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浩
2005年,黃蓓佳的中篇小說新作《眼球的雨刮器》(以下簡稱《雨刮器》)在《鐘山》上發(fā)表。從這部小說中我們能夠看出作者的某些嘗試和創(chuàng)新,但是我們將這部新作與她2003年創(chuàng)作的《夢逍遙》相比較就不難看出,《雨刮器》實際上并沒有突破作者原有的創(chuàng)作模式,在某種程度上甚至可以說是前者的一個翻版。
《雨刮器》和《夢逍遙》都是以知識分子的家庭生活為題材的中篇小說。在敘事方式上作者對《雨刮器》進行了某些有意識的改變?!秹翦羞b》采用的是傳統(tǒng)的完整性倒敘,呈現(xiàn)的是一種線性文本形式,《雨刮器》則采用的是回憶、追述、時空交錯的手法。時空交錯的手法黃蓓佳已在《沒有名字的身體》中得到了成功的運用,在中篇小說《雨刮器》中,黃蓓佳運用這種手法顯得更加游刃有余。
另外,《夢逍遙》講述的是一個人的故事,所有的事件都圍繞任百加展開。而在《雨刮器》中,作者精心設(shè)計了兩個敘事語境,營造了兩個生活空間:一個是第三人稱敘述者講述鄭曉蔓的故事,另一個是第一人稱敘事者“我”(姚小蔓)講述自己的故事。姚小蔓與鄭曉蔓雖然不存在于同一個時空之中,卻通過一本日記將兩個人的命運聯(lián)系起來。于是,在客觀上看似毫不相關(guān)的兩條線索、兩個敘事空間,卻在作者細膩的筆觸下,在人物的情感認同中,生發(fā)出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交錯構(gòu)成一個渾然一體的世界。這種對話方式降低了作者主觀價值判斷的介入,為文本的深度開掘留下了更大的空間。
姚小蔓的世界是鄭曉蔓生活的極端再現(xiàn),鄭雖然表面上依然是那樣得體,那樣富有魅力,事實上她和姚面臨著本質(zhì)上的相同困境。黃蓓佳將這樣兩個女性,這樣兩個關(guān)于女性的故事安排在一個大框架之下,用故事中套故事的方式,既并行又有層次地描摹了女性的心聲,時而是他者陳述,時而是內(nèi)心獨白,真實與虛幻(日記)的穿插交錯,極大地增強了作品的張力,引發(fā)讀者對人、對女人的原生態(tài)思考。這個雙線構(gòu)思是《雨刮器》最鮮明的特色,是黃蓓佳對以往中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一個超越。
但是這個特色依然無法掩蓋兩部小說的雷同,無論是宏觀上還是微觀上,這兩部小說都有不少相似之處。
從故事的情節(jié)模式來看,《雨刮器》和《夢逍遙》描寫了兩個人的同種生活狀態(tài)。撇開一些細節(jié)不論,我們完全可以用這樣一個公式來概括這兩個故事:
偶然促成的婚姻→“出國”引發(fā)的困惑→在婚姻的責任與自身的情感之中掙扎→再次的偶然讓美夢成真
也就是說,這兩部小說具有一副相同的骨架,情節(jié)高度一致,這無疑犯了小說的大忌。“情節(jié)……它是一根指導讀者興趣的線索。這可能是小說中最重要的東西,因為作家要靠指導讀者的興趣才能使他一頁頁看下去,也是靠指導讀者的興趣才能使讀者進入他要求的那種心境?!?sup>①愛聽有情節(jié)的故事應該說是人類的一大愛好,“讀者關(guān)心的不僅僅是真實性和教益性,也包括某種參加游戲的快感”②。新作《雨刮器》顯然不能帶來更多這樣的興趣和快感,讓我們看看兩篇小說對“暴雨”和“出國”這兩個事件的處理便一目了然。
《夢逍遙》中的“暴雨”是在傍晚時分突然而至的。此時的任百加正在等待一個私人約會,這個約會也許可以為任百加開啟另一番人生,然而“暴雨”阻斷了這個模式,它“不僅僅落得他形如落湯,也從此改變了他生命之船的航行方向”。暴雨讓任百加錯過了約會,于是任的約會對象陳抱嬰偶遇同學,成為他人的女友;而任百加在雨中巧遇狼狽不堪的李梅,不知不覺中陷入“無愛”的婚姻?!队旯纹鳌分械摹氨┯辍币嗍窃谥魅斯牟唤?jīng)意間到來的。鄭曉蔓此時正開著汽車,“朝著機場方向飛奔”,希望能趕在登機之前送送丈夫翁達杰。暴雨可以使航班延誤,為鄭曉蔓爭取更多的時間;暴雨同時也可以引發(fā)事故,讓鄭曉蔓錯過送機,錯過維持一個婚姻的所有機會。作者選擇了后者,“車禍一出,她的人生便驟然改變了,那些本能,那些準則,那些機遇,那些明明白白可以把握的東西,因為車禍而亂了套,就像颶風在頃刻間改變了沙漠的形狀?!币环矫驵嵨虄扇说幕橐鲆虼硕贌o彌合的可能,另一方面,鄭姚“相遇”,姚小蔓的日記為鄭的生活蒙上了濃重的傷感情調(diào),引發(fā)鄭曉蔓對心中的“喬喬”的追覓。對“暴雨”的這種處理黃蓓佳在此前已經(jīng)采用過,寫于80年代的中篇《憂傷的五月》中的海林與舒抒的相遇就是一場突如其來的雨成就的。將“暴雨”的突發(fā)性與情節(jié)的急轉(zhuǎn)直下形成一種對照,造成故事的驚奇與懸念迭出,這無疑能夠增強作品的曲折效應。然而,一而再地用暴雨來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讓人有種吃剩飯的感覺,實際上已經(jīng)無法達到原有的效果了,“暴雨”模式已經(jīng)在黃蓓佳的創(chuàng)作中成為一層難以沖破的雨幕。
