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本文擬從語言學的視角對賈平凹在中篇小說《美穴地》中表現(xiàn)出來的語言風格進行分析,對業(yè)已形成的古色神韻、凝練質(zhì)樸的語言風格,從文言的“雅”與方言的“俗”兩個層面進行解析。
[關(guān)鍵詞] 《美穴地》 “雅” “俗”
賈平凹發(fā)表于1990年的中篇小說《美穴地》,其素材的選擇、情節(jié)的構(gòu)建以及人物的塑造都是十分成功的,贏得了小說評論界的一致好評。小說的語言風格極具特色,為文言的“雅”和方言的“俗”的融合提供了一塊“美穴地”,通過文言和方言語詞、句式的擇用、仿構(gòu),成熟了一顆新異和美的文學語言之果。
一、“雅”
大量文言語詞的使用,文言語詞、句式的仿構(gòu)以及文言句的鋪陳形成了小說“文”氣十足的干凈利落的語言風格,在以匪事為背景的情境中,于大俗中透出了典雅。
(一)大量文言詞的使用
筆者統(tǒng)計文本中的文言語詞(包括帶有文言色彩的語詞),其詞性涉及到副詞、動詞、連詞、形容詞以及名詞等,見下表:
(注:語詞后的數(shù)字標角代表本語詞在文本中出現(xiàn)的次數(shù))
統(tǒng)計得出文本共使用文言語詞(包括帶有文言色彩的語詞)64次,其中文言副詞、動詞及具有文言色彩的形容詞所占比例較大,文言副詞的使用占整個文言語詞使用總數(shù)的54.69%,文言動詞占17.19%,形容詞占9.38%。副詞、動詞、形容詞是句子的核心詞匯,文言副詞、動詞和具有文言色彩的形容詞的使用形成了句子的文言色彩。句與句之間又通過文言連詞銜接,使整個段落具有了文言所透射出的“雅”的效果。
(二)文言詞形、句式的擇用和仿構(gòu)
1.構(gòu)詞的文言傾向
文章中存在著一些帶有文言色彩的語詞,如“神乎他往、身不勝酒、擺手謝免、至貴、未有”等。這類詞(或短語)主要以四字格和二字格為主,這類語詞的使用使語句的表達言簡意賅,同時也突顯了音節(jié)和諧、結(jié)構(gòu)整齊的聽覺美和視覺美。
2.用詞的文言風格
文本中存在著詞性活用的現(xiàn)象,具體有名詞活用為動詞、形容詞活用為動詞兩類。
“自己英雄了一場,竟壞在一個卑賤的下人手里,……”
“英雄了的柳子言在夜靜人睡之時,撥開了姚家的大門拄杖往山上去了?!?/p>
“碗里臥著囫圇圇五顆荷包蛋,(柳子言)心里就千呼萬喚起女人的賢惠?!?/p>
“……院子里的捶布石下軟著一疙瘩紅,是女人發(fā)泄惱恨扔掉的裹兜?!?/p>
詞性的活用在文言文中常常出現(xiàn),是文言文的一大特色。文章中詞性活用的出現(xiàn),無疑給文章打上了“雅”的標記。
3.成句的文言傾向
四字格短語兩兩對舉進入句子,是文本句式上的又一大特色,有文言文長短句的痕跡。
“……房內(nèi)的窗布并沒拉開,光線暗淡,幽香浮動,女人竟已側(cè)臥于床上,……”
“……女人也默默地看著他,飛鳥依人,情致婉轉(zhuǎn),兩個眼睛皆潮紅了?!?/p>
“……曾經(jīng)是有一個夜晚,月色清麗,空氣甜潤,他們攜手登上石堡,……”
“……石堡上到底是如何的敗舊,荒草橫長,野鴿遺矢,孤零零的一個美艷女人……”
這種句式文本前后共出現(xiàn)11次,四字格短語兩兩對舉進入句子,使整個句子節(jié)奏舒緩有致,結(jié)構(gòu)錯落新奇,表達言簡意賅,“雅”氣盎然。
還存有其他句式,與此句式相仿,但對偶色彩更濃。
“……(柳子言)就常依殘缺的石砌院墻看遠山如眉,聽近水嗚咽,想起……”
“掌柜一把摟住了也被驚得酒醒的柳子言長一聲笑,短一聲哭,夸獎著天神的公道,……”
(三)文言句的鋪陳
文章除了在詞句上透出“雅”的色彩外,還大段的鋪陳文言文,這一方面固然是為了彰顯風水學的高深莫測,但另一方面也達到了和諧整個文本 “雅”色調(diào)的目的。
“……風水以山名龍,故山之變態(tài)千行萬狀,走壟之體轉(zhuǎn)移頓異,其淺現(xiàn)躍飛變化莫測,為龍惟然。何以曰脈,是統(tǒng)人身之脈絡,氣血所由以運行而一身之稟賦,脈清者貴,濁者賤,吉者安,兇者兀,地脈亦然。……”
“……再觀穴居靠后的坡峁,一起一伏大傾小跌活動擺褶屈曲悠揚如浪涌,好個真龍形勢!且四維八方龍奴從之,后者有送有托有樂,前者有朝有應有隊,環(huán)抱過前有纏,奔走相輯有迎,方圓數(shù)百里地還未見過此穴這等威風!……”
二、“俗”
