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穗
上世紀(jì)五十年代的石庫門弄堂里也住過老外,不過那時稱之為“外國人”。我小時候就見過。
記憶中印象最深的,是住在同一條弄堂6號里的一個外國老頭。他又矮又胖,挺著個大肚子,禿頂,看上去有點(diǎn)像當(dāng)今以色列的沙龍。他總是身著一套舊西裝,深居簡出,有幾分神秘。聽大人們說,他是“白俄”,十月革命后逃亡到中國的。不過這老頭對孩子挺友善。那時弄堂里常有一群孩子瘋玩,見他走過便會擁上去圍著他,伸手向他要面包吃。他手中若是正好有面包,便會一片一片分給他們,像于孔乙己分茴香豆似的;若是兩手空空,他會讓孩子吊在他的肘彎上,一手一個,原地轉(zhuǎn)兩圈,逗得那些孩子快樂地尖聲叫喊。我常在一旁看著,從不去討面包,卻有些羨慕那些吊肘彎的小孩。他大概看出來了,有一次示意我過去,把我吊起來飛了幾圈。
在我兒時的印象中,這個老頭挺可愛。然而后來發(fā)生了一件可怕的事。記得是國慶十周年的那天清早,我被弄堂里一陣異乎尋常的騷動聲驚動,打開窗戶往下一看,弄堂里站了好些個全副武裝的警察,還有很多居民,他們都在向弄堂內(nèi)張望,仿佛在等待著什么,同時又在議論著什么。我好奇地趴在窗口,想看看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不一會兒,幾個警察押著一個人從支弄里拐出來了。走近一看,我不由得大吃一驚:這不是那個外國人嗎?他衣衫不整,步履踉蹌,耷拉著腦袋,雙手被反銬在身后。押解的警察中有一人用手捂著耳朵,那里淌著血。事后聽說,警察逮捕他時他拒不開門;警察破門而入時他從門背后突然用水果刀向警察刺去,刺破了一個警察的耳根。他究竟是什么人呢?我很納悶。過了很久我從張貼在弄堂墻上的布告中得知,他被判刑了,罪名好像是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我是從布告上犯人的地址上確認(rèn)的。
4號里也住著一個“老外”。那是個又瘦又小的女子,聽說她是土耳其人。那女人頭發(fā)像干稻草,身材干癟,一點(diǎn)兒也不像我在畫報(bào)上看到的外國美女,這讓我很失望。她嫁給一個中國人,還帶來她的大兒子,以后又和中國丈夫生了兩個兒子。弄堂里的人分別管她三個兒子叫“大外國人”、“中外國人”、和“小外國人”。那時候“大外國人”大約十七八歲,正當(dāng)風(fēng)華。與她媽媽完全不同,他長得極其英?。喊尊つw,金黃卷發(fā),鼻子像希臘雕塑那般完美,再加上藍(lán)眼睛、長睫毛和挺拔的身材,現(xiàn)代女孩子一定會驚呼:帥呆了!他進(jìn)出弄堂目不旁視,現(xiàn)在想來就是所謂的“酷”?!爸型鈬恕眲t又是另一番模樣:濃密而卷曲的黑頭發(fā),黑眼睛加上黝黑的皮膚,結(jié)實(shí)的五短身材,看上去像個阿拉伯人?!靶⊥鈬恕焙臀彝?,也很漂亮。尤其是那頭柔軟的金發(fā)和又長又密又翹的睫毛,讓人想起朱自清所說的“天之驕子”。那個土耳其女人會講幾句漢語,與鄰里相處十分客氣。記得我有一次在倒垃圾時遇到她,她微笑著對我說,“你好?!蔽疫€小,有點(diǎn)不知所措?!拔母铩遍_始前后,大外國人忽然被送去勞動教養(yǎng)了,聽說是因?yàn)椤吧钭黠L(fēng)”問題。中外國人后來頂替退休的父親進(jìn)了一家市級醫(yī)院當(dāng)門衛(wèi)。小外國人在學(xué)校停課后學(xué)起了吹號,無論是悶熱的夏晚還是酷冷的冬夜,弄堂里都會響起那時斷時續(xù)的沉悶圓號聲。以后我去了農(nóng)場,關(guān)于這家人的記憶就此中斷?!拔母铩苯Y(jié)束回到家中,那女人已帶著大小兒子回了土耳其(大兒子被放回來了),二兒子則結(jié)了婚在中國長住。
除此之外,我們那里的石庫門弄堂還住過印度人,上海人稱之為“紅頭阿三”。他們在解放前就來上海謀生,多在提籃橋監(jiān)獄當(dāng)獄警。我們這一帶印度人不少,我住的地方還有一座印度教堂呢。我們弄堂口開了一家小酒店。那些印度人經(jīng)常三五成群地來這里喝酒,他們個個人高馬大,頭上盤著白布,身上穿著寬大的袍子,臉上滿是絡(luò)腮胡子。坐下后,他們邊喝酒邊嘰里哇拉地說些誰也不懂的話,有時連比帶劃地與老板娘開玩笑。下酒菜無非是花生米、豆腐干和酒店門口挑擔(dān)小販案上的豬頭肉、牛雜碎?;厝r,他們通常還要沽上酒帶走。偶爾也會有女人和小孩來酒店。年輕的印度女子身后總是拖著條又粗又長的黑辮子,身材婀娜,濃眉大眼,肩上斜披著一片薄紗,很是好看。結(jié)過婚的印度女人多很胖,像只大水桶。印度小孩皮膚雖黑,但眼睛很大,且黑白分明,男孩像小拉茲女孩象小麗達(dá),非??蓯?。我那時經(jīng)常瞞過母親在酒店門口看這些印度人,充滿好奇。六十年代初,中印邊境開戰(zhàn),那些印度人陸續(xù)回國,小酒店里再也見不到他們的蹤影了。那座印度教堂后來成了一所民辦小學(xué)。
那時住石庫門弄堂的外國人大概不會很有錢。他們?yōu)槭裁磥淼竭@里?他們也都該有一段自己的人生故事吧?只是我們無從知道。每當(dāng)想起兒時記憶中的外國人,我常這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