“出國”在這兩部小說中也具有相似的功能,它是人物性格發(fā)生轉(zhuǎn)變的誘因,是夫妻之間產(chǎn)生隔膜的催化劑。兩篇小說中的“出國”都以一副面孔出現(xiàn),本是機遇,是幸運,卻又都不無悲哀地成為婚姻的掘墓者,導致的結(jié)果也一樣,出國者想擁有新的人生而備受折磨,留守者難拋棄既定的生活狀態(tài)而陷入懷疑。黃蓓佳曾創(chuàng)作過一系列出國題材小說,如《追你到天涯》、《飄浮狀態(tài)》、《玫瑰房間》等,大都是講述因為出國而生出的種種不幸,展現(xiàn)了出國后人的多種精神狀態(tài)。她說:“十年之前,留學的熱潮在我們身邊澎湃地洶涌起來。二十多歲的年輕人滿腦子想的都是出國,出去了趾高氣揚,沒出去的蔫頭蔫腦。鉆孔打洞,生離死別,人世間為此不知道演出了多少場啼笑皆非的悲喜劇。”黃蓓佳自己也曾有過一段出國的經(jīng)歷:“我曾經(jīng)出國陪讀半年,見多了留學生的人生百態(tài)?!雹劢?jīng)歷和經(jīng)驗可以是一種財富,但弄不好也會成為作家創(chuàng)作的桎梏,“出國”在黃蓓佳那里就已經(jīng)遭遇尷尬。
在一些細節(jié)描寫上,《雨刮器》和《夢逍遙》也同樣具有相似的印跡。比如前面提到過的“暴雨”,黃蓓佳在這兩部小說中都進行了細致描寫,而無論在手法上還是內(nèi)容上都極為相近:
烏云在遠處的樓頂間急速翻滾,一圈黑一圈白地絞纏不清。云層破損處,能看見天空中有一種奇怪的光,非紅非紫,非灰非藍。
斷枝殘葉在河水中時而順流而下,轉(zhuǎn)眼間不見蹤影,時而橫亙過來,阻擋了水勢,形成一處臨時的攔水壩,聚集了更多的零碎雜物,在更大的水流沖過來之后才轟然瓦解,乖乖地跟著水勢往前趕路。
——《夢逍遙》
鄭曉蔓沒有感覺到外面空氣中異乎尋常的悶熱和潮濕。……也沒有注意天空中烏云翻飛的異象。
大雨過后,路口的積水并沒有很快消退,水流沿路溝嘩嘩地沖淌,打著漩渦,流入下水道,一些樹枝樹葉之類的臟物漂流在水面,緩慢地,像龐大的拖船隊一樣移動。
——《雨刮器》
在另一些小細節(jié)的描寫上也有類似之處,例如描寫“血”:
血水不斷地從腳底板滲出來,流到腳后跟,再匯合了沿腳踝淌下來的雨水,變成一種粉紅色的奇怪的液體。
——《夢逍遙》
〖ZK)〗ぁ糧K(2〗〖HTK〗她身下凝著一片鮮紅,積水汪起來的地方稀釋成淡紅,并且那紅色還在慢慢洇開,無限擴散。
——《雨刮器》
同一個作家筆下的作品會帶上這個作家的個人色彩。黃蓓佳對某個現(xiàn)象或某個事件格外關(guān)注,于是便不知不覺地在自己的作品中反復使用,雖然每次都不會完全相同,但或多或少都會留下相同的氣息。于是,黃蓓佳小說的問題也出現(xiàn)了,即在具體構(gòu)思中總有一些沖不破的模式。當一種故事模式被黃蓓佳創(chuàng)作出來之后,其后的作品就會不知不覺地回到先前的創(chuàng)作思路上去,讓人不時地聞到一些似曾相識的味道。這無疑會令讀者的閱讀期待大打折扣,這個結(jié)果實際上也違背了黃蓓佳的創(chuàng)作原則——注重講一個好聽的故事。諸如上文提到的關(guān)于“暴雨”、“出國”的運用,它們確實具有獨特的功能,能為小說增色不少,但終歸不是一項創(chuàng)新,而只是一種經(jīng)驗,而依賴經(jīng)驗的書寫可能導致的便是創(chuàng)作的困境。毋庸置疑,“寫出自己是文學對于寫作者的基本要求,問題在于這個‘自己所能容納的空間到底能有多大?” “如果這個‘自己的內(nèi)部空間狹窄且有某種封閉性,就容易使個人空間拘囿于有限的范圍內(nèi)出現(xiàn)相似和雷同,而喪失或削弱對豐富生活過程中出現(xiàn)的新的生存經(jīng)驗的表達能力?!?sup>④
作為一個專業(yè)作家,如何在都市化和文學時尚化的大潮中既保持住自己的文學風格,又能夠不斷超越“個人寫作”,沖破狹小的個人空間,從發(fā)展的社會中汲取新的靈感,創(chuàng)作出具有鮮活的生命力的作品,這確實是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
注釋:
①伍蠡甫、胡經(jīng)之主編:《西方文藝理論名著選編》(下卷),北京大學出版社1986年版,第656頁。
②胡平:《敘事文學感染力》,百花文藝出版社1995年版,第118頁。
③黃蓓佳:《派克式左輪·序》,江蘇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第1頁。
④王光東:《論文學進入生活的能力》,《當代作家評論》2005年第2期。