賈平凹的文學創(chuàng)作在文本語詞選擇上的獨特之處,除了上文說到的“文”氣十足以致文中顯“雅”外,還表現(xiàn)在對方言俗語的選擇、加工和使用上,即“口頭語言的文字化”和“地方土語文明化”。文本對方言語詞、方言句式的使用,一方面使地域色彩更加濃厚,另一方面語匯新奇生動,且以俗語塑造俗世之人、講述俗世之事,行文自然、妥帖。
(一)方言語詞的使用
踢脫了 拾掇 掰眼 顯擺 踢騰 蹴 長袍馬褂 汪 躁 端乍 好賴 當即 忽地 臥屋 丫頭片子 你先生 他茍叔 自個 誰個 光臉犢子 騷貨 屁眼嘴
以上摘錄的是地域色彩較明顯的方言語詞(包括一些詈語詞),其詞性包括了名詞、動詞、形容詞、副詞和代詞。這些語詞多出現(xiàn)在小說人物的話語中,鮮活了人物形象,突出了地域色彩。
(二)特殊疊詞的使用
文本有ABB型、BAA型和AABB型三種疊詞,單就詞形而言沒有特殊之處,符合現(xiàn)代漢語構(gòu)詞法則,它的特殊就在于形式的合法性和內(nèi)容的獨特性的有機融合。
ABB型 鼓囊囊 血糊糊 囫圇圇
前兩個疊詞是語素B重疊來修飾摹狀語素A的特點。語素B的重疊有著濃濃的地域色彩,“囊囊”摹狀“鼓”的程度和樣子;“糊糊”表現(xiàn)“血”淋漓的情狀;“囫圇圇”則是對這種構(gòu)型方法的同形仿構(gòu)。
BAA型嫩臉臉
“臉臉”的疊加除代表“臉嫩”的意義外,還添了“可愛”的附加色彩,類似的還有“白饃饃”“碎棍棍”等。
AABB型 得得意意 順順當當 蒼蒼茫茫 明明顯顯 長長久久 真真正正
這種類型是AB型雙音節(jié)詞的擴展和重疊?!暗靡狻㈨槷?、蒼茫、明顯、長久、真正”這些詞,在普通話中是沒有AABB的重疊形式的,但這在陜西方言中較常見,類似的還有“自自然然、光光堂堂、汪汪湯湯”等。
(三)方言句式的使用
以下是小說人物的一段對話,具有典型的地域色彩。
茍百都:喂,誰個?
村民:我,他茍叔呀!
茍百都:西門家的!這般黑了你是來踏掌柜的溜子嗎?
村民:爺,話可不敢這么說,孩子燒著火炭樣的燙,我來叫叫魂呀!
村民的第一個答語很有典型性,看以下兩句:
a.我,他茍叔!b.我,他茍叔呀!
在陜西方言中,a句 “我”“他茍叔”是同指關(guān)系,即我是他茍叔。b句 “我”“他茍叔” 為異指關(guān)系,分別指稱說話人“我”和“他茍叔”(土匪茍百都)。a句和b句的語義差異固然和語境有關(guān),但b句的“呀!”所標記的肯定弱詢問的語氣起了很大作用?!把健庇腥踉儐柕母郊由剩袊@號“!”有肯定的意義,這種肯定的弱詢問是典型的陜西地區(qū)招呼語的形式,在口語中是以肯定的語氣加弱聲調(diào)來實現(xiàn)的。a句在口語中只需配以弱聲調(diào)就可以表達b句的效果,“我”“他茍叔”的關(guān)系也會由同指轉(zhuǎn)化為異指。
村民的第二個答語也是方言中的慣用句式,請看以下三句:
a.爺!話可不敢這么說。b. 爺呀!話可不敢這么說。
c.我的爺!話可不敢這么說。
“爺”這個詞的本意“祖父”在這里虛化了,語義重心轉(zhuǎn)到了“驚恐”的附加色彩義上,a句可以替換為a1“我把你叫爺呢!話可不敢這么說?!眀句、c句都是表達a1這種會話義的,但“驚恐”的程度不同,一般地呈a→b→c依次遞減趨勢。“爺!”的使用在陜西地區(qū)很普遍,有時相當于“天啊”之類的感嘆語。
本文所討論的文學語言的“俗”與“雅”,從歷史角度追本溯源的考察,可以說是一致的,俗雅共存。肖云儒曾經(jīng)指出這些土話(陜西方言)正是古代的文言、雅語,是遺落在民間的珍珠。賈平凹也說:“如果認為我作品的語言還好,那是我生存的環(huán)境好,西安是古都,上古語言大量遺落在民間成為方言土語,我有意無意地加以收集和改進進入寫作中罷了?!庇纱耍疚乃^“俗”的方言與“雅”的文言,其實是存有共性基礎(chǔ)的。俗雅共存的語言風格透射出的古色神韻、凝練質(zhì)樸是賈平凹區(qū)別于其他陜西籍作家的一個語言標志。
參考文獻:
[1] 賈平凹 《遠山野情》[M] 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年7月.
[2] 朱敏 《賈平凹對文學語言的貢獻》[J]《寫作》2004年第17期.
[3] 朱敏 《賈平凹“商州系列”古語詞分析》[J]《滁州師專學報》2003年第4期.
(魯海濤,廣西民族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