽為所謂的“愛國軍人”、“模范軍人”,人們總認為吳秀才比張胡子和“荊生將軍”徐樹錚要好,希望由吳佩孚出來解決時局問題,實現南北統(tǒng)一。無疑,蔡元培的思想也是與此一致的。
“江電”引發(fā)激烈筆墨之爭
由于蔡元培在教育界的名望和崇高地位,以他領銜的“江電”發(fā)出后,立即引起各方面的重視和強烈反響。被輿論說成是非他出山而不能收拾時局的前總統(tǒng)黎元洪甚至提出,如果要他東山再起任總統(tǒng),不僅“要全國商學界來電勸駕”,而且“商界要聶云臺領銜,學界要蔡元培領銜”。于是,在各方面的催促下,蔡元培又于6月10日與王家駒、李建勛、毛邦偉等十余人聯名致電在天津的黎元洪,促其回京。電文如下:
天津黎大總統(tǒng)鈞鑒:
中央政府負責之人,考量事實,非公莫屬。務懇俯順輿情,維持大局。事關國脈,萬乞即日蒞京,勉任艱巨,無任祈禱之至。
炙手可熱的秀才軍閥吳佩孚也一再致電蔡元培,征詢他對時局的意見,對他推崇備至。
但與此同時,站在廣東革命政府立場的國民黨要員對蔡元培的這種改良主義的政治傾向表示了強烈不滿,他們紛紛致電對他加以責難和抨擊。
國民黨在上海創(chuàng)辦的《民國日報》于1922年6月7日和10日連續(xù)發(fā)表《問蔡老先生》和《被壞人利用的好人》兩篇專論,一針見血地指出,吳佩孚之擁戴黎元洪無非是“借他作個傀儡,來行他什么‘鞏固北洋正統(tǒng)’底的大計劃,預備作袁世凱第二罷了”。因此,蔡元培是被吳佩孚等人利用了。
6月6日,擁護孫中山的章太炎與張繼分別致電蔡元培,對蔡領銜發(fā)表的“江電”進行駁斥。章太炎電稱:
閱公勸中山停止北伐一電。南方12省,唯6省尚稱自治,其余悉為北方駐防軍蹂躪,貪殘無道,甚于奉張。此次北伐,乃南方自爭生存。原動不在一人,舉事不限護法。公本南人,而愿北軍永據南省,是否欲作南方之李完用耶?或者身食其祿,有箭在弦上之勢,則非愚者所敢知也。
張繼的電報則稱:
閱公勸中山停止北伐一電,不勝駭然。北軍宰割江流,行同強寇。仆北人也,尚不愿鄉(xiāng)人有此行動;公以南人,乃欲為北軍游說,是何肺腸?!前者知公熱心教育,含垢忍辱,身事偽廷,同人或尚相諒。今乃為人傀儡,阻撓義兵,軼出教育范圍以外,損失名譽,殊不值也。
對于章太炎、張繼兩人的這種嚴厲指責,蔡元培感到難以接受。6月10日,他復電章、張兩人,對他們的非難有所解釋。復電重申了他原來的觀點,內稱,西南護法,一由于國會被非法解散,二由于北方總統(tǒng)由非法議會選出?,F在徐世昌已告退,舊國會業(yè)已恢復。因此,南方護法的理由“均已消滅”。蔡電反詰章、張:“不乘此時停止兵事,謝去非常國會權宜選舉總統(tǒng),使南北兩方留滯之議員共同集會,免不足法定人數之缺點,以完成憲法,而留戀此權宜之局,以延長戰(zhàn)禍,是以護法始,而以爭總統(tǒng)終,全國其謂之何?”蔡電還對章、張兩人電中“為人傀儡”、“作南方之李完用”、“身事偽廷”等指責一一進行了反駁:第一,請孫中山下野,不過本敬仰中山先生及非常諸議員之誠意,而為愛人以德勸告,明白彰著,所謂“為人傀儡”者何指?若置身炮火不及之地,而鼓吹戰(zhàn)爭,或不免有為軍閥傀儡之嫌疑,而且實以無知識之兵丁為傀儡,正弟所不忍者耳!第二,關于南北紛爭,可以由各省代表會議協商解決,或采聯省自治,或取李石曾所主張的南北分治,皆可以協商解決,即使贛人治贛、浙人治浙之主張,亦盡克從容商定,無武力解決之必要。即使南、北有分治之必要,南人與北人同為中華民國國民,決非與韓、日相等,不能以李完用為喻。第三,弟所服務的北京大學,是國立的,并非某私人所專有。弟盡相當之義務,得相當之報酬,視政客之無事而食,較為無垢,較為不辱。蔡元培最后說:“二公來電,所謂‘身食其祿’,所謂‘身事偽廷’,皆君主時代之陳言,不意于民國十一年,猶出諸二公之口,誠非弟所能解矣?!?/p>
對于蔡元培的辯解,章太炎于6月14日回電,對蔡提出尖銳批評:“足下以為南人北人,同為中華民國國民,不能以李完用為喻。原電本云南方之李完用,不云純粹之李完用,何以猶有未解?若云置身炮火不及之地而鼓吹戰(zhàn)爭,足下以責他人,未為不可。鄙人則于民國六、七年間,身入滇、川、黔交戰(zhàn)之區(qū),且曾親赴施南,為彼方劃守御之策矣,非置身炮火不及之地也。足下前為革命黨人物,身處柏林,未嘗為革命盡分毫義務,自是以來,國安則歸為官吏,國危則去之歐洲……要之足下一生,盡是外國人旁觀中國之見,視北京為首都,謂之神圣不可侵犯;視南人為土匪,謂之無事而弄兵戈。彼歐洲人素于中國無與,言此亦自無妨,而足下以中國之人民,作歐美之論調,以后轉籍他國,似較相宜,不須株守山陰舊籍?!?/p>
在章太炎、張繼與蔡元培駁詰不休時,國民黨后來以研究憲法著名的張知本也于15日致電蔡元培和章太炎,聲稱“為章蔡駁詰進一辭”,內云:“太炎先生為國學泰斗,系舉世所宗仰;蔡君孑民居最高學府,為徐酋所委任,以立身行己言,誠不可同日而語?!睂⒄?、蔡的爭論提到了人格高下的層次。
此后,報端上抨擊蔡元培“江電”的電報還時有出現,而且調子也越來越高。有人稱蔡元培此舉是“趨附權勢,淆國人之視聽;亂天下人之是非,喪心狂,莫此為甚?!?/p>
在事隔多年后,汪精衛(wèi)還舊事重提,并進而指出:“當5月間,陳炯明免職之后懷怨望,猶不敢為亂,及得蔡電,始藉辭發(fā)難,6月10日炮擊觀音山之變?!卑殃惥济髋炎兊呢熑螐娂拥讲淘唷敖姟鄙希@問題就更嚴重了。
平心而論,蔡元培從改良主義的立場出發(fā),請孫中山收起革命的旗幟下野是不對的,對他一時的錯誤主張進行有說服力的批評也是應該的。但章太炎等人的批評難免有意氣用事、黨同伐異之嫌,顯然是過分了。事實上,蔡元培不久即認清了直系軍閥曹錕、吳佩孚的真實面目。他說:“看見北京政府的情形,日壞一日,我處在與政府常有接觸的地位,日想脫離?!?923年1月,北京政府因金法郎案逮捕財政總長羅文干,羅是與蔡元培一起發(fā)表《我們的政治主張》后參加“好人政府”的“好人”之一,蔡元培認為羅文干的被捕,是教育總長彭允彝干涉司法獨立的結果。為抗議彭氏干涉司法獨立、蹂躪人權的行徑,蔡元培于1923年1月17日向總統(tǒng)曹錕提出辭職,并在《北京大學日刊》上發(fā)表辭職聲明:“元培為保持人格起見,不能與主張干涉司法獨立、蹂躪人權之教育當局再生關系,業(yè)已呈請總統(tǒng)辭去國立北京大學校長之職,自本日起,不再到校辦事,特此聲明?!?/p>
1923年1月23日,蔡元培又在北京《晨報》上發(fā)表《不合作宣言》,以示與北京政府的腐敗官僚決絕。未及曹錕批準,蔡元培即離開北京南下上海。7月再度赴歐洲從事學術研究。
孫中山對蔡元培請他下臺之舉并沒有介意。1924年1月,在中國國民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上,孫中山提名當時還在歐洲的蔡元培為候補中央監(jiān)察委員,到1926年1月中國國民黨第二次全國代表大會時蔡元培成為中央監(jiān)察委員。
(責任編輯李樹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